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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称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朋友为“年轻人”,自认为对“老陈皮”们情有独钟的我已经够老了,但奇怪的口味和没活力是一回事,我很清楚我的内心还是个幼稚小儿,很适合与三岁的娃娃勾肩搭背。
十多年前就有这样的论断:这是一个肉体上早熟、精神上晚熟的时代。第一次对这个提法有印象,是来自小学老师的饮食安全教育,说那些供给肯德基爷爷和麦当劳叔叔的肉鸡,一个月就长得肥肥胖胖,送到了屠场,却还是小鸡的叫声——激素填出来的。我们这个时代独创了一门兵法,叫“题海战术”,出生于上世纪末的老油条们对“填鸭式教育”这个名字记忆深刻,我们都是新时代的肉鸭,每天的任务是玩命地吃,最后比谁胖。知识是精神的食粮,但用无数食粮灌出来的也只是高级食粮。我们不是高飞的鹰隼、优美的天鹅、象征着智慧的密涅瓦的猫头鹰,只是一群擅嘁嘁喳喳的鸭,循规蹈矩走上餐桌的肉鸭。现在早没了“填鸭式”的提法,但学校教育的模式没变,变本加厉。
我小时候老感慨自己生得晚,看看现在的小朋友,庆幸自己生得还不算晚。教育问题很重要,但我这回不谈这点——我只想说说幼稚和幼稚鬼。
这真是个假公济私的话题。之所以连带自己骂上众人,是因为一件没什么好谈的家事。这两三年来,家中生离死别颇多,我将之归结为我年龄渐长而年长者寿限将到。但里面不乏年轻人:我的一个姨丈肝癌晚期,还使诈募集社会捐款(明明家中有钱,我从此不轻易捐钱),抛下妻子和小学的孩子撒手去了,自己喝出的毛病,怨不得谁。我不认识这个偏门的亲戚。另一个是我舅舅,舌癌,推进手术室才发现做不了,医生只好把刀口缝回去,告诉他治好了。后来家里觉得不能再瞒,本人才知道。
我娘每次说到这件事,又想气又想哭。这种事当然令家人很难受,但她感受最深的是无计可施——我舅舅不配合“治疗”。病人很老实地遵循医嘱,但我娘崇尚的艾灸、针灸、站桩等等,他一概拒绝,佛家所讲的放生、布施、念佛号等等更是锱铢不容。撇去各人观念不谈,他好和我娘对着干,比自己年长许多、一身领导脾气的长姐,专制与亲属的双重属性正是理想的假想敌,未随着少年而消逝的叛逆愈发抬头,偏是你指东他向西,但是有些话听进去了,背后偷偷做。我和我娘说:我舅舅就是个幼稚鬼,三岁小儿的脾气。
心灵年轻,就可永葆青春,这当然是糊弄人。但肉体一定会衰老,内心却不一定,有些人一辈子都是没长大的小孩。我娘不理解:关系着自己的命,有什么必要过不去?人活一口气,这口气常常赌掉了,有些人想死又怕死,有些是赌气死的。赌气当然幼稚,但换做是我,我也赌气,因为人生苍白软弱,再没有别的什么可挽回尊严了。
娘是虔诚的佛教徒,虽然她的虔诚我不喜欢。信教的和信教的也不同,高尔基在自传三部曲中说,他喜欢外婆的上帝,不喜欢他舅妈的上帝。我喜欢我外婆的佛,不喜欢我娘的佛。中国人实在的是没有宗教信仰,只要是土塑金雕,供在庙里,都拜,灵验的抢着拜。但信众要实际的利益,要求支付宝买单的速度,还要简单易行,花费少。大部分小老百姓是功利的有神论者。我舅舅肯去庙里上香,但不肯花大代价积“福报”,因为既信又不信,还要在心里算一笔账。
至少他的态度是犹豫的,不肯信到底,也不肯不信到底。当事人心里有苦难言,不能诉于老父,只好拿姐姐撒气,说些不痛不痒指东打西的抱怨。人人都有出气筒,追名逐利的小人,媚上,必然欺下,否则一肚子火气没地方倒,只能从作威作福中捡回面子。颜回说:“不迁怒,不二过。”颜渊者,孔门第一贤人,尚且这么说,可见迁怒是人之常情。撒气是幼稚的,没认识到自己在撒气,更幼稚。被撒气的因此生气,甚至动怒,也不够成熟。
我们都向往成熟,但那是理想,现实的我们都是幼稚鬼,都听不懂《好了歌》。
成熟是优雅的,但也是痛苦的。每个人都会遇到选择的分岔路,但都蜷缩回自己的壳子中,没有勇气去面对一个真实的残酷的无可依靠的世界。走出去的,是勇者。网络上有调侃,小学生自称“朕”,初中生自称“爷”,高中生自称“哥”,大学生自称“宝宝”。人越长大就越惧老,不萌的时候才开始卖萌,越逼近应该成熟就越希望保持幼稚。责任太沉重,像学习一样,谁都不爱,都不想承担。“宝宝”是不用负责任的,在踏入现实之前,在不得不对自己、对别人负责之前,在尚未脱离的母体内做一回只需操心享乐的胎儿。
我们自甘堕落,我们狂妄自大,渴望成长,拒绝成长。成熟的标准和实现的路径,还应该被好好研究。
(摘自“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