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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于療伤的童年
何槐回到老家的村庄,盖了一座庭院。大多数时候,他躲在自己的院子里,看书,写点东西,偶尔出门散步、钓鱼。他每天穿布衣布鞋,碰到邻居会主动打招呼、聊天。
他回乡几年了,没有田、地。村里没人看见他干活,只知道他的四合院很大,也很漂亮,大概在外面赚了不少钱。偌大的四合院,住着他和他的父亲。
他很少跟人说自己的故事。村里人只是听到些零星的碎片。
他从小贪玩,有时候爬到山头,有时候钻进河里,有时候挂在树上,或者在铁路上玩耍,不着家,看起来无忧无虑。他不喜欢回家。屋里只有他的祖父和父亲,两人都不爱说话。祖母早逝,他从没见过。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离家出走,记忆模糊。
18岁的时候,他考上了复旦,离开村庄,去到上海。后来,又去了哈佛读硕士,动漫专业。毕业之后,他回国了,在上海的一家外企工作。他拼命地工作,改变着自己和家人,不久,就在这座城市买了房子,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十多年的外企生涯,他积攒了不少钱,也积攒了难以排解的压抑。
他已经不再像10年前,对工作充满动力,甚至一看到合同书就想逃走;眼前的妻子,则只会让他想起一次次无休止的吵架。
很多时候,他会回想起童年时生长的村庄。在那儿,一切都很亲切,自在,轻松。祖母和母亲的离开,也不再那么令人悲伤。留在心里的,只有暖黄的旧照片。他想回到这个从小生活的地方。
在与妻子的又一次争吵后,他领了离婚证。辞职,卖房,抛开上海的一切,40岁的时候独身回到老家。不用再担心工作、争吵、拥挤、压抑,生活平静、自在。
村里有人说他一定是在外面受了打击,有人说他也许得了病,或者性格有问题,他在逃避什么。也有一些人羡慕他,称他有勇气,生活洒脱,自由自在,不用困在城市的玻璃房里。
像吸食大麻一样推开回忆的门
这个故事发生在朋友的村庄。我的朋友一边分析同乡的“疯狂行为”,一边回味童年时候的种种美好记忆。他说,童年时候的村庄,很美,却遥远。沪昆高铁明年要通车了,他只要坐3个多小时车,就可以从千里之外回到老家,很方便。只是,老家现在已经很难跟记忆中的模样重叠。
朋友34岁,在无锡做公务员。他说自己有一份如时钟般单调的工作,有一个唠叨的妻子,他每天加班,为了一套时价120万元的按揭住房。他觉得有些胸闷,在医院打完了最后一滴吊瓶之后,决定请年假,回到童年生活过的村庄转一转。
在那个叫作后港的小村庄,有一公里的木槿篱笆、摘不完的桑葚、满山的映山红、遍地的野鸡、可以钓翁公鱼的池塘,有天井的古老建筑、被废弃的古庙。村后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他常常骑水牛游到河心岛,躺在草丛里睡觉、看书,或者跟人用雷管炸鱼。印在记忆里的各种颜色、味道、乐趣,偶尔回到他的梦里,这是他现在的生活所没有的。
但是一切太令人沮丧了。回到后港的小公务员发现,记忆已无迹可寻。村庄里只有鳞次栉比的楼房;池塘小成了臭水洼;木槿篱笆不见了,换成了一条机耕路;小河上漂流着绿色的水和垃圾,河里的螺蛳个头也大了很多;附近的工厂,烟囱直插云霄;雾霾掩埋了他的村庄。
印在记忆里的各种颜色、味道、乐趣,把他引入了一场无可挽回的噩梦。过去的美好,已经死了。
他想起了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写的那部叫《上来透口气》的小说。“下宾菲尔德已被吞没,并像秘鲁那些消失的城市一样被埋葬了。”他用这句话来悼念记忆中的村庄。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只是,我的朋友无法阻挡自己去怀念过去,留恋那往日的金色时光。怀旧,给他带来的更多是乐趣。很多次,他想伸手推开时间的那扇虚掩的门,尽管他知道,将看见的一切太脆弱,伸手触碰,即成碎片,但他依然一遍遍尝试,就像吸食了大麻一样。
每次在微信里看到怀旧的文章,他都会点进去阅读,评论,分享。和很多人一样,他怀念过去,怀念童年住过的地方、用过的玩具、吃过的零食……他们中的一些人在满怀深情地回味,另一些人则在搞笑、解构。不论如何,这些怀旧的文章常常是微信朋友圈里最热的话题。
一场没法治好的病
8月2日,微信公众号“冷兔”发布了一篇话题《你印象中老师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是什么?》,阅读量过百万。一天后,这个公众号又发起的关于“小时候吃过的零食”的话题,再次爆火。在微信这时下最流行的社交网络里,怀旧的话题,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引爆热点。
往日的时光,似乎总是美好的。过去的事情常常勾起人们集体的回忆。2010年,筷子兄弟拍摄的微电影《老男孩》,引发人们集体追忆年少时梦想的潮流。一年后,《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上映,一段过往学生时代的爱情,不仅让电影票房大卖,也开启了国人新一轮的集体狂欢。很多人在讨论自己曾经的“沈佳仪”,初恋。一些科技公司甚至模仿电影剧照,写宣传文案,拍海报。
如今,怀旧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一些人在现代生活的高压中,喘不过气来,开始向往曾经的那种慢节奏生活。很多人不仅只向往,甚至试图让自己回到往日的生活中。到处弥漫着怀旧的气息。
儿童节也可以是成人的节日。橱窗里复古衣饰早已成为时尚。胡同里的老建筑有了新生命。老照片、老电影、老城市、老歌备受钟爱。很多人开始怀念上世纪旧上海的的小资情调,从张曼玉主演的《花样年华》开始,喜欢上早已告别历史的旗袍。屏幕上,从“汉武”演到“康熙”,从“民国”到“文革”,从“阳光灿烂的日子”到“激情燃烧的岁月”。很多人开始迷恋昆曲、国学,似乎这个时代在集体怀旧。怀旧也变成了一种商品,一种工业。
逝者如斯。时间就像流水一样,很快逝去,一切都变得稍纵即逝。过去很快被淡忘,历史变得很遥远,传统的生活被彻底改变。也因为过去丢失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朦胧,所以,关于过去的一切又显得如此有吸引力。就像作家陆文夫说的,人的回忆就像筛子将草籽、瘪籽漏下,留下来的颗颗饱满,闪光发亮。对过去的回忆在漫溢的水桶中颤抖,皎洁的镜面浮现出一张笑盈盈的脸容。
过去的人因为战争,因为迁徙,对家园充满丧失的焦虑,形成了诉说不尽的乡愁,浓郁、厚重。垓下之围,项羽最后走向失败,正因为“四面楚歌”,楚国将士怀乡心重,再也无心恋战。
通讯和交通技术飞速发展,现代人已经很难有这种距离隔膜感,家园不再那么遥远,古典的乡愁,结束了。人们可以轻易回到空间里的家,但无法回到过去。精神家园成了新的故乡,记忆中那种对过去美好时光的依恋油然而生。对传统失落的忆念,让人们同样感觉无家可归,开始怀旧。这种时间的隔膜,人们无法抗拒,像染了一场没办法治好的病。
怀旧总是柔软的、雅致的,尽管有时它也意味着反思,甚至有点颓废。还有的时候,它意味着某种危险。
哈佛大学俄裔学者斯维特兰娜·博伊姆(Svetlana Boym)曾经写过一本《怀旧的未来》。在她看来,应该将“怀旧”作为“哀悼”和“重复不可重复的事情”来看待,但是一些怀旧也充满危险,这些怀旧美化曾经产生过的罪恶,“过分感伤地对待毁灭,或者以情感的羁绊修补政治的邪恶,都是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