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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想象,冬天的北京户外有那么多人排队。
2018年12月18日下午,中关村互联网金融大厦门口挤满了想来ofo总部退押金的人。人群被白色护栏隔成六排之后蜿蜒到丹棱街上,为了维护秩序,队伍附近停了七辆警车,有人等了一个半小时还没排上,问旁边的人借充电宝,一位身穿蓝色羽绒服的女生等乏了,干脆看起了书。
这是一家年轻的创业公司面临的至暗时刻。从2016年开始,只花了一年半不到,ofo从A轮走到了E轮,收到的投资金额一度远超需求资金量。但从2017年9月开始,情况急转直下,ofo资金链出现问题,坏消息越来越多,有内部员工指出,ofo存在挥霍、贪腐、站队、大裁员等现象。
ofo的CEO戴威,一个毕业于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的年轻人,近一年的时间里,拒绝了几乎所有采访。他的身边人形容他,“从什么都相信,到什么都不信”。在ofo创办早期,这位生于1991年的CEO常常和基层员工一块儿踢足球,近几个月,他已经没时间踢球了,忙着求助于政府、投资人。
然而,就像一场隔着毛玻璃的话剧,ofo剧中人的跌宕和悲喜,观众并没有太多感知,他们最关心的是“押金能不能退”,至于商业故事的迷人之处,还来不及细细探究。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个明黄色背景的地方,曾经支撑起了3400个人的梦想。那些离开ofo的人,许多至今为止都很自然地把ofo称呼为“我们公司”。一位离职员工告诉我,很多ofo员工对公司是有爱的,他和一位留在ofo的工程师吃饭,发现对方还是每天骑小黄车,绕点路都要扫一辆骑。
这个12月,我找到曾在戴威身边工作的左晴雯(化名)。她在2017年5月加入ofo,陪同戴威参加过许多重要活动和媒体专访,同时负责公司的投资者关系,并于2018年8月离开ofo。我试图通过她的叙述,拉开ofo严密遮挡的窗帘的一角。
以下是左晴雯的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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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4月,ofo那边有高层找我,约在国贸见面。当时其实外面就有很多声音,说年轻的CEO掌握不了大权。
那时候我对共享单车生意的理解是,首先得拿“船票”,得到政府的许可进城,叫做“开城”。当时ofo在一些二三线城市开城非常凶猛,把所有车往城外一堆,把城包起来,然后派一个联合创始人进城去拜访市里的相关领导,饭桌上一谈妥,握手签字,车立刻就进城,就跟打仗一樣。
我计算过,这样一个模型按照一块钱收费,两三个月,成本就回来了,后面就是纯利润。很多人就说这是一个租赁公司,没错,但它是一个特别大的租赁公司,而且这个租赁的订单是刚需高频的。这是非常强劲的现金流,任何一个做投资的人都会被这样的商业模式给迷倒。
跟戴威第一次见面,是2017年的5月23号。我们约在理想国际大厦11层的1717,聊了一个小时,主要是聊我入职之后的工作内容。那个办公室只有不到十平米,什么家具都没有,一张白桌子,旁边放着一辆ofo最新款单车。我入职后才知道,1717是戴威的办公室,意思是“要骑要骑”。
戴威给我的感觉就是非常不讲究,工牌永远挂在脖子上,穿的T恤一看就是水洗过好多遍的,背黑色双肩包,贼重,里面有个ThinkPad。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他比照片上要胖,我后来问他,他跟我说胖了30斤,因为睡不够,他必须要吃饱,不然会觉得不开心。
我一坐下,他就看着我说,太好了,有像你这么优秀的人愿意加入我们,手就这样前后摆动。
我们聊到业务。第一个问题我问的是,你觉得这么多投资人,哪些比较重要,需要我具体维护。他说了四个。这时候我就问了一个很敏感的问题,我说你跟一个很重要的股东关系怎么样?他回答的是,会私下交流,但交流也不是很多。
第二个问题我问他,关于个人的形象包装这一块,有没有比较喜欢的风格,我给他举了几个例子:张瑞敏,老一代的企业家,爱读书;雷军,比较幽默,比较江湖。他很喜欢雷军,又觉得自己的形象跟雷军差距比较大。
这么说吧,我相信任何见过戴威的人,都会被他吸引,尤其是像我们这种行业的人,受过社会洗礼历练,见过很多人以后,就会比较喜欢纯粹的人。
戴威就是一个很纯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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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们在理想国际大厦办公,满眼都是白色和黄色,办公桌是白的,墙是白的,车身是黄的,电脑全用的是苹果。
刚进去确实很开心,当时公司平均年龄不到27岁,大家都有梦想,打鸡血,称兄道弟,见谁都是哥姐,我们喊戴威叫“老戴”,喊联合创始人于信叫“信爷”。座位也没那么讲究,可能你后面就是一个VP(副总裁),对面是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小姑娘。
那时候资金比较充足,我们3月份结束D轮,4月刚拿了一笔蚂蚁金服的战略融资,阿里那轮已经在谈。投资人给我们的感觉是,你只要赢就行了,钱的事交给我。那时候,你会觉得公司完全不缺钱。
入职没多久,6月底我跟戴威去大连参加夏季达沃斯。我记得,演讲前一晚,我们在酒店里过演讲稿,那是一个关于未来交通的演讲,我给他整理了很多资料,包括《经济学人》里面的论点,一些知名机构的数据,各种关于交通的深度研究等等,我很努力地把讲稿弄得比较高级和复杂,结果戴威最后选的反而是最简单和干净的东西,讲出来以后你会觉得:“嗯,行,话糙理不糙。”
还有一个论坛主题是讲网购给生活带来的便利,戴威就指着自己袖子有点长了的西装说,我现在穿的西装就是在网上订的,是同学创业做的。除了在会场穿西服,其他时候他就穿个牛仔裤,套个公司的T恤,穿个运动鞋,像个大学生,一激动就会这样(晃手),像个野生的CEO。 不过我能够理解他的这种接地气。他是一个典型的中关村人,在合肥上初中,来北京以后上人大附中,后来从人大附中到北大,从北大到创业,没有离开海淀黄庄半径五公里之内的地方。
从大连回来,我们开始思考,戴威的形象和ofo的品牌形象其实是不搭的。戴威是一个比较沉稳甚至比较无聊的、老干部型的人,他喝茶,讲话很慢,从来不跟别人生气,这个形象放在单车生意上不sexy。
之后印象比较深刻的事情就是回北大参加创业论坛,和徐小平老师对谈。那是2017年10月20号,天气很好,我们下午两点钟出去,骑着ofo从北大小南门进去。
那个对谈出乎意料的不轻松,徐小平非常老辣,上来问戴威,你父亲是干什么的?别人都说你是官二代。然后还问他,你有没有跟你的联合创始人撕逼?
我非常尴尬,还好老戴稳住了,他很诚恳地说:“也吵过架,曾经有一次一个联合创始人让我觉得很生气,但是我的一个天使轮投资人跟我说,大家能走到这一天挺不容易的。”他还是很努力地把这种比较微妙的问题,带回到一个比较感性的话题,走心地去讲。
但这一切并没有影响戴威的好心情,我们四点钟回去的时候,要过个马路,我们把车骑到天桥上,在天桥上他跟我说,今天我们的订单量应该能破纪录。我问为什么?他说,今天我们所有城市的天气都还不错。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戴威手机里有所有我们铺过车的城市的天气预报,每天早上他都要看。
那天晚上我们的订单果然破了共享单车史上的最高纪录,3200万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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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开心了呢?钱的问题是非常核心的一个问题。
2017年9月份的時候,市面上所有人都知道软银要投资我们,我新闻稿都写好了,“啪”,软银那边没信儿了。那段时间真的非常难做,非常失败,有任何决议,我刚得知一个坏消息,半小时后媒体就爆出来了。真的有一种感觉——你刚刚拿到这个剧本,还没有开始演,观众就已经看到了,最后还觉得我们演得不好。
我只能说,这个圈子是一个密不可分的圈子,我们的股东太多,利益方太多了,因为极个别股东的一些利益分配,以致于我们的资方给我们搞了很多幺蛾子。到后面,已经不只是竞争对手搞我们,而是我们的资方搞我们。
软银断了,然后滴滴的人来了又走了,紧接着就是谈合并,这些都是连着发生的。这个生意真的没有办法,老百姓前期可能没有多大感知,我们还能继续运营,后来情况越来越糟,一个普通老百姓都感觉ofo要凉凉了,大家都在退押金,这样生意就很难做了。
钱的问题没有解决,所有的其他问题都开始加剧。
戴威是个老好人,脾气特别好。但是就因为他平易近人,我觉得他每天很多时间都不得不浪费在人情上,甚至我之前还接待过资方推荐过来要采访我们的一个学生。正因为他这样的性格,他交给我们的一些事情,我们都要猜,这个人跟他的关系到底是不是那么好,这样的话,我们可能会做出一些比较亏的决定。
对公关部来说,情况更糟。长期以来,戴威就认为公关就是宣传,跟学生会宣传部的感觉是一样的。这让戴威形成一种思维习惯,有好消息要说的时候再接受采访,于信会亲自把关,把三万字的稿子删成5000字,别人都觉得:唉,又是篇软文。到后来ofo几乎全都是负面的东西,戴威就更不能说了,公关对外只能辟谣,记者问得稍微细一点,你们车订单多少,你们的损耗率多少,不好意思,这个我们没办法披露,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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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开始之后,气氛就更加紧张了。
对于一些普通的基层员工来讲,没有预算,他就做不了啥。公司就算说我们好着呢,财务这边收得这么紧,你没有感知吗?大家不敢乱说,也不敢乱问,然后只能上脉脉发泄。
我特别痛恨脉脉,那是毁掉我们整个公关的大杀器,我们说啥,别人都不信,他们去看脉脉。整个公司的气氛是很恐慌的,大家都在想,该不该继续呆下去,什么时候会被裁,被裁了之后要干嘛,能不能拿到赔偿。到后期,我们公司几乎所有人都在看脉脉,但是所有人都装作自己不看脉脉。
其实大家都知道员工的信念很重要,这种精神疏导很重要,但是很少有人信。有人会举手问一些比较尖锐的问题,比如,我们公司现金流如何,什么时候会有下一轮融资进来,戴威就说,我们现金流很好,下一轮融资在路上。
2018年8月,我也离职了,离职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我知道我们公司没钱了,我也知道,戴威他们在自己垫钱发工资,我真的不忍心。我能感觉到,戴威现在已经不信外面的人了,我们公司后来留下来的都不是职业经理人,职业经理人都走了。
可能一开始,戴威没有意识到自己会成为一个这样的老大。他生活的圈子和接受的教育,是要去改变世界的。其实做ofo也是为了改变世界,他特别喜欢我们公司那句slogan,叫做,让世界没有陌生的角落。
直到今天,他仍然有一种在学校里的感觉,很干净,不会做那些背后放箭的“恶心事情”,我们作为公关,要么做了不告诉他,要么觉得这事比较大,做之前询问他一下,然后他会跟你说,还是别做了吧。
他身上有一种特别干净的东西,他不会把人往坏地方想。2017年的时候,戴威真的什么都是,“好啊好啊”,“谢谢你们”,“真的太激动了”。
2018年,戴威伤心了。他推掉了几乎所有的采访。他这个人没有向世俗低过头,没被打压过,ofo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一个挫折,他不想低头,但他没有办法。
现在他唯一想要的就是让ofo活下去,他天生不是一个会跪的人,但他已经跪下来了,虽然有点晚了。
他还是很年轻,所以现在这些让他伤心的事情,这些坎坷会让他成长的。他现在才27岁,他的品质好,眼界也好,今后一定会变得更加成功,我很相信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