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审视女性军旅作家，我们会注意到一个现象。50后女性军旅作家如马晓丽、裘山山、项小米等早已成名，并且持续发力，至今仍保持着创造力。70后80后女性作家如王甜、董夏青青等已经在文坛崭露头角，作为军旅文学的“新生代”而知名。但有些令人费解的是，60后这一代女性军旅作家却似乎一直是个为人们忽视的空白。文清丽以小说创作为主，在我的印象当中，她的中短篇小说创作一直在持续，虽然没有突然大红大紫，但作为一道独特的风景却始终存在于人们视野之中。近期，她连续在《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等杂志发表小说，并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选刊选载。这种势头一下子引起了我的好奇，我也猛然间注意到，她生于20世纪60年代后期，应该算作60后女性军旅作家。那么，她的创作是否可以填补这一段女性军旅文学的空白呢？与上一代和下一代女性军旅作家相比，她的文学创作又有着怎样的特异之处呢？
　　正是带着这些极大的好奇心，我集中阅读了文清丽近两年发表的一系列中短篇小说。应该说，她是个非常刻苦而且勤于学习、勤于完善的女性作家。在這种努力之下，她的创作不断取得进步，形成了属于自己的女性文学乃至于军旅文学风景。

1.心之拷问

　　我一直认为女性军旅作家代表着军旅文学的一种向度、一种价值和一种眼光。她们以一种与男性不同的角度来思考爱国主义、英雄主义以及一系列与之相关的精神性问题，并且给出了相当不同的答案。从这一点看，她们的创作始终都体现着极为与众不同的价值，而不仅仅是对男性军旅作家创作的一种补充，或者说只是一条大河旁边的一条小溪。所以，当我仔细阅读她们的小说时，我总是更关心她们如何回答这一系列问题，并且这些答案是否经得起历史与现实的考验。
　　从表面上看，文清丽并没有把主要的创作精力放在军旅题材小说上。她的大部分小说也没有什么宏大叙事，而是中年女性生活中所面对的林林总总。就是这些中年女性形象也并不复杂，多是白领、文学编辑、舞蹈家、女军人，她们善良，生活波澜不惊，尽管可能遇到过重大变故，但基本没有底层人那些为生活为生存而操劳烦心之事。我一直在想，文清丽应该说是个很纯粹的女军人，年轻时入伍，之后就一直在军队中生活工作成长。她日常所接触到的人，心中所想的事，所忧虑所思考的那些重要问题，应该无不与军队有关，但为什么在她创作中，军旅生涯仅仅是她的文学世界之一面呢？在这些表象之下，文清丽在文学创作中所关心的那些重要主题会与军旅文学有什么潜在的联系吗？沿着这条思路，我发现，文清丽的文学探索其实一直与军旅文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所要深入挖掘的东西也恰是军旅文学希望深入追问的精神性问题。当然，在我们试图去梳理这些脉络时，应该牢记她是一名女性军旅作家，她的思考，她的注意力都集中于女性视角，与传统的军旅文学有所不同。
　　前面说过，文清丽笔下的女主角大多生活波澜不惊。也就是说，她们的故事不是以曲折，不是以新奇取胜。文清丽的这一系列小说最见力量之处在于，她持久地、不舍地对人心进行深入拷问。从创作趣味上讲，她把主人公赋形之后，或放入到一定的故事情节当中去之后，便开始试图去分析这些女主角的所思所想，她们心思里的任何细微之处都不放过，以至于把她们内心世界的角角落落都展示出来。这时，你会发现，人的心原来也和外面的世界一样，竟然是如此曲折，如此庞大，如此丰富。诸如《对镜成三人》《姑姑艳传》《向狐狸道歉》《黄金时代》这样的小说，着重于对各类女性角色内心世界的分析与刻画，而到了《黑处有什么》《她骑着小桶飞走了》《你的世界与我消失》，文清丽的笔锋突然变得异常锐利，以至于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这中间有一个质的突破，我在后面还会详细分析。她的文字好似一把尖刀，一下子就逼近了人心最幽暗、最彷徨无定、最暧昧不清的地方。面对这把刀子，你不得不认真地进行反思、忏悔，以至于汗流浃背。读过这些小说，你一定会对文清丽的创作有重新的认识。
　　这个时候，你才猛然间发现，文清丽依然是个很纯粹的军人。她的笔强悍而不留情面，甚至有点寒光闪闪，直指人心。看她的一些小说，仿佛是一场心与心之间的对决，如果你的心不够坚强，你一定会败下阵来，而且颜面无存。

2.坚韧的善

　　当文清丽持之以恒地发起对心的拷问之时，也在不知不觉间形成了自己对心的认识。或者说，她认为好的内心应该具有一些品德，这些品德对坏的内心是一种疗救。并且，这些好的东西不是凭空想出来的，也不是作家一厢情愿硬塞给别人的，而是在长期生活中发现的，并且经过了各种各样逆境之考验，正如一颗宝石，历久弥新。其中之一，便是“坚韧的善”。
　　我们这个时代是个不谈道德的时代，似乎道德是个最无足轻重的东西。这不是牢骚，在一个充满竞争的世界里，到处是你死我活，过了独木桥，什么好东西都是你的，过不去，你就一无所有。输了是你活该，过穷日子是你没能耐。所以，这又是个不论善恶，无所不用其极的时代。可是，挂在嘴上的仁义道德有用吗？似乎又没什么力量。那么，文清丽是怎么解决的呢？
　　在《对镜成三人》当中，一个从军校新闻系毕业的女军官“我”到工作单位报到，一去便发现自己本该分配到系办公室的机会给人顶替了，只好去了干休所。按理说，她在学校学的是新闻，去系办工作更有前途，而去了干休所，整天与老干部打交道，专业用不上，今后也再难出头。不过，我也没有灰心丧气，在干休所工作兢兢业业，连进太平间看遗体的事情也不回避，得到了周围人的赞赏。不久，机会来了，我被借调到校报当编辑。照理说，这回是有了用武之地，可以大显身手。实际上，我的工作也相当出色，领导有了把我调过来的愿望。这个当口，一个同事使了坏，让我在一个重大文稿上出了大错，只好给退回原单位。但我依然没消沉，以更加坚忍的态度工作，多年以后，终于凭借自己的成绩调到了京城，在一家军队大媒体工作。表面上看，这好像是个善有善报的故事。其实仔细品味，“我”在吃了一次又一次的苦头之后，也看到了人心之恶，但我没有采取一种报复的方式，没有让自己也恶起来，而是一次又一次振作起来，顽强地以善意的眼光去看待世界，并且通过一种善意的方式让自己更加强大起来。 　　纵观文清丽小说中的大部分女主角，你都会发现这一特质。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恶境，她们都不会以一种恶的方式去报复，而是通过更大的善来改变自己周遭的世界。须知，没有一个强大的内心，这种对世界的善意是绝对无法实现的。相对于用恶还之以恶，这种方式需要一个人付出更大的艰辛，也需要对人之心进行更深刻的洞察。就像一个旅人进入了无限黑暗的山洞，在恐惧中，在绝望中，在无助中，是让自己也变得黑暗，还是鼓起勇气打起一只火把去寻找光明呢？粗看起来，似乎后者更难，但实际上，这几乎是唯一的出路。任何人都无法在黑暗中永远地待下去，人们总是本能地去寻求美好的东西，人的本性如此。

3.不弃的诚

　　从《黑处有什么》开始，文清丽文风大变，一改过去略带温婉的方式，而是开始手持利刃，直指人心。从对人心发起严酷的拷问开始，她试图得出一些答案。“坚韧的善”是其一，“不弃的诚”是其二。
　　文清丽的大部分小说都会涉及爱情这个主题。在《姑姑艳传》《黄金时代》当中，女主角都会把爱情当作一种信仰，进而锲而不舍地追求，看起来有点理想主义、浪漫主义。同时，在她们坚持这一份理想与浪漫的过程中，她们的人生也变得崎岖，让人五味杂陈，也不得不思考更多。但是从《黑处有什么》，再到《她骑着小桶飞走了》，以及《你的世界与我消失》，文清丽笔下的女主角似乎对爱情产生了怀疑。这种怀疑来自另一方的背叛、不忠、遗弃与不负责任，如此等等。在爱情很美的时候，一切都很美，但在噩运到来的时候呢？人心的不可信任便显露无遗，以至于一切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都失去了继续下去的基礎。
　　《黑处有什么》当中的两个女主角，也是闺蜜。省报记者柳一然和作家江诗雨两个人在一次小聚后突发奇想决定要试探一下各自丈夫的忠诚度。两人佯装喝醉，各自单独打电话让对方的丈夫来接。本来只是一次游戏，或者说胡闹，也本指望两人的丈夫顺利过关，点到为止。不想，事情却越发不可收拾，离两人当初的愿望越来越远。江诗雨最后发现，人心这个东西不可测量，也不能试探，最好的办法不是惧怕它、回避它，而是以诚相待。只有以诚相待，而不是把人心留在黑暗的深渊，人们才可以重新成为朋友，重新成为闺蜜，人世间一切美好才有存在的可能。否则，一切价值都将成为海市蜃楼，不堪一击。
　　这种真诚是否很廉价呢？一点也不。这是对人心进行了深刻洞察之后得出的唯一正确的结论。如果一个世界剩下的只有利益，只有尔虞我诈，只有无情的丛林法则，那么，人的生活会变得更好吗？一个社会的福祉会变得更好吗？一点也不会。大家只会如同一窝相互撕咬的老鼠一样共同毁灭，不会有其他的结局。在《黑处有什么》当中，江诗雨经过这次寻开心式的探试，不仅开始怀疑丈夫，进而开始怀疑闺蜜，最后，她对与之发生关系的闺蜜丈夫也产生了怀疑。江诗雨发现，如果这条怀疑的链条一旦开启，最后必然发现谁都不值得信任，一切都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这样的境遇把江诗雨吓坏了，她不得不重新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最后，她选择向闺蜜坦白一切。那么，闺蜜能原谅她吗？其实，无论能否原谅，一种新的价值都有了重新开始的维度，一种建立在相互信任相互忠诚基础之上的生活方式才得以重建。
　　到了《她骑着小桶飞走了》《你的世界与我消失》这里，文清丽笔下女主角的生活发生了重大的变故。两个女主角很相似，都处在风华正茂的年际，但突然间患上了一种少见的疾病，看不见，也听不见。并且，这种疾病导致最后全身肌肉神经萎缩，在一片黑暗中了此一生。即使女主角们到了如此地步，她们身上的道德品质依然没有发生改变。她们仍旧相信善，相信诚，相信那些美好的价值。在我看来，这两篇小说极为相似，但后者比前者进前了一小步，不过，仅是这一小步就有了质的飞跃，从而让文清丽对人心的拷问和道德的追问站在了一个新的起点之上。

4.女性之强硬

　　那么，这种质的改变发生在哪里呢？先让我们看看这两篇小说有什么不同。在《她骑着小桶飞走了》之中，女主角是“我的妻子”。三十出头，正当年华，却患上了神经纤维瘤。从此，她的生活急转直下，失去了听觉与视觉，只能终日待在家里。更严重的是，这是种始终不断恶化且无法彻底治愈的疾病。留给病人的是终日的黑暗以及越来越小的生存空间，直到最后死亡。长年承受着痛苦与绝望的不仅是妻子，还有作为丈夫的我。十七年的压抑生活中，我有了外遇，但又不失尽心地照顾着妻子。最终，妻子去世了。小说采取了一种很有象征性的说法，妻子是“骑着小桶飞走的”。在这篇小说里，妻子的遭遇是悲惨的，让人唏嘘不已，让我们看到一个女人命运的凄凉。但在《你的世界与我消失》中，女主角林子静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在小说的前半部，林子静的命运与“我的妻子”并无不同。林子静是个出色的舞蹈演员，正当事业处在巅峰之时，突然双目失明，听觉也在减弱，可以说是失去了一切令人羡慕的东西。她的丈夫也与“我”一样，不堪家庭与岁月的重负有了外遇。但林子静与“我的妻子”所不同的是，在小说的结尾部分，丈夫以为她看不见，竟然把女人带回了家，并且在浴缸里洗了澡。林子静发现之后，决绝地把丈夫赶出了家门，说道：“以后我不会再开口跟你说话了，你已经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最后，正当她准备自杀之时，闺蜜打来了电话，简姐也开了家门，她闻到了一缕花香。不知林子静还想不想死了，但我猜测，当她有勇气独自一人站在最黑暗之处时，她也便有了活下去的信念。
　　林子静与“我的妻子”不同之处在于，她在最脆弱最绝望之时，终于能够强硬地说：“你已经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这句话不太容易被人理解，也很容易被误解。从表面上看，林子静说这话时似乎对人世间、对人心已经彻底地失去了信心。在一般人看来，她似乎长期被疾病折磨，人也变得有点尖酸刻薄、不通常情。但是如果我们从林子静本人的立场来看，她看不见，她的世界是个越来越黑暗、越来越狭小的地方。在这里，她看不到自己，也看不到他人。她一直相信善意、诚心这一类她所珍视的东西，并且也多多少少迁就丈夫不忠的行为。但是当丈夫把别的女人领回家时，她彻底地被激怒了。她没有采取什么极端的办法去报复，但是让丈夫从她那个越来越小越来越黑的世界彻底消失。过去，她是希望丈夫或是其他一些人不要离开她，留在她的小世界里，这样，她才有安全感。这一次，她明白了，没有自立自强，没有独自一人立于黑暗世界里的勇气决心，其他的一概算不上，也是虚假的。同样，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价值也必须建立在自立自强的基础之上，建立在相互平等的基础之上，靠迁就和妥协，靠施舍和乞求是实现不了的。当林子静要求丈夫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之时，她其实把自己也逼上了绝路。但是，她在黑暗中看到了自己。所以，当她再次接到了闺蜜的电话，再次听见简姐开门的声音时，她闻到了一缕花香。这预示着她重新对人世间抱有了希望。但必须明白，她之所以重新有了希望，是因为她找到了自我，一个失去了自我的女人没有希望可言。
　　从这里开始，文清丽通过对人心拷问引出对种种道德问题的追问，最后她得出结论，一个没有自我的女人，一个不能自立自强的女人是不可能找到真正的希望。一个善良女人仅仅善良是不够的，她还必须强硬起来。恪守好的道德品质不应该一味隐忍、一味牺牲、一味妥协，好的道德品质不是花瓶，仅仅给人们欣赏，还应该是行动的指南，让人们得到幸福。在这里，文清丽通过一种看似极端的方式找到了重新开始的起点。

5.其他

　　对文学当中精神性问题的追问历来是文学研究中最易被忽视，同时也是最难拓展的一个向度。同样，对道德问题的深入探索也是我们这个时代薪水最低的工作。但是，细细想来，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恐惧和不安无不来自在道德问题上的无所适从。没有道德的人不知自己从哪里来，将要往哪里去。他们被物与利所裹挟，最终也找不到安身立命之处，终生都被无处不在的惶惶不安所折磨。而文清丽通过一种很倔强的方式始终不渝地对这个问题加以追问，并以自己的生活实践与文学创作给出与众不同的答案，这一点尤为难能可贵。而且，当我们一旦可以从她的一系列作品中读懂这条思想脉络的时候，我们也一定会被其中坚韧不舍的执着与善良所感动。同样，当文清丽对道德问题进行深入探究的时候，她实际上也是潜在地对军旅文学当中一些重大的精神性问题进行思考与实践。应该特别注意到她的女性军人视角和其中体现出来的独特价值。
　　文清丽从事文学创作多年，不可谓不勤奋，不可谓不刻苦，成果也不可谓不丰富，但她的文学创作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与研究。我总是觉得世间万般事情终是在遵循“好人有好报”的老理儿，这不是宣扬因果报应的旧思想，而是代表着一个好的社会，一个好的时代的良知。事实上，我们也终于看到，文清丽在一片空白处不急不缓、一笔一画地绘出了属于她自己的风景，其根脉坚实地扎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土壤里，提出了一系真问题，也给出了自己深沉的答案。我相信，这厢真挚动人的景色会持久地留在我们的记忆和文学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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