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者非牵牛织女而是人间我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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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节日是从日常时间中离剥出来的独特时刻。节日的时候,人往往变得细腻、敏感而多情。七夕节虽然不被许多时人重视,在古人那里却绝然不同。在古人那里,七夕不但是全民的节日,有着诸种节日风俗,而且人们在这个节日里尤为多情。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其独特的缘起。曹子建《洛神赋》有“咏牵牛之独处” 句,《文选·洛神赋》此句下注云:“牵牛为夫,织女为妇,织女牵牛之星各处河鼓之旁,七月七日乃得一会。”历数传统中的节日,还有哪个是缘起于男女之情、以男女之情为主题的呢?元好问《雁丘词》有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世间情有千万种,惟有男女之情有此千古情问。因为这让人痴、让人伤的情,每逢七夕节,古代的诗人词客便生出各种情思感慨,其中不乏可叹者、可思者、可敬者、别致有趣者。
  男儿笔下的七夕情愁
  一般认为,在男女之情中,女子较男子更细腻敏感。男子不懂女子的这种细腻敏感,以致常常错解其情。如今流传下来的诗词多是男人作。观男性作者七夕诗词对牵牛织女情愁的叙写,不论其诗词造诣,单品度其心思,那种细腻敏感丝毫不逊于痴情女儿。
  李清照《行香子》吟咏牵牛织女的故事,言道:“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以人间情想天上事,李清照言牵牛织女离情、别恨难穷当不虚。史上有作品传世的女性作者寥寥,李清照为其中之一。可惜,这首《行香子》只是点出了牵牛织女的离情别恨,并没有细致入微地书写此情此恨,反而一些男性作者遣词置句,极写其中的缠绵悱恻。罗隐《七夕》:“铜壶漏报天将晓,惆怅佳期又一年。”短短两个七言的句子,伊人的惆怅跃然纸上。与此相类,何仲宣《七夕》有句云:“通宵道意终无尽,向晓离愁已复多。”小诗叙事虽然短小,但不碍其生动传神。一宵相聚,尚未诉尽衷肠,别时却近。由其叙事,可以想见两情相对时的那种愁心与愁情。相聚短暂,新欢未消旧愁;又离别,再添许多新愁, 如此新愁叠旧愁,让人如何消受?范成大的一首《鹊桥仙》写出此中愤懑:“相逢草草,争如休见,重搅别离心绪。新欢不低旧愁多,倒添了新愁归去。”这一腔的愤懑,咀嚼起来,终究未脱情愁、情伤底色。愤懑者对其所愤懑,似有所奈何,实则无可奈何。对别离无可奈何,随着别离时刻的迫近,心底生出丝丝畏惧, 王建《七夕曲》:“两情缠绵忽如故。复畏秋风生晓路。” 唐人诗有宇宙境界。白居易《七夕》云:“烟霄微月澹长空,银汉秋期万古同。几许欢情与离恨,年年并在此宵中。”白居易一开口就是“万古”。万古之七夕,年年欢情与离恨相并。而由罗隐等人的作品看,年年七夕,与欢情相并的何只离恨?偏这离恨情愁,又那样悠远、绵长。
  罗隐、何仲宣、范成大、王建、白居易都是男子,他们对牵牛织女七夕相会时复杂情绪的书写,从性别角度看难辨雌雄。由此推想这些男子,纵然没有细腻敏感之情,也应有体察此情之心。当然,也有一些男性作者对人们感慨于牵牛织女的情愁不屑,或者说他们认为这种感慨甚是无聊。崔涂《七夕》:“年年七夕渡瑶轩,谁道秋期有泪痕。自是人间一周岁,何妨天上只黄昏。”严蕊《鹊桥仙· 碧梧初出》:“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道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人间一年在天上只一日,如此何来的经年之别。既然无此别离,又哪里来的离愁别恨。在众多抒写牵牛织女愁情的七夕诗词中,崔涂、严蕊的作品显得别致、有趣,不过似也有些不解风情、煞风景。
  七夕之情思与情愿
  深沉的思考、美好的愿望往往有所缘发。关于男女之情的思考和祈望,七夕节是一个很好的缘发。在这一夜,天上牵牛织女相聚,人间各种欢乐的节日风俗, 柳永由此祈望:“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细看柳永的祈望,似不在相聚,而在相聚时的那种欢情。白居易《长恨歌》中写明皇与玉环七夕盟誓:“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明皇与玉环祈望的是长相厮守。他们的祈望,尽管不如“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 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那样激烈、决绝,然而,更具人间寻常情人盟誓的情味。
  与柳永词、白居易诗比较,广为传诵的秦观《鹊桥仙》中的句子思索的成分更多,其句云:“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何谓两情久长?两情久长本不在相离还是相守,其根本在于“情” 之有无。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明皇玉环渴望的久长之情长过天地。一对佳偶相爱相守固然美好,但是,比之于相守,有情人更应该祈望的是久长之情。汤显祖《七夕醉答君东》云:“玉茗堂开春翠屏,新词传唱《牡丹亭》。伤心拍遍无人会,自掐檀痕教小伶。”《牡丹亭》中的情让人生而死、让人死而生。在这样的情中,人非情之因,情为人死生之因,如此之情已然不能以短长、有无论。然而,世间有几人能解此种情?无怪乎显祖伤心拍遍也未遇到能会此情之人。
  长相厮守之情可期、可得,与天地相齐乃至超越天地的情可慰、可敬,汤显祖神伤无人会其真谛、可为人死生之因的情则可叹、可思。
  人间不如鹊桥人
  古人七夕节的情思感慨,有的以人间情度牵牛织女事,有的则直言人间夫妇。卢殷《七夕》言牵牛织女虽然一年一会,但是“全胜客子妇,十载泣生离”。一年离别如何比得十载不得相见,十载不见又如何比得一去杳杳无见期,赵璜《七夕诗》(一作李郢诗):“乌鹊桥头双扇开,年年一度过河来。莫嫌天上稀相见,犹胜人间去不回。” 牵牛织女一年一见有定准,可以等待、期盼,世间夫妇很多一别后便不知何时何日能再聚,吴文英《惜秋华·七夕》:“人间梦隔西风,算天上、年华一瞬。相逢,纵相疏、胜却巫阳无准。”无望的等待,等待而无望,愁苦中几多凄凉。
  人世多离乱,夫妻间的别离与天涯孤客的思乡怀家之情缠搅在一起,愁情更浓。孟浩然《他乡七夕》:“他乡逢七夕,旅馆益羁愁。不见穿针妇,空怀故国楼。” 古代七夕有女子穿针乞巧的风俗。七夕节,诗人客居他乡,思念起妻子,羁旅之愁倍增。徐凝《七夕》:“一道鹊桥横渺渺,千声玉佩过玲玲。别离还有经年客,怅望不如河鼓星。” 河鼓星即牵牛星。七夕节,羁留在外的诗人想到牵牛与织女于今夜相聚欢会,暗自怅然自己尚不若牽牛。异乡漂泊不能与家人团圆的,古今都不在少数。而他们恐怕不是似孟浩然所写的满腹离愁,也是如徐凝所写的那样因为别离而怅怅然。由此种种,天上的牵牛织女远胜人间很多夫妻。
  七夕节诗人词客抒写的人间事不止是夫妇之间的别离。李嘉祐《早秋京口旅泊章侍御寄书相问因以赠之时七夕》:“移家避寇逐行舟,厌见南徐江水流。吴越征徭非旧日,秣陵凋弊不宜秋。千家闭户无砧杵,七夕何人望斗牛。只有同时骢马客,偏宜尺牍问穷愁。”战乱时民生凋敝至让人难堪秋情,即便是七夕,依然千家闭户,万座庭院冷落,一片死寂,李嘉祐的这首七夕诗呈示给世人的是战乱中家国的凋敝、人的零落穷苦。战乱的时候难免困苦,不战乱的时候又如何?谢薖《鹊桥仙》:“一杯相属,佳人何在?不见绕梁清唱。人间平地亦崎岖,叹银汉,何曾风浪。”谢薖的这首七夕词没有感慨牵牛织女的别恨,没有书写人间的各种情愁,而是由天上而人间,感叹人间的不平。牵牛织女相隔河汉又如何?至少那河汉风平浪静。人间看似平阔,却崎岖难行,难有立足之地。如此人间何如天上? 谢薖生于北宋末年,屡试进士不中,一生困于布衣。然而,他自持节操,不肯与浊世相谐。细品其词,其中有对现实的不满,但这不满似乎全然化作了叹息,令人叹惋。谢薖几经挫折已经不存入世之念,颜延之《为织女赠牵牛》明写织女惆怅与牵牛相会之难,暗则表达了不为君主所用的痛苦与焦虑。其诗云:“阊阖殊未辉,咸池岂沐发。汉阴不夕张,长河为谁越。虽有促宴期,方须凉风发。”因何如此痛苦、焦虑?“非怨机轴劳,但念芳菲歇。”屈赋开出了以男女喻君臣的传统。古代女子多有色衰爱弛的忧惧,织女痛苦焦虑是因为惟恐韶华逝去、青春不在,在野之人痛苦焦虑是因为年岁渐渐老去,恐再无报国之力。颜延之用织女的苦情隐喻不为君用的臣子之窘困与忧心。
  人间多不平,对此,古人不尽是愁苦、怨忿、无奈和焦虑。苏轼有一首《菩萨蛮》言牵牛织女的七夕会:“相逢虽草草,长共天难老。终不羡人间,人间日似年。”在这首词中,苏轼委婉表达了对人世的不满。然而,在另一首言及牽牛织女的词中,他对人间苦情一派洒脱态度。词中言道:“缑山仙子,高情云渺,不学痴牛騃女”。不学痴牛騃女,那么要如何?“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离别也罢,穷愁也罢,不为其所缚,洒脱飘然,苏轼的潇洒达观是历史上的一道风景,少有人能够企及。
  如前文所言,之所以有个七夕节,是因为牵牛织女的故事。对于这故事,即使古人也不都是相信的。顾太清《鹊桥仙·云林瞩题闰七夕联吟图》有句云:“闺中女伴、天边佳会,多事纷纷祈祷。神仙之说本虚无,便是有、也应年老。”关于牵牛织女的种种愁恨,吴绡《七夕》云:“莫谓人间多别恨,便疑天上有离愁。”神仙之说本虚无,牵牛织女的愁恨不过人们以人间情度天上事臆想出来的。古人七夕节的种种情思感慨,究其缘由和实际,尽是借其事表我情。有情者非虚无缥缈的牵牛织女,而是人间之我辈。亘古至今,如果说理性之思量、谋划成就了人心、人世的善,那么感性之有情、痴情成就了人心、人世的美。消费社会物欲横流,科技进步让生活的节奏越来越快,“情”被有的人遗忘,被有的人不屑。寡情以至无情,如此人心、人世纵然有史上未曾有过的大充实与大繁盛,仍不免苍白与凉薄。
  (作者系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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