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

来源 :延河·绿色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efang1986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异乡
  早上,天阴了下来,我感到与大地的模样并无二致。
  快出院子大门的时候,有两个新疆男人遇到了一起,一个高个子,一个矮个子,脸面黑黑的,胡子一片。矮个子男人左手拽着一个小男孩,那男孩穿着一件蓝白竖条相间的T恤,那是阿根廷球星梅西的球衣,胸前的“10”号处污了一坨油。那男孩张着嘴打了个呵欠,身子向后赖着,有些不太情愿去上学。
  两个男人相遇后,他们先是握了握手,互道了问候。接着,高个子男人伸出手来,微微地弯下腰,同那小男孩也握了下,道了一样的问候。高个男人的表情十分平静,甚至显得庄重,不像是游戏,他没有因为问候的是一个小孩而有一丝儿敷衍。小孩像从梦里完全醒了过来一样,回了问候之后仰头诧异地看着高个男人,一脸迷茫。
  这让我突然有些吃惊。
  长久以来,我感到人们对待游戏的态度比生老病死更为认真。也许,游戏才是人生的本质,人们在游戏中欢笑,在游戏中哭泣,在游戏中出生,在游戏中死去。
  两个男人寒暄了几句,便匆匆分别了。我听到他们说着方言,言语中提到了老家的字眼,表情中流露出对老家的怀念。看得出,他们因某些事而感到沉重,又因难得的相遇而有些激动。
  出了大门,我抬头看了看天,天气已走到了另外一个极端,天空沉闷,乌云滚动,风中带着令人舒畅的凉意,不住地摇动着路边的树枝。看起来,雨会即刻而降。
  人行道上,满是匆匆忙忙上班的人,他们的面部表情显得倦怠而僵硬,仿佛还沉浸在昨夜的梦中。看得出,他们大多是些异乡的人,来自不同的地方。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都成了异乡人,对于这个城市。
  为什么,人们都要去异乡生活,却要把故乡夜夜怀念。
  羞澀
  我在楼道里向外望了望。
  什么也没有,对面的楼仿佛是空的,其实,如果这时候阳台上有一对偷情的男女,或者一个做礼拜的老人,或者一只喳喳叫的鸟儿,或者,或者一盆开疯了的花……这些都是美好不过的东西,这都会让我对这个世界获得一点儿好感。
  冬天还赖在眼前,那些表情从僵在半空中的云完全可以看得出来,这让我难过又失望,让我失去了对明天的信心。
  妻子还没有回来,女儿还没有回来,她们好像忘了家。我恍惚有些担心,不敢启齿的担心。是的,我整天担心着她们,担心着这个不可救药的世界,以及我的没有光泽的人生。只有她们早于我之前回到家,或者我们不约而同相遇在家门口,那样的情景让我热泪盈眶,让我想伸开双臂拥抱住她们。
  天色让我分不清时间,我怀疑自己提前下了班,但这决不可能。
  我们的工作时间是被机械所锢定的,是程序化的,那是不可更改的,那是我所习惯的。
  我掏出手机,女儿说在同学家玩,晚一点回去;妻子说有个应酬也要晚一点,这几乎是不约而同。可要命的是我忘了带钥匙,我被锁在了家门之外,从黄昏到傍晚,是一眨眼的时间,可我发现,这个过程中时间像在腐烂,我有些受不了,女儿说很快回来、很快!
  楼道里静极了,我打开手机上网,想通过这种方式打发时间,这让我有些心疼。我不想浪费每一分钟,实际上我感到生命每天都在虚度。
  这时候,我听到一个人上楼的声音,先是单元门的声音,接着便是高跟鞋敲击楼梯有节奏的声响,很拘谨、很小心的样子,让我期待与想入非非。很快,我就看到了一个女孩乌黑的头发,苗条的身材,接着是一股香水味儿。这是一个新疆少女,不,也许是一个少妇。她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毛毛的眼睛,她看到我站在楼道里,愣了一下,接着就低下了头。我觉得她的脸红了,肯定是因为羞涩。我下意识地给她让了一条道儿,她的腰闪了一下,就上楼了。我的目光盯着她的桃形的臀部及瘦俏的肩胛。我发现,她有些惊慌,仿佛我的目光是一只手,轻轻触摸到了她。她极快地掏出钥匙打开门,接着是一声轻轻地关门声。我觉得我喘了一口气,而她也许还捂着胸口半天脱不下鞋子。
  看来,她是一个新租房户,是一个新邻居,还不认识我。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女儿还没有回来。这时,我又听到这位新邻居,她小心地,几乎是蹑手蹑脚地,轻轻地将门开了一个小缝,刚伸出头,一看到我还在,又迅速地缩了回来,我一回头,看到了她突然羞红的脸……
  这是一位少女,我确定,我觉得身体之外,有一颗心在剧烈地跳动。
  我想,春天会早一点到吧!
  绝望
  天空越来越高远,像要抛弃我们一样,看得出,夏天正在悄悄地隐退,可是,热浪还在身后汹涌,让人们无处选择。
  我希望与上帝有一个小小的交流,表达我的忧伤与无奈,可是我隐隐感知,人生不足以我们如此忧伤,苦难也不至于无法忍受,生命将倏乎而去。这一定是暗示,它让我感到满足与期待。
  远远的,一个高大粗壮的新疆男人走了过来,他将沉重的屁股安放在花池的台阶上,看样子已经疲惫之极,仿佛一切的安慰与诱惑都无济于事。过了一小会儿,他的女人过来了,形容憔悴,脸上的化妆品使五官显得窘迫,她的怀里抱着不足半岁的婴孩。孩子啊,孩子,也许只有孩子可能拯救一个濒临绝望的人,给一个人站起来的力量。
  这同样是不需要语言的暗示。
  我感到好奇,是的,我总是对幼小的生命充满好奇,我相信这缘于无所不能的上帝,它不容许我们思考,只要求我们顺从,接纳分享幸福或痛苦。可我还是如此的执拗,这可是痛苦的根源?为什么,为什么幼小的生命是这样依恋母亲的怀抱!为什么他们一生下来就会吮吸乳头!为什么他们在面对恐惧与饥渴时会放声大哭,而面对微笑与逗弄时则发出爽朗的笑声!他们那么小,竟能读懂大人的脸色;他们那么小,却知道害羞与表达委屈……
  是的,我像一个傻瓜沉迷在上帝的创造中,不能自拔!
  一阵微风扫过,带着秋天的讯息,树枝及花草舞蹈般轻轻摇晃了起来,有了动人的生命表情。树下的人多了起来,一个,三五个,一群人过去了,他们的脚步那么匆忙,仿佛不由自主。花池边上的男人仍然僵坐着,似乎对眼前的世界无动于衷,我只能看到他微驼的背,宽广而结实,仿佛此刻时间已静止在了他的背上。那女人在他的面前,不停地说着什么,在哀求?在催促?回家还是赶路!用另一种语言。是啊,我们的前面有更远的路,可我们不知哪里是路的尽头,是我们应该停歇的地方。可我发现,女人的语言是多么地苍白,一如这个失去神性的世界,让我们没有了号召与指引,失去了感应与触动。   这时,孩子在女人的怀中哼哼叽叽地哭了起来,我不知道这小可爱,他要向母亲,向这个世界,如何表达她那小小的欲望,她还无法仰仗语言。这让我又一次想到了上帝,啊,在上帝的眼里,也许语言是最不可靠最无力的交流方式。女人见状,就将悬挂在孩子脖子上的安慰奶嘴,是的,是一个透明的塑料安慰奶嘴,塞进了孩子的口中。于是,孩子使劲地吃了起来,暂时忘记了啼哭。这连一口空气都吸不进的安慰奶嘴,让我想到了人的愚蠢与自以为是,想到了自上而下的愚弄与欺骗。这会在婴儿的心目中会产生仇恨的情绪吗?也许婴儿的本质就是真善美,可为什么人们在成长中却要脱离初衷,走到人性的另一面去。
  没几分钟,奶嘴就掉了下来,我注意到女人很快就将奶嘴在自己的嘴巴里吮洗了一下,又习练地塞进了孩子的嘴中。这时,我多么希望她的男人,站起来,伸开双手!可是,他却石头一般地僵坐在台阶上,一动未动。
  年轻
  当我们第一次遭遇病痛、失恋、亲人亡故等,总有一种天塌地陷世界末日之感。渐渐地时间会抹去伤痛与悔恨,如果重新经历这样的挫折与灾难,我们总能坦然接受,可是,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年轻的学徒十一点时来到我们家翻新沙发,跟随他的师傅与师娘。他的腼腆与沉默同粗糙有力的手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赶在春节之前,他将做完最后一家活儿,然后回到遥远的老家与父母团聚。不巧,事先量好的皮料尺寸出现了误差,精明的师娘一边埋怨唯唯诺诺的师傅,一边收拾摊开的皮料,留下小学徒重新回厂下料。
  这时,女儿在另一间房子里弹琴,琴声悠扬。我给小学徒工添了茶,搭讪着问一句,他答一句,他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红的。很快,他就包完了两个靠背,喝了两杯水,额头上渗出了明亮的汗珠。我给他指了一下卫生间的门,告诉他可以去上厕所,他嗯了一声,头也没有抬。一点半的时候,我回到厨房做好了饭,让女儿端将出来招呼他,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吃,脸涨得通红。我给他碗里拨了好多菜,硬是拉他过来。他埋着头吃了一碗,从头到尾没有再搛过一口菜。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他没有上一次厕所,我知道他怕羞,担心憋坏了,又一次提醒他卫生间的位置,他还是嗯了一声,继续低头玩手机游戏。这期间我与女儿分别上了一次卫生间。
  下午五点的时候,师傅与师娘终于来了,我给他们添了茶,给小学徒添茶时,我又一次想提醒他去上卫生间,这时他完全投入到工作中去了,似乎忘记了身体的不适。师徒二人忙碌着,师娘则一边喝茶,一边欣赏窗台上的花卉,不时地进行评价,黄色的蝴蝶兰好看,红色的浇水太多,带白纹的绿萝耐活,米兰掉叶太烦人……七点的时候,活儿终于结束了,师傅与师娘一边喝茶一边坐下休息,小学徒忙着收拾工具,他的茶水早放凉了,他的脸红红的,不知是因为累的还是因为尿憋的。
  我多么希望这孩子去上一次厕所,让身体放松下来,想想八个多小时候。
  这时,他的师娘起身,直直走进卫生间关上了门,接着我就听到了尿水冲击马桶水池的声响,有些刺耳,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当她尿完身起时还放了几个很响的屁!有些毫无顾忌。
  小学徒跟在师傅身后出门的时候,望着他单薄瘦弱的背影,不知怎地,我对年轻的岁月突然充满留恋,又无不惋惜。
  桎梏
  下了车,沿着十字路拐过一个转角楼,墙根下,我看到了一个小男孩。
  七八岁的样子,卷发,蓝背心,瘦小的个儿,窄窄的肩膀。他的脚旁,距墙一米开外,有一个红色的小塑料框,里面放着一大一小心心相印的纸巾。哈,这是我所见到的最小的商人了吧!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来回倒颠着双脚,摇晃着身子,似乎有些不安,或更多的是无聊,难道因这小小的生意?我注意到了他的运动鞋与牛仔裤,几乎粘满了黑黑的油污。角楼的右侧是一间汽车修理店,再看他那脏兮兮的小脸,真像个小小的汽车修理工,那感觉是刚从地沟里爬了上来的一样。他见我过来,赶紧站到了红塑料框的后面,看样子他明白,那才是一个生意人应该固守的位置。站定后,有点羞涩地望着我,像要随时准备回答我的提问,比如一包抽纸多少钱,要大包还是小包。他的眼神中有一点儿渴望,却也怯生生的,看来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向路人招揽他的生意,更不要说大声地吆喝了,也许他还没有学会汉语呢!
  我在大街上的车流中经常能看到如他一般大小的孩子,一边在车门玻璃上打望,一边摇晃着手里的纸巾,急切地兜售。他们小老鼠一样不停地奔忙着,小豹子一样的勇敢敏捷,完全忘却了车流中的危险。显然,眼前的这位小男孩,他那略显腼腆的表情告诉我,他还不具备独自闯荡江湖的能力。
  我一直觉得上帝给予我们的命运,或美或丑,或善或恶,贫穷抑或富有,健康还是疾病,一一都有公平的安排。比如给了你童年的苦难,便会在中老年时给予补偿;安排你一定的财富,你若贪心不足,他便会用疾病或灾难进行索回。那样子,上帝手中的资源也是有限的,为了这个世界的平衡,他不得不这样去做……
  我一边想一边走了过去,忘却力所能及地照顾一下他的生意。等走过十步之遥再回头时,发现那小男孩已经离开了他应固守的生意摊点,跑到不远处一辆待修的汽车边上了,这使得他的小摊点,他的生意显得令人费解,甚至有些滑稽可笑。是的,他还没有能力在一个地方固守十分钟的定力,他确实太小了,正是玩耍的时候。我看见他手里摇着一根黑色的汽车电线,斜着肩膀望着马路上更远的地方。
  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阴暗的天空下,马路上的车流如同一条缓慢蠕动的长蛇,一直通向城市的心臟。
  选择
  呵,这尊贵的古尔邦节!
  晨曦之中,我看到清真寺的新月之上,那清澈的蓝在天幕上漫漫洇开,像一泓湖水浸润着这方小小的城,小城之中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头顶白帽子的穆民们。
  清真寺周围,那些沉睡的小路,路边挂着果香的树,连同那些静宁了一夜的尘埃,都在这宁静与清澈之中正一段一段、一缕一缕,一粒一粒地慢慢醒来,经过清风的沐浴,共同迎接这一神圣的时刻。   此刻,我怀着惶恐与忏悔的心情,跪在清真寺的大殿之内,恭候这一年中隆重的会礼,我像一个撒谎者,面对虔诚二字显得羞愧而恐惶。老者、大人小孩,白帽子摩肩接踵一个个轻声走了进来,他们默默地跪了下来,等待领经的阿訇们齐声高诵,等待会礼的开始,一排排恭立,仆到在地……每一个老者的脸上,都泛着信仰的光亮。在身后,我看到他们的左脚安妥地平卧着,托着整个身子,右脚立起,绷着脚趾,仿佛时刻为起立作准备,这种跪姿显得恭敬而优美。
  大殿北边开着窗户,一股股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轻轻地抚过墙上克尔白(天房)的照片,抚过每一个人的脸庞,顿时大殿内氤氲着一种幸福与神秘的气息,瞬间就将我带到遥远的过去。是的,回溯千百年,那些笃信不疑的民众,创造了怎样辉煌的伊斯兰文明,先辈们在昏暗的光线之中,过着一种怎样宁静而自足的宗教生活,这是正道,这是真主与自然所喜悦的人生之正道。
  现在,我感知所有的恐惶来自内心的虚无与生存的无序,来自于所谓现代文明教育与强植入脑海中的世界观,来自于诸多物质文明的冲突,来自于对那个自足系统的偏见,来自于蛊惑与盲从,来自于无边无际的贫困,以及社会平等与公正的失陷,来自于强权之下的无可选择。是的,我们正被一股洪流挟裹着,逆着真主的旨意和古老的圣训,逆着先辈们赖以生存的内心秩序,不由自主地急速向前,愈来愈远。这一切,让我们来不及做完一次礼拜,来不及念一句清真金言,以至于正道荒芜,经卷发黄,一代代的守望寂然落空。
  像一场梦,会礼倏忽就结束了。
  随着拥挤的人群中,经过狭窄的安检门,我走出礼拜殿。
  深蓝的天空变成了灰白色,一架飞机正从头顶缓缓掠过。院子里,拥挤的人群当中,我看到两位讨乜提的女人,其中一位年纪约摸十七八岁的样子,瘦小的身子似乎随时都要被人挤倒,裹着发白的蓝色盖头,头上顶着一张腿骨的照片,脚前放着一个紫色的旧手提袋,低着头似无声哭泣。她的不远处,是一位抱着孩子的妇女,大约三十多岁,裹着灰色盖头,怀里的孩子大约五六岁的样子,裹在一方白色的毛巾被里,脸色土灰,微闭着双眼,隐约可以看到一缝眼白来,细细的左臂无力地垂了下来。与那年轻女孩不同的是,这位妇女大声疾呼,说着区别于这个人群的另一种语言:
  “撒个乜提,真主将百倍地回赐你和你的家人!”
  在女人的后面,有四五个男人,张着一方绿色的被面,为某地修建清真寺收集乜提,个个脸上是一副庄严的神情。
  与其他讨要乜提不同的是,这位抱着病孩的妇女,几乎是声嘶力竭,很多人将钱放在了这位妇女的袋子里,放到了几个男人张着的被面子里,突然有一个男人恶声地嚷:要就要么,嚎什么!可这女人仍然充耳不闻,照例大声地呼喊,语速越来越快,唯恐再过几分钟,所有的人都将散去。我看到钱一点一点地放满了手提袋。
  我回过头来,那个低泣的女孩,一直不敢抬头的女孩,她的袋子里却空空的,于是,我在走过她的身边时,在她的袋子里放进了一百元。
  走出清真寺很长一段路,再一次转身,我看到清真寺顶上的天空又一次变蓝了,那是一种纯净清澈的蓝。天空没有一只飞鸟,显得极为宁静,正如此刻我的内心。
  慰藉
  我不知道,除了水、阳光、空气之外,我们还需要什么?
  对了,还有牛奶。
  想到这,我突然加快了回家的脚步。夕阳的余辉正从西边的天幕上、从那高耸入云的楼顶、从天空旋噪的鸽子羽毛、以及老人那失神的目光之上,慢慢隐退。我想,在黑暗露出魔鬼的诡笑之前,在卖牛奶的汉子离开小区之前,我得为孩子打半公斤牛奶。
  他是一个身高一米八五左右的新疆汉子,浓密的头发,黧黑的脸膛,冷峻的表情,坚硬的髭须,那相貌让我想起了斯大林。他的面前是三只白色的约有半米高的塑料桶,一个三十公分高的小红塑料桶,里面放着两把白色的提子,一只是一公斤的,一只是半公斤的,还有一个红色的漏子。汉子的身后是一堵褚色的砖墙,像一个油画的背景框。每天下午五六点的时候,他会按时运来牛奶,在小区门前待售。他打牛奶的动作熟练极了,一次可以准备三四个人的塑料袋。每次,他拿出一个小塑料袋,轻轻一拈,再一吹,就开了,接着再吹开一个套在里面,用右手小拇指勾住一边,左手拿起漏子,塞进塑料袋,又用大拇指勾住塑料袋的另一角,快速地打一提牛奶倒进去,一滴也不外溢。他准备了好多的零钱,我很少见他找不开钱的时候。有时,他会同时收几个人的钱,按照先来后到一个个打牛奶,很少乱了顺序。三大桶牛奶,常常两三个小时就卖光了。相反,在小区内,也有两家商店在卖牛奶,每家只一小桶,都很少卖完,那仿佛专门是为下班晚归者或早晨晚起者准备的。一家是多一个塑料袋子也不会套,另一家每次打奶子时都要将桶里的牛奶搅一下,显然是加了水的,质量上很难与门口的牛奶相比较。
  看看天色,我感到双脚不由自主地在加速向前,几乎要奔跑了起来。车流如织的街道上各色杂陈,异常喧嚣。行色匆匆的路人,像雨前的奔跑的蚂蚁,挤满了人行道上,或侧肩而过,或点头致意,在交替亮起的红绿灯下,在此起彼伏的汽笛声中,在烤肉与打馕的烟火与香味中,在街边店铺的流行乐中,世俗的忙碌让人疲惫不堪,像陷在淤泥之中而不能自拔,进而忘却生而为人诸种精神朝向。
  等我走到小区的门口时,卖牛奶的汉子正他靠在墙上,抱着双臂,一条腿弯曲着搭在另一条小腿上,一动不动,像一具雕塑。夕阳下,他那棱角分明的脸上有一抹温暖的金黄,一双眼睛,略显忧郁的目光,正望着高楼之上那黑夜即将到来的天空,表情似若有所思。
  “打一公斤!”我轻声地喊了一句。
  他迅速地回到了現实。显然,桶里已剩不多了,这让我感到幸运。
  看着他那熟练的动作,我突然忆起,第一次在他这儿打牛奶时,他用那半公斤的提子打了一提,接着又伸进桶中,给我添了小半提。那动作几乎只象征性的,可是,这足以让我忘却我们是不同的民族,操着不同的语言,忘却了我们之间进行的只是一次生意上小小的交易,进而让我坚信普通人之间这种足以温暖整个世界的信任与慰藉。
  是呵,这也是我们的需要,除了水、阳光、空气、牛奶……
其他文献
在山谷  进入山谷的,除了我,还有云彩  古庙、满野草木,铁铃铛在山野小学的头 顶上  叮当当地响。那么多孩子  在一个女教师身后,恍如一阵风,一地突 发的野花  那个下午,孩子们穿着粗布小衣,她别着 银发卡  她的脸庞我已忘记  我只记得  一种春天的柳枝般,微微颤抖的美  倾斜在无限的山谷。那是相逢、走开  那是我跑遍了所有大漠、沼泽、戈壁滩  才遇到的一朵昙花  地质勘探队在吕梁山上  大卡
期刊
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玉龙雪山,丽江古城,茶马古道,纳西风情。文字就是一种魅惑,寥寥数字,不必多加渲染,就已经牢牢把我勾引住。  心动身动,悦美云南,一个人的旅行,一个人的风花雪月,一个人信马由缰,让灵魂自由飞翔。  阳春三月,北方乍暖还寒,春城昆明暖意融融。一下飞机,就感受到了这座城市送给我的浓浓爱意。旅途的疲劳在盛开的玫瑰花瓣里瞬时间消弭。爱上一座城,有时候理由很简单。走在陌生的街头
期刊
1  如果十年是一段距离  如果我们在十年间  偷空去了一趟火星  它就不算是一段距离  那我们能算什么?  一群呆立的鹳鸟  一丛思想着的芦苇  还是一堆东倒西歪  晃荡在大地上的酒瓶——  2  我们在黄河边走着  我们在黄河边走着  我们在黄河边走着  如果一直走  会不会走入大海?  ——只能掉进黄河  3  再次吹过浮桥的风  同样隔了十年的距离  当它吹过,十年前的乌云  再次从水底涌
期刊
笔墨辞  活在书架上的人  他快步走近你的方式,是到枕边  舌尖上,眼眸里  直至我们的笔端  淌出他们富含营养的蜜汁  活在扉页里的人  隔着封面的衣服,他们宽和相融  又乐得享用这独处的慢时光  直到,静默的旷野灌满回声  春秋辞  春秋那里甩出的一岭鞭子  大河唇边的一丘朱砂痣  他们活给谁看  长进楹联,长进碑帖里的人  用声音和表情,于荒寒和断崖之处  把大时代的扳手和风向标  默默递给
期刊
又看见了马车  在黄河滩涂深处  又看见了马车  因为迎着阳光  你有些晕眩  摞满高高的苇子  割苇人躺在上面睡着了  马自己回家  把苇子送到苇垛  旁邊睡着一个孩子  靠着二舅的鼾声  这些受尽风雨的苇子  甜蜜地挤着  再慢一些安静的家园  苇絮在银亮的飞走  慢一些吧暗红的夕阳  你有些晕眩  星辰其实是一些歌唱的音符  星辰  其实是一些星光  是一些唱歌的  音符  星空上  是一些
期刊
1  啊……啊……啊……  马梁尖叫着忽的一下从睡梦中坐了起来。  尖叫着坐起来的马梁,转动着脑袋观察周围,很吃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此时身处殡仪馆灵堂。活着时为人凶狠强悍的那位本家大娘,正躺在有冷气的冰冷的水晶棺里,一言不发。而他,正与远房的本家兄弟马宝,结伴为他们的本家大娘陪灵守夜。  马宝也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对于陪夜守灵这种事见怪不怪,不算害怕。但当他发现堂兄马梁狠命地扼住喉咙翻着白眼,几
期刊
八行:给河豚  爱上你,是不可救药的事  你的鲜美是我最深的毒  我的爱是水底的青草,疯长却不能自拔  爱上你,是竹篮打水  我的爱和我的肉体一起在水中拥抱燃烧  爱上你,是我今生最大的错  可我,宁愿一错再错,像一只瞎了眼的船  为了驶向你,而驶向水底的暗礁  雨中的天宁寺  寂静。在辽阔的虚空里。  看不见烟云缭绕。  此刻,你不知道——  有多少虔诚滴答在细雨中。  点一支香烛。火光明灭。 
期刊
最开始了解民乐是在2005年,当时我正在做黑河文化的一个课题研究,了解了很多关于民乐历史文化及考古挖掘方面的知识。  对于长达几千年的时间里,因为缺少文字的记载,对于民乐对张掖的影响,以及民乐对于张掖到底存在什么样的意义,一直都没有一个总结性的话语表述。但从今天的张掖来看,民乐的存在,给张掖的历史带来无尽光彩。那是因为在民乐发掘出了张掖迄今为止时间最早的东灰山文化遗址。这一遗址的发现,不但在张掖,
期刊
1  王解放拿起床头的闹钟,把响铃调到12:00。  早市买回来的排骨有新鲜的肉气,虽然裹着两层塑料袋,依旧霸道地冲破枷锁挥发了出来。打着火烧上水,不多时,沸水里便开出朵朵翻滚的白花。买排骨的时候,王解放特意让肉贩把排骨剁得小小的,一来烧制的过程中容易入味,二来吴月娥的嘴巴小小的,可以一口一块,不大不小,刚刚好。  排骨扔进沸水里,殷红的血水转眼之间变成灰白的泡沫,膨胀着,叫嚣着,沿着锅沿向外奋力
期刊
二十年  二十年,是  七千三百天  十七万五千二百小时  一千〇五十一万二千分  六亿三千〇七十二万秒  我不是在做一道数学题  這二十年,我就是这样一秒一秒想你的  一个用门框夹核桃的女人  她倚在门口  把坚硬的核桃用手托着  然后转动那扇遮风避雨、防贼御盗的门  让丰满的、带着女人体温与芳香的核桃肉  成为他嘴里沁人的芬芳  她不停地、笨拙地、用心地夹着这与生俱 来的坚硬  他望着她、很平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