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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很多时候，我搞不清陈婉在哪儿，正在做什么。
不是我不想知道，是陈婉并不想让我知道，不要以为手机里装满聊天应用就怎样都不会失去联系，如果一个人不想让你找到，你就是抓住她的手，她也会凭空蒸发掉。
陈婉第一次失踪是在上卫校的第一年，我在读寄宿高中。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忽然想起来她已经好久没有打过电话来，掏出手机拨了号码，已经成了空号。那个时候我没有随身电脑，手机也不智能，等一个学期后回家，连QQ列表的好友里都没有了她。我断断续续从同学那里听到她的消息，比如第一次看尸体解剖的时候她呕吐不止，因为尸体的腹腔里全都是蛋黄一样的东西，所以她再也不吃鸡蛋了；再比如卫校里常见的灵异桥段也会换个版本发生在她身上。于是我在吃鸡蛋的时候也会不经意地皱皱眉头，一个人走夜路的时候也会偶尔害怕。我问起那些同学有谁知道她的电话，他们都摇头。
我以为她就这样消失的时候，她又忽然出现了，她每次打过来的电话号码都不太一样，最初是卫校周围那几个公用电话，等她毕业了，号码就多了起来，还有一次电话号码是一串0，接通以后，她在那边又说又笑然后问我：“林皓你能听见吗？这里好热闹。”我试图把耳朵贴着电话更近些，但只能遗憾地告诉她我听不清，接着她就挂了电话。
后来我去北京读大学，听说陈婉也在北京的医院工作。我每天过着十分简单的生活，教室，图书馆，食堂，宿舍，然后打篮球或者自己出去走走，看见和陈婉长得很像的女孩子时我会想起陈婉，不满20岁的她已经工作了两年，这让每个月从父母手里领生活费的我多少有点惭愧。一直到有一天，我又接到了陈婉的电话，她一边嘤嘤地哭一边说着我听不清的话，我问她在哪儿，立刻赶了过去。这是初中毕业以后我第一次看见陈婉。
2
那是一片待拆迁的小区，砖块瓦砾的后面尚且残存着三栋楼，供电只到晚上8点，陈婉在第一栋楼三楼最里面那间和两个不认识的女人合租。陈婉坐在自己只放得下一张床垫的屋子里，她已经哭过了。她很平静地跟我说，没事的林皓，我只是有些想家。我暗暗地舒了口气，来之前我把能想到的最坏的都想过了，还好，只是想家。陈婉说不远处有家好吃的米线，很像我们初中时候学校门口那家的味道，她立刻说要带我去，收拾了东西马上拽着我下楼了。陈婉还像以前一样走路蹦蹦跳跳的，也许是石头瓦片太多。夕阳掠过她纤细的背影，好像时间倒转了，她扭过头说让我快一点，再晚些就要排队了。
我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陈婉“咝咝”地吸溜着米线说：“你知道吗林皓，跟我合住的那两个女人简直坏透了，她们以为我每天作息不规律是做不良职业的，经常进我屋里翻东西，把我晒在阳台上的衣服扔到楼下去，说是风吹下去的，还把我屋里空调遥控器偷走说我浪费电。”我问她为什么作息不规律。她说林皓你傻么，你什么时候听说过医生护士有规律的作息，还不是一个电话立刻到岗位。我问她是不是很辛苦，她说当然辛苦，什么脏活累活都干，碰到神志不清的病人、不讲理的家属，被打骂也是正常事。今天就是被一个家属骂了，还非要去告她虐待病人。我问她有虐待么，她说怎么可能，只是抽血的时候找不到血管多拍几下，正好被家属看到说她使劲太大，蓄意虐待。
聊到半夜，送陈婉回去，借着月色看见黑糊糊的三栋楼一点灯光都没有，我说这里太不安全了，她笑着说没事都习惯了，都是些穷人住在这儿，不会碰到打劫的。可是这么黑她不害怕吗？我又想起那些关于她在卫校里流传的鬼故事，想问个究竟，刚要张嘴又闭上了，也许是我胆小也说不定吧。
3
我接了一个家教，读初中二年级的女孩悦悦，她的成绩并不差，她用成人般的口气告诉我，她要尽快学完初中甚至高中的课程。我问为什么，她说因为她想快点离开这个家，要多快有多快，只有考上大学才能彻底离开。我无从知晓她那些冷漠情绪的源头，不过她让我想起14岁时永远在班里考第一的陈婉说的话，只有上了卫校她才能迅速工作，离开家，尽管当时她有了保送重点的名额，最后那个名额给了我。
我每周给悦悦上三个晚上的课，有时候下课拖延了时间误了公交她妈妈会开车把我送回学校，每次一上车她就焦急地开始询问她女儿的学习情况，学到了哪里，剩下的还有多久学完，学习状态是否不错，我忙不迭地回答她一个又一个问题，她还会针对悦悦提出许多学习建议，其间她还要接好多个电话，说很多我听不懂的建筑名词。有时候回到宿舍还能在阳台上看见她的车，她并不急着走，她会摇下窗户慢慢抽一根烟，抽完以后，慢慢消失在暮色里。
渐渐相熟，我从未见过悦悦的爸爸，大约知道了些什么，我给悦悦上课的时候会准备得更充分些，有时候我还会在她没有课的下午带她回学校听教授讲课，虽然她是听不太懂的，但她还是表示大学里还是看起来很有意思的，我问她哪里有意思了，她说你看那些忽然就在校园里接吻拥抱的哥哥姐姐们多么勇敢啊。然后她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我：你怎么不恋爱啊？我还在想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又问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的，我心里想着。
悦悦的妈妈在月底给了我一笔不小数目的钱，比约定的价格多了许多，我疑惑且紧张，她吐了口烟慢慢地说因为我上课很用心，所以多给一些，像我这么大的年轻人要学习要恋爱，总是要用钱的。我并没有推让，我的确是需要钱的。
4
大学毕业不久，陈婉告诉我她考上了医学院，要读五年，然后问我等她毕业都27了，会不会变成剩女，然后去参加一个又一个奇葩的相亲，最后谁也不要她，她就孤独终老了。我笑着说她想得太多了，生活终归没有电视剧狗血。她临去上学的一周，我们每天都约见，去游乐场，去电影院……在烤肉摊喝得醉醺醺的陈婉问我是不是喜欢她，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换手机号码，谁都找不到的时候，也一定能找到我。问完不等我回答她就靠着我肩膀呼呼地睡着了。
陈婉走了以后，我开始工作，我住过一有人走过就扑扑落灰的楼梯下的隔间，也住过即使在干燥的北京也是一年四季地面永远潮湿的地下室。我很少去应酬，吃得也很清淡，我想把所有不必要花的钱都存起来。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年轻人，想要在这个大城市活下来真的不算简单。 我一直在想那个晚上我最终没说出口的话她会不会知道，打陈婉的电话，又是空号。有时候我怀疑陈婉究竟是不是在我的生活里出现过，那一周天天见面的生活现在想起来也如梦境般不真实。
她就像雾中的小鹿，在一片氤氲中忽而出现，忽而消失，甚至还会走近，用她长长软软的睫毛扫过我颈部的皮肤，然后就奔跑着不见了。我抓不住她，因为我不能确定抓住了她，她会不会觉得幸福，也许奔跑才是她最喜欢的生活。如果我有一片漂亮的森林，我肯定毫不犹豫地送给她。
开始有热心或者不热心的人给我介绍对象，我拗不过见了几次，有一次对方问我有房么，我说没有。对方拿起包掉头就走。还有一次对方问我是不是可以下个月就结婚，什么都不需要准备，她都准备好了，我委婉地表示不可以，她立即给下一个相亲对象打电话，地点就约在我们吃饭的餐厅，连桌号都没有换，打完电话她对我说：你可以走了。
5
悦悦连跳了两级成绩依然在年级里名列前茅，她极端自律的性格和积极的学习态度，让我觉得也许有没有我这个家教她都会这么厉害。很快，悦悦就去高考了，可她并没有如往常期望的那样填一个离家远远的大学，而是报考了北京的大学。她的妈妈以为这是我劝慰的结果，十分感激。她说自从悦悦进入青春期以后，她们的沟通就越来越难，越是亲近的人越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样紧张的关系，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我悄悄问悦悦为何不远走高飞，她不好意思地说因为她有了喜欢的人，而那个男孩也在这里。
我和悦悦坐在麦当劳里，我们的师生关系也就到此结束了，我心里盘算着要再去找一份家教的兼职，问她有没有学弟学妹需要家教，可以推荐一下给我，几个人也没关系，不要怕我教不过来。悦悦奇怪地问我：你很需要钱吗？干吗这么拼命？我说没有，晚上闲着不如去做家教。悦悦还问我和那个我喜欢的女孩有没有在一起，我说目前还没有。她又问为什么没有在一起是不是对方不喜欢我，我说我不知道。悦悦还告诉我怎么追女孩才能更有效率，我想，我很羡慕她。那个下午我没有离开，我一直坐在那里看着来来往往穿着宽宽校服的中学生们，他们在那么美好的时光里。
悦悦叫我去她家一趟拿我忘记带走的教参笔记，我站在门口听到了悦悦的妈妈和一个男人的争吵，悦悦的妈妈带着哭腔，争论着和钱有关的事情。门忽然被拉开，我有些尴尬，那个男人十分抱歉地问我是不是悦悦的家教让我见笑了。悦悦告诉我，这是她爸爸，妈妈自从做房地产生意以后他们就不断地争吵，后来她爸爸就不怎么回来了，她爸爸是个科学院的研究员，每天都在实验室里，但是赚不了多少钱。
想来，悦悦的父母当年也是经过你侬我侬的恋爱最终生下了悦悦的，可为什么十几年只剩下争吵，我不愿想象我的生活也会如此，如果只是因为钱，我想我会更难过。
6
周日我坐了一趟去燕郊的车，听别人说那里有好多新开盘的楼，售楼小姐十分热情地带我参观各式样板房，她认定了我也和别人一样是为了新婚买房，忙不迭地告诉我这个房间以后可以隔开做婴儿房，如果不想要孩子也可以做书房，这样南北通透的楼盘要是放在四环里，那就得好几百万，不过不用担心，虽然这个房子看起来属于河北，以后早晚也是要划到北京去的。买了这里的房子就是抱着块大金砖等着升值吧。
我还记得陈婉说，医院答应她等她医学院毕业了还要她回到医院工作，她也在那个医院里累积了不少人脉，回去工作也是必然结果。燕郊的房子虽然便宜终究还是太远了，每天要倒四趟地铁才能到陈婉工作的医院，她那么不规律的作息时间，有一个近一点的住所也许更重要。我想到了悦悦的妈妈每每在车里说的那些我听不懂的建筑名词，经过这段时间看了那么多房子我好像都知道了对应的意思，我打电话想问悦悦的妈妈知不知道医院周围有哪些楼盘售卖，结果她十分急切地说有事求我希望我帮帮她。
悦悦的妈妈还没坐定，就数落起悦悦来，原来她和那个男孩子的事她妈妈知道了，她妈妈认为男孩子家境一般，没什么前途，况且悦悦还小，说不定是被人家骗了，一定让我劝劝悦悦别耽误了前途。我问她为什么家境很重要，她说如果只是头脑一热恋爱结婚，结果就会像她和悦悦的爸爸一样，蜜月期一过，到了经济紧张的时候就会吵架，最后吵掉了所有的感情，两败俱伤。是的，这样的故事我看了许多，它们让我畏缩不前，让我十分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什么都没有，即便和陈婉在一起也注定是这样的结果。
我说悦悦正在经历她人生最清澈的感情，没有其他任何东西附加在这段感情上，无论是否修成正果，这都是段美好的回忆。悦悦的妈妈若有所思，这才想起来问我找她有什么事，我大概说了一下，她问我是不是要结婚，我说没有。她很惊讶，问我给谁买房子，我说一个女孩。
悦悦妈觉得我不可理喻极了，会去给一个既不是恋人也不是亲人的女孩买房子，而且对方还不知道这件事。我用了一个下午想向她说清楚这件事，最后我放弃了。我反问她如果悦悦的爸爸努力赚钱，他们还会争吵吗？她说钱只是个借口啊，她只是想要他多陪陪她，可是她们那一代都被教育女人要像男人一样，偶像都是铁娘子，怎么能说出口这样撒娇的话，如果真的那么恨他早就离婚了。她让我尽快去找陈婉，要多快有多快。
7
我想我还是慢了一步，我接到陈婉的电话她说有事情和我说。
她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我很疑惑，她示意我打开，我看到烫着金字的大红喜帖，一时语塞。
陈婉问我就不祝福她一下么，我脑子里很乱，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而出：陈婉我买房子了。
陈婉说那很好啊。
我说是给你买的。
陈婉愣住了，然后她开始哭，她问我为什么一直不肯说。我说我不敢说，我知道她从小就想离开家，我知道她后来住在那么危险的地方是因为她没有自己的家，我想等我攒够了钱，能理直气壮地说我给她一个家的时候再来追她。陈婉问我为什么都不去找她，我说她的电话总是换，我每次打过去都是空号。
她问我是否知道为什么她总是换电话，我说不知道。她说因为她喜欢我，可是怕我并无心意，怕等不到我的电话就一直换电话，这样就可以安慰自己是因为换了电话我才找不到她。她一直努力地工作努力再读医学院，希望我不会嫌弃她。
怎么会呢，陈婉，我们的心意都明了了不是么，这已经是最幸福的事了。都已经决定了，你就好好地去结婚，去做个美丽的新娘。我一定会祝福你的，我希望你过得比这世界上谁都好。真的。
8
我打开那张喜帖，里面没有姓名……
很多时候，我搞不清陈婉在哪儿，正在做什么。
不是我不想知道，是陈婉并不想让我知道，不要以为手机里装满聊天应用就怎样都不会失去联系，如果一个人不想让你找到，你就是抓住她的手，她也会凭空蒸发掉。
陈婉第一次失踪是在上卫校的第一年，我在读寄宿高中。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忽然想起来她已经好久没有打过电话来，掏出手机拨了号码，已经成了空号。那个时候我没有随身电脑，手机也不智能，等一个学期后回家，连QQ列表的好友里都没有了她。我断断续续从同学那里听到她的消息，比如第一次看尸体解剖的时候她呕吐不止，因为尸体的腹腔里全都是蛋黄一样的东西，所以她再也不吃鸡蛋了；再比如卫校里常见的灵异桥段也会换个版本发生在她身上。于是我在吃鸡蛋的时候也会不经意地皱皱眉头，一个人走夜路的时候也会偶尔害怕。我问起那些同学有谁知道她的电话，他们都摇头。
我以为她就这样消失的时候，她又忽然出现了，她每次打过来的电话号码都不太一样，最初是卫校周围那几个公用电话，等她毕业了，号码就多了起来，还有一次电话号码是一串0，接通以后，她在那边又说又笑然后问我：“林皓你能听见吗？这里好热闹。”我试图把耳朵贴着电话更近些，但只能遗憾地告诉她我听不清，接着她就挂了电话。
后来我去北京读大学，听说陈婉也在北京的医院工作。我每天过着十分简单的生活，教室，图书馆，食堂，宿舍，然后打篮球或者自己出去走走，看见和陈婉长得很像的女孩子时我会想起陈婉，不满20岁的她已经工作了两年，这让每个月从父母手里领生活费的我多少有点惭愧。一直到有一天，我又接到了陈婉的电话，她一边嘤嘤地哭一边说着我听不清的话，我问她在哪儿，立刻赶了过去。这是初中毕业以后我第一次看见陈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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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片待拆迁的小区，砖块瓦砾的后面尚且残存着三栋楼，供电只到晚上8点，陈婉在第一栋楼三楼最里面那间和两个不认识的女人合租。陈婉坐在自己只放得下一张床垫的屋子里，她已经哭过了。她很平静地跟我说，没事的林皓，我只是有些想家。我暗暗地舒了口气，来之前我把能想到的最坏的都想过了，还好，只是想家。陈婉说不远处有家好吃的米线，很像我们初中时候学校门口那家的味道，她立刻说要带我去，收拾了东西马上拽着我下楼了。陈婉还像以前一样走路蹦蹦跳跳的，也许是石头瓦片太多。夕阳掠过她纤细的背影，好像时间倒转了，她扭过头说让我快一点，再晚些就要排队了。
我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陈婉“咝咝”地吸溜着米线说：“你知道吗林皓，跟我合住的那两个女人简直坏透了，她们以为我每天作息不规律是做不良职业的，经常进我屋里翻东西，把我晒在阳台上的衣服扔到楼下去，说是风吹下去的，还把我屋里空调遥控器偷走说我浪费电。”我问她为什么作息不规律。她说林皓你傻么，你什么时候听说过医生护士有规律的作息，还不是一个电话立刻到岗位。我问她是不是很辛苦，她说当然辛苦，什么脏活累活都干，碰到神志不清的病人、不讲理的家属，被打骂也是正常事。今天就是被一个家属骂了，还非要去告她虐待病人。我问她有虐待么，她说怎么可能，只是抽血的时候找不到血管多拍几下，正好被家属看到说她使劲太大，蓄意虐待。
聊到半夜，送陈婉回去，借着月色看见黑糊糊的三栋楼一点灯光都没有，我说这里太不安全了，她笑着说没事都习惯了，都是些穷人住在这儿，不会碰到打劫的。可是这么黑她不害怕吗？我又想起那些关于她在卫校里流传的鬼故事，想问个究竟，刚要张嘴又闭上了，也许是我胆小也说不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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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了一个家教，读初中二年级的女孩悦悦，她的成绩并不差，她用成人般的口气告诉我，她要尽快学完初中甚至高中的课程。我问为什么，她说因为她想快点离开这个家，要多快有多快，只有考上大学才能彻底离开。我无从知晓她那些冷漠情绪的源头，不过她让我想起14岁时永远在班里考第一的陈婉说的话，只有上了卫校她才能迅速工作，离开家，尽管当时她有了保送重点的名额，最后那个名额给了我。
我每周给悦悦上三个晚上的课，有时候下课拖延了时间误了公交她妈妈会开车把我送回学校，每次一上车她就焦急地开始询问她女儿的学习情况，学到了哪里，剩下的还有多久学完，学习状态是否不错，我忙不迭地回答她一个又一个问题，她还会针对悦悦提出许多学习建议，其间她还要接好多个电话，说很多我听不懂的建筑名词。有时候回到宿舍还能在阳台上看见她的车，她并不急着走，她会摇下窗户慢慢抽一根烟，抽完以后，慢慢消失在暮色里。
渐渐相熟，我从未见过悦悦的爸爸，大约知道了些什么，我给悦悦上课的时候会准备得更充分些，有时候我还会在她没有课的下午带她回学校听教授讲课，虽然她是听不太懂的，但她还是表示大学里还是看起来很有意思的，我问她哪里有意思了，她说你看那些忽然就在校园里接吻拥抱的哥哥姐姐们多么勇敢啊。然后她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我：你怎么不恋爱啊？我还在想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又问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的，我心里想着。
悦悦的妈妈在月底给了我一笔不小数目的钱，比约定的价格多了许多，我疑惑且紧张，她吐了口烟慢慢地说因为我上课很用心，所以多给一些，像我这么大的年轻人要学习要恋爱，总是要用钱的。我并没有推让，我的确是需要钱的。
4
大学毕业不久，陈婉告诉我她考上了医学院，要读五年，然后问我等她毕业都27了，会不会变成剩女，然后去参加一个又一个奇葩的相亲，最后谁也不要她，她就孤独终老了。我笑着说她想得太多了，生活终归没有电视剧狗血。她临去上学的一周，我们每天都约见，去游乐场，去电影院……在烤肉摊喝得醉醺醺的陈婉问我是不是喜欢她，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换手机号码，谁都找不到的时候，也一定能找到我。问完不等我回答她就靠着我肩膀呼呼地睡着了。
陈婉走了以后，我开始工作，我住过一有人走过就扑扑落灰的楼梯下的隔间，也住过即使在干燥的北京也是一年四季地面永远潮湿的地下室。我很少去应酬，吃得也很清淡，我想把所有不必要花的钱都存起来。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年轻人，想要在这个大城市活下来真的不算简单。 我一直在想那个晚上我最终没说出口的话她会不会知道，打陈婉的电话，又是空号。有时候我怀疑陈婉究竟是不是在我的生活里出现过，那一周天天见面的生活现在想起来也如梦境般不真实。
她就像雾中的小鹿，在一片氤氲中忽而出现，忽而消失，甚至还会走近，用她长长软软的睫毛扫过我颈部的皮肤，然后就奔跑着不见了。我抓不住她，因为我不能确定抓住了她，她会不会觉得幸福，也许奔跑才是她最喜欢的生活。如果我有一片漂亮的森林，我肯定毫不犹豫地送给她。
开始有热心或者不热心的人给我介绍对象，我拗不过见了几次，有一次对方问我有房么，我说没有。对方拿起包掉头就走。还有一次对方问我是不是可以下个月就结婚，什么都不需要准备，她都准备好了，我委婉地表示不可以，她立即给下一个相亲对象打电话，地点就约在我们吃饭的餐厅，连桌号都没有换，打完电话她对我说：你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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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悦连跳了两级成绩依然在年级里名列前茅，她极端自律的性格和积极的学习态度，让我觉得也许有没有我这个家教她都会这么厉害。很快，悦悦就去高考了，可她并没有如往常期望的那样填一个离家远远的大学，而是报考了北京的大学。她的妈妈以为这是我劝慰的结果，十分感激。她说自从悦悦进入青春期以后，她们的沟通就越来越难，越是亲近的人越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样紧张的关系，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我悄悄问悦悦为何不远走高飞，她不好意思地说因为她有了喜欢的人，而那个男孩也在这里。
我和悦悦坐在麦当劳里，我们的师生关系也就到此结束了，我心里盘算着要再去找一份家教的兼职，问她有没有学弟学妹需要家教，可以推荐一下给我，几个人也没关系，不要怕我教不过来。悦悦奇怪地问我：你很需要钱吗？干吗这么拼命？我说没有，晚上闲着不如去做家教。悦悦还问我和那个我喜欢的女孩有没有在一起，我说目前还没有。她又问为什么没有在一起是不是对方不喜欢我，我说我不知道。悦悦还告诉我怎么追女孩才能更有效率，我想，我很羡慕她。那个下午我没有离开，我一直坐在那里看着来来往往穿着宽宽校服的中学生们，他们在那么美好的时光里。
悦悦叫我去她家一趟拿我忘记带走的教参笔记，我站在门口听到了悦悦的妈妈和一个男人的争吵，悦悦的妈妈带着哭腔，争论着和钱有关的事情。门忽然被拉开，我有些尴尬，那个男人十分抱歉地问我是不是悦悦的家教让我见笑了。悦悦告诉我，这是她爸爸，妈妈自从做房地产生意以后他们就不断地争吵，后来她爸爸就不怎么回来了，她爸爸是个科学院的研究员，每天都在实验室里，但是赚不了多少钱。
想来，悦悦的父母当年也是经过你侬我侬的恋爱最终生下了悦悦的，可为什么十几年只剩下争吵，我不愿想象我的生活也会如此，如果只是因为钱，我想我会更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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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我坐了一趟去燕郊的车，听别人说那里有好多新开盘的楼，售楼小姐十分热情地带我参观各式样板房，她认定了我也和别人一样是为了新婚买房，忙不迭地告诉我这个房间以后可以隔开做婴儿房，如果不想要孩子也可以做书房，这样南北通透的楼盘要是放在四环里，那就得好几百万，不过不用担心，虽然这个房子看起来属于河北，以后早晚也是要划到北京去的。买了这里的房子就是抱着块大金砖等着升值吧。
我还记得陈婉说，医院答应她等她医学院毕业了还要她回到医院工作，她也在那个医院里累积了不少人脉，回去工作也是必然结果。燕郊的房子虽然便宜终究还是太远了，每天要倒四趟地铁才能到陈婉工作的医院，她那么不规律的作息时间，有一个近一点的住所也许更重要。我想到了悦悦的妈妈每每在车里说的那些我听不懂的建筑名词，经过这段时间看了那么多房子我好像都知道了对应的意思，我打电话想问悦悦的妈妈知不知道医院周围有哪些楼盘售卖，结果她十分急切地说有事求我希望我帮帮她。
悦悦的妈妈还没坐定，就数落起悦悦来，原来她和那个男孩子的事她妈妈知道了，她妈妈认为男孩子家境一般，没什么前途，况且悦悦还小，说不定是被人家骗了，一定让我劝劝悦悦别耽误了前途。我问她为什么家境很重要，她说如果只是头脑一热恋爱结婚，结果就会像她和悦悦的爸爸一样，蜜月期一过，到了经济紧张的时候就会吵架，最后吵掉了所有的感情，两败俱伤。是的，这样的故事我看了许多，它们让我畏缩不前，让我十分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什么都没有，即便和陈婉在一起也注定是这样的结果。
我说悦悦正在经历她人生最清澈的感情，没有其他任何东西附加在这段感情上，无论是否修成正果，这都是段美好的回忆。悦悦的妈妈若有所思，这才想起来问我找她有什么事，我大概说了一下，她问我是不是要结婚，我说没有。她很惊讶，问我给谁买房子，我说一个女孩。
悦悦妈觉得我不可理喻极了，会去给一个既不是恋人也不是亲人的女孩买房子，而且对方还不知道这件事。我用了一个下午想向她说清楚这件事，最后我放弃了。我反问她如果悦悦的爸爸努力赚钱，他们还会争吵吗？她说钱只是个借口啊，她只是想要他多陪陪她，可是她们那一代都被教育女人要像男人一样，偶像都是铁娘子，怎么能说出口这样撒娇的话，如果真的那么恨他早就离婚了。她让我尽快去找陈婉，要多快有多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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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还是慢了一步，我接到陈婉的电话她说有事情和我说。
她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我很疑惑，她示意我打开，我看到烫着金字的大红喜帖，一时语塞。
陈婉问我就不祝福她一下么，我脑子里很乱，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而出：陈婉我买房子了。
陈婉说那很好啊。
我说是给你买的。
陈婉愣住了，然后她开始哭，她问我为什么一直不肯说。我说我不敢说，我知道她从小就想离开家，我知道她后来住在那么危险的地方是因为她没有自己的家，我想等我攒够了钱，能理直气壮地说我给她一个家的时候再来追她。陈婉问我为什么都不去找她，我说她的电话总是换，我每次打过去都是空号。
她问我是否知道为什么她总是换电话，我说不知道。她说因为她喜欢我，可是怕我并无心意，怕等不到我的电话就一直换电话，这样就可以安慰自己是因为换了电话我才找不到她。她一直努力地工作努力再读医学院，希望我不会嫌弃她。
怎么会呢，陈婉，我们的心意都明了了不是么，这已经是最幸福的事了。都已经决定了，你就好好地去结婚，去做个美丽的新娘。我一定会祝福你的，我希望你过得比这世界上谁都好。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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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开那张喜帖，里面没有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