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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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在橱窗前停下。这里是华庭街,人来人往。她等了一会儿,也走了过去。
  眼前是一张文身图,截取了身体的一部分,是女性的身体。一只蝴蝶停在女性的胸口,展翅欲飞,蝴蝶是黑的,旁边点缀了几朵小红花。“真的是美!”一平说,眼睛一直盯着。海报就贴在橱窗里,那只潇洒的蝴蝶就仿佛飞行在两个小山峰间,飘飘欲仙。店的名称叫吉野。
  “真的是文身吗?”她问。
  “当然是。人家高明,文得这样好,是艺术品。”话里充满了羡慕。他又靠近了几步,站在图片前。“以后,我也要文一个,文头老虎,威猛,然后把你吃下。”说着,他把她搂在了怀里。她能感受到他的臂力。
  “你的背会成为一块大花板。”
  “这是艺术,我把艺术背在背上,一直背着。这样的感觉何等好啊。”
  她对文身不懂。小姐妹美莲也有文,是在小腿上,文了几片碎花。她看过,觉得一般般,但面前这幅让她眼前一亮,的确如一平说的那样,有种艺术感。但她不想在自己身上文,她有障礙,怕痛,也怕血。
  “现代人都会文,你看国外的明星,哪一个不文?你的思想保守,传统,已经落伍了。”他搂着她朝华庭街深处走。
  他们在“天龙”时尚餐厅里坐了下来,餐厅里布了面流水墙,水在哗哗地流。水池里有锦鲤鱼,它们悠闲地摆动尾巴,不受进进出出人们的影响。她坐了一会儿,去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在流水墙前停了许久。还蹲下身来,仔细地观察这几条鱼。鱼很大,有半尺多长,红的,黄的,也有红黄黑相间的。其中一条锦鲤抬起头来,张嘴透气,眼睛朝着她,好像在跟她打招呼似的。她把手伸下,摸到了锦鲤光光的背,那鱼先是不动,后来像被搔痒了,一个转身,掀起一片浪花。水溅到了她裙子上,她不仅没恼怒,反而笑了。
  “那些锦鲤鱼很可爱。”回到桌旁,她对一平说。
  “好家伙,那是大价钱,都是从日本买来的。”她男友弹着烟灰说。
  “锦鲤是个网络热词,大家都在转锦鲤。送锦鲤,就是送好运。”她说。
  “是吗?”他像是不知情,又岔开了话题。
  半个月后的一天,那天起雾,潮湿且阴沉。她身穿运动衣裤,脚蹬白色板鞋。先乘30路至江南大厦,再步行。穿过都是服装店的中基路,然后到了小吃店遍布的少年路。她在路边一家刚装修好的小店里买了杯热饮,边走边吃。在中药店宽大的玻璃前,停下来,嘴含吸管,看着玻璃中的另一个自己。她用左手撩了撩自己的头发,继续往前走。她的内心既激动,也不安,当太阳从瓶山的枝头升起时,心情又明朗了。
  来到了那家叫吉野的店。她站在那张文身图前,凝视一会儿后,从一个侧门走了进去。先是楼梯间,拐弯后,来到一间木制门框前。门里有馨香传出来,那是一种遥远的香味,仿佛就在印度。她停留了一会儿,吸了口气。这时,有人走了出来,是个中年男人,留着艺术化的小胡子。“你好!”他说。
  “我想文一条锦鲤。”她淡淡地说。

2


  锦鲤就文在手臂上。
  刚才在灯下,她细看过,现在走到大街上,又想看,但她的手臂被纱布绑着。文身师是个小年轻,三十来岁,话不多,定好样式后就埋头工作了。现在,她有些恍惚,想给一平电话,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但又想等纱布拆了,整条锦鲤都显露时,再给他个惊喜。她想象着他的神情。他不惊讶才怪呢。他一直对文身有一种崇敬,已在她面前夸耀过许多回,没想到她抢在了前面。
  文身师告诉他,要休息,不要洗澡,不要吃辛辣的食品。她都记住了。她还在想,如果晚上不洗澡,该有多么不舒服。
  傍晚,她去一平的住处。他与人合租,住在嘉州美都朝南的一个小间里。一进门,一平就板着一张脸,闷闷不乐。看到她手臂,一愣,还没等她说明,就说开了。“发生了什么?你的手臂。”他问。
  她眯眯一笑。曾想给他个惊喜,心中也盘算过多回,没想到他是这么副面孔。
  “你猜猜。你猜不到的。“她说。
  “被油烫了?或者出了什么意外?”
  她把头摇得前后摆。她想说“文身”两个字,却死死地守着,她期望他说出来。他说出来的话,或许更有滋味。
  “猜不出来。”他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端起手机看起来,不再关心她的事了。这让她纳闷。她走到他身后,搂住他的头,他头一缩,又钻了出来。
  “我文身了。”她严肃又认真地说。他抬起头,看着她,半天也没神情,好像不相信。
  “谁让你文的?你文了什么?你怎么可以不先告诉我呢?……”一连串问题向她抛来,让她接也来不及。她很不悦,但没表示出来。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了,“你这个人就是自作主张。你文了什么?不是文什么都是好看的,有些文身难看死了。遇上一个差劲的文身师就够你呛了,他们不懂,只知道赚钱。他们眼里就是钱钱钱,什么也不懂,这个你明白吗?”
  原本想讨好他,结果却引来火气。
  “现在有几个懂艺术的,他们都在胡搞。有些文得鬼不像鬼,人不像人。比不文还不好,比不文还难看。你说你到哪里去文了,你说,你到底去了哪里?”
  如此尖刻的提问,令她喘不过气来了。她怒视着他,觉得异常陌生。不久,她转过了身,两人陷入了沉默。
  “让我看看。”终于,他缓和了口气,把手伸过来,搭在她肩头。她不想理,觉得眼前这个人陌生无比。
  “不看。”她要挣脱他的手,但他死死地擒着。有一股力把她拉向他,她不敢反抗,又怕碰到了文身,努力让自己与他分开。
  他开始解她的绷带。“不能看,还没有结好。”但一平不听。他来回地绕着,把绷带一点点松开了。到最后,他看到了那条锦鲤。鱼是红色的,眼珠金黄,就在手臂上,仿佛要跳起来一般。   “怎么会弄这么俗气的一条鱼呢?鱼与愚是同音,你真是愚到家了。”说完,他推开了她,绷带散开着,往下坠,好在没触到地。
  鱼有一盒烟那般大,就在臂弯里,张着嘴,跃起身子,仿佛在讨水喝。文身师当时就说,这个好,现在流行转发锦鲤,你算是赶时髦了。他还说了一堆锦鲤的好,锦鲤是风水鱼,运气好,口彩好,镇妖,还长寿。文身师很兴奋,说会有更多的人来文锦鲤。
  “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她重新缠好绷带,转身走了。脚步很响地踩着,噔噔声一路伴随。她觉得气人,自尊心也受挫了,第一次觉得一平这人不可理喻。
  “我只是随口说说,不要当真。你回来,听到了吗?你回来!”他冲到楼梯口叫,还把身子探出来。
  她只当没听见。
  “只是觉得突然。你要事先跟我说一声,要告知一下嘛。”她不听,只顾冲出楼道。

3


  她盯着锦鲤的眼睛,看着看着,鱼眼仿佛在闪烁。她幻想鱼游起来,轻盈地摆动尾巴,从她的小臂游到上臂,再游到身体的其他部位。最后,鱼变成了她,她也变成了鱼。
  这样的开心没有持续多久,这些天她更多的是烦恼。手臂在红肿,鱼的部位仿佛凸起了。不仅如此,手臂还痒,痒中有痛。隐隐地,她感到不安,她严格按照要求,没洗澡,没吃辛辣,但还是出现问题了。她想起临走时文身师的神情,好像对自己的作品很有把握。但她现在却滋生出了怀疑,会不会出问题呢?
  文身师正忙着,她赶到时看到他正在文身,两人中间隔着玻璃门。他抬了一下头,她向他招手,但他仿佛没看见,又低下了头。一位女护理身穿白大褂坐在柜台后玩手机,她问了声,那人说你要找文身师。于是,她只好在门口等。玻璃门那头,文身师在安静地干活,样子似乎是认真的,但认真怎么又会弄成这样呢?她想不通。
  又看手臂,手臂变了,鱼也变了。尤其是那条鱼,肚皮大了,鱼眼小了。鱼弯曲了,像是扭了一下。心中的恐惧更深了。那里痒得厉害,在痒的同时又伴着刺痛。她恨不得把鱼从手臂上拎掉,但拎不动,现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终于,文身师出来了,看到她,没点头,像是不认识一样。她拖住他,告知他情形。他把她拉到光亮处,看了一眼。“是你皮肤的缘故,你的皮肤敏感,不是我文的原因。”他试图平静,但又掩饰不住一种窘迫,连說话的声音也有点两样。他瘦弱,胸口狭窄,个子比她还矮了一截。
  “那怎么办?”
  “这种情况很少,几万分之一吧,正好你轮上了。有些人会有反应。这是肤质的问题。”他说。
  “什么叫肤质,明明是你文的问题。”她的喉咙响了起来,工作人员都拥来了。
  “我们每天都在这样文,也没看到有人会这样。这是肤质的问题,你的肤质不行。”文身师摊了摊手。她真想一个耳光扫过去。他把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你们不讲道理。”她嚷着。
  “不讲道理的是你。”那个穿白大褂的女护理也插话了,她穿了双红色的运动鞋。“你的肤质有问题。质量一点问题也没有,我们开了七八年了,都是好好的,唯独你出问题。你随便到哪里去问,这根本不是我们的问题。”
  “那是谁的问题呢?”
  “是你自己的问题,你身体的问题,是你父母给的时候给得不好。”女护理这样说令她气愤。她猛地拍了下桌子,桌上的纸巾盒跳了起来。手臂更痛了,有阵子这痛还往上涌,顺着手臂来到了她肩部,连胸口也觉得了。
  “熄火,熄火,我很同情你,发火解决不了问题。”第一次见的那个小胡子出现了,样子像老板。
  “那怎么办?”她觉得小胡子和气,好说话些,就把希望寄托到他的身上。
  “真的,我非常理解你。我们工作人员态度不好,我向你道歉。你不要急,遇事都不要急。”小胡子道。
  这时,女护理又出现了,手拿一张纸,在晃动。她不明白她在晃什么。
  “这是你签的字。每个来我们这里的人,都会被告知,文身有风险,对于引起的各种后果本店不承担任何责任。你看看,上面有你的签字。”纸递到她面前,又迅速抽回。
  她想起来了,的确像是签过,但又记不清晰了。上面写了什么,根本没看。当时她已经躺下,灯光也打开了,有一张纸从边上塞过来,上面列了许多条款。“每个人都要签的,是流程。”文身师说。她想也没想,就签了。
  小胡子瞪了女人一眼。“收回去,走开,现在不谈这个。”
  小胡子让人泡了一杯茶,递到她面前。过了一会儿,小胡子拿来一个瓶子。“这是药水,回去涂涂,你不要急,气急解决不了问题。”他说话慢条斯理。
  她想不好怎么办。
  “有些人的皮肤特别敏感。回去休息,涂一下药水,或许明天一觉醒来,皮肤就好了。这是有可能的。”她觉得他的话有道理,特别是他和蔼的态度,让她着急的心又舒缓了下来,也看到了某种希望。

4


  门诊部门口挤满了人头,叫到她名字后,她挤进了人群。
  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光头,皮鞋锃亮。尽管白大褂里面有领带,但人长得丑,五官黝黑,眉毛高挑。她坐下后,卷起袖子,让医生看。臂上已有点溃烂,稠水在鱼里面,闪着混浊的光。医生皱了下眉头。
  “烂了。”她说。
  医生挪了挪凳子,离开了一点,两只手指在桌上敲动着。“我先不看病,先跟你聊聊,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聊聊。”
  她愣住了。她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医生。
  “身体都是父母给的,理应珍惜,但你呢?你看看,看看,你为什么要这样折腾呢?好好的,偏要去做这样的事,偏要把自己引向歧途。你叫我怎么说你好呢?”他就像个长者一样,口气严厉。她缩着,不敢答话。
  “你觉得美吗?那些光怪陆离的图案,把好好的皮肤弄得乱七八糟。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些年轻人是怎么想的。这是在消耗生命,消耗健康。”说完他沉默了。室内气氛古怪,门口的人还踮脚在张望。如果不是要看病,她早就逃出去了。   医生取出消毒药水,用一双蔑视的目光朝她走来。她不敢看他,把头低下。她想告诉他这是一次失误,她原本是不想文身的,一时好奇,一时冲动,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就这样,她僵坐着,浑身像是被胶住了一般。医生站在她面前,满是不屑。
  “如果你是我女儿,我会把你痛快打一顿。真是不识好歹啊。”
  开始涂药水,溃烂的地方涌起了泡沫。涂了一会儿,他停下,望着她,再用手搭在她前额上。
  “不行,体温很高,你得住院。情况严重。”
  她打了个寒战。“有那么严重吗?”
  “在这里,不时会看到像你这样的人,粗暴地对待身体,对身体没有一点爱惜之心。尽是自作自受!”
  “医生,我要工作。”她不想住院,只想尽快好起来,比如用点药之类的。
  “我随你,情况严重了,不要怪我。现在看还来得及,还能收拾,等来不及收拾,问题就大了。再烂下去,胳膊都保不住。”医生啪的一声,重重地扔下正要开住院单的笔。
  她的心被高高地拎起,恐惧迅速蔓延……
  住院在五楼,办了手续,她找到了床位。荒谬、惧怕与无聊之情不时涌上来,像潮水一样冲刷着她。她给一平发了微信。只有四个字:我住院了。
  他们相识一年多,厮混在一起,谈不上多少感觉,但她又明显感到离不开他。他偶尔会有脾气,但更多的是顺从。微信发出后,一直没回复。她越是等待,手机越是没声音。她甚至把手机拿起,看看有没有真的把微信发出去。到傍晚的时候,一平回了,只有几个字:“在哪个医院?”

5


  一平一直没来。这令她意外,他肯定还在生她的气。
  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的天,她想,或许一平也是对的。他是为她好,她不该这样,自作主张,独自去文身。她有任性的一面,现在看来这一面也是有问题的。她又觉得一平的好了,他越是不睬她,她越觉得他好。他在生气,他生气是对的。她错了,到了这个地步,也不知该如何收拾。她自己也懊悔。
  忍不住,她就给一平打电话。一平很平静,好像没那回事,她却哭了。话还没有说,眼泪和鼻涕都下来了。她要一平在身边,这个时候她孤寂,她需要一个安慰者,一个守护她的人。
  一平来了。原先以为他会像上次一样指责,结果没有。他朝她手臂看,但那里纏了几层纱布,他看不到里面。“这不是你的错,是那些野鸡店的问题。那些文身的地方,鱼龙混珠。”
  她还在输液,这是今天的第三瓶了。液体正在无声地往她身体里滴。她望着天花板,目光呆滞。
  “文身是门艺术,但有些人专门糟蹋这艺术。”他说。
  她不想他再说文身,但他好像止不住,一个劲儿地说,于是她把头扭到了里侧。
  “你看那些明星,文得多好。你文得这样,不是文身的错。我也会去文,已经想好了,但要找一家上档次的店。”
  “我已经这样,你怎么还敢啊?”她现在不仅要担心自己,更要担心一平了。他好像吃了豹子胆,想死了,非文身不可了。
  “你是个特例,但这不妨碍文身这门艺术。这是艺术,你懂吗?”他仰着趾高气昂的头。
  “求你,不要。不要再去做了。”她几乎是在哀求他了。
  后来,一平出去了。回来时,买回来许多东西,有苹果、牛奶、麦片,还有她喜欢的黑巧克力。他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脸蛋。“我不该一直说文身的好。这样的话,你就不会去文身了。是不是啊?”
  她也不知道。“或许是吧。”
  “你应该跟我说,我们一块儿去文,然后文一样的图案。你想这该有多美?”
  就在这时,光头医生进来了。
  “都这个样了,还说文身好,文身好。都是你害的,你把姑娘害惨了,弄不好,手臂也保不住。”医生的话中气很足,像在斥责一个无理取闹者。
  医生的眼都鼓胀了,瞪着他,一平一下子瘪了,不吱声了。
  护士把伤口打开。那里还在嗞嗞地痛。她瞄了一眼,鱼不见了,只有一片粉红,外加渗透出来的稠水和浓水。腐烂处,还是一个锦鲤的形状,仿佛还能摸到那条逃走的鱼。
  “腐烂在往里面去了,往里就是骨头了。”医生手里拿着镊子,移动着。“你看看,你来好好看看。真是岂有此理。”他手拿蹑子对着一平说。一平胆怯地站在一边。
  “现在就要植皮。这是我见过的最糟糕的文身。”
  她紧紧揪住医生的衣服。“换抗生素,大剂量。”光头医生对护士说。
  医生走后,一平也突然走了。可能是医生惹恼了他,也可能他觉得自己羞愧了,总之,一个转身,人不见了。她呼叫他的名字,声音传得很远,却也不见任何回音。
  傍晚,她晕乎乎,浑身无力,头也痛得厉害。迷迷糊糊中,睡了过去。
  她做了个梦,电锯锋利地锯着她的胳膊,锋利的刀尖碰到了骨头,骨头发出清晰的碎裂声。醒来时,后背都是汗。

6


  一平消失了。打他电话也不接。她还是盼望他来,又给他发了微信。“要手术了,能过来陪我吗?”
  直到第二天,他才回微信:“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弄成这样,是我不想看到的。我不敢来,面对伤口我会内疚。那个医生自以为是,他当他是谁啊?我老爸也不敢这样对待我。”
  她想,一平的自尊受伤了。他有时嘴硬,其实内心脆弱。植皮那天,她担心得要命,盼着一平来。但他始终没出现。
  待她从手术台上回来,她对一平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失望。
  傍晚,光头医生踱着方步来了。他脖子上挂着听筒,光头闪着油光。到她面前,弯下腰,查看伤口,最后还手测了一下她的体温。“但愿你能好起来。”他说。
  她以为医生看后会走,结果没有。医生在里面转了几圈,走到窗口,扶着窗沿,眺望外面。
  “姑娘,我也有一个女儿,跟你差不多大。她长得跟你很像,特别是眼睛那里。”
  她给医生递了块巧克力,他接了,但马上又放到了小桌上。   “我非常疼爱她,我就这么一个孩子。她活泼,可爱,喜爱运动。她是个驴友,走了许多地方。年轻人多走点地方是好事,但凡事不能太过。我劝过她几回,她都不听。我说得越多,她越反感。”
  “年轻人有时挺固执的。”她顺了一句。
  “是啊,她就是一个劲儿地往外蹦。她到海边,到深山,有一回去爬一座雪山。”他停止了,咽了一口口水。
  “雪山?”
  “是的,就是祁连山。结果……结果,她的腿被……”医生突然说不下去了。他转过身,用手背在擦眼泪。
  “怎么样?”她胆怯地问。
  “冻坏了,截……截肢了……我前面对你态度不好,就是我想到了我女儿。这是我这一生中最悲伤的一件事。姑娘,不要怪我,我态度不好。”医生用手掌捂住了自己的眼。她的心在颤抖,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淌。
  病房里一下子静默了,暗淡的灯光无声地落在地上。房里只有叹息声。
  临走时,医生又折了回来。“对了,姑娘,你可以起诉这个黑店,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辗转反侧。她还在想医生的话。她知道医生的用心了。她遇到了一个好医生。
  子夜时分,靠着手机微弱的灯光下,她给一平发了条微信:“我终于领教了你的虚伪。”

7


  再次来到吉野的店,是在一个月后。天空低沉,仿佛要落下雨来,空气闷得像罩了一层布。
  街上行人匆匆,没有人留意她的存在。再次看到了那张海报,美丽的蝴蝶停在陌生女人的胸口,既招摇,又放肆。内心在起伏,她努力让自己平静。鼓起勇气,踏上了楼梯,她听到脚步踩出的噔噔声。
  门是自动感应的,一站,就开了。她跨了进去,第一眼就见到了那个文身师,他正在看一本画报,端在手里,小茶几上放着杯冒气的咖啡。
  “怎么啦?你又来了。”文身师说。
  “就这样算了吗?”她语调坚定,目光锐利,与上一次来完全不一样。现在手臂藏在衣袖里,一张外来的皮植在了那里,变成了她的一部分。那片皮肤粗糙,与她的不一致,她每次看都是怪怪的。
  “是你皮膚的问题。皮肤是这样,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责任,你们的责任在哪里?”她下定了决心,必须给个明确的答案。
  “我们事先都有警告,不是每个人都适合文身。文身是要有条件的。”
  “手臂差点保不住,会诊了几次才保住。还有,这一个多月没上班,还有精神上的损失……”她把准备好的话一股脑儿都抛了出来。
  那个女护理又出现了。他跟女护理口语了几句,女的就去了一个档案柜,找了一会儿就找出了那张纸。现在这张纸又出现了。
  “你签了名,白纸黑字,一清二楚。”他扬了扬纸,纸张发出轻微的晃动声。
  她的眼一直盯着那张纸。
  就在这时,她像豹子一样跃起。动作迅捷、利落,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利索过。身影一闪,空中划出一道影子,她抓到了那张纸。纸张发出撕碎的声音,声音既清又脆。文身师没想到她会使出这一招,急忙前扑,但来不及了,大半张纸被撕了。
  文身师来夺。她用手来挡,闪身避开。他抓到了她的手臂,两只手缠住了。
  快速地将纸塞到嘴里,她没有嚼,也来不及嚼。文身师惊呆了。
  小胡子也出现了。小胡子的态度与前面完全不一样,他来扒她的嘴。试图在那一刻,把那张纸从嘴里揪出来,但她扭动着,狠命地下咽。最后,她完全吞了下去。
  她浑身有力,怒目而视。小胡子上前,猛地推了她一把,她差点跌倒在地。边上一下子围了许多人,他们不让她离开了。
  “滚开。”她的吼声响亮。她急速地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的东西,那是一瓶胡椒喷雾。
  小胡子又朝她走来,目光仿佛在燃烧。
  吱的一声,她朝小胡子喷去,小胡子一下子捂住了脸。
  “谁敢上来?谁敢?”她厉声问。她整了整被拉皱的衣服,手握那支喷剂。众人都露出胆怯的目光。
  “我们法庭上见!”扔下这么一句后,她一步步退到门口。自动门开了,她跨了出去。她觉得自己经历了一次重生,现在的自己完全是全新的。
  再次走上大街,天下起了细雨。雨丝飘荡着,行人在奔跑,出租车摁响了喇叭,街头乱糟糟的。这时,一平的电话响了。她躲到一个屋檐下,里面是奶茶店,一个少女朝她微笑。她手拿电话,不想接,但电话有很强的韧劲。雨丝落在脸上,凉凉的,她还是接了电话。
  “听说你康复了,我们之间有误会,需要好好谈一次。”他在那头说。
  “有必要吗?我看没必要了。”
  “为什么?为什么?”
  “我想,我们到分手的时候了。”
  她摁掉了电话。这是她这些天来最想说的话。说完后,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走到了雨丝里,雨像绸缎一样光滑,轻盈地落在她发丛里。经过一家鲜花店时,她停下了脚步,站在玻璃窗前,看着里面一束束的鲜花。她决定买一束鲜花,目光已聚在最大的百合花。
  她推门进去,让店员把那束花递到面前。她低下头,闻着百合的香味。
  现在,她要手抱鲜花去医院。她要把这束花献给光头医生,以前她觉得他长得丑,但现在她觉得他是天下最帅的医生。医生教会了她许多,让她自爱,自主,也自强。
  她想象,自己手捧花束走入医院的情形。她要当着大家的面把花献给他。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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