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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机会接触到骆驼客纯属一个意外。
大概是两年前的春节，我去一个偏远的村庄看望我的外祖母，外祖母眼睛花了，头发白了，我去看她的时候，她竟然认不出我是谁了。我说我是你的外孙子，外祖母才上上下下地抚摸我。就在当儿，屋里进来了一位老人，舅舅把他让到炕上坐，炕上热乎，炕桌上摆满了瓜子和糖果。老人也不客气，脱下棉靴子，就盘腿坐在了炕上。
老人坐在炕上后，话就多了起来，说，五十多年了，一切都变了，这村子原来在东坝上，现在挪到了西坝上，一块儿的玩伴很多人都不在了，得去坟头上去看他们，桂花你的身体还好吧？
桂花，就是外婆。
舅舅说，这个老爷爷八岁的时候就走出村子拉骆驼，穿越村庄北面的黑戈壁一趟一趟地闯新疆，没想到，吃了那么多的苦，身体还是很硬朗。
我心里一惊，解放前的那些骆驼客还有人活着，而且这个活着的人，就在我的眼前。长期以来，我曾经着迷于民国初年延续了三十多年的连接关内与关外驼路走向的研究，手头的材料，大都是民间传说，而真正的驼路则早已淹没于岁月风尘之中，没有蛛丝马迹可寻。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老爷爷的经历，对我来说，无异于天上掉下来个大馅饼。
在老爷爷的讲述中，我走上了那条艰辛的骆驼之路。八百公里的荒野，每隔二十公里，就有一眼泉，是断断续续的四十多眼泉连起了那漫长的道路，要不然，骆驼客就要被干旱的戈壁渴死，被酷烈的太阳晒死。走在骆驼道上的人，记下了泉水，就找到了生存的路线，就是骆驼道上的主人。
老爷爷跟着七八十匹骆驼，夜行昼伏，根本无法辨别方向，只是懵懵懂懂地跟着大掌柜走，走到一处，大掌柜说，歇了，他就帮着把驮子一个个从骆驼背上卸下来，牵上骆驼到泉边饮水。泉水四周往往长满了野草，他还要割草喂骆驼。最初，他只是个帮工的角色，吃人家吃剩的饭汤，遇见大风暴，人被埋掉半截子，自己不想着法子出来，驼队走远了，就是个死。在骆驼客的行列里，适者生存，这残酷的法则，使很多刚刚出道的小伙子都把年轻的骨头扔在了戈壁滩上。
这样的日子苦熬了三年，他走了五六趟戈壁，逐渐积累了走戈壁的经验，譬如看天气，识别道路，找泉水，他都干得顺手了，大掌柜也不敢小瞧他，使他处于驼队中的一个核心的位置。
老爷爷大概画出了他们行走的路线，图上标记的名称，闻所未闻，可能是骆驼客内部的秘密，像那些泉水，都是用黑瞎子、老狐狸、小山羊等注解，外人根本看不出个究竟。
老爷爷自己拉了三十年的骆驼，积攒了一笔银钱，就在关外安了家，年年眼含泪水看着关内的方向，老了，才下定决心把自己这把老骨头送回故乡。老爷爷说，这回，他不走了，埋棺材的地方都选好了。
听了老爷爷的经历，我的思路稍稍清晰了些，但总体上，那条驼路还是蒙着一层厚厚的迷雾，因为那条路上，抛洒了一代人的情感，情感失散，活跃的泉眼也就被堵死了，今天的人们再去探寻它，已经无路可走。
苦 水
苦水是一个地方，苦水有大片的草地，在那片草地上，有一个人，在那里住了一辈子。我说的是我们村里的鞋匠爷爷。
听说鞋匠爷爷是见过大世面的，在城里的马路上摆过修鞋的摊点，后来，城里的手工业者归拢了起来成立了集体企业，鞋匠爷爷自在惯了，不愿意在企业上班，就来到了苦水，赶着生产队的一群羊，在苦水的草地上奔波着。但到了夜晚，就摆弄着自己的老本行，他把羊毛擀成毡子，又把毡子做成靴子，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苦水距离村庄有十多公里的路程，鞋匠爷爷病了时，常常是父亲去接替他，这样，我就有机会到苦水去。
有一次鞋匠爷爷病得很厉害，呼吸都很困难，父亲带去的药，他吃了很多也不管用。那是一年的冬天，北风呼呼地吹，吹来了漫天的大雪，鞋匠爷爷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看快不行了，我掏出藏在棉衣里的冬果梨，父亲用冰糖熬了一大茶缸，这是我们村庄的偏方，鞋匠爷爷喝了一天，病情竟然奇迹般地好转。
我陪着鞋匠爷爷度过了整整一个冬天，从那以后，苦水一带，我跑了个遍。鞋匠爷爷教我逮野兔子，我们在石头上拴了活套，隔几天转一圈，就能捉回好几只野兔子，我们天天吃野兔子肉，都快吃腻了。
鞋匠爷爷是个老光棍，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自己本身就是个逃荒要饭的孤儿，学了修鞋的手艺糊口，无牵无挂，图个自由自在。有我在他身边，我发现他并不喜欢一个人孤独地生活，想着法子留住我，当我回村上学的时候，他偷偷地掉了眼泪。
学校放假或者礼拜天，我都会徒步去苦水，看望鞋匠爷爷。每去一次，鞋匠爷爷都送给我他自己做的鞋子和他捉到的野兔子。
苦水的秋天，水草旺盛，他就带我去更远的沙丘挖锁阳和苁蓉，锁阳和苁蓉是珍贵的中药材，拿它换了钱，学费就不用发愁。想起来，在那个年月，要不是鞋匠爷爷的帮衬，我的学业就要荒废了。
鞋匠爷爷的病越来越多，但他还是硬撑着在苦水放羊，村上的人都说，让鞋匠爷爷回来，可鞋匠爷爷说，在苦水住惯了，死了就埋在苦水。
我初中毕业考上了外地的中专，铁板钉钉地吃上了公家饭，鞋匠爷爷破天荒地回了一趟村庄，在我衣服口袋里塞进了二十块钱，算是祝贺。鞋匠爷爷有哮喘病，我在外地给他买了特效药，可他还是没有熬过我走出村庄的那个冬天。
听父亲说，他在临死的时候想见我一面，无奈路途遥远，终成遗憾。他留给我的牛皮褡裢里装了五十多个银元，那是真正的袁大头，说是留给我娶媳妇的。看着鞋匠爷爷的遗物，我流下了眼泪，在苦水荒凉的坟头上，坐了一天。
大概是两年前的春节，我去一个偏远的村庄看望我的外祖母，外祖母眼睛花了，头发白了，我去看她的时候，她竟然认不出我是谁了。我说我是你的外孙子，外祖母才上上下下地抚摸我。就在当儿，屋里进来了一位老人，舅舅把他让到炕上坐，炕上热乎，炕桌上摆满了瓜子和糖果。老人也不客气，脱下棉靴子，就盘腿坐在了炕上。
老人坐在炕上后，话就多了起来，说，五十多年了，一切都变了，这村子原来在东坝上，现在挪到了西坝上，一块儿的玩伴很多人都不在了，得去坟头上去看他们，桂花你的身体还好吧？
桂花，就是外婆。
舅舅说，这个老爷爷八岁的时候就走出村子拉骆驼，穿越村庄北面的黑戈壁一趟一趟地闯新疆，没想到，吃了那么多的苦，身体还是很硬朗。
我心里一惊，解放前的那些骆驼客还有人活着，而且这个活着的人，就在我的眼前。长期以来，我曾经着迷于民国初年延续了三十多年的连接关内与关外驼路走向的研究，手头的材料，大都是民间传说，而真正的驼路则早已淹没于岁月风尘之中，没有蛛丝马迹可寻。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老爷爷的经历，对我来说，无异于天上掉下来个大馅饼。
在老爷爷的讲述中，我走上了那条艰辛的骆驼之路。八百公里的荒野，每隔二十公里，就有一眼泉，是断断续续的四十多眼泉连起了那漫长的道路，要不然，骆驼客就要被干旱的戈壁渴死，被酷烈的太阳晒死。走在骆驼道上的人，记下了泉水，就找到了生存的路线，就是骆驼道上的主人。
老爷爷跟着七八十匹骆驼，夜行昼伏，根本无法辨别方向，只是懵懵懂懂地跟着大掌柜走，走到一处，大掌柜说，歇了，他就帮着把驮子一个个从骆驼背上卸下来，牵上骆驼到泉边饮水。泉水四周往往长满了野草，他还要割草喂骆驼。最初，他只是个帮工的角色，吃人家吃剩的饭汤，遇见大风暴，人被埋掉半截子，自己不想着法子出来，驼队走远了，就是个死。在骆驼客的行列里，适者生存，这残酷的法则，使很多刚刚出道的小伙子都把年轻的骨头扔在了戈壁滩上。
这样的日子苦熬了三年，他走了五六趟戈壁，逐渐积累了走戈壁的经验，譬如看天气，识别道路，找泉水，他都干得顺手了，大掌柜也不敢小瞧他，使他处于驼队中的一个核心的位置。
老爷爷大概画出了他们行走的路线，图上标记的名称，闻所未闻，可能是骆驼客内部的秘密，像那些泉水，都是用黑瞎子、老狐狸、小山羊等注解，外人根本看不出个究竟。
老爷爷自己拉了三十年的骆驼，积攒了一笔银钱，就在关外安了家，年年眼含泪水看着关内的方向，老了，才下定决心把自己这把老骨头送回故乡。老爷爷说，这回，他不走了，埋棺材的地方都选好了。
听了老爷爷的经历，我的思路稍稍清晰了些，但总体上，那条驼路还是蒙着一层厚厚的迷雾，因为那条路上，抛洒了一代人的情感，情感失散，活跃的泉眼也就被堵死了，今天的人们再去探寻它，已经无路可走。
苦 水
苦水是一个地方，苦水有大片的草地，在那片草地上，有一个人，在那里住了一辈子。我说的是我们村里的鞋匠爷爷。
听说鞋匠爷爷是见过大世面的，在城里的马路上摆过修鞋的摊点，后来，城里的手工业者归拢了起来成立了集体企业，鞋匠爷爷自在惯了，不愿意在企业上班，就来到了苦水，赶着生产队的一群羊，在苦水的草地上奔波着。但到了夜晚，就摆弄着自己的老本行，他把羊毛擀成毡子，又把毡子做成靴子，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苦水距离村庄有十多公里的路程，鞋匠爷爷病了时，常常是父亲去接替他，这样，我就有机会到苦水去。
有一次鞋匠爷爷病得很厉害，呼吸都很困难，父亲带去的药，他吃了很多也不管用。那是一年的冬天，北风呼呼地吹，吹来了漫天的大雪，鞋匠爷爷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看快不行了，我掏出藏在棉衣里的冬果梨，父亲用冰糖熬了一大茶缸，这是我们村庄的偏方，鞋匠爷爷喝了一天，病情竟然奇迹般地好转。
我陪着鞋匠爷爷度过了整整一个冬天，从那以后，苦水一带，我跑了个遍。鞋匠爷爷教我逮野兔子，我们在石头上拴了活套，隔几天转一圈，就能捉回好几只野兔子，我们天天吃野兔子肉，都快吃腻了。
鞋匠爷爷是个老光棍，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自己本身就是个逃荒要饭的孤儿，学了修鞋的手艺糊口，无牵无挂，图个自由自在。有我在他身边，我发现他并不喜欢一个人孤独地生活，想着法子留住我，当我回村上学的时候，他偷偷地掉了眼泪。
学校放假或者礼拜天，我都会徒步去苦水，看望鞋匠爷爷。每去一次，鞋匠爷爷都送给我他自己做的鞋子和他捉到的野兔子。
苦水的秋天，水草旺盛，他就带我去更远的沙丘挖锁阳和苁蓉，锁阳和苁蓉是珍贵的中药材，拿它换了钱，学费就不用发愁。想起来，在那个年月，要不是鞋匠爷爷的帮衬，我的学业就要荒废了。
鞋匠爷爷的病越来越多，但他还是硬撑着在苦水放羊，村上的人都说，让鞋匠爷爷回来，可鞋匠爷爷说，在苦水住惯了，死了就埋在苦水。
我初中毕业考上了外地的中专，铁板钉钉地吃上了公家饭，鞋匠爷爷破天荒地回了一趟村庄，在我衣服口袋里塞进了二十块钱，算是祝贺。鞋匠爷爷有哮喘病，我在外地给他买了特效药，可他还是没有熬过我走出村庄的那个冬天。
听父亲说，他在临死的时候想见我一面，无奈路途遥远，终成遗憾。他留给我的牛皮褡裢里装了五十多个银元，那是真正的袁大头，说是留给我娶媳妇的。看着鞋匠爷爷的遗物，我流下了眼泪，在苦水荒凉的坟头上，坐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