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寸·连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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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情提要
  流落荒岛的少女春笋身世迷离,两人详谈之下,竟慢慢剥离出一宗江湖传闻背后的真相。茶话之外,春笋与武松各怀其心,到底两人对对方隐藏了什么?西门山庄之中,又将有何种的风云诡谲......
  壹·十二玉楼无故钉
  一个人生活是否感到孤独。这是春笋一直以来都想问他的问题。
  他说孤独和环境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在花团锦簇莺歌燕舞的人潮中,一个人未必不会感到孤独。同样的,生活在寂寞的孤岛上与清风明月为伴,也未必寥落。
  “心中有所愿,一度一千年。”他说。
  春笋拂去阑干上的残雪半倚着,问他还有什么牵挂。他说他有亲人尚在人间,在这山遥水远的海岛上为他们祈福算是一件事。另外一件事,就是每年清明回故地扫墓。
  春笋说:“你知道吗,在万梅山庄,潘氏也问过西门先生同样的问题。”
  时间回到潘氏和武植刚刚抵达万梅山庄的那一天。西门为武植诊脉,又开了药,他们夫妇二人就被送回客舍休息。晚间,吹雪来敲门,请潘氏过去。潘氏很明白,这是到了她付出代价的时候了。武植以为西门要悄悄地向妻子告知病情的严重性,一伸手像孩子牵着母亲那样拉住了潘氏,又仰起头对吹雪说:“告诉你们先生,什么结果我都能承受。能治就治,不能治告诉我能活多久我就走。”
  潘氏冷笑了一声,丢开他的手随吹雪而去。
  沐浴的厢房里水汽沆瀣,融融暖意让人忘记了窗外正是雪漫山川的严冬。潘氏盥洗完毕,由两个小婢领着往西门的寝室去。那是一个很昏沉的屋子。用屋子来形容或许不够贴切,那更像是一座宫殿。帐帷从梁上垂下,披散到四方,成了一座山。帷幔里,圆形的雕花床榻上铺着江南的蚕丝寝具。床边数十个琉璃暖炉里正透着明艳的红光。
  西门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后:“好香。”
  姿容绝世的男子,因一头白发而显出一股邪魅之气。潘氏一直悬着一颗心,直到他伸手来抱她。她骤然放松,并想到了过往的一个黄昏,在饶安镖局的后花园,她也是这样,安然卧于一个人的怀抱里。
  锦榻柔衾,暖香袭人,灯火朦胧。西门闭着眼,搜索她的嘴唇。她起初抵死守城,最后沉沦在他绵密的呼吸中,慢慢打开了贝齿之门。那像是奔跑在草长莺飞的春风里,也像清澈的水流过龟裂的大地。他的手也一并在游走,如舌亦如蛇,柔韧而灵活。
  西门湿润地吹拂着她的耳朵:“脐下三寸,神仙难忍。”
  一切紧锣密鼓而有条不紊。肌肤的交流仿佛露水在荷叶上凝结,是天成之事。
  直到某一刻,他戛然而止。
  静寂的火光里,潘氏懵然地仰承着他幡然醒悟般的目光。
  西门说:“你还是处子之身?”
  潘氏哑然失笑,像绸缎从木器上滑落一般轻巧地从他身下溜走,下了床,又披上一个洁白的斗篷。她驻足窗前观望夜雪,背影像春山间的一只孤鹤,有西门从未领略过的哀静之美。“我有属意的人,却嫁了另一个人,最后为一个陌生人献身。命运有的时候真的非常可笑。”
  西门走到她身旁问:“你既然不爱他,为什么要用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来换取他的健康。”
  潘氏答:“我是她的妻子,这是我的责任。”
  西门又问:“那既然不爱他,为什么要嫁给他。”
  潘氏神色忽黯,有些欲说还休的样子。西门拾起花几上的一把剪子闲适地剪了一回灯花,以举止告诉她,他并无打探秘密的意思。可潘氏却无端对他有了信任:“因为嫁给他,我就有可能再见到那个人。”
  西门说:“责任和感情一样是可以选择的。人只会愿意为自己想负责的人负责。我能肯定,你送他来我这里治病完全不是出于对他的责任,而是出于对那个你将见到的人的责任。你可以告诉他,他不在的日子里,你把丈夫照顾得很好。又或者,你可以告诉他更多,比如你用自己的身体换回丈夫的身体。那么,那个人会感到内疚。这恐怕正中你下怀。”
  潘氏与西门在夜色中互相凝视着。她说:“你是很聪明。不过有一点你猜得不对。我要的不止是他的内疚,而是他的命。我们有过约定,日后再见,会有一个人死在另一个人手中。”
  贰·秋娥点滴不成泪
  雪霁天晴,透过镂花窗,潘氏看到西门的弟子吹雪在雪地中练剑。意气风发的少年,剑影犹带怯意,却又渴望如顶级的剑士那般剑气如虹。
  来来回回,原来每个人都有满地的心事。
  潘氏取了炉上的中药来,槲寄生和草木灰的香气在揭盖的瞬间如禁锢已久的精灵般飞舞而出。她问武植可有感到药效。武植说膝盖和臂肘皆有发热之意。潘氏点点头,说那就好。
  武植喝下药,问道:“不知王干娘托付西门先生的事可有什么回音吗。”
  潘氏并不看他,兀自收拾器皿:“你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倒有闲心管别人的事。”
  武植说:“话不能这样说。如果没有王干娘引荐,我们也不可能认识西门先生。就算是为了报答她的恩情也应该聊表关心,何必这样冷漠。”
  潘氏不由嗤笑道:“原来到最后,我反而成了不仁不义的那一个。只是我想问问你,作为服侍你一日三餐起居梳洗的娘子,你又怎么报答我的恩情呢。”
  武植一时无语。
  潘氏叹了口气:“不急在这一时,我等你给我一個好的回答。现在,我就替你去问问王干娘的事,希望带回来的回答也能让你满意。”
  王婆的托付事关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她的大儿子,一个是她的小儿子。从丈夫去世的那一年起,她就踏上了寻子之程。几千里迢迢远路,二十载漫漫光阴,长如天年又快如瞬间。
  那一日,在清河往万梅山庄的途中,王婆说她曾一度以为她会像族中其它女人一样,这一生都不出山寨。在寨子里生,在寨子里长,在寨子里嫁人生子,再在寨子里老去死亡。一直到她丈夫突然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痨病,她才飘忽有了一种感觉,也许佛手打乱了原来的秩序,此生不会那么简单地度过了。
  丈夫病死后,寨子里接二连三地有人发病。慢则半年,快则三月,生命凋谢如阵雨般猝不及防。那些受传染而死的病人家眷组成了一个队伍在王婆楼下声讨。急锣响鼓混杂着女人们哀戚的啼哭,让她的两个孩子惊慌失措。   小儿子叫不承,躲在母亲怀里问外面发生了什么。王婆捂紧孩子的耳朵:“他们在驱魔。你父亲死于怪病是妖魔作祟,他们在帮助我们呢。”
  不承又问:“驱魔不是祭祀典上才有的吗。”
  大儿子不显很明白众人的意图,打算下去和他们辩个清楚,却被她母亲叫住:“别乱跑,会有人来为我们解决的。”
  果然没过一盏茶的时间,寨子里最受大家敬重的巫柘长老出面平息了风波,人潮逐渐散去。不显拿了些新茶打算下去答谢他的救场之举,王婆又阻止了他:“我已经提前谢过他了。你快哄你弟弟睡觉吧。”
  父亲离世后,兄弟二人的睡眠都变得很浅,风吹草动都会惊醒他们。王婆踮着脚尖下楼,唯恐木梯发出吱呀声惊扰了梦中的孩子们。她系上乌黑的披风,沿着一般人不常去的林间小路往山阴面的巫柘长老家去。这个胡子都开始发白,在族中一直扮演正直不阿大家长角色的老人会在爱抚的同时对她细腻的肌肤和充满光泽的发丝加以品评。她一般会待到子夜,子夜之前穿好衣服回家。巫柘多次挽留她宿夜。她说她不想孩子们醒来之后发现她不在。
  巫柘帮她化解危机,她慰勉他冰冷的独居,渐渐达成了惯例。可是,等到不承和不显相继发病,且和亡夫的症状一模一样之时,山雨欲来风满楼,再难塞住乡民的悠悠之口。有人提议烧死这对孩子和他们家的房子。巫柘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此举不免过于残忍。不过宿疾不除,对我们族落来说确实是一桩心腹大患。不如就把他们送出寨子,由他们自身自灭,也可除绝后患。”
  王婆当即谢过:“今夜我就带着孩子们离开。”
  巫柘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眼:“孩子可以走。你亡夫周年祭尚未操办,你若就此离去,死后,牌位就不能进祠堂随夫了。”
  王婆环顾四下,众人目如鹰隼,齐齐等待着她的回答,这其中还包括她年迈的母亲。
  她觉得自己像一根濒临断裂的丝线。
  “好,那我不走,请你们把他们兄弟俩送到安全的地方。”此语一出,她就接收到了两个孩子失望的目光。入夜她为他们打点行装,不显负气地呆在楼下不肯见她,不承则在一旁小声啜泣。王婆说:“叫你哥哥上来,我有话对你们说。”
  不显忿忿地在楼下叫道:“你这么做是对的,我们俩快死了,根本不值得你放弃这里的一切。而且带着我们,你也会被传染。我不会怪你。”
  王婆带着不承飞奔下楼,一把搂住不显:“我已经很伤心了。你不要再让我伤心。我这么做,只是因为长老提醒了我——你父亲的牌位还孤零零地呆在祠堂里。我方才买通了今晚的车夫,他会送你们到红花镇,镇上东街第一家面馆的老板娘是我做姑娘时的密友,你带着弟弟和我的手信去找她,她会照顾你们这两天的起居。等我找到合适的机会偷出牌位,就带上外婆去与你们汇合。我即使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名医治好你们的病。失去了你父亲我生不如死,不可能再这样眼睁睁地失去你们。”
  兄弟俩就这样带着一封信随马车连夜而去。当晚,王婆一身短打,腰别利刃,潜入了阴森的宗祠。月光迷离,飞檐和雕花木榫投下模糊的影。
  就在她即将得手之时,巫柘的笑声从角落里传出,似瓦缸迸破。
  “我就知道你会来。你那么爱他。”
  王婆摘下蒙面,恳切求他:“既然知道我的心思,那就放我走吧。孩子们还在等我。”
  “等你?”巫柘捋着斑白的长须,“在哪等你?或者你知道在哪找他们么。车马可不是往红花镇去的。你非要一意孤行走这一趟,我也不拦你。只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怒火攻心,却又不敢太大声引来乡民,王婆压着喉咙厉色质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你的心思,我知道一个就能知道两个。我要看看车夫是在乎那点银子听你的,还是听我这个长老的。或者,他谁也不听,怕那两个带病的小子折了他的阳寿,半路就转手把他们卖给人牙子了。”巫柘走过来捏着她的下巴,狡诈一笑,“你,还是留在这吧。既能陪死人,又能陪活人。一举两得啊。”
  “他在我丈夫的排位前调戏我,又千方百计弄走了我的孩子好让我留在这里供他一己私欲,想到这些,我顿时气血上涌,一把抽出腰间的刀朝他腹腔刺过去。然后,踏过他的尸体和血,带上我丈夫的牌位,接上了我的老母亲,永远地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地方。”王婆远眺车帘外茫茫的雪野,“我本就是老来得子,丈夫和母亲离开我之后,那两个孩子就是我唯一活着的理由。九天之上,丈夫曾来托梦,他说孩子们遇到了贵人相助,都没有死。所以这二十年,我从南找到北,苟且于人间的每一天都是为了找到他们。”
  潘氏不解:“你把寻子的事托付给西门先生,难道他是知情者?”
  “不,他们若是还活着,那必然是得名医相救,顽疾已愈。杏林中人相互切磋往来,总能有所耳闻。”王婆朝武植斜睨一眼,见他在打盹,就凑到潘氏近前,悄声耳语:“你和西门先生亲近的时候,再帮我问问他。那种时候,男人总是很难拒绝女人的。”
  叁·推烟唾月抛千里
  “人参,黄芪,白术,山药,麦冬,生地,五味子,阿胶,当归,枸杞,山萸肉,龟板,鹿角胶,紫河车。”密室的石门隆隆往两侧退去,西门指着前方的水池,对其中浸泡煎煮的十四味藥材如数家珍。待到他按下墙上的机关,空中便缓缓降下一座巨大的蒸笼,分毫不差地盖在水池上。
  西门旋转腾空如银龙跃起,一身白衣被水汽浸湿,映出浅浅的肤色。他盘坐在蒸笼中央,周身的薄雾使他焕发出别样的仙风道骨。
  “这能起到什么特殊的功效?”绕着水池踱步的潘氏问道。
  “医者也会得病,而且得的可能是一般人承受不了的病。这些药材救不了我,但也不会让我太早死去。”西门双目紧闭,“方才你不是说有事要问我?”
  潘氏如实说了原委:“王干娘上了岁数,你如果能帮她打听到他那两个孩子的下落,想来百年归后,她也能瞑目。”
  让潘氏意外的是,西门一口回绝了:“我不会帮她的。当着她的面我没有驳回是看她一把年纪,怕她伤心。你袖手旁观最好,这件事就不要再说了。”   潘氏倚着光滑的石壁久未作声,密室里阒静如夜,屋顶上密布着雾汽凝结而成的水珠,它们一粒一粒地落下来。
  大约沉寂的氛围让西门感到不安,他说:“她一定把她的事告诉你了。那我也说说我的。这样的话,你也就能明白,为什么在这件事上,我的态度这么不近人情。”
  十岁的那年,西门在码头上被人拐走。西门记得拐他的人是个鱼贩子,船上堆放着许多并不新鲜的江鱼。它们腥臭无比。鱼贩子并不打算再把西门卖掉,而是留着当个小仆人使唤。他们坐着这艘船漂行在浩浩荡荡的江面上。西门每天要帮他洗衣服,要冒着跌入江中的危险苫补船蓬,要做饭。他们没有任何食物,只有那些又腥又臭的江鱼。没有米,没有面,一日三顿都是那些鱼。
  有一天,西门实在受不了那种气味,爬到船外对着江水大呕不止。他发现没过一会儿,一种白色的鱼游了上来,自己的呕吐物——也就是它们的同伴被鱼群分食个精光。
  鱼贩子走出来,在飒飒的江风中说:“看到没有,鱼在吃鱼。所以,人也可以吃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不想活,有的是人想活。世界多你一个不嫌多,少你一个不嫌少。你要想死,趁早从这里跳下去。你要不想死,就回来吃鱼。到日后的某一天,你要还是没死,你就会感激我,因为我不是你的仇人,而是你的恩人。大恩人。”
  西门又连吃了十几天的鱼,一直到了徐州境地,鱼贩子带他上了岸,坐进宽敞明亮的酒家,他们才吃了顿久违的米饭。出了酒家,外面的日光变得十分明媚,强烈的光让建筑和树木都白得异常。鱼贩子说:“你陪了我这一路,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走吧,我也要回去接着捕鱼了。”西门就看着他一转身隐入人群,干脆利落得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重获自由的他这时候变得伤感起来,并且对这一路沿江而行的经历产生了留恋。他竟然想追随鱼贩子的脚步再回到船上去。但他再也找不到他了。
  身无分文的少年开始了乞讨,用那些铜板去换一两个冷馒头。西门想起了江上那些被他嫌弃的鱼。晚上,他睡在破庙里。菩萨盘在那里的一条腿比他一个人还大。他想,自己是多么的渺小。他又想,眼前只有两条路,要么活,要么死。死虽是迟早要死的,但往梁上一吊未免太对不起在江上狠狠咽臭鱼肉的日子,对不起那些日子里鱼贩子对他的教诲。他还是坚持了下来。每天早起就乞讨,到晚了回到庙里。
  这一晚,西门刚迈进门槛就发现自己的领地被人霸占了。一个身披红色袈裟的和尚正在他的草堆上打座。他走过去叫他起来。和尚不理。他推他。也不动。西门急了,打算用拄手拐杖打他。和尚闭着眼睛喝止:“住手。我是来救你的。”和尚说,他看到西门的草堆里有很多血迹,想必是睡觉时夜咳不止,伤了心肺。西门这才知道,眼前的红衣和尚是一位云游的高僧。和尚自称目叶。西门就叫他目叶大师。目叶带他来到齐鲁的东平湖寺,寺内有一间他清修的禅房。就是在这个禅房里,目叶大师用熏蒸疗法保住了他一条小命,并将平生积学倾囊相授。
  等他病情稳定了没多久,目叶大师在一个露水满地的清晨,趁西门还在熟睡,又悄然远行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觉得人是有宿命的,而上天为我的宿命安排了很多雷同的部分。像是有一些本来对我很好的人,突然抛下了我。你问我是不是孤独,我当然孤独,但我也早就适应了孤独,它是人生的常态。我的师傅,那个鱼贩子,还有我母亲,他们抛下了我,也教会了我。”西门从蒸笼上起身,拭了拭额头的汗珠。
  潘氏疑道:“你母亲。”
  “是啊,我父亲很早就病逝了。有一天夜里我听到母亲起身,觉得很奇怪,就悄悄跟踪了他。原来她早早就和族里的长老暗中勾合。之后,我们兄弟二人得了和父亲一样的病,她为了能毫无挂碍地与长老安享此生,就把我和弟弟送出了寨子。临行前还欺骗我们,说要送我们去她的故友之处。可是最后,车夫连走了三天三夜,只把我们丢在了一个人潮拥挤的码头。我和弟弟还傻傻地在原地不吃不喝地等着她。结果你知道的,她没有出现。我和弟弟两个人也被人潮冲散,各沦天涯。”
  潘氏不禁用手指微微掩住自己错愕的神情。
  西门说:“你猜得不错。她要找的人就是我,但我要认的人却不再是她。”
  潘氏摇摇头:“她娘家姓俞,时至今日,她还冠以夫姓,自称王婆。难道你还怀疑她对你父亲的感情。她当年那么做不过是为了保全家庭,这是不得已的苦衷。”
  西门不屑一笑:“苦衷?人生在世,谁没有苦衷?你没有吗?或者说,女人都这么伟大,愿意为自己的男人上另一个男人的床?”
  话不投机半句多,此语让潘氏如遭一击,她定了定神,说了声“告辞”就拂袖而去。
  西门朝着她的背影笑道:“帮她找人就算了,帮你找人我很乐意。你一直记挂着的那位,他尊姓大名?我虽深居简出,江湖上倒也有一二知交,托人问问他行踪只是举手之劳。”
  听他这样说,潘氏不禁驻足,又回过身来:“你是真心助我,还是借机调侃。”
  先前蒸疗时的红光褪去,西门的脸色恢复常貌,看上去正经了许多:“真想调侃你,并不需要借机。”
  潘氏正玩味着西门的自负,窗外吹雪的剑光一闪而过,她不由举袖遮挡。
  “那就有勞你。此人是我丈夫的兄弟,叫武松。”
  西门眼前一亮:“如果是原来饶安镖局的头号镖师武松武二侠,那你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他现如今就在阳谷衙门内做都头。怎么,你的夫君没有告诉你?还是,他也有什么苦衷?”
  每个人的心思就像细芽,时日一久,长成了藤蔓,藤蔓缠绕在一起,是为阴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阴谋。
  潘氏回到客舍,见武植正在守在炉边。火舌舔着砂锅底,那里面的药并不是用来救他的命,却可以挽回他作为男人的尊严。
  潘氏走过去,将里面的汤药尽数倒掉。武植问她怎么了。潘氏说西门是个骗子,这些药根本和清水一样,对病症毫无疗效。
  “可我的各个关节已经有了恢复的征兆。”武植惋惜地望着汩汩流向雪地的汤药汁。   潘氏置若罔闻:“车马已经在山门外等候,我们回家吧。”
  我们回家吧——那一天在市集上武植也曾这样对她说。他们夫妻二人说这话时是如出一辙的温和语气,且面色清淡,使人安然。正因如此,武植怎么也想不到,回到家中,潘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抽出长剑抵在他的脖子上。“他回来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潘氏眼底有武植从未领教过的彻骨寒冷。武植尽力地抬起头来仰望着她,眼神却找不到适合置放的角落,只是四处闪躲。他忽然毫不怯懦地一把握住她的剑锋,声如天边掠过哀轻的鸿:“我只是不想失去你。得不到没有关系,得到了我就不想失去。你懂我的感受吗。”
  潘氏手中的剑随着心口的一阵耸动落了下来。
  她矮小的丈夫一面上楼一面轻声自言自语:“我得不到,那他也得不到,谁都得不到。”
  当晚,他戴雪出门,留下一封书信托郓哥交予即将归来的弟弟武松。回家后,他喝了一碗砒霜,就和衣睡下。他听见夜雪越下越大,他听见她再一次给他承诺,说既然嫁给他,就再也不会离开他。
  肆·十番红桐一行死
  为了突出花树最美的部分,其它的杂叶必然要被修剪。故事也是如此,想让主线更加明朗,细枝末节需得隐去。春笋明快地略过王婆和西门先生的旧事,只交代了武植往生的前因后果,好迅速為枉担了罪名的女子沉冤昭雪。
  “哥哥的亲笔遗书和你的一面之词,你觉得我该相信哪一个。”化雪的早晨冷气尤甚,故事中人对所谓的事实仍持怀疑态度,信步走到庭前,用梅枝在雪地上练习书法。
  春笋不卑不亢:“看来,要得到你的信任,我必须要郑重捧出你的秘密了。”
  他像是对某个笔画感到不满,又用雪填补了划痕,重新书写。见春笋半晌不着一字,他就侧过脸对她点点头,告诉她,他一直在听。
  “这个秘密,西门先生差点就告诉你了。”春笋说。
  西门死于武松之手。传闻中,西门是砒霜的来源。一个郎中,也算是药铺的经营者,这个身份在毒药面前不能更合情合理。并且每个人都认为,武植的矮小症是否治愈是其次,既然潘氏带着他去过万梅山庄求医问药,那必曾委身西门。
  一夜生情,暗滋邪念,为求长久欢好,经王婆撺掇,联袂屠夫——这桩杀人案有了此种解释,不仅逻辑通顺,更诡美妖娆,引人入胜。街坊四邻在向他人重述的过程中也纷纷乐意添补藻绘,使它愈发浓墨重彩。
  最可怕的是,在武植的血书里,潘氏也当仁不让地成了凶手。
  从远行归来的武松手中接过血书通览一遍,潘氏笑道:“我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跟我告别,更没有想到,你我之间会以这种方式重逢。”
  血书被潘氏抛入空中,武松一跃而上,一番剑花将它割裂成和窗外一样纷纷扬扬的雪:“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潘氏伸出手接住这一瓣一瓣的雪花,仍旧笑着:“如果你记忆犹新,应该清楚,不论你哥哥是否暴毙,你我之间都有一场生死交锋。”
  武松说:“男女有别,胜之不武,你可以请个帮手。”
  “王干娘身体抱恙,我请了西门先生来为她诊脉。他此刻就在隔壁的茶馆。我和他是你眼里的奸夫淫妇,这个时候,有什么理由不并肩作战呢。”
  西门很快来了。
  王婆执意要帮潘氏从命案里撇清干系,也带病而来。可惜武松不认为她是什么有力的证人。相反,当他们三人并排站在一起,反而翻倍地激起他内心的仇恨。
  势如破竹的剑直冲着眉心刺过来了。西门先生没有武器,只以洁白长袖化百炼钢为绕指柔,不断裹卷武松逼人的剑气。武松见状,随手弃了长剑,任它笔直插入雪堆之中。二人徒手对搏,拳掌霹雳,如电如雷,又凌虚升入长空,飞檐走壁,没入无边大雪,很快地上的人便看不清晰。眼花缭乱之间,潘氏直追而上,混入其中。武松见她助力西门,下拳的力道又重了三分。西门内功深厚,掌劲绵柔,一寸一寸击退武松的攻势,逐步占了上风。此时,潘氏如蝶飞去,一把撩起武松的左袖。西门只见他臂上三颗青痣大如豆粒势成掎角,是再熟悉不过的画面,顿时乱了心神。武松趁势出击,一拳打中他的心口。西门一口鲜血遍染白衣,接着就如银鹤断翼,随落雪坠入皎白大地。
  潘氏飞向西门,扶起他的头,搁在臂弯里,用雪清洗他脸上的血迹:“要不要我告诉他那个秘密。”
  “不要对他说。倒是我,还要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把耳朵凑过来。”潘氏俯首,只听见西门虚弱地说他知道他母亲心里从来没有背叛父亲。如果不是万分地爱着父亲,她不会用自己的身体作为代价。所以,后来他才立下那样的接诊规矩——当一个男人愿意一日为奴,一个女人愿意一夜为妾,他们一定非常爱自己的妻子和丈夫。面对这样的女人,他不仅不可能逾矩,更充满尊敬。“那你就能明白,其实一直以来,保全处子之身的人不光光是你。只是那一夜,我遇见了你,美如画人,顾盼生姿,恍惚动了真情。如果有那么一瞬间,你也曾看到我,请你握着我的手。”潘氏点点头,拨开西门手边的雪,紧紧地握住。一种古玉般的幽凉很快在她掌心弥散开来——方才武松的那一拳用了致命的力量,他手冷如冰绝不仅仅因为天气苦寒。
  “我们遇见得太迟了。”潘氏拢了一些雪堆成一个枕头把西门放平,“你坚持一下,我要去和他做个了断。如果侥幸胜出,我就带你回山庄。从今往后的日子,我就陪在你身边。”
  武松稳稳屹立在雪地里,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和当年江南桥畔的初见没有任何分别。
  武松说:“不是我没给你机会,是你请来的对手不堪一击。”
  潘氏缓缓起身。她的长发在风雪里飞舞如一树不合时节的新柳。猝不及防,她一步迈开,逆着烈烈朔风向武松逼近,虽在雪上划过,却未留下半点痕迹。武松见她突袭,猛然踢起三丈积雪阻挡她前进,同时重新运功,以便接招。潘氏内功在武松之下,可一个回合之内,单看二人翻飞交手,却进退相当,寸步不让,势均力敌。潘氏自知恋战不得善终,忽然就碧蛟潜潭般一压身绕过孤立一旁的王婆向后飞去。武松追随其后,避闪不及,眼看就要一拳击中王婆。本重伤将息的西门见此情状,惊恐万分,不由失色,一时拼尽全身气力腾跃而来,挡在王婆面前。   如兽遇箭,西门剧痛之下本能的低啸随北风卷地,顿时笼罩了战场上空。生生受了武松两拳的他当场送了性命。王婆则在错乱之中摔了一跤,后颅遭巨石一击,鲜血如泼,也是奄奄一息。潘氏走过去叫了她一声“干娘”。王婆枯萎的睫毛频频颤抖,仿佛秋后的萤虫。她声似游丝般寻找着那个她毕生乞求的答案:“你说,我的孩子们还活着吗。”
  潘氏连连点头。王婆道:“现在,我更希望他们已经死了。这样,我很快就要见到他们了。”说罢两眼一闭,再不省人事。
  望着脚边的这对即将在九天之上相逢的母子,潘氏凄怆一唳,一枚三寸短刀霎时从袖口中飞出。她倾身一跃,捉刀而行,长驱直入刺向武松。武松本无绝她之意,一再手下留情,此时为求自保,闪过一旁,又反转到潘氏身后,一把抱住她。潘氏手臂一曲,那枚短刀就狠狠扎入她自己的心脏。
  “菡萏。”武松大惊,脱口而出的就是她的闺名。
  他们的身体都微微地战栗着,是灯下无助的蛾。他们用战栗感受着对方的战栗,恰如蛾害怕跃动的火,却又无限接近那火。菡萏顺势转过身,倚在他怀抱中。笃实的温暖如春江之水包裹着绒绒的鸭翅,很快漾满了她全身。她望着空中飘飘扬扬的雪,不禁笑了。江南的春天,鹭鸶谷的月夜,沧州的诀别,还有如今的雪。原来一转眼,就已是这么多年。
  她爱他,但從未拥有过他。她也恨他,因为恨而更加爱他。在这爱与恨里,她带着枷,苦苦攀爬——可她不觉得凄寒,这世间有多少风吹向暗红尘世,就有多少认错路的女子。一意孤行纵使枉然,也不妨碍她们单桅独帆,无止尽地朝着彼岸。
  她这一生,到她死,也没有听到他说爱她。
  他瞒得了她,他藏在怀里的鞋子却自告奋勇地替他说了实话。
  她说:“我当真很难过。你看,我现在搂你这么紧,还是有三寸距离隔着我们一左一右两颗心。”
  她说:“这世上最爱你的人都被你杀掉了,往后你就孤伶伶一个人了。如果你感到孤独,那就是我对你最好的报复。如果有来生,希望你能抛开一切原则去爱一个人。”
  伍·日暮向风牵短丝
  凭借历年的经验,他应该不会猜错,这将是岛上的最后一场雪,雪后就是万物复苏的春天。可春笋一度犹豫不决,直到春天还是没有告诉他所谓的秘密。
  “嘴上说着要报复,姑姑到死却也没有告诉你这个秘密,是怕你痛苦。如今,我和她是一样的心情。明明我是到这个岛上来为她报仇,却迟迟也下不了手。”落英缤纷,春笋站在潇潇的花雨里,春愁无限地凝望着故事里的那个人。
  他并不意外:“我已经猜到你和她有渊源,但没有想到她竟然是你的姑姑。”
  春笋说:“你忘了吗,她还有个弟弟叫做金风,就是我的父亲。至于我母亲,也是你熟悉的故人。”他问是谁。春笋说:“就是饶安镖局的大小姐张轻露啊。”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春笋说这是她姑姑渴望而没有的爱情。她一生中遇到三个男子,起初有缘无份,接着有份无缘,等到缘份双全,她已经没有了足够的时间。
  “父亲母亲的故事很有意思,有机会我再慢慢说给你听。”春笋远眺沧海,“假使有机会的话。”
  到了春分时节,他们如期出海回中州大陆给菡萏扫墓。
  清明雨后,祭扫完毕,归去在郊外尚还泥泞的陌上,春笋用草绳清理着三寸素鞋上的污垢,说她在外漂泊了一年,也该回家了。
  即便内心有巨大的失落感,他还是轻描淡写地让她多加保重。
  迎着明媚的春光,春笋俏丽一笑,坚持要送他去海边。
  他说:“何必呢,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春笋说:“送君千里,好歹终有一别。若是就此离去,恐怕这一生再难相见。”
  他听她这样说,也就不执意阻拦。二人沿着长满苔藓的山道,牵着前蹄打滑的白马悠悠往海边行去。他忽而问起她的名字:“是不是和你姑姑一样,春笋也只是你的闺名。”
  “是啊,我叫潘寸心。是姑姑给我取的名字。你呢,你没有乳名吗。”
  “小名叫不承。”
  “家人都会这样叫你吗。”
  “我很早就没有家人了。一开始失去了父亲,接着又失去了母亲,最后和唯一的哥哥也走散了。你外公在路边发现我的时候,我已经死了一半。”
  “他说过,说你病得很重,他几乎耗尽全部的内功心力才把你从鬼门关边上拉回来。”
  “所以,当时一边是救命之恩,一边是心爱的女人,孰轻孰重,真的很难衡量。”
  “他费了这么大的劲救起了你,为什么不直接收你做养子,反而托付给武家夫妇呢。”
  “他大概一直希望我长大后可以迎娶轻露。只是我和轻露之间一直情同手足,没有半点儿女私情。”
  “你要真的娶了我母亲,就没有我了,我也就没法遇见你了。”
  二人相视一笑。
  日落之前,他们到了海边。沉沉暮霭和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箫声让别离的气氛更加浓郁。春笋说:“冬衣都浆洗干净了收在厢房最右边的柜子里,你喜欢吃的蛤蜊酱我出门前又连夜熬了几罐存进地窖了,门前的桥阑有些不牢靠了我提醒过你的,记得修葺……别的,一时想不起了,就是想起来,海山遥遥,不通青鸟,也没法传信提醒你了。”
  他笑着,一一点头,说都记下了。
  春笋说天色不早,她该回去了:“这匹马的眼神不好,再晚就看不见了,回头再把我给摔着。”
  他说好。春笋便上了马,持缰绝尘,一骑而去。
  春笋走后,他松了系舟绳,人却不上船,眼看它随波逐浪,漂向海心,隐于天际。他则沿着春笋的去处一路向西。
  走到一个岔路口,他只听得马蹄阵阵,如鼓如锤,轻撼绵山。
  他顺势望去,见尘烟里不是别人,正是春笋。
  春笋的马蹄在他身边停下。他笑道:“你先说。”
  春笋原本尤自羞怯,转眼又一扬青眉,振振有词:“我打算去海边,倘若你走了,我这辈子就不再想你。要是你还没走,我就回岛上跟你过神仙日子。该你说了。”
  他说,菡萏死前告诉他,如果有来生,她希望他能抛开一切原则去爱一个人。
  他想,来生太迟,不如即刻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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