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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
环顾四周，我所在的猪圈空空如也。我感到一阵落寞。想起刚才似乎只那么一瞬间我就把饲料全吃光了，有些后悔。这样下去，我会变得很肥。人变肥了顶多被别人骂成肥猪，而猪变肥就会被送进屠宰场，这意味着死亡。每次这么想的时候我都很后悔，越后悔越想，越想越后悔，这后悔瞬间变成了绝望。是的，末日要来了！
猪圈被篱笆围着，透过篱笆，可以看到另一边。另一边是人类生活的世界。这时猪圈外慢慢爬来一个乌龟，乌龟的速度很慢，边爬边朝猪圈里张望。它一定是刚来这个地方。看它爬行时滑稽的样子，我联想到了前些日子的一次事故。
那天我的同志（我们把同在一个猪圈的猪称做同志）被人类装上货车，可能由于过重或者是卡车过轻，卡车开动的时候不小心翻了。我的同志被摔出车外，惊慌失措，跑了。从此，它变成了野猪。这让我很生气。从此这个猪圈里就只剩下了我一个，有时候我独自在猪圈里浮想联翩：它一定在广阔的原野自由地奔跑，然后突然想到了我，它停下来，自言自语道：那个白痴！现在猪圈里只剩我一个还有一个原因。妈妈刚生下我们不久就被拉进了屠宰场，这是爸爸对我们说的。爸爸说完这话就被拉进了屠宰场。爸爸临走的时候平静地对我说：这是我们的命运，命运是不能不接受的。
“你在想什么？”乌龟的话突然把我惊醒，我反应过来，发现它就在我面前，两只绿豆大小的眼睛透过篱笆好奇地打量着我。这时传来一个人类的孩子的哭声，他哭喊着：“我的王八不见了！”我看着眼前的乌龟想，人类真矫情。
那个小孩子是它的主人，刚才在哭，现在却不哭了。他看到了乌龟。乌龟慢慢地爬，爬呀爬，爬呀爬，终于爬到了那个小孩子的脚边，可小孩并没有看它，它开始疑惑了。它的主人惊喜地看着远处的另一只母乌龟，念叨了一句：“这只母乌龟哪里来的？”事实上那只乌龟是从别人家走失，走到这个家，就成了这个家的。小孩子抱着那只母乌龟回家了。
从此这只乌龟失宠了。所以，我开始叫它王八。
从此，王八住到了猪圈里，确切地说是我收留了它。它很失望，有时候还很疑惑，它问我：“他究竟为什么把我扔出来？”
“可能因为你是公的。”我说。
“有什么问题吗？”它更加疑惑了。
“你不能下王八蛋。”我鄙视了它一眼。做猪真好，不下蛋只下崽，所以它找不到讽刺我的理由，我突然想到一个重大的问题，刚想说，却被它打断了。
“原来你不是白痴。”它笑了。这一瞬间它对我有了些崇拜，我很满意。很快我发现它对那个抢了它饭碗的母乌龟恨得咬牙切齿，又无处发泄，就变得无聊，越无聊越恨，越恨越无聊。突然有一天，它不无聊了。那个母乌龟被人类炖成汤了，它越想越兴奋，我看着它，开始沉默。这些天，王八跟我抢食吃，我心想不能多吃，但见它抢，我终于忍不住也抢。我抢它也抢，它抢我越抢，每次那么满满一大盆的猪饲料就这么被我们抢完了，当然，王八怎么能抢得过猪。
“它被炖了，真好。”王八一边吃饲料，一边感叹道，看样子它好像出了一口恶气。
我也想到它被炖了，这一家人有了乌龟肉吃，有了乌龟汤喝，自然暂时不会想到我。这很值得庆幸，明天还可以吃饲料。
王八整天除了睡觉就是吃饭，我觉得如果这样下去，恐怕它再过些日子就会肥成猪了。我这么对它说了，它睡眼矇眬懒洋洋地说：“变成猪又如何？”
是啊，这提醒了我。变成猪又如何？它有王八壳呢，这一刻不知为何我联想到如果猪也有个壳，那么猪一定死不了。我不怀好意地盯着王八，它已经睡着了。
好多天以后，猪圈的上方有些枯黄的树叶落下来，这让我很惊奇，这些枯叶是从哪里来的？我在这个猪圈里生活了几年，第一次对外面的世界感到好奇，我立即跑到猪圈篱笆的旁边，兴致勃勃地观察一番。
这时候，来了一个人类。
他站在猪圈的外面，我注意到他应该有眼睛的地方空洞阴森，原来他没有眼睛。然后他又走了。
很久前人类发生战争的时候有个人类在这个猪圈躲藏过，那时候这里有很多猪，还没有被送进屠宰场。我的爸爸妈妈正在等待我出生，那是个冬天。
被人追杀的他路过猪圈时突然想到躲藏。他跳到猪圈里，藏在我妈妈的身后，妈妈怀着我，肚子很大，这让他躲过一劫。天黑了下来，他很冷，而且又累又饿，当这种糟糕的感觉到达顶峰时他意识渐渐模糊。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群猪的正中央。猪们把他围了个严严实实，他甚至感到了一些微微的热，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他竟然出了些汗。他看着这些猪。猪都在睡觉，它们在等着吃，吃完再睡觉，这就是猪的生活。他并没想到有一只猪也会思考，这就是我的爸爸，它是个智者。
后来我的爸爸死了。
爸爸临死前的某天还对我说：“那件事情以后那个男人就瞎了。”我不知道爸爸是怎么知道那个男人瞎了，但是爸爸说：“他瞎是因为他离开了猪圈，在离开猪圈的当天他就瞎了。”后来下起了漫天大雪，爸爸望着天上纷纷扬扬落下的大片雪花若有所思，眼睛里反射着遍地的白。
一
我觉得外面似乎发生着一些奇怪的事情。晚上来来回回卡车的声音经常把我吵醒，本来只在白天有车，那倒没什么，因为我白天睡觉时间不是太多。由于整天缺觉，我居然开始瘦了。
天气寒冷起来了，王八整天把头缩在壳里。原先日子平静的时候是不会这样的，它会把头探出来，放在地上，闭着眼睛睡觉。
这期间我总是忍不住想起爸爸被拉进屠宰场前一天的晚上，它平静地说：“我觉得有些不对劲。”突然，我又联想到我的同志被拉进屠宰场的前一天有些癫狂，它大喊：“我觉得事情很不对劲！”可惜人类不是猪，听不懂它在喊什么，只是觉得吵闹。没过一会，它就被拉到了屠宰场。那是个判决猪的地方，好像我们猪生来就是为了那一天的判决，怎么会这样呢？我这样想着，一不小心说了出来。
“你们生下来就是为了进屠宰场。” 王八说。
我的思维马上混乱了，心里有些虚。我问它：“你生下来是为了什么？”
“我能活一千年。你看我行动迟缓，自杀又不方便，想不活一千年都难。”它看着我，让我觉得那个小得可怜的眼里蕴藏着对我无限的不屑一顾。
谁都没有注意到有一片树叶从一棵即将枯死的大树上开始坠落，它只是飘啊飘，飘啊飘，最终落到了正在说话的我和王八眼前。
夜晚又降临了，卡车的声音开始越来越近，最终在猪圈前停下来，这时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仰望天空，以前我做出这样的举动是在白天，却觉得没有现在看得清楚。夜，从来没有这样漆黑过。
外面是个广阔的世界，卡车的灯光照射着我所处的地方，猪圈被照射到的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外面黑暗得有些恐怖。
卡车开始转向，灯光慢慢移位。
卡车倒车的时候不小心把猪圈的篱笆撞掉一个角，从此，即使关上猪圈门我也能清楚地看到人类的世界。
卡车停住了，下来了一头母猪，我没有理它，想着以前的事。以前猪圈就已经破损过一次，是卡车把我妈妈送进屠宰场倒车时撞掉的，跟今天的情景一样。
猪圈没被补上的那几天，猪们都看着那个缺口，觉得自己可以从那里逃出去，这样想着，它们又渐渐睡着了。
王八说：“你看，猪圈被撞掉了一个角。”
“是啊，那不是两个角。”我对它这话非常不屑，或许还有别的因素，我说不清楚，却肯定是从某一天开始，从我的心里萌发出一种对它的憎恨，后来明白原来是因为寿命。它能活一千年，而我只能看着它快乐地生活然后自己死掉，但我没意识到它从来没有快乐过。
母猪打断我和王八的谈话，说：“我明天早上就走。”我保持了一夜的沉默，然后第二天早上来临了，母猪又被运上了车。
卡车准备出发时发出的噪音，跟以往不同，这声音被另一些由远及近的轰鸣声淹没，那声音前所未有地震撼着周围的一切。我从猪圈看到天空迅速闪现出一道道发出火红色光亮的弧线，弧线飞快地延伸向卡车。
卡车爆炸了！人类和母猪的血飞溅到四面八方，猪圈里、我的脸上、我的身上，都是他们的血。那是被爆炸的能量加热到沸腾的血，我开始奇怪为什么血会在死亡的时候变得沸腾，是不是他们活着的时候从未有过真正的激情？
眼前的一切让我联想到了地狱。爸爸说过：“地狱里到处都是烈火，到处都是死亡。”
爸爸还说：“地狱里的死亡，是永生。”这句话我一直没有明白。
我的眼前继续发生着爆炸，猪圈的篱笆被炸到，那个被卡车撞坏的小角就变成了大洞。王八这时候被炸弹产生的余波震上了天，很快又从天上掉了下来。
天空突然平静了下来。
猪圈外有一个人大喊：“战争开始了！”
很多人开始大喊：“战争开始了！”
天又渐渐黑了下来，人类一片忙乱。到处都是哭喊声，还有搬动东西的声音。隐约中我感觉王八已经睡着了，又好像听到有声音在我身边缥缈着。这个猪圈里，除了我，又有谁呢？
“我快饿死了！”
零
清晨，我在有着破损的篱笆的猪圈里看着外面。我们的主人一家逃离得匆忙，把我和王八忘记了。
我慢慢从惊恐中回过神来，看着眼前不断覆盖到那些血上的雪，颜色由红变白。周围一片死寂。
王八在睡觉，我去叫醒了它。我问它：“战争是什么？”
“不知道。”它一脸默然，连眼都没睁，说完继续睡觉。
我很困，即将睡着的时候，听到猪圈的外面有一些声音，很像是人类发出的，这里的人不是都逃亡了吗？我这样想着，又渐渐睡去了。
正午，雪下得更大了，另一群人来到了这个空旷萧条的地方。他们浑身都是白色的，王八睁大眼睛，显得非常惊恐，却故作镇静地对我说：“他们是士兵。”
“你怎么知道？”我非常好奇。我等待着它的答案，却似乎永远没有答案。
王八一定还说了点什么，我只看到它的嘴在动，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因为我听到一个人类在说话，那声音来自篱笆外面。
一个人在猪圈外看到了我和王八，他对另一个人说：“长官，我们发现了一只乌龟和一头猪。”
“把它们炖成汤喝。”长官说完话，我的意识开始混沌，就再也听不见任何话，我想爸爸临死前也是这种感觉。我浑身颤抖着对王八说：“我们要死了，我们要死了！”
“你去死吧。我死不了。”王八说完继续睡觉。它睡着了，我突然觉得它以前把头缩进壳里睡觉像王八蛋，现在没把头缩进去却更像了。我这样想着，说了出来。王八睁开眼睛，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王八说：“我是个王八，不是王八蛋。”
天空中不断飘落着大片大片的雪花，雪花从天上落下来，左飘飘，右飘飘，飘到了那个长官的头上，长官头上不像其他人戴着一种叫帽子的东西，而是把它拿在手上。我注意到那个长官是瞎子。我有眼睛，却还不如一个没有眼睛的瞎子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
这群士兵开始生火，准备把我和王八炖了，而正巧这时候天气阴沉，夜幕迅速降临了，在这种荒凉的地方，晚上生火是很愚蠢的行为，因为他们是士兵，另一群士兵就可以轻易地发现他们，然后给予无情的打击。他们没有意识到，所以死了。
一切突然平静了下来，只留下漫天的火光提醒我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瞎子的头颅滚了过来。他的脸庞正对着我，表情安详。
“事情该结束了吧！”我把王八叫醒，它睁开了眼睛，并没有显出睡眼矇眬的样子。
“事情永远不会结束，这个世界让我们抽奖，你中奖了，就去死吧！”它大喊道，我感觉它已经崩溃了。我看着它小小的眼睛，怎么也没想到它会说出这样使我深思的话，可我觉得该思考的都思考完了，多余的思考只能让我在死亡面前显得更加懦弱。
“我快饿死了。”王八的声音突然显得非常虚弱，它似乎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说完话，就晕了过去。
外面的世界是人类的世界，我能出去，却只想在这个猪圈里度过一生，我的一生只有几年，不像王八那么漫长，又或许，这对谁都是煎熬。谁知道呢？
猪圈的远处突然出现一个身影，是一个小孩子，他面黄肌瘦，踉踉跄呛地走着，他可能想找点东西吃。他的手受伤了，从颤抖的向下低垂的手指上不断滴下红得耀眼的血。
一滴滴血滴在雪上，雪变成了红色。
小孩子走过一个个残缺的尸体，由于饥饿而显得无神的眼睛已不再拥有人类的恐惧，他终于找到一个尸体还算完整的士兵，他身上有一样东西在闪耀。那个东西是黑色的，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小孩子觉得那是可以吃的东西。
他拿起那个东西，发现上面有个铁环，就使劲拉了一下，尾部冒出了一丝烟雾。
原来是手榴弹，手榴弹爆炸了。
王八说：“这个小孩子是我的主人。”
弹片向四周散发，一般来说在能看到爆炸的范围内都有可能被弹片击中。
王八是这么死的：它被一块弹片击中脖子，流血而死。
我很平静地对它说了最后一句话：“你快要死了。”
“我能活一千年呢！”它竟然有些激动，还想说话，血已经从它的嘴里喷涌而出，它越想说话，血喷得越快，血喷得越快，它就越激动，一瞬间，它就死了。
这个猪圈里，只剩下一只猪，这个猪是我，我看着一只王八死了，自己却还活着。
我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嘈杂声，那是另一支部队，他们路过我的猪圈。他们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最后听到一个人说：“那里是地狱！”
后来的后来没有了后来。
“末日！”一个逃亡的士兵这么说。他摔倒在我的面前。他瞪大了眼睛，他的眼睛没看着我，让我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在跟空气说话，或许，人类觉得猪跟空气没区别。人类食用猪肉，人类呼吸空气。我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类，觉得他应该死了。我见到的死亡太多，遇到不死的生物都会觉得奇怪。
他死后我突然想走出猪圈，外面的雪早已经停了。气温开始渐渐回升，地上的雪已经化了，跟满地的血相融。越来越耀眼，我看着那些光亮产生了幻觉。
它们在呼唤我，是走出猪圈的时候了。
然后，我走了出去，在走出猪圈的那一刻，我不小心踏在了那个瞎子的头颅上。
环顾四周，我所在的猪圈空空如也。我感到一阵落寞。想起刚才似乎只那么一瞬间我就把饲料全吃光了，有些后悔。这样下去，我会变得很肥。人变肥了顶多被别人骂成肥猪，而猪变肥就会被送进屠宰场，这意味着死亡。每次这么想的时候我都很后悔，越后悔越想，越想越后悔，这后悔瞬间变成了绝望。是的，末日要来了！
猪圈被篱笆围着，透过篱笆，可以看到另一边。另一边是人类生活的世界。这时猪圈外慢慢爬来一个乌龟，乌龟的速度很慢，边爬边朝猪圈里张望。它一定是刚来这个地方。看它爬行时滑稽的样子，我联想到了前些日子的一次事故。
那天我的同志（我们把同在一个猪圈的猪称做同志）被人类装上货车，可能由于过重或者是卡车过轻，卡车开动的时候不小心翻了。我的同志被摔出车外，惊慌失措，跑了。从此，它变成了野猪。这让我很生气。从此这个猪圈里就只剩下了我一个，有时候我独自在猪圈里浮想联翩：它一定在广阔的原野自由地奔跑，然后突然想到了我，它停下来，自言自语道：那个白痴！现在猪圈里只剩我一个还有一个原因。妈妈刚生下我们不久就被拉进了屠宰场，这是爸爸对我们说的。爸爸说完这话就被拉进了屠宰场。爸爸临走的时候平静地对我说：这是我们的命运，命运是不能不接受的。
“你在想什么？”乌龟的话突然把我惊醒，我反应过来，发现它就在我面前，两只绿豆大小的眼睛透过篱笆好奇地打量着我。这时传来一个人类的孩子的哭声，他哭喊着：“我的王八不见了！”我看着眼前的乌龟想，人类真矫情。
那个小孩子是它的主人，刚才在哭，现在却不哭了。他看到了乌龟。乌龟慢慢地爬，爬呀爬，爬呀爬，终于爬到了那个小孩子的脚边，可小孩并没有看它，它开始疑惑了。它的主人惊喜地看着远处的另一只母乌龟，念叨了一句：“这只母乌龟哪里来的？”事实上那只乌龟是从别人家走失，走到这个家，就成了这个家的。小孩子抱着那只母乌龟回家了。
从此这只乌龟失宠了。所以，我开始叫它王八。
从此，王八住到了猪圈里，确切地说是我收留了它。它很失望，有时候还很疑惑，它问我：“他究竟为什么把我扔出来？”
“可能因为你是公的。”我说。
“有什么问题吗？”它更加疑惑了。
“你不能下王八蛋。”我鄙视了它一眼。做猪真好，不下蛋只下崽，所以它找不到讽刺我的理由，我突然想到一个重大的问题，刚想说，却被它打断了。
“原来你不是白痴。”它笑了。这一瞬间它对我有了些崇拜，我很满意。很快我发现它对那个抢了它饭碗的母乌龟恨得咬牙切齿，又无处发泄，就变得无聊，越无聊越恨，越恨越无聊。突然有一天，它不无聊了。那个母乌龟被人类炖成汤了，它越想越兴奋，我看着它，开始沉默。这些天，王八跟我抢食吃，我心想不能多吃，但见它抢，我终于忍不住也抢。我抢它也抢，它抢我越抢，每次那么满满一大盆的猪饲料就这么被我们抢完了，当然，王八怎么能抢得过猪。
“它被炖了，真好。”王八一边吃饲料，一边感叹道，看样子它好像出了一口恶气。
我也想到它被炖了，这一家人有了乌龟肉吃，有了乌龟汤喝，自然暂时不会想到我。这很值得庆幸，明天还可以吃饲料。
王八整天除了睡觉就是吃饭，我觉得如果这样下去，恐怕它再过些日子就会肥成猪了。我这么对它说了，它睡眼矇眬懒洋洋地说：“变成猪又如何？”
是啊，这提醒了我。变成猪又如何？它有王八壳呢，这一刻不知为何我联想到如果猪也有个壳，那么猪一定死不了。我不怀好意地盯着王八，它已经睡着了。
好多天以后，猪圈的上方有些枯黄的树叶落下来，这让我很惊奇，这些枯叶是从哪里来的？我在这个猪圈里生活了几年，第一次对外面的世界感到好奇，我立即跑到猪圈篱笆的旁边，兴致勃勃地观察一番。
这时候，来了一个人类。
他站在猪圈的外面，我注意到他应该有眼睛的地方空洞阴森，原来他没有眼睛。然后他又走了。
很久前人类发生战争的时候有个人类在这个猪圈躲藏过，那时候这里有很多猪，还没有被送进屠宰场。我的爸爸妈妈正在等待我出生，那是个冬天。
被人追杀的他路过猪圈时突然想到躲藏。他跳到猪圈里，藏在我妈妈的身后，妈妈怀着我，肚子很大，这让他躲过一劫。天黑了下来，他很冷，而且又累又饿，当这种糟糕的感觉到达顶峰时他意识渐渐模糊。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群猪的正中央。猪们把他围了个严严实实，他甚至感到了一些微微的热，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他竟然出了些汗。他看着这些猪。猪都在睡觉，它们在等着吃，吃完再睡觉，这就是猪的生活。他并没想到有一只猪也会思考，这就是我的爸爸，它是个智者。
后来我的爸爸死了。
爸爸临死前的某天还对我说：“那件事情以后那个男人就瞎了。”我不知道爸爸是怎么知道那个男人瞎了，但是爸爸说：“他瞎是因为他离开了猪圈，在离开猪圈的当天他就瞎了。”后来下起了漫天大雪，爸爸望着天上纷纷扬扬落下的大片雪花若有所思，眼睛里反射着遍地的白。
一
我觉得外面似乎发生着一些奇怪的事情。晚上来来回回卡车的声音经常把我吵醒，本来只在白天有车，那倒没什么，因为我白天睡觉时间不是太多。由于整天缺觉，我居然开始瘦了。
天气寒冷起来了，王八整天把头缩在壳里。原先日子平静的时候是不会这样的，它会把头探出来，放在地上，闭着眼睛睡觉。
这期间我总是忍不住想起爸爸被拉进屠宰场前一天的晚上，它平静地说：“我觉得有些不对劲。”突然，我又联想到我的同志被拉进屠宰场的前一天有些癫狂，它大喊：“我觉得事情很不对劲！”可惜人类不是猪，听不懂它在喊什么，只是觉得吵闹。没过一会，它就被拉到了屠宰场。那是个判决猪的地方，好像我们猪生来就是为了那一天的判决，怎么会这样呢？我这样想着，一不小心说了出来。
“你们生下来就是为了进屠宰场。” 王八说。
我的思维马上混乱了，心里有些虚。我问它：“你生下来是为了什么？”
“我能活一千年。你看我行动迟缓，自杀又不方便，想不活一千年都难。”它看着我，让我觉得那个小得可怜的眼里蕴藏着对我无限的不屑一顾。
谁都没有注意到有一片树叶从一棵即将枯死的大树上开始坠落，它只是飘啊飘，飘啊飘，最终落到了正在说话的我和王八眼前。
夜晚又降临了，卡车的声音开始越来越近，最终在猪圈前停下来，这时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仰望天空，以前我做出这样的举动是在白天，却觉得没有现在看得清楚。夜，从来没有这样漆黑过。
外面是个广阔的世界，卡车的灯光照射着我所处的地方，猪圈被照射到的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外面黑暗得有些恐怖。
卡车开始转向，灯光慢慢移位。
卡车倒车的时候不小心把猪圈的篱笆撞掉一个角，从此，即使关上猪圈门我也能清楚地看到人类的世界。
卡车停住了，下来了一头母猪，我没有理它，想着以前的事。以前猪圈就已经破损过一次，是卡车把我妈妈送进屠宰场倒车时撞掉的，跟今天的情景一样。
猪圈没被补上的那几天，猪们都看着那个缺口，觉得自己可以从那里逃出去，这样想着，它们又渐渐睡着了。
王八说：“你看，猪圈被撞掉了一个角。”
“是啊，那不是两个角。”我对它这话非常不屑，或许还有别的因素，我说不清楚，却肯定是从某一天开始，从我的心里萌发出一种对它的憎恨，后来明白原来是因为寿命。它能活一千年，而我只能看着它快乐地生活然后自己死掉，但我没意识到它从来没有快乐过。
母猪打断我和王八的谈话，说：“我明天早上就走。”我保持了一夜的沉默，然后第二天早上来临了，母猪又被运上了车。
卡车准备出发时发出的噪音，跟以往不同，这声音被另一些由远及近的轰鸣声淹没，那声音前所未有地震撼着周围的一切。我从猪圈看到天空迅速闪现出一道道发出火红色光亮的弧线，弧线飞快地延伸向卡车。
卡车爆炸了！人类和母猪的血飞溅到四面八方，猪圈里、我的脸上、我的身上，都是他们的血。那是被爆炸的能量加热到沸腾的血，我开始奇怪为什么血会在死亡的时候变得沸腾，是不是他们活着的时候从未有过真正的激情？
眼前的一切让我联想到了地狱。爸爸说过：“地狱里到处都是烈火，到处都是死亡。”
爸爸还说：“地狱里的死亡，是永生。”这句话我一直没有明白。
我的眼前继续发生着爆炸，猪圈的篱笆被炸到，那个被卡车撞坏的小角就变成了大洞。王八这时候被炸弹产生的余波震上了天，很快又从天上掉了下来。
天空突然平静了下来。
猪圈外有一个人大喊：“战争开始了！”
很多人开始大喊：“战争开始了！”
天又渐渐黑了下来，人类一片忙乱。到处都是哭喊声，还有搬动东西的声音。隐约中我感觉王八已经睡着了，又好像听到有声音在我身边缥缈着。这个猪圈里，除了我，又有谁呢？
“我快饿死了！”
零
清晨，我在有着破损的篱笆的猪圈里看着外面。我们的主人一家逃离得匆忙，把我和王八忘记了。
我慢慢从惊恐中回过神来，看着眼前不断覆盖到那些血上的雪，颜色由红变白。周围一片死寂。
王八在睡觉，我去叫醒了它。我问它：“战争是什么？”
“不知道。”它一脸默然，连眼都没睁，说完继续睡觉。
我很困，即将睡着的时候，听到猪圈的外面有一些声音，很像是人类发出的，这里的人不是都逃亡了吗？我这样想着，又渐渐睡去了。
正午，雪下得更大了，另一群人来到了这个空旷萧条的地方。他们浑身都是白色的，王八睁大眼睛，显得非常惊恐，却故作镇静地对我说：“他们是士兵。”
“你怎么知道？”我非常好奇。我等待着它的答案，却似乎永远没有答案。
王八一定还说了点什么，我只看到它的嘴在动，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因为我听到一个人类在说话，那声音来自篱笆外面。
一个人在猪圈外看到了我和王八，他对另一个人说：“长官，我们发现了一只乌龟和一头猪。”
“把它们炖成汤喝。”长官说完话，我的意识开始混沌，就再也听不见任何话，我想爸爸临死前也是这种感觉。我浑身颤抖着对王八说：“我们要死了，我们要死了！”
“你去死吧。我死不了。”王八说完继续睡觉。它睡着了，我突然觉得它以前把头缩进壳里睡觉像王八蛋，现在没把头缩进去却更像了。我这样想着，说了出来。王八睁开眼睛，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王八说：“我是个王八，不是王八蛋。”
天空中不断飘落着大片大片的雪花，雪花从天上落下来，左飘飘，右飘飘，飘到了那个长官的头上，长官头上不像其他人戴着一种叫帽子的东西，而是把它拿在手上。我注意到那个长官是瞎子。我有眼睛，却还不如一个没有眼睛的瞎子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
这群士兵开始生火，准备把我和王八炖了，而正巧这时候天气阴沉，夜幕迅速降临了，在这种荒凉的地方，晚上生火是很愚蠢的行为，因为他们是士兵，另一群士兵就可以轻易地发现他们，然后给予无情的打击。他们没有意识到，所以死了。
一切突然平静了下来，只留下漫天的火光提醒我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瞎子的头颅滚了过来。他的脸庞正对着我，表情安详。
“事情该结束了吧！”我把王八叫醒，它睁开了眼睛，并没有显出睡眼矇眬的样子。
“事情永远不会结束，这个世界让我们抽奖，你中奖了，就去死吧！”它大喊道，我感觉它已经崩溃了。我看着它小小的眼睛，怎么也没想到它会说出这样使我深思的话，可我觉得该思考的都思考完了，多余的思考只能让我在死亡面前显得更加懦弱。
“我快饿死了。”王八的声音突然显得非常虚弱，它似乎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说完话，就晕了过去。
外面的世界是人类的世界，我能出去，却只想在这个猪圈里度过一生，我的一生只有几年，不像王八那么漫长，又或许，这对谁都是煎熬。谁知道呢？
猪圈的远处突然出现一个身影，是一个小孩子，他面黄肌瘦，踉踉跄呛地走着，他可能想找点东西吃。他的手受伤了，从颤抖的向下低垂的手指上不断滴下红得耀眼的血。
一滴滴血滴在雪上，雪变成了红色。
小孩子走过一个个残缺的尸体，由于饥饿而显得无神的眼睛已不再拥有人类的恐惧，他终于找到一个尸体还算完整的士兵，他身上有一样东西在闪耀。那个东西是黑色的，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小孩子觉得那是可以吃的东西。
他拿起那个东西，发现上面有个铁环，就使劲拉了一下，尾部冒出了一丝烟雾。
原来是手榴弹，手榴弹爆炸了。
王八说：“这个小孩子是我的主人。”
弹片向四周散发，一般来说在能看到爆炸的范围内都有可能被弹片击中。
王八是这么死的：它被一块弹片击中脖子，流血而死。
我很平静地对它说了最后一句话：“你快要死了。”
“我能活一千年呢！”它竟然有些激动，还想说话，血已经从它的嘴里喷涌而出，它越想说话，血喷得越快，血喷得越快，它就越激动，一瞬间，它就死了。
这个猪圈里，只剩下一只猪，这个猪是我，我看着一只王八死了，自己却还活着。
我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嘈杂声，那是另一支部队，他们路过我的猪圈。他们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最后听到一个人说：“那里是地狱！”
后来的后来没有了后来。
“末日！”一个逃亡的士兵这么说。他摔倒在我的面前。他瞪大了眼睛，他的眼睛没看着我，让我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在跟空气说话，或许，人类觉得猪跟空气没区别。人类食用猪肉，人类呼吸空气。我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类，觉得他应该死了。我见到的死亡太多，遇到不死的生物都会觉得奇怪。
他死后我突然想走出猪圈，外面的雪早已经停了。气温开始渐渐回升，地上的雪已经化了，跟满地的血相融。越来越耀眼，我看着那些光亮产生了幻觉。
它们在呼唤我，是走出猪圈的时候了。
然后，我走了出去，在走出猪圈的那一刻，我不小心踏在了那个瞎子的头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