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过两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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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布走了。
  确切地说:罗布失踪了。
  跟罗布有关的很多往事,仍旧在我的记忆深处不停地浮现。他上学很晚,我小学二年级时,他大概也就四年级。在我眼中,那时他已经是个大哥哥了。在我们学校,除了达杰老师,同学们最怕的就是罗布。我从没见过罗布拿着书背诵,或者写作业。他几乎天天跟着王老师,一起去打猎。这个王老师,没给我们好好上过一天的课,他就领着罗布,去学校旁边的树林里打野鸡,抓兔子。
  罗布跟猎枪差不多高。他背着王老师的那杆笨拙的猎枪,每回经过我们面前时,他的脸上就挂着一副很得意的表情。我们羡慕地看着跟在王老师身后的罗布,直到他们消失在学校那个破铁门后。
  有时候,王老师和罗布回来的时候,会拎一只野鸡,或一只兔子。也有两手空空的时候。拎着野鸡或者兔子从学校大门进来时,王老师的脸上带着满满的微笑,罗布也很得意的样子。空手而归时,王老师一脸的沮丧,罗布的脸上仍旧挂着得意扬扬的表情。
  有段时间,天一黑,卓香卡的那个大碾场里就放露天电影,那时的大部分电影,都是八路军打日本鬼子的故事。我们这些小孩子,一听到晚上要放电影,就像过年一样高兴。每个人脸上挂着微笑,个个都合不拢嘴。要是八路军打死一个日本鬼子,我们高兴得直喊:“打死!打死!再打死一个!”就在那时,罗布会说:“假如我是八路军,我会这样打他们。”他说着便做出打枪的姿势。有时,他还会说:“我像打兔子一样,把他们一个个送到阴间去。”他说话时的认真劲,影响了我们,也鼓舞了我们。我们围在他的身边高喊着“打死!打死!”
  我们中间摸过真枪的也就罗布一人,我们那时非常羡慕他。要是日本鬼子打死了一个八路军,我们嘴里骂着日本鬼子,有人还为此流泪。可是好在八路军很少被打死,有些八路军可能快要死了,但是高喊着“共产党万岁!”我们都从心底里认为八路军是最英勇的部队。说来也可笑,那年头,我们谁都不知道抗战早就胜利了。有一次,我们去找达杰老师,说“我们要加入八路军,去打日本鬼子。”达杰老师看着我们笑了半会儿,然后严肃地说:“去去去,你们的任务是好好学习。”从他的表情里可以看到,他很蔑视我们。但是,我们一直没有放弃过做一名八路军的伟大理想。
  按我们家乡的话来说:罗布是个心里长着黑牛毛的孩子,意思是心很黑,是个大坏蛋。那可不是我随便说说的,我二年级,罗布四年级的时候,卓香卡小学里只有十几个孩子,每次玩耍时,各年级的学生都聚到一起玩。通常学生们分成两个组,一组扮演八路军,另一组扮演日本鬼子。这时侯,大部分同学都不愿意扮演日本鬼子,罗布让同学们排成一队,命令道:“你你你……来扮演八路军。”“你你你……来扮演日本鬼子。”那些要扮演八路军的同学们,会高兴得跳起来。而扮演日本鬼子的那些同学,很不情愿地看着演八路军的孩子们。可是,罗布一发话,谁都不敢反对。罗布指着要扮演日本鬼子的同学们,对他们说:“不想要‘五青六肿①’的话,给我乖乖地去扮演日本鬼子。”再不情愿的同学,也只能乖乖去准备。同学们各自拿起自己的武器——木制的枪和剑,嘴里喊着冲啊,一个个上战场似的奋不顾身往前跑。
  有那么一次,罗布指着我的脑门,说:“你你你……扮演日本鬼子去。”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说:“我不演日本鬼子。”罗布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光打量了我一番,说:“什么?”接着又继续说:“你不扮演日本鬼子?你说不扮演就不扮演?立马给我把墨汁抹到鼻子上去!”每当玩起这种游戏时,日本鬼子的扮演者们像电影里一样,要把自己的鼻子要抹成黑黑的。我说“要把鼻子抹成黑的,你自己把自己的鼻子抹成黑的吧,我绝不会扮演日本鬼子!”话音未落,他顺手打了我一巴掌。
  那天,我没有像狗一样甩着尾巴逃走,而像猛虎一样向他张牙舞爪。刹那间,他被怔住了。可是我绝不是罗布的对手。他说:“我像拌糌粑一样拌了你,你信不?”他说着便抓起我的衣领,猛地摔了一下,把我摔倒在烫土里。好一会儿我眼睛都睁不开。等我睁开眼睛时,他正拿着多布旦的“枪”准备打我。恰好那时,教室旁大柳树上挂着的破铁钟“叮当叮当”地响了,那是上课的钟声。孩子们放下手中的“武器”,跑回各自的教室了。
  罗布当着同学们的面欺负我的事,我牢记在心中,我揣度过他是故意选中我,让我难堪的。我心想,有一天我肯定会打过他。我会让他吃不下饭,拉不成屎。可是,这些话我不敢对着他说。放学后,我把罗布欺负我的事告诉了父母。阿妈听后非常生气,说:“走,我们俩到罗布家去问个究竟!”阿妈拉着我的手正要出门的时候,阿爸挡住了我和阿妈,阿爸对着阿妈说:“孩子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事?不要给我做蠢事!”说着便把我从阿妈手中抢过去,说道:“去!去写作业!藏族有句谚语:叫‘玩着断了肠子也是活该。’有本事,自己打回去。”
  阿爸的那句话,犹如一块巨大的石頭,重重地压住了我所有的希望。
  在发生那件事之前,我也是一个……罗布说去东就去东,说去西就去西的家伙。自从发生那件事后,我怎么看都看不惯罗布,我心里想的全都是怎么报复他,为了报复他,我制定了各种各样的计划,而且幻想着计划实行后的结果。明明知道是幻想,可我高兴得合不拢嘴。
  跟罗布有关的另一件事是,他从一个货郎手里抢了东西。
  有一天,午休的时候,我们跑到学校外面,去村子下方的那个池塘里游泳。大伙正在池塘里尽情玩耍时,有人听见了货郎的叫卖声。虽然我们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大伙还是很激动。货郎的叫卖声有一种说不尽的诱惑力,我们连忙穿上衣服,似乎货郎给我们发糖似的向他跑去。货郎虽是汉人,可他经常在我们这些藏人的村落里跑来跑去,慢慢学会了藏语,交流不成问题。我们围在货郎的货箱跟前,货箱里有玩具枪、气球;还有梳子、毛线等杂货。可是最抢眼的——是一只绿色的东西。我们从没见过那个东西,也不知道那个东西叫什么。
  “这东西我看一下。”罗布指着那东西对货郎说。
  “你有钱吗?”货郎没有把东西从箱子里拿出来,只是看了看罗布。   “我没钱,不会跑到这儿来。”罗布说。
  货郎再次看了看罗布,便从货箱里慢慢拿出来那玩意儿,给了罗布。
  那玩意儿上有很多大小一致的窟窿,同学们都围过去盯着看,可谁也不知道那绿色的到底是个啥?
  “这叫口琴。”货郎终于开口了。他说着便从罗布手里拿走那玩意儿,对着嘴唇吹起来。那神奇的东西刹那间响起美妙的曲子。大伙没想到它是个乐器,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惊异的表情看着货郎。
  大伙要求货郎再吹一次那玩意儿时,罗布从货郎手里拿过它,说,“我来,我来。”然后举到自己的嘴唇边吹起来。那玩意儿居然被吹响了,只是没有货郎吹得那么悦耳。
  我们大伙还在想着,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时,罗布拿着那玩意儿往后退了几步,然后突然转身向田间的小道跑去。我们没想到罗布会拿着它跑走,连货郎都好长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傻傻地望着罗布的背影跑出去很远,才突然清醒过来。“贼孙,那个贼孙抢走了我的口琴!”他喊着向罗布跑走的方向追了几步,又立刻停下来,跑到担子跟前,把货箱子紧紧锁住。
  那个阳光毒辣的中午,罗布抢走了货郎的口琴。麦田间的小道上,罗布像闪电一样,在我们眼前闪烁了几下,然后消失了。
  我心想着,那个货郎要是跑去抓住罗布,把他的腿打断了多好。可是,那蠢货货郎,只是骂了几句毫无作用的脏话,从箱子里拿出一根香点燃,插在一堆土丘上,然后嘴里不停地念着什么。货郎的举动让我失望透了。他做完了那些后,向刚才罗布跑走的方向,唾了几下唾沫。最后,像是吓唬我们似的说:“那个孩子今天天黑之前,要是不把口琴送到我的跟前来,他必定会被洪水卷走,或被雷劈死。不信,你们等着!”
  第二天早晨,东山顶上的日头,像碗中的酥油一样早就化开了,四处一片金黄。
  我走到学校,准确地说,我是一路小跑着来的。到学校后,不见同学们读书,大家统统跑去罗布所在的教室里看罗布,我也跑过去看时,罗布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没有被洪水卷走,也没有被雷劈死,手里还摆弄着那绿色的玩意儿。我的心里凉飕飕的,非常失望。
  按货郎的说法,罗布应该被洪水卷走,或者被雷劈死。可是,罗布身上连个伤口都看不到,好端端地坐在那里。就在那时,达杰老师和王老师一前一后来到教室里,同学们一见到达杰老师和王老师便跑出去了。然后又聚拢到窗口,你挤我,我挤你地向教室里张望。我们看见,罗布把那绿色的玩意,匆匆装进课桌里了。
  “拿出来!”达杰老师吼道。
  “什么……?”罗布嘟嘟囔囔,装着很委屈地看着达杰老师的脸。
  “什么?你还问我什么?”达杰老师重复了一下罗布的话,然后说:“还不拿出来!你再不拿出来,我会剥了你的皮。”达杰老师很是生气的样子。
  罗布脸色刷地红了,可是他仍然说:“我的手里什么也没有。”说完头又沉下去了。
  这次达杰老师没说“拿出来”,而是狠狠地扇了罗布一巴掌。那时本该高兴罗布挨了一巴掌的我,却极其慌张地愣在窗外,甚至没有了窃喜的心情。我们看见,达杰老师气得在发抖。站在他身边的王老师像个木头一样站着,一句话也不说。
  那天早晨,我不得不佩服罗布,达杰老师再次把右臂举到半空中,他那铁铲子一样的大手“啪”地落在了罗布的脸上。我想,这次罗布会老老实实地告诉真相。可他居然大声地说:“我的手里什么也没有!”
  “这兔崽子,还不说真话!”达杰老师顿时火冒三丈。他揪住罗布的头发说道:“我看你能坚持多久,”就在这时,王老师抓住达杰老师的手,说“达杰老师,您不要生气,会伤身体的,他肯定会说出来的。”说着便给罗布使了一个脸色。
  “我,我……拿了个口琴,我……”罗布吞吞吐吐地说。
  “什么?拿了……”达杰老师的嗓门一大,“你那叫拿吗?”他的嘴唇开始颤抖起来。
  接下来罗布一阵慌乱的沉默,间或有些语无伦次的话冒出来。
  “拿出来!”达杰老师的声音抬得很高。
  罗布摸摸头,慢腾腾地从课桌里拿出那个绿色的东西,放到桌子上。
  达杰老师拿起那个绿色玩意儿,翻来倒去看了两眼,伸手揪着罗布的耳朵把他拎了起来,说:“去,去把东西还给人家。那货郎肯定没走远,听见了没?”罗布摸了摸自己被达杰老师打得变成紫色的脸庞。然后,一言不发走出了教室。达杰老师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又喊住了罗布,把久美和多布旦叫到跟前,吩咐道:“你们俩跟罗布一起去,一定要把东西还给人家,记住了吗?”久美和多布旦同时喊道:“记住了。”
  卓香卡小学的师生们死死看着他们三个走出学校,直到他们消失在对面那个垭口为止。
  他们三个不见踪影后,达杰老师向同学们喊道:“兔崽子们,你们愣在那里干啥?赶紧进教室!”同学们这才缓过神来似的跑到教室里去了。
  最后,罗布和久美、多布旦他们三个有没有还了那个东西,我不知道。可那天早晨出发时的情景,仍旧记忆犹新。
  罗布小学毕业时,已经十五六岁了。他的阿爸阿妈让他继续上初中,罗布就是不愿意。他的阿爸说:“只因为我不认识一颗字,所以放了一辈子的羊。你也想一辈子都放羊吗?”罗布的阿爸怎么说也说服不了罗布。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罗布在家里差不多放了一年的羊。一年之后,罗布不见踪影了,跟罗布一起不见踪影的,还有他们家的三只公羊和两只母羊。大人们猜测说:“罗布可能去了西宁,说不定现在已经当上小偷了呢?”也有人说:“罗布有可能去西藏当喇嘛了,他不是识字嘛!”大家都各说各的,罗布到底去哪儿了,谁都不知道。我们这些小孩们想着他肯定去找八路军了,还想着有一天他会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回来,那时罗布要多威武就多威武。
  罗布就像渗在羊毛里的水一样不见踪影后,他的阿爸阿媽一直担心着他去哪里了,可是他的哥哥说:“那个贼孙,偷走了我的五只羊,可惜死了。”
  罗布的阿爸听到后,对罗布的哥哥说:“那几只羊重要,还是弟弟重要?”   罗布的哥哥说:“当然羊重要!”
  罗布的阿爸很失望地摇了摇头,便说道:“如今这世道真变了。”然后就沉默不语了。
  其实,罗布的哥哥随便说说气话罢了,他也盼着罗布早日回家。
  但是,罗布像是从一个夹缝里钻到另一个夹缝里似的,快到一年了,也没有任何音讯。
  有一天,罗布的阿爸来到罗布的哥哥面前,很认真地问,“你说实话,那几只羊重要?还是你的弟弟重要?”罗布的哥哥说:“阿爸,你不要说蠢话,我那是随便说说,肯定弟弟重要。”他说完便哭起来了。
  罗布的阿爸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密咒师仁增身上,他去请求密咒师仁增,一定要保佑罗布。
  那天早晨,密咒师仁增正准备去邻村做法事,他头上禳着一条崭新的辫巾,遮住半张脸的石头镜下,密咒师的眼睛转了又转,最后说:“我算了一下,卦是好卦,不要太担心!”一听到密咒师的话,罗布阿爸的眼里扑闪着泪花。
  “瓜真切②!阿卡密咒师,你再帮我算算他去的方向”。
  密咒师仁增闭了闭眼睛,沉默了一段,用肯定的语气说道:“去了东面。”
  “阿卡密咒师,东面应该是哪个地方?”
  “东面……东面有拉卜楞,你能去就去拉卜楞找找。”
  ……
  不要说拉卜楞,比拉卜楞更远的东面罗布的阿爸和哥哥都走遍了,但都徒劳无功。找罗布,就像找乌龟的毛,找兔子的角一样难。
  后来,罗布的阿爸很沮丧,见谁跟谁说:“当初不应该让他上学,如果他不认识几个字,也跑不了那么远的地方。”
  罗布失踪后的第二年,我到县城上初中。卓香卡离县城差不多百里路,所以我很难回一趟家,也就很少听到有关罗布的话题了。暑假回家时,人们在暗地里议论,罗布早死了。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说法怔住了。有些人还说:罗布被一个恶棍打死在拉卜楞寺的转经路上。也有人说:罗布去拉萨的途中冻死在小唐古拉,总之,大家说的内容是罗布早就死了。虽然那些话是暗地里说的,但是,你传我,我传你,最后传到罗布阿爸的耳朵里了。
  罗布的阿爸再次来到密咒师面前时,密咒师仁增眼睛闭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捻了捻手中的念珠,卦仍然是个好卦。可是,村里的人们都在传罗布早就死了。密咒师仁增犹豫了一下,有点含糊地说:“你先回去吧,明早再算算。”
  卓香卡的人们就断定罗布真的死了。
  罗布的死,对卓香卡的人们来说:没什么影响。他们仍然早起晚睡地放牧、种地,或唱歌跳舞。但是,罗布家的变化是明显的——最初由罗布阿爸的头发开始的——罗布阿爸的头发一夜间变白了。眼看着,罗布阿爸的脸上铺满了一条条深深的沟纹。
  罗布的阿爸真的好可怜,他就这么一下子老了。曾经能说会道的,一个不乏幽默感的男人,如今变成手里拿着念珠,只会念经的老头子了。村子里的一些老人安慰罗布的阿爸说:听天由命吧,你不要难过了,如果他还活着,他早晚会回家的,要是死了,唵嘛呢叭咪吽!也是老天早就安排好的。你就请个喇嘛好好念个经吧!让他投胎到一个好人家。虽然,话是这么说:可失去儿子的痛苦哪会说没有就没有的。罗布的阿爸不管下雨,还是刮风,每天都站在村头有拉则③的垭口旁,像一根孤单的经幡,诵着经,期盼着罗布的到来。
  罗布的阿妈就更不用说了,见个人就拽住问:“你们见没见我们家的罗布?”说着眼泪便哗啦啦地流下来。罗布的阿妈说:“如果没有罗布,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无奈之下,罗布的哥哥跑到密咒师仁增跟前,请求密咒师仁增开导一下罗布的阿妈。
  罗布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那幾年,我偶尔还会想起他。想起他的时候,觉得他也不是那么坏了。有一次,我们几个孩子跳到村口的江措叔叔家的菜地里去偷红萝卜。当我揪住一只红萝卜的叶子使劲拔的时候。菜园外面,传来一位老人咳嗽的声音。我的同伙们一下子跳起来,爬到菜地对面的墙上去了。我也跟着他们跑过去,准备爬墙。我本来就身材小而无力,怎么爬都上不去。我怦怦乱跳的心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因为太紧张,双腿都颤巍巍地有些站不住。这时,罗布看到被困住的我,便跑了回来。他抓着我的手猛地往上一拉,我也爬到了墙上,跟他们一起溜出了菜地。
  我们平静下来时,已在村子旁边的树林里,缓过神来的同学们都懊悔还没来得及拔到红萝卜,可罗布却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红萝卜,给我们每人分了一根,这真让我们惊讶。
  “你拔了这么多红萝卜,什么时候拔的?”多布旦问罗布。
  “我不是你们,我是罗布,罗布没有这样的本领能叫罗布吗?”罗布说。
  大家都用羡慕的目光看着他,罗布又补充了一句:“痛苦的包袱一起背,幸福的马儿一起骑。”说着便狠狠地咬了一口萝卜,满嘴咔嚓咔嚓脆响。
  还有一次,那是个秋日的午后,孩子们在堆满麦垛的碾场上跑来跑去。我爬上了最高的那个麦垛上向他们喊话:“你们谁有本事,有本事就往这上面爬!”玩伴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往上爬,然后,我站着的那堆最高的麦垛就被他们推翻了。我被压在麦垛下,能清晰地听见玩伴们四散逃跑的脚步声,可是我一动也不能动,连呼吸都已经困难了。这时我又听见有人喊,“扎西、扎西”,那是罗布的声音,他一边喊我的名字,一边把压在我身上的麦捆一个个搬开,他救了我的命。
  我想起这些事,顿时心头产生一种突如其来的悲凉和恐慌。“罗布有可能早就成了野狼的果腹之食了。”我自言自语着。
  那年,罗布死了已经有五年了。
  罗布的阿妈天天喊“没有罗布我活着还干嘛”,也喊了五年了。
  那一年寒假我回到卓香卡的时候,大家都在传说着一件可怕的事——罗布变成了鬼。最先传出那消息的,是上村的一个老奶奶。这事很蹊跷,前天晚上上村的一个小伙子名字也叫拉旦,那个小伙子阿妈的娘家是我们村。那天,拉旦到舅舅家帮忙杀猪,晚上又吃肉又喝酒,他有点醉了。晚上舅舅让他住下来,可是怎么说拉旦都不住,非要回家,结果就在村子下方的河里淹死了。   拉旦被河水淹死的第三天,说是邻村的一位老奶奶也被鬼附身了,那个老奶奶说:“昨天晚上我回家的时候,河滩上一个人黑呼呼地站着,我连声喊喂喂喂,可那个男人头也不回。我走到旁边仔细一看,那不是别人,而是卓香卡的罗布。罗布我当然认识,他打着一把伞,冬天打着一把伞干嘛?”她说话的声音不是她原本的声音,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有的人认出了那个声音,说就是被淹死的那个叫拉旦的声音。
  这句话犹如一场风暴,从卓香卡和附近的村里传开了,有人说罗布敲他家的门。还有人说:罗布拿着一把雨伞,在村口的河滩里走来走去,双腿不碰地,悬在离地一尺高的空中。还有人说:罗布半夜在村头的碾场上放着三只公羊和两只母羊。
  总之,罗布变成鬼的事,一口接一口地传开了,卓香卡的人们天一黑就把大门关得紧紧的,没人敢出来。
  我小学同学多布旦给我讲了村里发生的事。他说话的声音时而高,时而低,有时还用手比画着,简直不能不相信罗布成了鬼的说法。
  “真的吗?”我问多布旦。
  “你不信,今晚就到碾场去看看,你就会明白的。”多布旦说。
  “那么你看见了吗?”
  “我……”多布旦先摇了摇头,语气有点结结巴巴,然后他慢慢镇定下来,“是的,我亲眼看见的,他在碾场干巴巴的地上放牧着三只公羊和两只母羊,不知道羊们嚼着什么,反正都低着头在嚼着什么东西,罗布在旁边喝着酒,他好像看见了我,他脸上古怪的表情让我头皮发麻,我赶紧跑走了。你再不相信,我也沒有办法了。”
  我继续问,“那么,晚上你怎么知道哪个是公羊,哪个是母羊呢?”他说:“那是当然知道的,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放羊,我闭着眼睛也能区别出公羊和母羊。”说完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有点不自在地说道,“你不相信就算了,反正罗布变成鬼是实事求是的事了,就这样吧,我还有一个事。”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显得很不自然,说完就骑着摩托车一溜烟儿离开了。
  多布旦走后,我一人站在那里,远处的农田尽揽眼底。太阳已经将前方的雪山分出明暗两部分,渐渐的暗影越来越大,直到那最后一道明亮的金黄色也消失在阴影里,我才回过神来。一群山雀落在我身边的黑刺上,叽叽喳喳地啁鸣不已。
  说一个人变成了鬼,对于这个家庭来说那是苦上加苦,也是他们最不愿意接受的事情。这些话像一阵风,从东向西吹,从西向东飘,最后罗布的父亲听见了。起初他绝对不相信,后来,他也产生了一种恐惧感,不得不再次走进密咒师仁增家里。这次密咒师仁增连佛珠都没从手腕上取下来,更没有卜卦,他神情肃穆,面容忧郁,他给罗布的父亲提了个建议:“罗布逝世好几年了也没给他做个法事,虽然没有找到他的遗体,可是我们一定要按正常的逝者一样给他办个葬礼。”罗布的父亲站了起来,没多说什么,只是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拉索④”,然后捶了捶腿,离开了。
  卓香卡的人们正在为新年做准备。可罗布家却在磨面、榨油,准备办丧事。
  这种没有遗体的丧葬方式不仅卓香卡没办过,这方圆十几里都是第一次,实在让人感到怪异,甚至觉得诡异。
  罗布的父亲请了七位喇嘛前来祈福。然后,按密咒师仁增定的日子,早晨天色还阴暗的时候,村里的青壮年们已经集中在罗布家,气氛绷得很紧,人人焦躁不安。罗布家正房前的台阶上点满了酥油灯,微风一吹,一盏盏酥油灯随风摇摆,有好几支被熄灭了。我就挤在他们中间念经,然后听从密咒师仁增的安排,趁着天还没有亮,大伙儿拿起逝者穿过的所有旧衣服,到他家后边的荒原上烧毁。
  那个光线昏暗的早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恐惧感,连那些罗布穿过的衣服都让人感觉不仅仅是衣服,而像是变成鬼的罗布了。村民们盯着那些燃烧着的衣服,火光在人们的脸上闪烁。我看着熊熊火焰,眼前浮现罗布诡异的脸。心中猛然一惊,看了看旁边的人们。在火光的照耀下,他们的脸上也能看到恐惧的表情。
  那个寒冷的冬天的早晨,我的后背竟然冒出汗来,刚开始汗水热乎乎的,接着发痒,并且冰冷地从我的背脊上往下滚。罗布的那些旧衣服已经被火烧成灰烬的时候,一股逆风突然吹来。沙沙的风声里,灰烬横飞到人们的脸上。
  我心里发毛,想,难道鬼真的现身了?
  我往后挪了两步。也许,大伙都在这么想,像是商量好了一样,都往后退了几步,有人踩了别人的脚,有人推了前面的人。一片混乱中乱哄哄地你推我搡,有人忽然问“那是谁呀?”这一问,慌乱中的人们忽然安静下来,都扭头向一边看过去。
  我也转向大家看的那个方向。不远处,一个黑漆漆的东西向我们走过来。
  我猛然一惊,动都不敢动一下。我能感觉到我的腿在不停地颤抖。
  奔丧的人群一阵骚动后,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怎么办。就在那一瞬间,有个人从地上捡了块砖头,愤怒地说:“你不去该去的地方,为什么来这里?”接着大家也跟着忙碌起来,各自捡起砖头和石块,然后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大伙儿像是疯了似的用手中的砖头和石块向那个黑黝黝的东西打过去。那东西随着一声叫喊跌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惊慌错乱的人们也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没人敢走近那黑黝黝的东西。
  人们站在那里,看着地上的那团黑黝黝的东西时,天边慢慢亮出一道微弱的光来,人们渐渐看清那是一个人,他还在地上动了一下。虽然大家已经知道那是一个人,但是谁也不敢往前走一步。过了片刻,密咒师仁增从人群中挤出来,向那倒在地上的人走去。他走到那人旁边,伸出右手用力地揪住头发翻过来,那人已经断气了。
  密咒师仁增喊道:“是、是……是罗布。”说完像个木桩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大家围过去看时,已经死去的罗布一脸疲倦的样子。但他的眼睛像牦牛的眼睛一样,睁得很大很大。
  那瞬间,天空刷地亮透了。
  ——————————
  注释:
  ①五青六肿:意为打得青一块肿一块。
  ②瓜真切:藏语音译,意为谢谢。
  ③拉则:藏语音译,又称“玛尼堆”,是用刻有经文的石块垒起来的石堆,上插许多杆印有经文的旗子及一些木刀、弓箭之类的法器。
  ④拉索:藏语音译,意为好的。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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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黑土地爱得深沉;为什么我梦中的家总是大草房,因为我对大草房爱得深沉。  离开大草房十多年了,每次回村,总禁不住要望一望她。房草塌落,墙壁残破,嶙峋的骨架立在风中,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母亲,站在村头守望远方的儿女。房东那口机井忠实地守护着她,寸步不离。她昔日的风韵消失殆尽,在那些红砖铁皮房的簇拥中,她无比伤感地诉说着生活的变迁。  大草房原是队部,共五间。分队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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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松家前后有院子。院子不是很大,可有风景。院子里栽了梨树、桃树、枣树、橘子树,其实别的人家院子里也栽了这些树,到成熟的季节,也都有这些果实,可偏偏男人们爱到这里来。秀珍也是个贤惠人,看到男人们拿眼睛朝院子看着,有些人嘴角还流着不易察觉的口水,便忙不迭地请他们进院子。她或是搭梯子,或是拿长篙子打枣钩梨。男人们趁她忙碌,贪婪地欣赏起她细长的眉毛、水一般的眼睛、如白藕一般的细胳膊细腿。运气好的话,她昂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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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将近,原野吹来蕙风  草木已随着流水  长出最初的骨骼  一只苇莺,不停地唱着  季节的心事  就像诗经,在孔子的指尖上流动  原野吹来蕙风  这才是昆虫们兴奋的日子  无声的鸟有了话语權  爱在扬花,情在授粉  拐弯抹角的小河  总是不肯把鱼的诗情  交给涨水的夜色  原野吹来蕙风  地米菜细碎的小花  紧紧地贴在泥土的清香之上  再也没有一种力量  让离离原上草和芦笛各奔东西  田野吹来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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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旺,咱妈不见了,你快回来。”  一  榆树老了,变成了老榆树。它扭着身子,佝偻着背,站在早春料峭的风中,似乎从冬天的沉睡中还没醒来。但却做了一个伤心的梦,梦到自己将被连根拔起,别家离土,很是凄惶,老龙鳞般的树皮皱得更紧了,光秃秃的枝丫发出几声呜咽,便不住在风中抖索。  秀兰老婆一早醒来,脸没洗,头没梳,便神情恍惚地来到老榆树下。她望望老榆树,感觉自个的身子似乎比老榆树扭得更厉害,背佝偻得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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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后的空地杂草丛生,瓦砾堆积。母亲农闲的时候,一点点地把瓦砾清除,杂草也随瓦砾去了别的地方。  那时候我在离家二十多里的莱阳第四中学读书,两个周回家一次。三月的一个周末,回家看到母亲蹲在屋后的空地里种向日葵。我放下书包接过母亲手里的锄头,刨坑捻葵花籽然后培好土。母亲微笑着说孩子过年的时候,妈给你炒葵花子吃。  回到学校后,渐渐地淡忘了屋后的向日葵。母亲忙碌的身影陪着向日葵一天天的长大,浇水、除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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