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15岁或者更早的时候，我的家族非常成功地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我是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个祸害，原因很简单：我是个女孩。
　　我奶奶从来都不正眼看我，有一次我在她家时摔破了头，她不得不给我包扎，我永远都记得她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是一大坨屎盘踞在她们家床上，她说，你为啥不一头撞死？浪费我的白药，接下来是一大串问候生殖器的词语。而我外婆见到我通常都是大巴掌扇过来，造就了我堪比忍者神鬼的躲避和抗打击功夫。有一次我和堂弟抢玩具，把堂弟推倒了，奶奶像疯了一样把我塞进一把椅子的空隙里猛踢我的头，如果不是有人给我爸爸报信，可能我早称了她们的意。
　　有时候我想，如果我妈有一次挺身而出为我说一句话，或者哪怕只是为我流过一滴眼泪，搂着我说过一句安慰的话，会怎么样？可惜一次也没有。她恨我，我的存在证明她的无能。她表达恨的方式深入骨髓，她不抱怨我是女孩，而是不断地在外人面前羞辱我，说我不爱干净，头发臭烘烘，身上总有股味；说我长得丑，十里八乡都找不出第二个；说我晚上睡觉打呼噜比我爸声音还大；说我来月事都不知道检查自己的裤子是否干净。有一次学校运动会我跑步踩了泥坑，鞋上沾了泥巴，她当着我外婆和另外一个男人的面大声说，你看看你恨不得就是个讨饭的，你别跟别人说是我生的啊，我丢不起这个脸！
　　我不用刻意想，当时那男人和我妈一起哈哈大笑的场景就立刻可以跳进我的脑海，虽然已经过了二十年。现在我可以理解我妈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她生不出来男孩，她怕自己没有存在的价值，唯一的希望就是她不断地表示很嫌弃她亲生的女儿，跟我们姐妹划清界限，从价值观上保持和上一辈的高度一致，她在这个家族才有一点立足之地。因此从一开始，我和妹妹就是精神的孤儿，她们早就已经在心里把我们抛弃了，她们给我们一口饭吃，作为回报，我们必须要成为她们羞辱和戏弄的玩物。
　　那时候我还小，我只知道拼命地努力，做到最好，换取我妈的一点点肯定，但是无论我怎么做，最终都只能得到嘲讽和羞辱。勤工俭学的时候我跟着邻居冒着很大的危险去山里挖草药，卖了21块钱，得了班上的冠军，还受到学校通报表扬。我拿这笔钱给我妈买了一条很漂亮的绸缎裙子。但是我妈看到裙子的第一眼就暴跳如雷把我狠狠揍了一顿，一口咬定我是偷了家里的钱。我至今记得当时我用一个木头衣架撑起裙子放在她床上，而她用那个衣架打我，把衣架打散架了。
　　就算这样，我也从来没有怨恨过我妈，被当作一坨屎长大的孩子从内心深处会认为自己就是一坨屎，那种时时刻刻都有可能会被抛弃的恐惧感牢牢地扼住我的喉咙。恋爱几次，我都用各种方式来讨好男人，千方百计地让他看到我很重要。我给男友买2000元的钱包，哪怕当时我工资都没有2000；暗地里练厨艺，如果我觉得一个菜达不到抓住他的胃的程度，我就倒掉重新做；经常做噩梦被他无情抛弃，醒来流着眼泪看他到天亮。但是每一段关系的终结都是我先提出来，我承受不了那种可能性，哪怕只有万分之一。
　　我奶奶和外婆相继去世之后，我以为我妈会释放多年的积怨，也能改变一点对我的看法，那时候我打算结婚，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我想让我妈过来看看，我男友也还不错，带出去很有面子，没准她看到了也觉得开心。
　　饭桌上我和我男友竭尽所能哄我妈开心，她完全没有表情，直到突然抬起头来问我男友，你看上她什么了？你将来会后悔的！我们当时都愣住了，她站起来就走，我很慌，猛地站起来去追她，被椅子绊倒了，流产了。我妈妈对此表示很恼火，因为我太没用了，像块豆腐拍不得。她去医院看过我两次，每次都是虎着脸不断强调，是你自己绊倒的，你的眼神太差了，从小就是这样。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怀上过孩子，婚也没有结成。奇怪的是，我并不恨我妈，我告诉自己，现在这副德行，就算有了孩子，我也当不了一个好母亲，我非常清楚，如果我生的是女儿，那些深锁在我心里的厌恶和疯狂的毒液会淹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