宅居谈诗

来源 :江汉论坛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glad8888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摘要:庚子岁首,因新冠疫情而宅在家里的一段时间,杜书瀛研究员与好友、老诗人邵燕祥先生频繁通信,内容都是关于诗歌的。本期收入其中三通,聚焦于“诗歌与消费”问题。书信体论学,是一种比较自由、活泼的文体,便于更灵巧地提出问题,挑明问题,抓住重点,在关键处“点杀”几笔。虽然看起来不像学术论文那样正规、严谨,但它好读,并且它同样能够对关键问题,深入论证,像凿一口深井那样进行理论阐发。书信批评了诗人欧阳江河关于诗歌与消费的某些观点,对事不对人,认为诗歌创作不可能“过滤掉”情感;诗歌创作是一种艺术生产,读诗诵诗是一种艺术消费;读者到书店购买诗集与用真情欣赏诗作,是两种性质根本不同的消费。在市场经济时代,诗歌离不开消费。
   关键词:诗歌;消费;市场经济时代;艺术生产;艺术消费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0)08-0104-05
  
  一、“市场经济时代”的“消费”
  燕祥吾兄,你好!
  现在我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通过媒体看“新冠”疫情。在世界人民支援下,主要通过中华民族自力抗击、全民奋战,特别是成千上万白衣战士冒死拼搏,“新冠”疫魔终于在我们的国土上得到控制。白衣战士是新时代最可爱的人。白衣战士万岁!
  咱们两个80多岁的老头子“宅享其成”。据说,像咱们这样的耄耋之人,“疫”中最大的“贡献”就是“宅”——不要出去“染”事儿,给别人添乱。如此,还是“宅”在家里谈诗吧。前几封信讨论了诗歌现状及发展方向问题,善意地批评了欧阳江河的某些观点;这几封信,咱们专门讨论诗歌与消费问题,还是涉及欧阳江河的某些看法,并且咱们依然对事不对人。
  从宏观的视野来看,数百年以来,世界处于“市场经济时代”。在“市场经济时代”这个大范围、大名称之下,在现阶段,人们还可以从某个角度、某种小的范围,给我们这个时代以各种不同的称呼,譬如“电子媒介时代”、“智能经济时代”、“互联网时代”、“第四次工业革命时代”、“人工智能时代”,等等。今天我要特别挑出一个名称,叫做“消费时代”。的确,当今“消费”问题非常突出,许多人(譬如等会儿我们谈到的欧阳江河)就把我们这个时代称为“消费时代”,把当今社会称为“消费社会”。这也是许许多多人的叫法,是有道理的。你随意走走看看,在“市场经济时代”笼盖之下,说当今是“消费时代”、“消费社会”,的确抓住了出门就会堵住眼球的普遍现象。一切都离不开消费。不论物质的还是精神的,离开消费寸步难行。吃喝拉撒,看戏读诗……都与“消费”(当然还有“生产”)脱不开关系。市场经济时代,不“消费”(当然还有“生产”),这个社会根本玩儿不转,一刻也不行。这是当今社会生活的主流现象。
  市场经济之下,社会上存在着各种消费。有的消费合法合理——有许多东西,涉及衣食住行,生存必需,应该消费、必须消费。不用举例,遍地都是。这种消费,天经地义,有益无害。
  然而也有的消费违法违理——某些东西本不能消费、不应消费,却硬去“消费”。例如买卖妇女儿童(黑市场有“消费”需求);还有,诱使或强迫女孩子去卖淫(因为有人有嫖娼的“消费”需要)。这些都伤天害理,必须打击。
  若不从经济角度而只从伦理道德角度看消费,大体可以有正当不正当、有高尚卑下、有益有害、有好有坏……之分。譬如,有的人进赌场(据传武汉那个令人侧目的华南海鲜市场老板便经常前往澳门赌博)、逛妓院(当然不能明目张胆而是暗中操作),也是消费,但这绝不能说是好的有益的符合道德的消费。这种消费不值得肯定、不值得提倡。但是,它们只是消费的歪道儿。那些正道儿上的正常的正当的消费,在我们这个社会里还是主要的、普遍的,也是应当得到保护和尊重的。即以文化艺术领域而言,正常的看电影、看戏、读诗、唱歌,你得花钱买票、买书,是正常的消费;并且,“看”和“读”,是欣赏,也就是精神消费——若看悲剧,说不定有的女孩子还要哭得稀里哗啦呢;就连75岁的台湾老歌手陈彼得,朗读艾青《我爱这土地》,最后竟也泣不成声,全场观众也跟着唏嘘落泪——大家都感动了,都精神“消费”了。这总不能说是不正当的、有害的、不道德的消费吧?
  所以,对消费,还是要客观分析,合理看待。
  但是,大家对消费的看法并不一致,特别是涉及到诗歌与消费的关系问题,各种观点,歧义不小。哪种观点合理,哪种不合理?需要掰扯掰扯。
  下封信我想举个代表性的例子说说。
  2020年3月16日于安华桥蜗居
  二、有人这样看消费
  燕祥,你好!
  应该怎样对待消费?特别是,诗人应该怎样看待和处理诗歌与消费的关系?这个问题,乍一看,不复杂;深入下去,事情却并不那么简单。其中自有其麻缠之处,若说清楚,还得费点儿力气。
  诗人欧阳江河对消费问题直率地谈了自己的意见,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我们不妨看看他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和态度。
   我早期的詩歌,很多都对应着真实事件,而且把自己整个的情感、血肉都放了进去,它当然会打动人。但《凤凰》和《泰姬陵之泪》很不一样,它绝对不是以打动人心为皈依。因为现在打动人心也好,还是所谓的感动也好,都已经变成消费对象。而我想要的诗歌,就是要从这种消费文化中跳出来。所以,我要做到的恰恰是不要去轻易地打动人。我的另外一个想法还在于,我要对置身其中的这个时代做更复杂的观照。这样,人的情感就会被很多东西过滤掉,它会慢慢浓缩,浓缩成我们这个时代里的背景。也许这种过滤和浓缩本身,也能感动到一小部分人,但那都不是主要的。
   我的写作就是要表达一种反消费的美学的诉求,也就是在消费时代里,还要保留一种不被消费的写作。我所希望的是,我写的这个东西从任何意义上讲都不被消费。所以,我越来越借助于综合性、复杂性的手法,也更多带着一种超出诗歌的批判的、综合的眼光。我甚至把理性与非理性都调动起来,把它们综合造成一种诗意。当然,不是那种优美和打动人心的诗意。那些对我来说都太简单了,有青春期的成分在里面。但要知道,在这个时代里,连回忆本身也是被消费的,回忆也是需要让我们时时保持警惕、警觉的东西。    总而言之,现在很多东西都越来越依赖消费、流通,哪怕是语言交流本身都成了消费逻辑的一部分。即使是所谓的反消费,都可能是一种变相的消费行为。那么,从这一切消费中跳出来,保留不被消费的特权。我相信这在诗歌里还能够做到。①
  欧阳江河在上面的话里表达的是他“反消费的美学”诉求。在欧阳江河那里,好像什么都是令他讨厌的“消费”:“很多东西都越来越依赖消费”,“哪怕是语言交流本身都成了消费逻辑的一部分”,“反消费,都可能是一种变相的消费行为”,“连回忆本身也是被消费的”。而且,一提“消费”,欧阳江河就反感;或者像瘟病(大概不是新冠病毒)避之唯恐不远。重要的是,在他那里,似乎无论什么“消费”都是不正当的,都要斜眼视之。于是,他要求“从这一切消费中跳出来,保留不被消费的特权”,“我想要的诗歌,就是要从这种消费文化中跳出来”,“回忆也是需要让我们时时保持警惕、警觉的东西”。他强调自己的诗歌写作“就是要表达一种反消费的美学的诉求”,“我写的这个东西从任何意义上讲都不被消费”。
  总之,欧阳江河要打倒一切消费。尤其在诗歌与消费的关系问题上,他把话说得很绝。
  我很理解欧阳江河对当前艺术(包括诗歌)在消费乱象中的处境所表达的“愤慨”,以及他强烈的反抗态度。因为在“消费时代”,的确有些不能消费不该消费的东西也消费了。前面我们已经提到了买卖妇女儿童、卖淫嫖娼之类。
  此刻,倘若再仔细检索、认真考察,还可以发现除了买卖妇女儿童、卖淫嫖娼等之外,另一些东西也是不能买卖、不能消费的。譬如情感,特别是爱情。你能把情感、爱情拿到市场上去买卖、去消费吗?就其本性而言,真情不认钱,真正的爱情用金钱买不到,也卖不掉;它不能用金钱来衡量,不能用金钱来消费。它们不能被纳入市场经济、商业买卖、社会消费之中(虽然它们也难免受到市场观念和行为的侵袭)。真情无价啊。社会上常常流传以死殉情的爱情故事。剧情一般是这样的:用金钱买美女,却买不了心(她心里只有一个真正的无可替代的他);美女不从,拼力反抗;买主强扭硬逼,美女死给你看。
  是的,就其本性,情感和爱情不能推向市场。它们铁定不能买卖,不能消费。
  艺术,例如诗歌,在一定意义上说,亦类此。
  但是,这里要分清楚两件事:一是艺术家用生命、用真情进行创作,一是艺术家已经创作出来的作品,诗集、小说集之类。前者不能买卖,不能消费;后者却可以作为商品投入市场,进行买卖和消费。画家作画,诗人写诗,当他投入真情的那一刻,大概不会想到消费,也不会考虑钱(光想着钱而不投入真情肯定写不出真正的艺术品)。那是非卖品。只有他的作品创作告一段落,被物质化成为书,成为离开作者相对独立的物化存在,摆在书店里,才能出售,卖钱糊口。台湾诗人周梦蝶写出了许多真诗好诗,但他生前曾在台北街头摆书摊维持生计,一生清贫。他作诗不是为了出卖,而是真情流露。他没有把自己的诗集作为营利手段,去推销、赚钱,所以才贫苦。
  但是市场经济的观念和行为(特别是今天我们所谈的消费观念和行为)实在威力太大,而且无孔不入,所以我刚才说“难免受到市场观念和行为的侵袭”。前几天偶然看到某电视台一个电视征婚节目(好像全国有好几个电视台有类似的节目),几个男生和几个女生亲自登台亮相,还带着他们的亲友团(父母和兄弟姐妹之类)——是他们带着父母还是父母带着他们,我把不准。女生出场把自己介绍一番:年龄、职业、学历、爱好、习性,以至身高,每月挣多少钱,等等,并且提出择偶标准。真大方,毫无一丝羞涩。于是众多(四五个吧)男生应答,就如同商业投标竞标一样。若是一个男生先出场,也类似——改由众多女生“竞标”。这就把择偶(婚姻)推向市场。谈成了,准夫妻双双把家还。在我看来,这场征婚,在场观众和电视机前的观众得到了“消费”;当事人自己也“享受”了“消费”。但是,我认为这里“消费”(交易)的不是爱情,只是婚姻——那是一个婚姻市场。在这里,爱情与婚姻基本被拆开了,几乎是两码事。那么,爱情呢?也许婚后才慢慢开始谈恋爱?就像电影《李双双小传》中男主人公孙喜旺所说:“先结婚,后恋爱。”
  从前,男女授受不亲,婚姻大事须遵父母之命,靠媒妁之言,直到洞房花烛,才见到对方真容,是丑是俊,是麻是傻,听天由命;而且男女双方不知恋爱和爱情是啥滋味。这是那个年月的时代使然,人生悲剧也。如今,大龄青年(已经快到三十岁,有的甚至四十岁)不能及时找到配偶,的确是个难题;用市场经济的方式解决,我也不能反对。但是,男女恋爱,两情相悦,甜甜蜜蜜,按其本性而言却并非交易和消费的对象——爱情无价。它们与市场经济是敌对的。而且,在任何时代,它们与买卖、交易也都是格格不入的。所以才有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悲惨故事。
  诗,就其本性是真情表现而言,也不是“市场经济”意义上(如商店里的商品那样)的交易和消费对象——尤其是用真情写诗和用真情赏诗的时候。马克思所谓“资本主义生產就同某些精神生产部门如艺术和诗歌相敌对”② 的论断,应该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就是说,无视情感、只讲金钱的市场经济,与用真情进行创作的艺术(诗歌),是死对头。
  用市场经济的观念来看,一切都为赚钱;而诗人写诗是要投入真情的,不然就不是真正的艺术创作——真情是艺术创作之魂,无真情即无诗。说到这里我还要插一句:欧阳江河与傅小平对话时曾说“我要做到的恰恰是不要去轻易地打动人”,“人的情感就会被很多东西过滤掉”。我的天,要把“打动人”的“情感”“过滤掉”!这话真“要命”。情感、真情是诗人写诗的命根子,把情感过滤掉,对真正的诗歌创作来说 ,就是釜底抽薪。岂不是要了诗人的命,要了诗的命!对于一个真正的诗人来说,把“打动人”的“情感”“过滤掉”,这无异于艺术杀戮;若诗人自己这样做,无异于艺术自杀。
  既然作家和诗人的真情不能出卖,也不能消费;如果有人硬把诗人写诗认作是用出卖感情赚钱,那就是要他们把冰火不能相容、二者势不两立的东西强行结合(融合)在一起,要他们制作“油炸冰棍”。轻里说,是根本不懂艺术;重里说,那就是对诗、对艺术的亵渎。   但是作家和诗人也得吃饭,即不能完全像《论语·泰伯》中孔子说的“不至于谷”(不做事挣钱)。诗人也不能不“为稻粱谋”。如果诗人没有其他收入,如何解决吃饭问题?办法只能是:他的收入,是在他的作品出版之后,拿稿费,拿版税。他的作品可以在书店里作为商品出售;而读者则到书店买书,买诗集。这个时候,出诗集的人和买诗集的人,都是按市场经济规矩办事。但是,须分清楚:商店里卖的是书,是诗集,而不是诗人的情感;相应的,读者买的是书,是诗集,也不是诗人的情感。
  与市场上带有物质性的交易不同,读者用真情欣赏诗里的真情,那又另当别论——那也可以称为“消费”,按照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那可以叫做 “精神消费”(与“精神生产”相对应)。但那是不同于在书店买书的另一种“消费”。
  单单就此而言,如果欧阳江河是在这个意义上反对诗歌的“消费”,那么他的态度是有一定合理性的。对他的“愤慨”,应该给予同情的理解。
  但,对“愤慨”给予同情的理解之后又怎样呢?问题解决了吗?这又得细细琢磨一番——问题就复杂在这儿。对此,我们在后面的信里慢慢说。
  2020年3月18日于安华桥蜗居
  三、难道以此而反对一切消费?
  燕祥,你好!
  不但欧阳江河,就是你我以及许多百姓,对消费中的乱象特别是恶象都会感到不舒服,甚至很反感。有时看到某种想以真情、爱情做交易的事情,就感觉真情、爱情好像被强奸了似的难受。
  但是,难道以此而反对一切消费?难道所有消费都是“恶”的表现?特别是:难道诗歌与消费(精神消费)真的没有任何关系,甚至水火不容?
  其实,冷静下来细看前面欧阳江河的那大段陈说,其中有许多问题(概念、观念和现实现象)需要辨析。他的“愤慨”值得同情却并不代表完全合理。“愤慨”出诗人却并不出真理。欧阳江河对消费的一套观点,表现出某种类似“民粹”的色彩——我所谓类似“民粹”的色彩,只是说他表现了相当一部分人对“消费”的一种极端情绪,即不加区分、不加辨析、不作理论论证,只凭“众人”感觉就妄下论断,发泄仇恨。或者不叫“民粹”色彩,而称为“愤青”(欧阳江河今年已经64岁,过了青年的线,可叫老“愤青”)——取“愤青”之感情用事、意气用事的意思。“愤青”所指:一切消费都如此可恶!
  诗歌真的需要与一切消费绝缘,与一切消费绝对划清界限吗?
  我们应该先弄清什么是消费,消费在社会生活中有什么意义;消费与艺术(包括诗歌)有什么关系,然后再决定艺术家、诗人应该如何对待消费和消费社会。
  消费是经济学或社会学概念。我本不敢更不愿意谈这类纯概念,特别是经济学上的“生产”、“消费”等——非专业者如我等,可能越谈越糊涂。但是为了说清当前的问题,又不能不强作好汉,硬说几句。我等造化低、道行浅,还是祭出老祖宗。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说了一大段关于生产和消费的话:“生产直接也是消费”,“消费直接也是生产”,二者直接就是对方,而且谁也离不开谁③。我就不引那么长的话了。马克思的意思,总之就是:消费与生产互为对方,都是社会不可缺少的角色。一个社会离开“生产”就无法存在,也无法发展;无疑,一个社会离开“消费”也无法存在,也无法发展。由此可知,“消费”对于经济、对于整个社会具有多么重要的价值。任何人,只要在社会中生活,都离不开“消费”——从哪个意义上都离不开。不但从整个社会说,离不开;而且从每个个人说,也离不开——除非你不吃不喝,不拉不尿……而且,不止是物质生活,还包括精神生活,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尤其是审美生活、艺术生活,都是如此。马克思在上面所说的那段话中,也提到了艺术:“消费对于对象所感到的需要,是对于对象的知觉所创造的。艺术对象创造出懂得艺术和能够欣赏美的大众,——任何其他产品也都是这样。”马克思在早期著作中,还说过,“感受音乐的耳朵、感受形式美的眼睛”,以及“五官感觉”、“精神感觉、实践感觉(意志、爱等等)”都只是由于相应的对象的存在,由于存在着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五官感觉的形成是以往全部世界史的产物”④。马克思所谓“全部世界史的产物”,实际上是说艺术消费的客体和主体,都是历史实践创造出来的,生产出来的。“感受音乐”、“感受形式美”,这就是艺术欣赏,也即艺术消费。而艺术消费的客体(音乐、绘画)和主体(耳朵、眼睛),都是历史实践的产物,也是社会的必需品。因而,艺术消费和艺术生产是任何社会都不可缺少的存在物——除非一个社会的艺术(包括诗歌)彻底消亡。
  艺术(诗歌)消亡?至少在可预计的未来,这是不可能的事。
  写诗,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它就是“艺术生产”;读诗,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它就是“艺术消费”。而且这是正当的有价值的精神上的社会生产和消费。
  当然,“艺术生产”和“艺術消费”有其特殊性。它不是满足物质需要而是满足精神需要。诗人生产的是人的灵魂吃的粮食;读者读诗,是读者用自己的灵魂在吃精神食物。诗人通过写诗,能够创造出懂得诗和能够欣赏诗的大众;读者读诗,消费诗,使得灵魂更加完美,更加高尚。
  尤其要再次强调的是:读者到书店买书这种消费,与读者用真情欣赏诗里所传达的真情这种消费,是性质根本不同的两种消费。前者是物质的,后者是精神的。前者可以按市场经济原则进行,后者与市场经济原则格格不入。欧阳江河之所以那么讨厌甚至仇视诗歌的所谓消费,是不是他把这两种根本不同的消费混为一谈了?
  如何反抗消费?欧阳江河想出的办法之一是写作长诗。他说:“长诗一定要追求不确定性,这也是反对语言消费的努力。媒体语言、短信、微博,几十字,很机智很睿智,都是一种消费,都是博人一笑,这种东西,已经变成语言消费世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长诗写作至少不会使读者从消费的角度来阅读。”⑤ 是的,他的长诗《凤凰》、《泰姬陵之泪》,许多人读不懂,当然阻碍了消费,即欧阳江河所谓“至少不会使读者从消费的角度来阅读”。   欧阳江河还有另一个办法:“我就干脆停止写作,停止写诗”。这倒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不“生产,就不可能有“消费”。但是,对于欧阳江河来说,短时间不写可以,甚至十来年也行(他在与傅小平对话时说“写长诗《泰姬陵之泪》之前,我大概有十年左右的时间停止了诗歌写作”);时间再长一点儿,时机一来,诗人本性就复发了,就又不能不写了,于是,不但写了《泰姬陵之泪》,还将它出版了,让人们阅读了——这就回到他所反对的“消费”上来了。
  欧阳江河说要反对诗歌消费,反对得了吗?欧阳江河说要切断诗歌与消费的一切联系,做得到吗?
  除非你不做诗人。可对欧阳江河来说,又根本办不到。在与傅小平对话时,欧阳江河说:“事实上,我问过自己,能不能不写诗就过一生?但我现在五十好几了,还在认真的、较劲地写诗,这一定有很认真的生命的道理在里面。到这个年纪我明白,我的写作已是我的亡灵,我注定要像鬼魂一样活在我的写作里。”在接受《中华读书报》记者访问时又说:“我是经历了一个强制性不写的十年,每年只写一首诗。憋不住了,偷偷写一首。像糖尿病患者偷吃一块糖。”本性露出来了。
  命“苦”啊。
  欧阳江河先生,你说怎么办?
  最后,我们还应看到,雖然上面说的这两种消费根本不同,但是它们也有掰扯不清的联系。世界上没有绝对纯而又纯的、互相不发生任何关系的事物。但绝不能过“度”。
  这些大道理讲起来可能令人打盹儿。就此打住。
  总之,从普通人情上说,写诗和读诗是人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十分愉快的事情,这是大家都能体会的,是人们乐于做、且不能不做的。欧阳江河和西川都说,这辈子命定写诗,离不开诗。这是诗人的命。对于他们和所有真正的诗人来说,没有诗,命就没了。
  写了诗,就必然会有人来读,来欣赏,也就是进行精神消费。
  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2020年3月19日于安华桥蜗居
  注释:
  ① 傅小平:《欧阳江河:在消费时代保留不被保费的写作》,《羊城晚报》2013年3月26日。
  ② 参见《马克思恩格斯论文学与艺术》(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99页。
  ③ 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93—97页。
  ④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73页。
  ⑤ 舒晋瑜:《欧阳江河:长诗写作是对抗语言消费的有效方式》,《中华读书报》2013年12月6日。
  作者简介:杜书瀛,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北京,100732。
  (责任编辑  刘保昌)
其他文献
摘要:现代性价值体系和启蒙理性把自然看作是一个遵循机械运动的被动客体,其价值在于满足人类的需要,进而把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归结为以科学技术为中介的支配与被支配的工具性关系。这种理念与资本相结合,形成了以追求经济无限增长和科学技术进步为基础的社会进步观,从而导致了人自身的异化、人与人和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伴随着生态科学等自然科学的兴起,西方世界出现了反思现代性价值体系和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生态哲学思潮,其
期刊
摘要:语言影响互动行为中的交易成本,而国际贸易客观上要求节约交易成本,因此不能弱化语言在双边贸易中的作用。相关实证结果表明:语言距离与双边贸易呈现显著反相关关系,即语言距离越大,双边贸易额越小,因而母语属于同一语言谱系的国家更有利于发展双边贸易。作为语言传播的主要载体——孔子学院的建立有利于促进中国的对外贸易增长,相比于孔子学院的作用,孔子学院与语言距离对国际贸易具有更大的正协同效应,即优先在与汉
期刊
摘要:祭祖仪式作为一种礼仪实践,与提供其生存土壤的文化语境具有不可分割的联系。通过对一个湘南乡村家祭仪式的考察可以发现:家祭仪式言说着家庭、家族以及村落的道德秩序,是乡村社会生活中在场性、实践性、群体性的道德叙事。仪式的道德叙事说明了家祭根植于乡村日常生活,并具有与信仰观念、道德内涵一体化的本土色彩,其作用的产生不是由于外在力量的规约,而是因为内含于仪式本身的秩序传统。应正确认识仪式与传统之间的关
期刊
摘要:汪曾祺诗化小说《受戒》《大淖记事》里别具一格的画面感为其进行连环画改编奠定了基础,连环画家为呈现小说中“诗意和谐”的意境氛围,运用“留白”、“连续合成”和“烘托”等绘画技巧,从自然、风俗、人性三个方面构建起多维的审美空间。这不仅突显了小说淡雅疏朗的风格特色,丰富了读者清新浪漫的审美体验,而且扩大了汪曾祺小说的传播与影响,为其作品的研究展现了新的学术视野。   关键词:汪曾祺;《受戒》;《大淖
期刊
摘要:以新高考综合改革试点为例,对中国制度背景下政策由试点到扩散的逻辑进行实证分析,结果表明效率与合法性是我国政策从试点到扩散遵循的双重逻辑。其中,在试点起始阶段,效率逻辑下的经济因素与合法性逻辑下的中央信号发挥的影响力更为显著;在试点扩散阶段,合法性逻辑与效率逻辑下的经济因素成为政策扩散的主要驱动力。中央信号与经济因素不论是在试点起始阶段还是试点扩散阶段,都持续地作用于政策扩散的过程。   关键
期刊
摘要:改革是经济社会发展的主要推动力,并已经成为一种社会观念、思维方式和行动指南;而法治是党领导人民治国理政的基本方略,是国家长治久安的重要保障。法治和改革之间是相互促进、相辅相成,是一种有机统一的辩证关系。尽管研究者基于中国的实际,对法治、改革以及二者之间的关系进行了卓有成效的分析和研究,但是他们的研究和分析某种程度上在理论和实践中的局限也是比较明显的。在全面深化改革与全面推进依法治国、建设法治
期刊
摘要:在经济学方法论研究历程中经济学一直在试图接近“硬科学”,所谓的“硬科学”主要是指近代以来运用数学和实验方法所获得的关于自然界的系统化、理论化的知识体系,经济学一直努力在用这样的“硬科学”指标来要求和评估自己。波普尔情境分析的合理性不属于心理学范畴,社会因素对人决策的影响并非完全是人的心理所导致的,社会环境的规约作用是必须考虑的要素,社会情境并非人为设定,而是存在着一定的路径依赖。波普尔对于马
期刊
摘要:研发是技术创新活动的重要环节,为了使研发过程能够持续进行下去,需要充足的研发资金支持,并且只有当研发资金具备了稳定性长期性等特点,才能确保创新活动的顺利进行。在这种情况下,优良的外部融资环境和较高的金融发展水平能够为外部融资获取提供便利,从而降低研发过程中的资金短缺风险。结合2007—2016年我国30个省域样本数据来检验金融发展、制度环境及二者交互作用对省域技术创新的影响,发现技术创新存在
期刊
摘要:产业效率变革是集合劳动生产率提升、资源配置能力优化与消费需求满足的有效途经,而缺乏外部需求刺激,加之较高的技术与制度转换成本,容易引致产业朝非绩效方向发展。因此,得益于技术创新拉动、政策限制放松和消费需求推动共同作用而形成的产业融合态势,将有效打破产业效率的锁定刚性,实现效率水平提升。“文化+旅游”产业融合能够显著提升两大产业的效率水平,但其对文化产业和旅游产业效率提升的作用效果却存在非对称
期刊
摘要:北宋东京相国寺是重要的皇家寺院和都城中著名的公共空间,具有神圣的宗教性和浓重的世俗性共存共荣的特质。北宋皇室对相国寺进行政治性干预的同时,又怀有对其宗教意味尊崇的心理。相国寺在显性浓重的世俗性中依然存在隐性神圣的宗教性。相国寺一面与世俗生活最大限度地融合,一面极力将宗教的教义在俗世的交易和生活中加以强调。   关键词:北宋;相国寺;文学;宗教;世俗;融合;超越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