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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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距离金星地表差不多五十千米的地方,霍登西娅把身上的安全带别在两股方向不同的引导绳上。她身下的索缆在风中摇晃着,震荡着。这是一个凉爽的早晨,差不多有二十摄氏度。第一缕阳光从西边射入,给整个地平线都涂上了新的色彩。霍登西娅俯身望去,看见金星上空那如同棉花般的云海,伴着从云层深处散发出来的闪电光束,不停地起起伏伏,忽明忽暗。
  要是从这上面掉下去,肯定会掉很久吧。霍登西娅心想,要是她妈妈看见这情景,肯定会重复那句话:“只要高度超过三十米,掉下去就没命了,反正都要死,担心啥?”妈妈是个攀岩运动员,每逢周末,她都会带着一群人去墨西哥老家的小波特雷罗山上攀岩。妈妈很喜欢霍登西娅登山,就算她登得很糟糕,妈妈也倍感自豪,因为父母总是希望孩子和他们有相同的爱好。不过,妈妈可从没在太空里攀过岩。她说过,“干吗要爬去那么高的地方?都不能回来过周末了。”
  大风呼啸地吹,霍登西娅不得不扯着嗓子对着她身上的扩音器喊:“已进入三号塔架附近。”新特诺奇蒂兰①的建造工程还在初始阶段,只刚刚搭起了一个基层平台和数座塔架,数根索缆连接着塔架和上方巨大的热能气囊,令她可以在其间往来工作。这座建造中的城市就跟它的名字一样,是一座悬浮的太空岛,脚下没有一片固定的土壤。施工带来的光源点缀在纤细精巧的构架间,令它在蛛网般绵密的雾气中闪闪发亮。
  在由钢铁和索缆搭起来的架子对面,霍登西娅看见胡里奥正朝着她对面的位置靠近。除了他俩,还有诺拉也参与了修建。他们三人围绕着爱德华多驾驶的起重机和处于中心位置的原料仓分散开来,每一个动作都要同步进行,每一步都要保持平衡。霍登西娅小心翼翼地将一个保险扣移到了她前一天刚焊接好的支架上,接下来又扣好另一个。安全了。她松了口气。是时候开始建造这个城市的另一个部分了,将来有一天这里会成为她的家。
  “原料来喽。”霍登西娅的耳边突然传来了爱德华多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分贝还是略高。也许,她刚才也不该喊得那么大声。霍登西娅的身子向后靠了靠,举起双手接住了爱德华多从上面给她传下来的一块已经组装好的龙门架外壳。远远地,霍登西娅可以看见位于她上方的爱德华多,他用安全带固定在一个纺锤形的起重机上。在他的身后,是一面被风吹得发出咔嚓声的墨西哥国旗。只见爱德华多抬起一只手,随后他洪亮的声音便从广播里传来,“哎哟,不错哦!如果要松一点儿就跟我说。”
  “是这个轻飘飘的东西吗?我拿到了。”霍登西娅屏住了一下呼吸,不然她气喘吁吁地没法说话。
  爱德华多笑出了声,对她说:“你搞快点儿把它给钉上,我想快点儿下来,不然这玩意儿就快垮了。”
  霍登西娅把她面罩上的焊接防护挡板拉了下来,回应着爱德华多,“怕什么,还没垮呢,死胖子!”
  这时候,通信设备吱吱啦啦地響了起来,传出了此次任务指挥官胡安娜·圣地亚哥的声音。胡安娜很少使用主频道,用的话,准没什么好消息。果不其然,一条急促的命令就传到了大家的耳边,“请所有工作人员马上回到浮空舱。”
  霍登西娅并没有停下手中的焊接工作,回应道:“我这才开始呢,现在停下来一定会裂开……”
  “高度正在下降,请所有工作人员立即回到浮空舱。行动起来!”
  霍登西娅感觉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看着身下毫无波动的云层,她疑惑地问胡安娜,“您确定高度在下降?”
  “主气囊漏气了,充气系统也没有应答。现在必须断开和龙塔架的连接,不然基层平台会拽着浮空舱一起落下去的。”
  “啊哦,等等!”爱德华也多说话了,“不是还有直升机吗?要不找人带罐密封胶喷雾上去补一下吧。”
  “直升机燃料快用尽了,补给船还得等两个星期才能到。我比你们更想快点儿完工,但生命比任务更重要。这次做不成没关系,还可以从头再来。”
  随着索缆的松懈,他们搭好的第一座基层平台开始沉降。一个月的心血付诸东流了。令人心疼。可这里——经过八个月辛勤付出才落实的工程在她眼前铺展开来。如果没有了热能气囊他们要怎么重来?这已经是他们的备用气囊,唯一的备用品,之前的气囊挣脱索缆丢失了。“我们不能从头来过。”霍登西娅说道。
  无人反对,也无人赞同,有的只是一阵沉默。
  “我马上把龙门架外壳拉回来。”爱德华多说话了,“你先从那里离开吧。”
  “不。”霍登西娅说,“总控——我们可以爬上去。”
  一阵静默后,“我们还剩多少时间?”胡安娜向什么人问道。得到的回答没有通过通信频道传递过来。
  霍登西娅在面前的外壳上点了点,不过就是给一个暂时的焊接,能让它撑多久就是多久吧。接着,她检查了一下身上的设备。
  此时,胡安娜却说:“爬上去得要一个小时,我们根本就没那时间。”
  不过,在霍登西娅看来,胡安娜那句“没那时间”更像是一声指令,催促她赶紧行动。于是,她打开了安全绳卡扣,然后对爱德华多说:“爱德华多,你用起重机把密封胶给我,我顺着气囊上的索缆爬上去,把漏气的地方补起来。”
  “你要知道,我们每下降一米,天气就愈发糟糕。”胡安娜说。
  霍登西娅没说话,而是把安全带扣在离她最近的气囊索缆上,向上爬去。她所朝向的地方,以后会建立起一堵坚实的墙壁。而现在,除了这根距离热气球约莫有十二米的索缆外,她的上方什么也没有。霍登西娅的双腿扣着索缆,开始动手一寸一寸地向上攀爬。尽管她手上的焊接手套已经开始脱落,但她还是戴在手上。因为要是不戴手套,她的双手肯定会血肉模糊。
  此时,广播里传来了胡里奥的声音。他气喘吁吁地说:“拿到密封胶了,我马上就把它拿给爱德华多。”   “谢了,胡里奥。我先把起重机的杠杆收回来了哦。”爱德华多回应道。
  “霍登西娅开始在爬了吗?”胡安娜对爱德华多说。
  “是啊。”爱德华多回答道。
  胡安娜叹了口气,说:“我们只知道哪个区域泄漏了,但根本找不到准确的漏气点。”
  “我可以拿眼睛找嘛。”霍登西娅一边向上攀爬,一边回应着。她觉得,比起想方设法地阻止她攀登,向她聚拢要容易得多,所以她相信其他同事都会支持她的。当初霍登西娅也就是凭着这一信念,成功地说服了她的家人同意她进入太空工作。
  一阵短暂的寂静后,胡安娜开口了,“你还有半小时时间,要是超时了,我们只有先把其他人拉回来了。”
  此刻的霍登西娅早已汗流浃背,可她的眼睛仍然死死地盯着她那双正在攀登的手,集中精力抓牢前方的每一寸索缆向上移动。一二三!一二三!霍登西娅调整了一下脚的位置,以便抓得更牢。就这样不停地拉拽,再不停地攀登。气囊现在飘移上升到了距她十五米开外的高度。她不禁回想起,在希尔达戈的老家,她攀登过更高的山峰。那些石灰岩铸就的悬崖峭壁和湛蓝如洗的天空,仿佛就在她的眼前。有时候,攀岩用的锚会发出一阵爆破声,如果还有散落的岩石块,那就代表有掉下去的危险。每次遇到这种情况,都会有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惧涌上霍登西娅的心头。
  以前她完成过无数次二十米高度的攀登,一路上并没有绳缆可以借力,但她还是做到了。在她规律的拖拽下,她每攀爬十一米,索缆就会多出一段。多出来的部分应该没有达到之前的两倍长度。那么——还有多远?而且如果没有命运的特别眷顾,泄漏点也不会刚巧就在她登上气囊的地方吧。她可从没在热能气囊的表面上攀登过。不过,霍登西娅很确定,这对她来讲不是什么难事。那应该和在山顶上行走差不多。那是她母亲的最爱,行走在世界之巅。
  “霍登西娅,这可不是攀岩啊!”胡安娜就像会读心术一般,用通信频道对霍登西娅说,“目标在移动,一点儿也不稳定。你真的行吗?现在反悔还来得及,赶紧顺着索缆滑回来。”
  这时候,索缆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霍登西娅拼命让自己不要想起她人生中第一次在攀岩中掉落的经历,那是因为母亲钉了一个有问题的锚爪。她没有责怪母亲的意思,但為何她都要告别离开了,两人都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也许是为了大家好吧。这是一个不可说的问题,会令空气变得凝重。
  掉落事故后,母女俩都在剩下的攀登过程中放慢了节奏。打破沉默的只有钉锤不带感情的敲击声——她们双双都钉了更多超出需要的锚爪。
  突然,霍登西娅的左手滑了一下,她左手上的焊接手套被带得几乎转了半圈,歪到了一边。她用膝盖锁紧索缆,腾出手快速调整了一下手套。她的手短暂松快了一下,但很快即将重新开始忍受攀登带来的痛苦了。前路漫漫,道阻且长。
  “快拉安全网!”爱德华多对大家说,“诺拉,胡里奥,你俩快点儿啊!给霍登西娅铺个东西,以防万一。”
  爱德华多的这一番话提醒了霍登西娅,她脚下的确空无一物,随着攀升高度的增加,她已经超出了基层平台的宽度范围了。霍登西娅抬起头,看向上方胀鼓鼓的沙黄色热能气囊,和从基层平台上看起来,它的距离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好在至少它看上去也没有瘪下去多少。低下头,她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她相信自己的双手和胳膊,尽管它们大汗淋漓还不停颤抖。是的,她相信它们!
  然而,霍登西娅的同事,还有她身后的金星,似乎都对她没什么信心。
  “霍登西娅——起重机杠杆快到你左边了,看见的话请告诉我?”
  霍登西娅不愿意把目光从索缆上移开。但她还是停下来,稳住自己,转过头去。接下来她又把所有的动作都重复了一遍,因为之前操作得太快了,她一无所获。起重机那蜘蛛脚一样的黑色杠杆在风中摇摇晃晃,就像是一条想要跃入云端的蛇。杠杆前端的钳子上,固定着一个爱德华多已关好卡口的方形设备筐,貌似一个精致的钱夹。密封胶罐子在里面被风吹得撞来撞去,咔咔作响。“我看见了。”在杠杆后面,是他们的浮空舱。这可不单单是一个浮空舱,而是她和同事们在过去一年的家。它看起来是那么渺小,又那么笨拙,悬吊在一大簇热能气囊下面,乍一看,就像是挂在塔架上摇来荡去的一团橡胶,塔架另一端则是比塔架更大的基层平台。数根索缆松松散散地连接在其间,像是被人随意披挂上去的一样。直升机被拴在一个汤羹罐头似的零部件末端,螺旋桨像是一只大号昆虫的翅膀一般,在风中扑扇。
  “霍登西娅,接着爬啊,我定位在你上方呢。”
  霍登西娅凝视着上方,起重机的杠杆缓慢又笨拙地出现在了她眼前。现在的她,其实很危险,她可能撞上去,而杠杆也可能砸到她。霍登西娅屏住呼吸,想着自己如何才能趴在索缆上,伸出一只手,打开设备筐,再从里面取出密封胶。
  突然间,杠杆在霍登西娅的索缆边失控地摆了过去,接着又荡了过来。
  “天气起变化了。”广播里传来了胡安娜的声音,“高层云团往西流动,马上就要到我们这儿了。”话音刚落,起重机的顶部又开始摇了起来,恰好就在霍登西娅的脑袋上方,她感到非常恐惧。
  “要是下雨的话,舱门必须关闭。你赶紧回来吧,我们应付不了下雨的情况。”胡安娜说。
  “什么破起重机啊!还有这该死的风!气囊说不定就是让雨给弄漏气的。”爱德华多开始破口大骂。
  “你去硫酸堆里坐会儿试试?”胡里奥说。
  要知道,金星上下的雨可不是地球上的氢氧化合物,而是浓度不低的硫酸。因此,古代墨西哥阿兹特克人把金星叫作“羽蛇神”。她并不是什么爱神①,而是一条随时准备吞噬无能弱者的大蛇。看到这里,请别惊讶阿兹特克人的精准描述,因为这已经不是他们在历史上第一次超过欧洲人了。
  霍登西娅又向上爬了几英寸,索缆被起重机撞到后摇晃了起来,她向下滑坠了一些,感觉心脏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她颤颤巍巍地用一只胳膊环住索缆,好方便她用另一只手去打开设备筐。筐子摇来荡去,或者,她想是她自己在摇来荡去。它第一次划过她面前时,她打开了上面的挂钩,再一次晃过来她才打开了盖子。本来已经拿到了喷雾罐,结果手指打滑,它差点儿掉出去,好在落回了筐子里。霍登西娅再次伸出手,一把抓住喷雾罐,把它捞了上来,别在自己的工作马甲上。尽管她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但还是忍不住大声喊了出来,“拿到啦!”   “你弄好了可以直接放开手。登西娅,诺拉和胡里奥把安全网拉好了。我们会接住你的。”胡安娜对霍登西娅说。
  “不用了。”霍登西娅回应胡安娜,她的眼睛一直盯着热能气囊的弧面,搜寻着漏气孔。她趴在索缆上,索缆在她的重量压迫下和气囊形成了一个对应的反曲面。霍登西娅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攀岩时,妈妈对她说的那句“我接住你了。”但那次掉落事故之后,妈妈就再没说这话了,而是语重心长地告诉她,“不要想着让别人接住你,因为你的职责就是保证自己不要掉下去。”
  那么,要是这次霍登西娅又掉下去了,妈妈会做何感想?
  “霍登西娅,泄漏点在你右侧两个区段外的位置,模拟系统分析它在气囊的顶部。”胡里奥对她说。
  霍登西娅试着估算出到底还要爬多少米。再一个十米?每一米又要手换手地攀爬多少次?四次?自己每上升一个高度要用八秒,时间够吗?霍登西娅越算越觉得头都大了,索性不算了。
  热能气囊的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但处于影子阴影下的霍登西娅没有感受到丝毫凉爽。相反,随着白昼的到来,这儿变得越来越热。虽然金星上漫长的一天即将开始,可这却和霍登西娅他们没什么关系。因为,他们处于厚厚的云层中,根本没有一处坚固的立足之地,只能随风飘荡。差不多要飘四十八小时,太阳就会在他们所处的这个半球落山,夜幕随即降临。然后,他们需要在黑暗中度过两个地球日,才会再次见到光明。白天,金星大气层的气温能升至五十摄氏度,就算是夏天在地球上的老家攀岩,也都没这么热。但要是跟金星地表那四百六十四摄氏度比起来,这根本就不算什么。再过四个钟头,金星上长达八小时的中午就要开始了。在这段时间里,由于穿着密封的工作服,大家都像是在用自己煲肉汤。
  在气囊的上部分,有几层由横竖交叉的钢丝组成的十字架骨。现在,霍登西娅已经到了第一层十字架骨了。她抓住钢丝,把安全带上的一个保险扣扣了上去,再把后面的保险扣取下来,然后再往前挂一点儿。来来回回地摇晃了一阵,她低头看见了身下用来建造城市的基层平台。从这个视角俯身望去,能将它尽收眼底。中心的广场是向阿兹特克式建筑的特意致敬。穹頂完工后,里面会变成一个郁郁葱葱的小型公园,成为金星上的第一块绿地。霍登西娅未来的公寓会修在一条通往广场的道路旁,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动工。到时候,她会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可以透过窗户看着周围的云朵。最重要的是,她会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床,再不用像现在这样和别人轮班睡觉了。
  想象中干净清爽的床单给了霍登西娅继续前进的力量,她开始向第二层十字叉丝迈去。此时,耳边传来了胡安娜的声音。“霍登西娅,就算你能在二十分钟内把漏气的地方补好,要是不重新充气,我们也会没命的。你看现在离原定高度都下降了十米了!”
  爱德华多抱怨道:“啊!我好郁闷!”但他马上又对霍登西娅说:“霍登西娅,你怎么样了?坚持得住吗?”
  霍登西娅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咬了咬牙,回答说:“挺好的,我马上就到第二层架骨了。”
  “那我一直让起重机在旁边等你,指不定你还用得上。”
  然而,霍登西娅现在最不想听到的话就是这个,于是她立即回应道:“不用啦!”
  就这样,霍登西娅把保险扣打开又扣上,接着再打开,再扣上。现在她身下能接触到气囊硬邦邦的表面材料了,她必须用力往里挤,才能确保将保险扣扣在架骨上。那种感觉,就好像攀岩的时候还拖着一坨东西似的。虽然气囊的表层滑溜溜的,但爬起来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其实,这感觉更像是其他万事万物都在风中飘摇,唯独她和热能气囊一动也不动。顷刻间,霍登西娅的胸前感到一丝紧迫,她心里想:爬到第三层横骨那儿,我得沿着它绕一圈找漏气点。不如试试站在第二层横骨上,看行不行吧。
  此时,密集的雨滴结结实实地落在了霍登西娅的背上。不过隔着防护服,它们和普通的雨水也没什么区别。她身上的防护服采用了聚四氟乙烯材料,不仅轻如空气,还能防酸蚀,而且无须额外加压,设计轻便适于舱外作业的活动。大多数时候这样的轻装上阵不是问题。这是因为,一方面,工程师们本来就不会在户外待太久;另一方面,只要一下雨,他们马上就会回到室内。不过,霍登西娅也不是完全没有领教过酸雨的威力。有一回,她看雨没下大就冒雨完成手上的焊接任务,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脚踝被烧伤了。
  有了那一次的教训,霍登西娅之后都会在手腕、脚踝和脖子上套上一圈氨纶护筒。虽说意义不大,但总比没有强。
  霍登西娅已经看到了热气球的顶端,不过落在她肩上的雨滴也越来越多。她把保险扣扣在横向的架骨上,又用脚尖将气囊挤进去一些,踩上了脚下与之平行的另一根横骨,寻求到一点儿微弱支撑。
  “总控,我马上就要到我右边的第二个区段了。”霍登西娅说道。
  “霍登西娅,你赶紧跳下来啊,下雨了你快别倒腾了。”爱德华多急促地说。
  “你别给我传递负能量!我马上就干完了!”霍登西娅暴躁地回应着。
  “我的个亲娘四舅姥爷啊!总控,你快想想办法啊,我们总不能干坐在这儿吧。”爱德华多着急地喊着。
  “办法是有的。就是让她妈的赶紧回到浮空舱里。霍登西娅,就算你命大,也会因为违抗命令记过的!”
  “要是我把咱们都救了就不会了。”霍登西娅立即回应道。
  “混蛋!你现在到达正确的区位了。如果你看见了确切的泄漏点向我报告。你最好祈祷只有一个泄漏点。”
  霍登西娅打量着上方大山一样的光滑气囊表面,一寸寸地前进搜寻,没有发现什么不同。突然,她看到了:气体外泄处有一些不明显的光线扭曲。气囊表面像装上了几块墨镜片,一片分散的小窟窿,一块薄弱的区域。大概还需要攀爬另一个两米吧。可是这里已经没有纵向架骨可以让她借力攀爬了,她和需要修补的区域间也只剩一根横向的架骨。要够到那里,只能把两条安全带都安全解开。
  “霍登西娅,你说话啊,别吓我!”爱德华多又着急了。   “我没事儿,已经找到是哪儿漏了。”她回答说。
  在解开第二条安全带后,霍登西娅感觉没了依傍,像个赤裸又脆弱的新生儿。她的手臂紧紧地贴着热气球表面,在上面静静地趴了几秒钟,随时做好迎接死亡的准备。接着,她将手举过头顶,并同时把下半身蜷缩起来,并往上一跃。刹那间,她仿佛永远地失去了平衡力,也永远地和下面的同事们失去了联系。终于,霍登西娅成功地抓住了头顶的那条横骨。
  抓住横骨的那一瞬间,霍登西娅感觉好了不少,好像自己又和世界连上线了。她将自己拉上了横骨。火辣辣的雨滴胡乱地拍打在她的背上,随后落向她身下的热能气囊,最后又溅到她的防护面罩上。霍登西娅匍匐前行,尽力稳住重心,以便能牢固地贴近气囊表面。
  很快,霍登西娅找到了第一个窟窿,可能勉强有触控笔尖那么大。由于周围充斥着电缆运转的嘎吱声,大风吹过的呼啸声,她只能用手指堵住那个孔,检测还会不会漏风。
  “我就在漏气孔这儿!”霍登西娅大声地说。
  豆大的汗珠从她身上不停地冒出来,看起来热坏了。然而,她的内心却如履薄冰,战战兢兢。霍登西娅缓慢地将脚踩在最后一条横骨上,趴下来尽量将自己摊平,伸展开左臂将自己稳住。然后,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密封胶从工作背心上取下来。
  霍登西娅低下头,又一个问题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得用两只手才能拧开密封胶。
  “霍登西娅,怎么样啦?”爱德华多又关心了起来。
  “挺好的!!!”这一次,霍登西娅再也不想控制自己的音量了,于是大声地吼了一嗓子。此时,呼吸设备里的空气已经带有电池酸液的味道,尽管如此,还是全当作设备依旧完好没有漏雨吧。由于呼吸过于急促,她脸上的面罩被蒙上了一层雾气,并且越来越浓。霍登西娅逼着自己闭上眼睛,向之前可以固定保险扣的位置滑下去,到达那根横骨的位置后,她扣好了一个保险扣。就在她扭过身子、双手相交、要拧开盖子时,脚下忽然一滑。安全带拽住了她,但那些绳索紧紧地勒在她的胸部和腹股沟里,她整个人挂在那里荡来荡去。早知道就把两个挂钩都扣上了,霍登西娅恼火地拧开密封胶,把开着口的瓶子挂回马甲上。
  “霍登西娅?”爱德华多听起来非常着急。
  霍登西娅根本顾不上回应,挣扎着让自己爬上架骨。然而,她早已筋疲力尽,腿脚都不听使唤了。她的双腿在空中扑腾了老半天,终于脚跟够到了架骨。她侧过身把脚塞进架骨和气囊表面之间的空隙,以免脚下打滑。
  沾上酸雨的手腕和脚踝都痒痒的,不过脖子的感觉最糟糕,雨水浇在她的防护面罩上流进了脖子里。在有十字架骨的区域里,她又可以借力攀爬了,接着她踩上了最高处的横骨,同前一次一样地回到了有漏洞的地方。下雨天会不会让帆布层更加湿滑?但霍登西娅已经顾不上想这个问题了。
  她迅速取下喷雾罐,对着潮湿的气囊表面喷了起来。深蓝色的喷雾散落在明黄色的气球上,霍登西娅看见那个手指般大小的窟窿被黏合了,周围的其他五六个小孔,甚至还有跟针尖差不多大的小洞洞,都逐一消失了。
  很快,她看见了一个更大的洞,肯定是一串小孔裂成了一个大的。不知道罐子里的密封胶还剩多少,不过也没时间考虑了,霍登西娅抓起身下裂开的帆布就开始一寸一寸地补了起来。由于这个裂缝的确有点儿大,她不得不用手指一边捏紧开裂口,一遍往前挪着喷上密封胶。补着补着,霍登西娅完全忘记了自己是站在细细的架骨上,结果一脚踏空,险些跌落。她重新在气囊表面趴下,放平身体,此时再也控制不住暴躁的情绪,开始大声地抱怨了起来。所有人的广播都听到了她对自己恨铁不成钢的咒骂声,但大家都没说什么。
  “蠢货!就算做对一千次,但只要一次失误就会没命。”妈妈的话,甚至妈妈严厉的语气此时又一次浮现在她脑海里。
  好在补好的地方没有被撕开,霍登西娅在自己手指之前试探过的地方又补了一些胶。她来来回回地喷着密封胶,直到罐子里再也压不出喷雾来。她把空罐子随手一扔,随后听见它撞上了什么东西,接着消失在太空里。
  “霍登西娅?”爱德华多听起来非常着急。
  “我没事。都补完了,我马上下来。”霍登西娅大口喘着粗气,之前瘙痒的皮肤开始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在她爬回有架骨支撑处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四肢都在颤抖。她的脚在想要够到下一层横骨时打滑了两次。
  “别爬了,霍登西娅,没时间了。你看这雨這么大,等你爬下来,早就给灼伤了。直接跳下来,跳到安全网上。”
  霍登西娅听见爱德华多在着急地对她说:“我会接住你的,霍登西娅,你只管放手跳吧!”
  此时,霍登西娅的耳边又会想起妈妈那句“不要想着让别人接住你。”长久以来,她已经习惯了在攀岩时只依靠自己的锚,自己的身体,在工作时只也相信自己亲手焊接的零部件。
  “我不跳!”霍登西娅眼里噙满了泪水。她做不到,她无法放手。他们不明白吗?这么多年她一直努力就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坠落。
  “没时间啦!赶紧跳啊,再不跳你身上的防护服就快报销了。”胡安娜着急地说着。
  “姑奶奶我求求你了,赶紧跳下来吧,我一定能接住你的。人生总得试试吧?不然我们在这儿干吗?我们在一片一片地组装我们自己的大地。这很疯狂,但我们正在实现它。对吧?”
  霍登西娅够到了下行索缆。她解开了一个保险扣,在触到第二个保险扣时,筋疲力尽的她紧紧地捏着卡扣,犹豫了一下。当她正准备把它别好时,卡扣打了个滑。霍登西娅用双腿缠住索缆,开始一点点下行。
  “放手跳啊!”耳机里传来五个人的呼喊声,既着急又恳切。往下滑了一小段之后,她需要把安全带扣到最底层的十字架骨上。她一个个解开了两个保险扣。
  如果落下去没掉网里会怎样?她在落到金星表面之前就会爆炸吧,像颗葡萄一样在急降中爆裂。如果她运气够好,在那之前,她就先被高温烤死了。死得一文不值。
  “因为我从来没让你掉下去过。”母亲发现霍登西娅拿她的话当耳旁风的时候,就会这么说。霍登西娅每次听到这种话就来气——母亲怎么替她打理好了一切。“这就是你为什么总克服不了粗心大意。我就该早点儿让你尝尝掉落的滋味。”   在卡上扣子的时候,她的手打滑失误了。她企图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拼命抓住一个可以支撑的东西。这次,她并没有成功。
  有那么一秒钟,她觉得自己解放了。
  我现在知道掉下去的滋味了,妈妈。
  忽然,霍登西娅感到自己背上的氧气管瘪了,耳边传来安全网因摩擦发出的嘶嘶声。当她滚到一边时,她尖叫了起来,身上的防护服在脖子处裂开了,皮肤暴露在酸雨里。
  然后,她感觉无数手指在她的头上扒来扒去,而自己就像一只刚刚入网的金枪鱼一般,被人拉到了网边。她滑过一截光滑的金属,接着又猛地开始往下掉。一只坚实的手牢牢抓紧了她的手臂救起了她,“我抓住你了!”诺拉说。是坚定有力的诺拉,寡言少语的诺拉。“放松,姑娘。我抓住你了。”
  狂风暴雨包围着他们,基层平台在雨水的敲打中发出咆哮。他们需要一点点被拉回浮空舱。三人排成一列,依次握住索缆,扣好保险扣,诺拉起头,霍登西娅在她身后,胡里奥收尾。霍登西娅浅浅吸了口气,空气里已经充斥着硫酸的味道,抑制着因为疼痛而发抖的下颌。但在抬起头的那一瞬间,霍登西娅看见了诺拉的背已经开始冒烟了。
  他们一起滚落到了设备存储单元里。霍登西娅感觉有人揭开了她的面罩,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是谁,一个深深的吻便落到了她的双唇上。回过神来,才发现是爱德华多。霍登西娅无力地推开他,说:“走开,你这个混蛋!”
  “什么?我混蛋?你让我们在雨里待了那么久,你才是个混蛋好不好?不过,你是个可爱的混蛋。”
  白色的粉末飘落在他们身上。诺拉一把把扬起防酸桶里的药粉,就好像人们庆祝时撒的五彩纸。
  霍登西娅任由朋友的双臂揽着她,双腿无力地踩在地板上。在距离一颗滚烫行星五十千米的地方,这是他们得以立足的方寸空间。同养育一个孩子,给予他安全感一样,这何尝不是一项艰巨而难以实现的任务呢?团结一致,他们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
  【荐稿:吴玲玉】
  【责任编辑:艾 珂】

编后语:


  移民太空是人类多年以来的梦想。在地球被疫情困扰的这一年,不知是否巧合,人类的深空探索再次进入了一个如火如荼的阶段——天眼,卫星互联网,火星探测……也许我们正一步步接近我们地外家園的想象。
  玛丽·韦伯特是美国畅销小说和诗歌作家,漫画家。她笔下的这个故事获得了2019年《类比》分析实验室奖短篇提名。精雕细琢的太空抢险细节,挺身而出迎难而上的主人公,团结有爱不离不弃的团队,应该是它引起读者共鸣的制胜法宝吧。虽然其中修建金星大气上人类新城的方式看起来有点儿土味,不够酷炫高大上,不过这可能正好是人类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和艰险,一步步走向太空的比喻式写照。而情节中另一条关于孩子教育方式的暗线也与之交融,成就我们梦想的终将是放手和相信。在经历了艰难时刻之后,读点儿这么正能量的文字,你是不是更有信心在生活中负重前行了呢?
  ①特诺奇蒂兰,世界上最著名的人工岛之一,十五世纪阿兹特克帝国的首都,1521年被西班牙占领,占领者曾称其为“墨西哥的威尼斯”。
  ①Venus金星,音译即为希腊神话里的爱与美女神维纳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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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香港电影在20世纪80年代晚期终于赢得西方观众的时候,它的风格迅速且正确地被归类为一种严格商业化的电影拍片方法。王家卫的到来改变了一切。王家卫运用他的同辈们当时正用来拍摄动作片的那些相同的视觉工具,开始拍摄非常个人化的、极其富有诗意的电影,且不顾讲故事的叙事性规则。他的同代人中很少有人敢于像他在《春光乍泄》(1997)里那样直截了当地处理同性恋。从令人困惑的《重庆森林》(1994)到令人迷乱的《
劇院里的第四场节目——演奏曲《冬之乐》即将开演。在大幕后面,豆丁为大家带来了独家报道,附带送上一张与众不同的舞台照。   1.这是上一个节目落下的道具。   2.有演奏家丢失了一块心形挂坠。   3.星星挂件用来装饰舞台。   4.有一只机灵的小鸟躲在了舞台上。   5.有人吹响了号角。   6.有人擅自使用了丘比特之箭。   7.漂流瓶也用来装饰舞台啦。   8.演奏家丢失了一双高跟鞋。
库克·派瑞特在“卡特里娜”飓风中失去了一切。他过去的家位于美国密西西比州90号高速公路旁,这里是飓风从墨西哥湾登陆后经常光顾的地方。对当地居民来说飓风并不十分陌生,但是在2005年8月,当“卡特里娜”登陆时,谁也没有料到它会带来如此重创:顷刻间,时速达270千米的狂风和10米高的风暴潮将库克的家变成了一堆“柴火”;新奥尔良积水齐膝,一片汪洋;库克的一些邻居更是惨遭不幸,在风暴和巨浪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摘要:说课能培养和造就研究型、学者型的青年教师,笔者以参加“创新杯”说课比赛的实践为例,探讨了“教、学、做”一体化的教学设计在中职教学中的应用,探究了说课活动的四个环节,引导我们思考如何通过说课提高教学技能和教师素质。  关键词:教学设计;说课;儿童戏剧文学  中图分类号:G71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5-1422(2014)09-0058-04  说课,是教师讲述对某一教学内容的教学设计
全新一代CTS拥有动感修长的造型,全新演绎凯迪拉克品牌的“钻石切割”设计语言,可称得上本次车展最为前卫、性感的车型了。  首先,从视觉上延展车身比例。整车加长106mm,贯穿式高腰线设计营造侧面一体效果,延展了视觉纵深感和连贯性;整车降低37mm,大倾角的A柱造型和流畅的C柱线条营造修长顶部,轿跑式车顶线条让侧面视觉更显流畅,前脸采用镀鉻格栅拉宽设计,营造动感宽体视觉感受。  其次,独特的线条设计
英国奥兰治小说奖让尼日利亚新生代女作家奇玛曼达·恩戈齐·阿迪奇埃(Chimamanda Ngozi Adichie)在2007年以黑马之势走进大众视野。这位70后美女作家凭借小说《半轮黄日》摘得当年的这项英国女性文学大奖,并以29岁芳龄成为奥兰治小说奖历史上的最年轻得主。接受颁奖时,阿迪奇埃说:“我现在能说的是,内心无比高兴。接下来,我该给尼日利亚挂个电话了。”阿迪奇埃出生并生长在尼日利亚,她的每
红网消息,近日,湖南商务职业技术学院会计系4名学生及指导教师于2015年7月1日至5日,前往湖南桃江三堂街镇赤塘完小的蒲公英乡村图书馆进行志愿服务。这一举措为该校学生上了一堂生动的德育实践课。上海蒲公英乡村图书馆是美国爱心传递慈善基金会(PLCF)创办的项目,目前已在全国18个省建立了95所儿童乡村图书馆。活动期间,湖南商务职业技术学院的学生为乡村孩子们举办爱心读书活动,课后志愿者主动与留守儿童进
新型冠状病毒突袭武汉。街道空旷,医院拥挤,病人痛苦,社会焦灼,2020的序幕竟然就此拉开。  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苍穹如血,车轮滚滚。无数个渺小的身影在辽阔的大地上行走,他们是一个又一个“此身已许国,再难许卿”的普通人的缩影。  耄耋之年,钟南山院士临危受命,在疫情最初就奔赴抗疫的最前线,满满的行动力让人们看到了他的勇敢无畏。从非典到新型冠状病毒,钟南山永远都是打向人们心灵
年过50岁的国人很难忘记中国缺钢少铁的日子:由于所需钢铁大多系进口,以致小小一颗铁钉,也称“洋钉”。曾经,一个国家的钢铁产量,就是国家的实力象征。世界列强,无一不是钢铁大国强国。正是因为有“为了一吨钢愁死英雄汉”的历史屈辱,才有今天一批执着勤勉的“钢铁人”和中国钢铁工业的崛起。  1月8日,在2017年度国家科学技术奖励大会上,国家科学技术奖获奖名单里钢铁行业中共有7个项目赫然在列,续写着中国钢铁
武汉封城,全城隔离,作为武汉人的我内心焦灼,恨不得插上翅膀奔赴前线。可学业在身又无专业医疗知识,我也只能空叹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本着不能帮忙也不添乱的原则,我开始了在家与新冠病毒战斗的新长征。  场景一:长征之忧心篇。幽居家中,怎以一个“忧”字了得?身为国家公民,我担忧疫情蔓延影响国家发展;身为武汉市民,我担心疫情会使外界对如画江城心生偏见;身为人子,我担心在疾控中心工作的父亲的安危。我一直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