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生来学习艺术

来源 :文苑·经典美文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iangtuming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我念过文科,也念过理科。在课堂上听老师提到艺术这个词,还是理科的老师次数更多:化学老师说,做实验有实验艺术;计算机老师说,编程序有编程艺术。
  老师们说,怎么做对是科学,怎么做好则是艺术;前者有判断真伪的法则,后者没有;艺术的真谛就是要叫人感到好,甚至是完美无缺;传授科学知识就是告诉你这些法则,而艺术的修养是无法传授的,只能够潜移默化地影响。这些都是理科老师教给我的。
  没有科学知识的人比有科学知识的人更容易犯错误;但没有艺术修养的人就没有这个缺点,反过来说还有容易满足的好处。假如一个社会里,人们一点文学修养都没有,那么任何作品都会使他们满意。举个例子说,美国人是不怎么读文学书的,一部《廊桥遗梦》就可以使他们如痴如狂。相反,假如在某个国家里,欣赏文学作品是他们的生活方式,那就只有最好的作品才能使他们得到满足。我想,法国最有资格算作这类国家。一部《情人》曾使法国为之轰动。大家都知道,这本书的作者是刚去世不久的杜拉斯。这本书有四个中文译本,其中最好的当属王道乾先生的译本。我总觉得读过了《情人》,就算知道了现代小说艺术;读过道乾先生的译笔,就算知道什么是现代中国的文学语言了。
  有位作家朋友对我说,她很喜欢《情人》那种自由的叙事风格。她以为《情人》是信笔写来的,是自由发挥的结果。我的看法则相反,我认为这篇小说的每一个段落都经过精心的安排:第一次读时,你会感到极大的震撼;再带着挑剔的眼光重读几遍,就会发现没有一段的安排经不起推敲。从全书第一句“我已经老了”,给人带来无限的沧桑感开始,到结尾的一句“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带来绝望的悲凉终,感情的变化都在准确的控制之下。叙事没有按时空的顺序展开,但有另一种逻辑作为线索,这种逻辑我把它叫做艺术——这种写法本身就是种无与伦比的创造。我对这件事很有把握,是因为我也这样写过:把小说的文件调入电脑,反复调动每一个段落,假如原来的小说足够好的话,逐渐就能找到这种线索;花上比写原稿多三到五倍的时间就能得到一篇新小说,比旧的好得没法比。事实上,《情人》也确实是这样改过,一直改到改不动,才交给出版社。《情人》这种现代经典与以往小说的不同之处在于它需要更多的心血。我的作家朋友听了以后感觉有点泄气:这么写一本书,也不见得能多赚稿费,不是亏了吗?但我以为,我们一点都不亏。现在世界上已经有了杜拉斯,有了《情人》,这位作家和她的作品给我们一个范本,再写起来就容易多了。假如没有范本,让你凭空去创造这样一种写法,那才是最困难的事。六七十年代,法国有一批新小说作家,立意要改变小说的写法,作品也算是好看,但和《情人》是沒法比的。有了这样的小说,阅读才不算是过时的陋习——任凭你有宽银幕、环绕立体声,看电影的感觉终归不能和读这样的小说相比。
  译《情人》的王道乾先生已经在二十几年前逝世了。虽然没有见过面,但他是我真正尊敬的前辈。我知道他原是位诗人,四十年代末曾到法国留学,后来回来参加祖国建设,一生坎坷,晚年搞起了翻译。他的作品我只读过《情人》,但已使我终身受益。另一篇使我终身受益的作品是查良铮(穆旦)先生译的《青铜骑士》。从他们那里我知道了一个简单的真理:文字是用来读的,不是用来看的。看起来黑压压的一片,都是方块字,念起来就大不相同。诗不光是押韵,还有韵律;散文也有节奏的快慢,或低沉压抑,沉痛无比,或如黄钟大吕,回肠荡气——这才是文字的筋骨所在。
  实际上,世界上每一种文学语言都有这种筋骨,当年我在美国留学,向一位老太太学英文,她告诉我说,不读莎士比亚,不背弥尔顿,就根本不配写英文——当然,我不会背弥尔顿,是不配写英文的了,但中文该怎么写,始终是个问题。
  古诗是讲平仄的,古文也有韵律,但现在写这种东西就是发疯;假如用白话来写,用哪种白话都是问题。张爱玲晚年执意要写苏白,她觉得苏白好听。这种想法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文章里的那些字我都不知该怎么念。现在作家里用北方方言写作的很多,凭良心说,效果是很糟心的。我看到过的一种最古怪的主意,是钱玄同出的,他建议大家写《儒林外史》那样的官话。幸亏没人听,否则会把大家都写成迂夫子的。这样一扯就扯远了。这个问题现在已经解决了,我们已经有了一种字正腔圆的文学语言,用它可以写最好的诗和最好的小说,那就是道乾先生、穆旦先生所用的语言。不信你去找本《情人》或是《青铜骑士》念上几遍,就会信服我的说法。
  本文的主旨是怀念那些已经逝去的前辈,但却从科学和艺术的区别谈起。我把杜拉斯、道乾先生、穆旦先生看作我的老师,但这些老师和教我数学的老师是不同的——前者给我的是一些潜移默化的影响,后者则教给我一些法则。在这个世界上,前一种东西更难得到。除此之外,比如科学、艺术更能使人幸福,因为这些缘故,文学前辈也是我更爱的人。
  以上所述,基本上是我在文学上所知道的一切。我没有读过大学的中文系,所以孤陋寡闻,但我以为,人活在世上,不必什么都知道,只知道最好的就够了。为了我知道的这些,我要感谢杜拉斯,感谢王道乾和穆旦——他们是我真正敬爱的人。
其他文献
黄礼孩,一级作家,《诗歌与人》诗刊、《中西诗歌》杂志主编。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创意写作专业导师。作品入选《大学语文》(教材)等上百种重要选本。出版诗集《我对命运所知甚少》《一个人的好天气》《热情的玛祖卡》,评论集《午夜的孩子》,艺术随笔《起舞》 《忧伤的美意》《目遇》等。曾获第八届广东鲁迅文学奖、2013年黎巴嫩国际文学奖、2014年第二届“美动华人”年度艺术家奖、第二届汉语诗歌双年十佳奖、第一届70
关于好书,每个人的定义会略有不同。在我看来,好书是那些能叩动心灵、引人思索又鼓舞人向上成长的书籍。克莱儿·麦克福尔的《摆渡人》系列就是这样的好书。看完这套书,不仅被书中的精彩故事和感人至深的情感联结深深吸引,同时也为作者的巧妙隐喻所深深折服。一个虚构的故事中蕴含着如此多现实生活的隐喻,而这些隐喻恰恰又这么贴近现实、直指人心。今天我们就来聊聊书中的那些隐喻给我们的启示。  荒原-内心世界  我们所处
念旧的人活得总像个拾荒者,不动声色,却满心澎湃。流年辗转,或在咫尺,或在天涯,你没有如期归来,而这正是离别的含义。苦短人生,春花秋月又销得几次弹指;锦绣年华,灯影红笺又倾得几次墨染。雨夜良宵,杯酒余温,又怎抵清寒?明月高卧,故人千里,又何时归还?  窗外夜雨频滴,灯影残年,总归是一个人匆匆又守候了数载。想起李商隐的那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与此句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赵师秀的那句:“
布莱恩觉得自己都要哭出来了。他又不是成心害人,他怎么知道事情会这样呢?  阿布去牲口棚了,布莱恩躲到一旁,他心里好想家。大门旁两只老母鸡漫不经心咕咕咯咯地啄着什么。这里不是他的家!他们一点都不喜欢他!布莱恩打定主意要回家!他不想再待在这儿了,他要回去!布莱恩出了院子,路上,自怨自艾的感觉占据了布莱恩的心扉。路越走越是望不到尽头,路两旁的电线在天空中无限远地延伸出去。男孩儿边走心里边对自己说:“我要
推荐  当我们置身于广阔的历史时空与博大的地理环境当中,作家应该处于什么样的位置?鲍尔吉·原野用他的散文给出了最好的回答。他以鲜明的特征、极具个性的表达,在当下散文作家中形成了不与人同的“唯一”。他的笔下,都是献给草原和大地的雅歌。他对大地有着自然而然的热爱和细致入微的体察,如放大镜,一枝一叶、一虫一草都能聚焦他探寻发现的目光。他的散文画面感、音乐性极强,语言鲜润灵动,有节奏、有张力。不仅有着对养
/ 01  “我睡了多久?”  “617年零3个月。”  “什么?600年……为什么才叫醒我!”我想坐起来,却发现刚醒来全身虚得慌。  “因为您患的病——肌萎缩侧索硬化,直到去年才研究出特效疗法。您是临床上第一个康复案例!”  “我家人呢?”  “您父亲在2113年去世了,享年118岁,母亲长寿一些,活了134岁,于2129年故去,他们都是寿终正寝。您的孪生弟弟,在您冬眠之后立志要找到治好你的方法
2018年又到了最后一个月,《文苑·经典美文》走过了它经历纠结、挣扎、蜕变的一年。这一年的关键词有两个:改变、归来。新老编辑交替磨合,新版旧版碰撞融合,最终,《文苑·经典美文》带着它既厚重又年轻的内核,似曾相识燕归来。在接到的电话、收到的来信、看到的微博留言里,你们有很多旧要跟我们叙,我们也有很多感恩要对你们说。最后千言万语凝成一句话:这一路走来兜兜转转,你们还是选择回来;这一路走来坎坎坷坷,我们
2020年3月18日,年仅53岁的洪烛不幸因病魂归道山,引发了文坛内外一片哀悼和叹惋之声。洪烛以诗立世,同时兼及散文和小说创作,但诗人是他的底色,他的种种文字也都是诗化的文字,《梦见屈原》便可以看作一首精美的散文诗。  本文以亦幻亦真的梦境贯穿始终,独出机杼地抒写了对屈原悲剧命运的检视,与此同时,又有对自己人生的体察。文中还两度引用了当代诗人海子的诗句,这就使得全文成为了三位诗人跨时空的情感交流和
怎么办?青海青,人间有我用坏的时光;  怎么办?黄河黄,天下有你乱放的歌唱。  怎么办?日月山上夜菩萨默默端庄;  怎么办?你把我的轮回摆得不是地方!  怎么办?知道你在牧羊,不知你在哪座山上;  怎么办?知道你在世上,不知你在哪条路上。  怎么辦?三江源头好日子白白流淌;  怎么办?我与你何时重遇在人世上。
权蓉  女,现居呼和浩特,擅长写短篇故事,文笔清丽秀美,构思别致,有百余篇文字见于各类刊物。  日子么,就要自得其乐。像蚯蚓给自个儿截成九段,凑两桌打麻将的,还有一个端茶倒水的。  001  年底参加青年作家创作会,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合影,后来被同学转发到中学群去了。这张照片把潜水的大家纷纷炸出来,有人说,这里面我一个也不认识。有人说,我们学校竟然真有人搞写作?有人说,怎么会是她?  最后我只好戰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