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驴子和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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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头漂亮驴子。三岁多,能干不少活了。
  驴子属于牲畜。
  若将迄今为止的中国历史数字化,则可以这么说,此前十之八九的世纪是农业史。全人类的历史也是如此。在漫长的农业时期,牛马骡驴四类能帮人干活的牲畜,也被中国某些省份的农民叫作“牲口”。牲畜是世界性叫法;“牲口”是中国的特殊叫法。特殊就特殊在,视它们为另册的“一口”。在古代,评估一个农村大家族兴旺程度时,每言人口多少,“牲口”多少。“土改”时划成分,土地和“牲口”是两项主要依据。若一户农民分到了一头“牲口”,必会兴高采烈。
  “牲口”实际上是对牲畜含有敬意的尊称,后来才演变成辱人话的。
  在四类“牲口”中,驴子的地位排在最后。牛马骡的力气都比它大,它干不了的重活,对牛马骡不是个事儿。通常情况下,驴的本职工作是拉碾子或磨,拉轻便的载物小车,代足。如果代足,骑它的大抵是女人、老人和孩子。男人一般是不骑驴的,觉得失风度。若驴干的是第一种活,那时它是比较可怜的。怕它晕,人要将它的眼罩上。它围着磨盘或碾盘,转了一圈又一圈。即使很累了,人不喝止,它自己则不停止。往往,一干就是一天。秋季,须去壳的粮食多,一两个月内,它从早到晚被罩着眼,拉着沉重的碾石或磨扇,一千圈一千圈地转啊转的。它也往往充当拉大车的牛马骡的边套。驴那时是不惜力气的,实心实意地往前拉。可一卸了车,人首先将水桶和草料袋子拎向驾辕的牛马骡,待它们饮够吃饱了,才轮到驴。人觉得,最辛苦的当然是驾辕的牲口。在“大牲口”中,驴一向被视为小字辈。如果牛马骡是自家的,且正当壮年,农民往往会以欣赏的目光望着它们,目光中有时甚至流露着感激;却很少以那种目光看驴。
  但,那孩子卻经常以欣赏的目光望着自家的驴,欣赏起来没个够。在他眼中,他家的驴好漂亮啊——兔耳似的一对耳朵;睫毛很长又整齐的眼睛;不宽不窄的头;不厚不薄的唇;肩部那条驴们特有的招牌式的深色条纹;直直的腿;完好的尚未受损的蹄……总之,在那孩子眼中,他家的驴哪儿都漂亮,没有一处不耐看。
  十六岁的少年只从印刷品上见过牛和马,还没见过真的。至于骡,他仅仅会写那个字,都没从印刷品上见过。他也暗自承认印刷品上的牛和马皆很精神,各有各的雄姿。但它们是印在纸上的,不是他家的呀。而且,不论他还是他父母,都不敢想自己家里会有一头牛或一匹马。中国刚实行分田到户不久,全村哪一户人家都不敢做家有大牲口的梦。
  那个村太小,在大山深处,东一户西一户的,几十户农家分散而居,围绕着面积有限的一片可耕地。不论每家的人多么勤劳,那片土地上打下的粮食从没使人们吃饱过。后来,被迁到此处的农户多了,全村就只能年年靠救济粮度日了。
  然而那少年当年却是有自己的梦的,他正处在喜欢有梦想的年龄。他家的驴是好的,他的梦想是它经常做母亲,每年都会生下小驴,一头头送给别人家,于是全村有很多驴,家家都有小驴车。女人、老人和孩子们,经常可以进县城了。十六岁的他,还没进过县城。进过县城的孩子是有数的几个,进县城是他的另一个梦。
  他不可能不对别人说说自己的梦想,首先听他说过的是他父亲。
  “不许你再做那种大头梦!你也是驴脑子呀?还梦想着家家都养驴!人不喝水啦?!”
  父亲生气的一训,他就再也不在家里说他的梦想了。
  对于一个少年,心有梦想是憋不住的。不久,老师和同学们也知道他的梦想了。同学们对他的梦想都持嘲笑态度——和驴联系在一起的梦想,也能算是梦想么?梦想应该是高级的想法嘛!老师却对他的梦想深有感触,还鼓励他写出来。他就写了。几个月后,他家的驴出了名,他也出了名,因为他的梦想登在县里的文学刊物上了。同村的同学将此事在村中说开了,不仅他的父母,村里的大人都对他刮目相看了。
  但是对那头驴,他父亲的既定方针并没改变——尽快卖掉。那也就意味着,县里某些饭馆的菜单上,会多了以“驴肉”二字吸引人眼球的菜名;县城里没有靠驴来干的什么活。村里的大人们也都认为,他父亲尽快那么做了,才不失为明智的一家之主。
  分田到户时,那头驴出生不久。它母亲是队里重要的公共财富,为队里贡献了毕生力气,生下它没隔几天就病死了。它的父亲是另一个队的牲口,被杀掉了,将肉分吃了。小驴没人家要,都明白长大了谁家也养不起,驴的胃口并不比牛马骡小多少,单干了,每家才分一二亩地,庄稼活人就干得过来,何必非养一头驴?少年的父亲出于恻隐之心,将小驴牵回了家。果不其然,驴子后来给他家带来了很大的烦恼——全村人仅靠一口井解决饮用水问题,井水忽然变浅了。县里的地质专家给出的结论是,水层太薄,已快渗完了。解决方案是,须找准水层丰沛的地方,用钻井机再钻出一处深井,起码得钻一百几十米深,也许还要深,并且要靠汲水设备将水汲上来。总之,在当年,少说得花十几万元。村里的人家生活都很困难,凑不了那么大数的一笔钱,只得作罢。后来,井水更浅了,便每家轮流用水。轮到谁家,将孩子和桶轮流吊下井去,一大碗一大碗地往桶里装水。各户人家斯时都全家出动,一切能盛水的东西都用上,轮到一次要一周多呢!倘缺水了,就得向别人家借水啊!
  轮到那少年家时,他母亲将驴子也牵到井边。拽上的第一桶水先不往家里拎,而是先让驴子饮个够。那驴经常处于渴而无水可饮的情况,有几次都闯入屋里找水喝。见着水,饮得像没个够似的。往往,它一抬头,一小桶水已饮光了。有村人看见,心里便生气了——“专家说水层都快渗不出水来了,那话你家人也听到了!还讲不讲点人道主义啦?”少年的母亲也生气了:“到哪时说哪时,现在不是还有水吗?有水我就不能让我家的驴活活渴死!我家的驴还被别人家借去干过许多活呢,这又该怎么说?”
  结果,吵了起来。少年赶紧将驴牵回家,他父亲则急忙跑到井那儿去制止自己的老婆,向对方谢罪。也许,他父亲的内心里,也曾有过如儿子一样的梦想——造一辆小驴车,使自己的老婆儿子进县城变得容易些。没想到出了水的实际问题,梦想破灭了。自从发生了吵架事件,少年的父亲卖驴的想法更急迫了,只不过一时还找不到出价合理的买主。而少年望着他眼中那头漂亮的驴子时,目光忧郁了,他变得心事重重了。两年过去了,他家的驴却没卖,真相是——每天夜里,他将驴牵到井边,将长绳的一端系在驴身上,另一端系自己腰上,一手拎小桶,缓缓下到十几米深的井里。好在井壁并不平滑,突出着些石凸,可踏足。预先测准距离,并无危险。驴也听话,命它在哪站定,就老老实实站在哪儿,一动不动。待拎上半桶水,看着驴一口气饮光了,再下井。每次临走,还要拎回家半小桶水。那驴聪明,经过两次后,明白小主人的半夜行动是出于对它的爱心,以后极配合。因为半夜饮足了水,白天不那么渴了,不犯驴脾气了,干起活来格外有劲儿了。某夜下雪,他粗心大意,留下了蹄印和足迹。天亮后,一些男人女人聚到他家院门前,嚷嚷成一片,指责他家人偷水。   丢人啊!
  但那种行为确实是偷嘛!
  他母亲臊得不出屋,他父亲当众扇了他一耳光,保证当日就杀驴,驴肉分给每一家,算是谢罪。待人们散去,父亲一会儿磨刀,一会儿结绳套。瞪着驴,刚说完非把你杀了不可,叹口气又说,我下得了手吗?要不就吊死你!又瞪着少年吼,我一个人弄得死它吗?你必须帮我!
  少年流泪不止。
  驴也意识到问题严重,大祸即将临头了,在圈内贴壁而站,惴惴不安。
  那时村里出现了几名军人,是招兵的。为首的是位连长,被支书安排住到了他家。该县是贫困县,该村是贫困村。上级指示,招兵也应向贫困村倾斜,所以,他们亲自来了。
  天黑后,趁父母没注意,少年进了连长住的小屋。
  连长笑问:“想走我后门参军?那可不行。我住在你家里也不能为你开后门。招兵是严肃的事,各方面必须符合条件。”
  他哭了。说自己参得了军参不了军无所谓,尽管自己非常想参军——他哀求连长们走时,将他家的驴买走,那等于救它一命。他夸他家的驴是一头多么多么能干活的驴,绝不会使部队白养的。
  连长从枕下抽出两期杂志,又问:“发表在这上边的两篇关于驴的散文,是你写的?”
  那时他已发表了第二篇散文,第二篇比第一篇反响更好。他点头承认。连长是喜欢文学的人,杂志是在县里买的。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是文学很热的年代,那份杂志是县里的文化名片。
  一位招兵的连长,一个贫困农村的少年,因为文学的作用忽然有了共同语言。
  连长说:“你对你家的驴感情很深啊!”
  他说:“它早已经是我朋友了。它为我家为别人家干了那么多活,人得讲良心。”
  连长思忖着说:“是啊,是啊,完全同意你的话。”
  由于家中住了一位连长,他爸暂且不提怎么弄死那头驴了。
  而那少年,已过十八岁生日了,严格说属于小青年了。他和同村的几名小青年到县里一检查身体,都合乎入伍条件,于是都成了新兵。即将离村时,唯独他迟迟不出家门。连长迈进他家院子,见他抱着驴头在哭呢。
  他父亲说:“你倒是快走哇!”
  他就跪下了,对父亲说:“爸,千万别杀死我的朋友……我走了,不是等于省下一份给它喝的水了吗?”
  连长表情为之戚然,也说:“老乡,告诉大家,我保證,一回到部队就号召捐款,争取能为你们村集到一笔打机井的钱。”
  连长和他刚走出院子,驴圈里猛响起一阵驴叫,听来像是驴也放声大哭了……
  2017年12月某日,在一次扶贫题材的电视剧提纲讨论会上,一位转业后当起了影视投资公司项目主管的曾经的团长,讲了以上他和一头驴子的往事。
  讨论会我也应邀参加了。
  有人问:“你们那个县现在情况如何了?”
  他说还是贫困县,但已确实在发生一年比一年好的变化。
  有人问:“你们那个村呢?”
  他说已有两口机井,不再缺水了;与县城之间,也有一条畅通的公路了。
  导演问:“那头驴后来怎么样了?”
  曾经的步兵团的团长,五十几岁的大老爷们,眼眶顿时湿了。他说,据他父亲讲,当年为了送一名难产的女人到县医院去,一路奔跑,累死在医院门前了。
  他说,他无法证实父亲的话是真是假。既然村里人的口径也一致,他宁愿相信真是那么回事。
  “导演,请把我的朋友写到剧本中吧。没有它,我也许不会热爱上文学,也许不会有现在这一种人生。我一直在想用什么方式纪念它,人得讲良心,求你了……”
  众人肃然。而且,愀然。
  导演李文岐看着编剧说:“加上这个情节,必须。否则,咱们都成了没良心的人了,可咱们得成为讲良心的人!”
  众人点头。
  原载《解放日报》2018年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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