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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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盖东林,本名盖东旭,辽宁丹东人。英国爱丁堡大学比较文学博士在读。
  楔 子
  王剪从导师的办公室出来,一如往常地又被布置了一大堆作业。他正郁闷时,兜里手机一震,微信上收到一句简短的消息:
  “我们分手吧,家里人给我在北京这边找了个对象,我俩准备结婚了。”
  他低头定睛看了会,微微皱眉,竟冷笑了一下,回道:“呦,还挺快啊,恭喜恭喜!”
  “用不着假惺惺,你早就清楚咱俩成不了的。还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八月份劈腿的事儿,所以咱俩谁也不欠谁。”
  王剪眉头紧蹙,一时不知如何作答,那边又来一句:
  “我现在还来和你说声分手算是看得起你,不然我都懒得理你。”
  王剪火了,眼睛瞪得老大,盯着手机屏幕,怒回:“你还懒得理我,老子劈腿都懒得瞒你!”刚发送完,觉得没骂尽兴,想都没想就补了一句:“去你的吧!”
  那边很快用英文回过来:“去你的吧!”
  王剪也用英文回了一句,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把對方拉黑,以防她再骂回来。
  就这样,王剪正式结束了一段恋爱。
  爱丁堡,一个古老而美丽的城市,苏格兰首府,是英国仅次于伦敦的第二大旅游城市。每年都有成百上千的中国留学生不远万里来赞叹她的美,他们在这里留下了无数欢欣和愁苦的回忆,度过了许多孤独又充实的日夜,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短短一年后就带着不舍匆匆作别,各奔前程。
  英国的硕士只有一年,凭其短平快的特点吸引了大量本科毕业的中国学生来英国镀金。像英国其他大大小小的城市一样,爱丁堡年复一年地迎接和送别一批又一批留学生。正所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唯有饱经沧桑的爱丁堡城堡始终矗立在死火山的岩顶,俯视着人来人往,悲欢离合。
  一
  小宋是爱丁堡大学教育学专业的一名硕士新生,她所属的莫雷学院因女生众多且多为华人而被人戏称为中华女子学院。九月入学后不久,令人兴奋的新鲜感很快消逝,繁重的课业、无尽的课前阅读压在身上,熬夜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夜晚,与无尽的孤独作伴,滋味是无比苦涩的。
  一日,她从中国超市买了一袋五公斤重的大米,加上酱油、料酒、蚝油等调料,总共得有七八公斤。这一路上可简直要了她的命,虽只有十分钟的脚程,她拎着这些东西足足得半个小时才能爬回住处。
  上大坡的时候,她呼哧带喘地想:“怪不得学姐们都说,出来留学的女生,在国内再娇生惯养,来这不到一个月,通通都得变成女汉子。”
  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回过头去,眼见同专业的双儿从身后赶了上来。她似乎也是刚从超市出来,身边跟着一名男生,帮她拎了大部分东西。
  “嗨!用帮忙吗?”双儿快步凑过来,“咱俩住一个公寓楼吧?”
  “是呀,这位是?”
  “我男朋友呀,圆滚滚的,叫他团儿好了。”双儿抿嘴甜甜一笑,顺势就挽住他一只胳膊,那男生也咧嘴笑了笑。
  小宋放下沉重的大米袋子,掏出手机,确认了一下今天的日期:九月二十一。这才刚开始上课一个礼拜,双儿已经在这交了男朋友了。
  再看看那男生:一个矮胖子,基本和双儿一样高。大脸盘,头发卷卷的,眼睛小小的,眼袋有些深,脸颊有点红,也不知是拎东西累的,还是被女朋友介绍给同学有点害羞。他也放下了手上拎着的米袋,抹了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你好。”男生露齿一笑,眼睛本来就小,笑起来更没了,再加上脸大,样子憨憨的,倒像只怪可爱的松狮狗。
  小宋回了礼,扶扶眼镜,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只觉他浑身肉乎乎的,腿短又没腰,毫无身材可言,心里不由得哼了一声。而双儿呢,一米七的大高个儿,肤白,颜也不错,怎么瞧两人都不般配,换作她,是绝对看不上的。
  双儿看看小宋扔在地上的大包小包,关切地说:“一个人拎这么多太累了,你先在这等着,我们回去送完东西,让他来接你吧,很快的。”
  “不用了,这离公寓不远了。”小宋摇摇头,心想:“老娘用得着管你借男人?”
  “出门在外,要互相帮助嘛!”双儿笑笑,催团儿赶紧和她回去,好来接小宋,“你就在这等着啊,他马上就来。”说着和男朋友先走了。
  望着他俩的背影,小宋想:“我也要找个男人!”
  然而莫雷学院的男生实在太少,小宋想学双儿,把目光放到别的学院,可她忙着学业,既没时间也没机会去接触外院的男生,这事就暂时搁下了。转眼过了十月份,爱丁堡入了冬,天越来越冷,日照时间也越来越短,下午四五点天就彻底黑了。听学姐说,十二月份时三点半就天黑,一想到这小宋就担忧,到后来已有些恐惧。此时小宋对男人的需求迫在眉睫,标准也大大降低,她甚至和原本看不上眼的团儿建立起了还算不错的友谊。
  她渐渐懂得了双儿:在这儿,男人对她们来说算稀缺资源,可以满足心理、生理的双重需要,生活上也可以互相照顾。哪怕在夜里赶论文累了时,有个人在旁边聊聊天解解闷也好啊。
  一个人的冬天尤其冷,更何况是在这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呢?
  很快,机会来了。
  一个叫小米的男生近来总在小宋身边转悠。他的专业是儿童教育,选的课有几门是和小宋一起上的,于是他们经常会在一块儿小组讨论。小米是安徽人,家里条件很一般,砸锅卖铁、东拼西凑了二十多万供他出国读一年书,只希望他能出来镀镀金,回家好光耀门楣。
  小宋是广东人,对他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地域歧视。何况眼瞅着寒冬将至,不管什么人,只要看着不讨厌,她是来者不拒的。但两人都没有向彼此迈出关键性的一步,小宋是为了面子,从小到大都是众星捧月的她从没追过别人,而小米则是出于自卑。
  总跟他们一起上课的双儿看出了端倪,经常会半开玩笑地撮合两人,他们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说。
  十一月中旬,一组六个人在小宋和双儿公寓楼下的公共休息室里小组讨论,一直到晚上十点才散伙。   双儿上了楼,进屋看见团儿在看书。两人刚聊了几句,双儿的手机响了,是小米让她下楼。
  “他要干啥?”团儿问。
  “不知道,神秘兮兮的,就说想和我谈谈。”双儿有点莫名其妙,穿上刚脱下的大衣,“我等会就回来,你接着看吧。”
  过了一个小时,双儿才上楼。一进门就不以为意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呢,浪费我这么多口舌。”说着脱掉大衣,“就是小米想和小宋表白,又不敢,说自己家庭条件不好,怕配不上小宋这白富美。”
  “那你怎么劝他的?”
  双儿正弯腰脱鞋呢,头都没抬,嘴上狡黠一笑:“我说呀,她再白富美也想被人上呀,这男人这么少,她怎么可能拒绝你呢?你现在就去旁边的超市买盒巧克力和一束花,总共十镑不到,给她送上楼去,我保准你心想事成。”
  一周后,小米把自己的宿舍租了出去,和小宋开始了同居生活。
  一开始,小宋对这个新男友还挺满意的。起码在长相上,小米是不错的。他一米七五的身高,结实、有力,还常去健身。小宋最喜欢摸他身上坚实的肌肉,特别是胳膊上凸起的肱二头肌,让她感到心里说不出的踏实。小米戴眼镜,很斯文,喜欢对人微笑,那种笑很从容、自信,给人的印象很阳光。
  小宋偏瘦,也戴眼镜,面容有点严肃,有人说她天生一副老师的威严相,其实在日常交往中她对人很和善,人缘也很好。一米六八的个头,和小米也很搭。聚会时,常有同学说他俩有夫妻相,后来甚至有人说他俩彼此越长越像,小宋心里是蛮开心的。
  刚追到小宋时,小米对她腻歪得不行,张口闭口叫老婆。这让一向慢热的小宋深感嫌恶,坚决回绝了这个称呼。可等到后来小宋真正爱上小米时,他却再也不叫了。这是后话。
  小米是个极其上进的人,从小到大他受到的教育都是要好好读书,将来才有出息。现在家里好不容易凑钱供他出国读书,那他在国外的每一分钟都无比珍贵。他的时间表安排得非常紧凑,要么看书,要么健身,要么写论文,几乎是不安排什么整块的娱乐时间,甚至连上厕所的工夫也要用手机看看文献,否则他会有深深的负罪感。
  反观小宋,则基本是相反的。小宋的家庭条件很好,虽然父母在她十二岁时就离婚了,可父亲的公司资金雄厚,钱是不会短了她们母女的,而母亲也有自己运营的教育机构,可以说小宋这辈子是衣食无忧的。她从来没有在读书上受到过来自父母的压力,他们认为小宋读什么专业,读到什么程度都无所谓,只要她开心,家里根本也没指望她挣大钱。在相对富裕的生长环境下,小宋追求的是小资的生活,而非忙碌的生存。她讲求生活的趣味和情致,喜欢养花鸟虫鱼、听歌、看电影、读闲书、旅游,甚至哪怕什么都不干,悠闲地躺在床上发呆。这和小米二十多年来有目的、有规划的生活完全背道而驰。两个生活习惯迥异的人狭路相逢,拉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
  可以说,小宋和小米在一起的日子里,几乎所有吵架的原因最终都或多或少地可以归结到两人不同的人生价值观上。同居刚开始,小米天天拉着小宋去图书馆自习,当时正好是期末,小宋也就随着他,但不到半个月就烦了。她认为去图书馆还得在家做便当带去,太麻烦,不如在家里自习,地方宽敞,有冰箱有厨房。小米则认为在家学习容易分心,她总爱看电影、听歌,还缠着他早睡。两人互不妥协,争持不下。小米对小宋说,你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因为你太贪玩了,不爱学习。小宋则反唇相讥,生活不只有学习,一味地学习而放弃其他,那是本末倒置。小米说我学习是要安身立命的,我不像你,不用奋斗,一出生就什么都有了。小宋红着眼带着哭腔说我又选择不了自己的出身,你凭什么借此讽刺我?小米慌了,抱住她柔声安慰了一番,小宋止住了泪水,和他紧紧抱在一块儿。
  可这事儿并没有平息,它像幽灵一样潜伏在侧,时不时地跳出来幻化成各种形态来搞破坏,有时候是小打小闹,有时候则搅得鸡飞狗跳,天昏地暗。这个幽灵从诞生伊始就无比忠诚地守护着小宋和小米的二人世界,伴随着他们度过了之后长达一年半的时光。
  两人同居刚满一个月时,已是吵得不可开交,平均每周必吵一次。小宋认为他们总吵架是因为恋爱进展速度太快,毫无距离感,而距离才能产生美,因此决定让小米在对面不远处租一处公寓,两人分居一段时间,看看效果。可刚分开不到三天,两人都受不了了,彼此都舍不得对方,书看不进去,觉也睡不着了。他们说,与其这样,不如就让他们继续彼此折磨下去吧。小米又搬回了小宋的公寓。
  经历了几天晚上没有小米的日子,小宋更加珍惜他,甚至开始渐渐爱上他了。小米在家里看书时,小宋会像猫一样时不时溜过去蹲在他旁边,温驯地把头搁他腿上,只是为了让他摸摸她的头,这样她会感到心安,可同时心里又忐忑不安,担心他会嫌弃她打扰学习;每天睡觉的时候他们都会温存地抱那么一会儿,一般是他从背后抱着她,这是最让小宋有安全感的姿势,然后她会搂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睡;他们去买了一对碗,一黑一白,小宋说这两只碗要一直在一块儿,白的代表她,黑的代表他,将来要一起带回国,就像他们俩一样,永远不分开;他们计划着圣诞节去伦敦玩,并称之为度蜜月,还憧憬着下学期结束后的欧洲游。
  小宋的生活里不能没有小米了。父母的离异使她尤其缺乏安全感,她对孤独感到极端的恐惧。现在小米给了她渴求已久的安全感,让她心安,让她满足,让她幸福。两人的生活圈子渐渐封闭起来,除了上課,几乎不接触什么人,整天面对的就只有对方。小宋给妈妈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和爸爸更是没有联系了。没有课时,小宋和小米就整日整夜地窝在家里,吃着小宋精心烹饪的料理,喝着红酒,一起开怀大笑。夜晚,窗外凛冽的寒风在凄厉地长啸,暖黄的灯光打在床上,他们裹在厚厚的被子里,紧紧抱在一块,感觉彼此成了对方世界的全部,填补了之前的一切空白。在英国漫长又寒冷的冬夜里,这种相依为命、融为一体的感觉是小宋此前从未经历过的,她觉得自己这才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明白了什么是爱。
  小宋把小米当成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没有他,她的世界就会坍塌,一切都会变得无法想象。   小宋身子弱,不爱运动,一运动就经常不舒服。可为了陪小米,她还是买了运动服,跟着他去爬山、跑步、打兵乓球、羽毛球;她每天坚持陪小米学习八个小时,这在之前是她想都不会去想的;她放弃了那些对小米来说是毫无意义的小趣味,不再花钱买那些非生活必需品的小饰品、小玩意儿,而是把钱攒起来。她不断地努力改变自己,让自己变得更符合小米的要求,这一切的一切只因她怕小米对自己失望,怕他抛弃她。
  然而二十多年来形成的价值观不是一朝一夕就可轻易改变的,两人的核心问题依然存在,吵架愈演愈烈。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小米暴烈的脾气也愈发暴露出来,他开始摔东西。有一次吃饭时,因一件小事两人激烈争论起来。他怒火中烧,把那黑碗狠狠砸在地上,摔得粉碎,用力之大竟把碗里的凉拌黄瓜甩到了天花板上。小宋蹲在地上,用手指轻抚着黑碗的碎片,难过得无以复加,泪水像决了堤一样涌出来。这对象征他俩爱情的碗被他亲手砸碎了一个,她想这不是好兆头,预示着黯淡的结局。
  可这时小宋的眼泪已失了效,再也不能让小米心生怜悯了,他开始变得麻木、冷酷,无视甚至厌恶哭泣中的小宋。小米一气之下摔门而去,就此开启了两人吵架战争史的第二阶段。小宋一个人在家呆坐着,眼前的一切都留有小米的痕迹,这让她感到莫名的孤独。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哭着给双儿打电话。
  很快,双儿就过来陪小宋。小宋向双儿哭诉着种种委屈,把受到的窝囊气一股脑儿地全倒了出来。双儿就在旁边骂起小米来,可小宋还是闷闷不乐,等双儿骂得狠了,小宋还赶紧帮小米说起好话来,说他并没有那么坏,他还是很疼她的。双儿一听就笑了,一脸不屑地问:
  “怎么,难不成你还打算将来和他结婚吗?”
  “当然了啊,我们俩是真心彼此相爱啊。吵架本来就是在所难免的嘛。”
  “你是不是脑子撞猪上了,嫁他?”双儿冷哼一声,“他也配?不就临时玩玩嘛!”
  小宋刚要辩解,有人轻轻敲门,她高兴地一拍手,“是他是他,我听得出他的敲门声,”赶紧起来开了门。眼见小米手里握着一把淡黄色的野花,微笑着站在门口。
  小宋一脸的愁云瞬间一扫而光,刚才整个暗淡下来的世界都辉耀起来。
  “送你,这是我在亚瑟王座上采的花,对不起。”小米温柔地笑笑,之前的一切暴烈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时言语不能表达他们感情的万分之一,两人就站在那相视而笑,什么都没说。
  双儿自觉没趣,说了句你们聊,我先回去了,便侧身走了出去。回到自己公寓时,她还冷笑着摇摇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幼稚。”
  小宋和小米很快就和好如初,但好景不长,他们的战争依然持续着。这时两人性格方面的不合也凸顯了出来。每每有争执时,小米都会先沉默,以冷暴力来应对,想放个一两天再去解决。可偏偏小宋是个急性子,最受不了的就是冷暴力,她一定要两人立刻表达出彼此的想法,于是她不断地追问,寻求对方的解释,声音也越来越高。小米则认为她咄咄逼人,忍不住了便开始砸东西。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一开始只是摔些钥匙、手表、杯子之类的小物件,后来则变本加厉,砸手机、电脑,甚至掀翻整桌的菜。离家出走也成了每个月的例行公事,一开始小米还自己主动回家,后来则每况愈下。有几次他甚至宁愿在学院教室里的桌子上趴着睡,也不愿回家。每每这时候,小宋都哭得昏天黑地,放下自尊和面子,打电话给所有他们共同的朋友,大家四处帮忙寻找,往往闹得满城风雨。经过几次小米的夜不归宿后,小宋只能很快服软,吵起来时一看到小米要离家,赶紧就冲上去挡住门。可小米力气大,小宋经常拦不住,于是只能出去跟在他后面,一路求着他。回国前小米最后一次离家出走时,小宋甚至在门口给他下了跪。
  小宋可以说为了两人的和平共处做出了巨大的让步,并积极寻求各种措施去预防。她曾想出一个主意,两人动气时用笔记本写下各自的感受,然后互换,以此交流,从而避免言语上的添枝加叶而激化冲突。可小米写着写着就觉得毫无意义,继续着他的冷暴力。
  两人都有写日记的习惯,每次吵架后小宋都会在日记里反思自己的过失,希望自己变得更加成熟、宽容,让小米满意。可有一次她偷偷看了小米的日记,发现他从不认为自己有错。他认为凡事就只有对与错两种,如果他认为自己没错,那就是一点错都没有。他将一切过失归咎于小宋的家庭出身,富足的生活环境让她满足于现状,没有远大理想。他在日记里质问自己到底还要不要跟她一起走下去?她到底有什么好?他现在并不快乐。最后,他写道:“我要和她摊牌。”
  看到“摊牌”两字,小宋浑身的血一热,汗毛都炸了,她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被抛弃了。
  小宋的焦虑症犯了,整整一天头皮发麻、恶心、心律不齐,晚上睡不着,不停地大喘气。小米冷眼看着这一切,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第二天下午小宋觉得好了点,吃过晚饭后立刻开始主动出击。她细数两人一起经历过的所有甜蜜时光,谈起他们在碎片大厦上俯瞰伦敦的壮观全景,谈起在西班牙街头依偎着聆听流浪歌手的弹唱,谈起在冰岛彻骨寒冷的夜晚相拥着等待极光……小宋反复强调他们在一起经历过这么多是很不易的,需要两人彼此珍惜,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整晚。小米就躺在那闭眼听着,一直到凌晨五点,小宋嗓子都快哑了,他突然抱住她说:“虽然我很讨厌你,但我也很爱你。”两人都哭了,开始疯狂地做爱。
  激情消退后,小宋望着他熟睡的脸,心想:“这次我劝了一整夜,下次我得劝多久呢?”
  那一刻,她只觉身心俱疲。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一年很快过去,两人毕业双双回了国。
  小米跟小宋回了广东深圳。小米靠着小宋家里的关系给他在当地一个国际幼儿园找了份不错的工作,小宋则在一所国际高中教英语。他们又在小宋妈妈的支持下开始创业,准备开办一个高级的英语培训班。
  与此同时,两人的战争也进入了最后一个阶段,即旷日持久的冷战。自从回了国,环境剧变。小米住在小宋家里,因对周边环境不熟悉,无法离家出走,而且在小宋的母亲面前,他也不敢太造次。于是,每当再发生口角时,小米便奉行冷暴力的老法子,将小宋视为空气,对她妈妈也只是打打招呼,不多说哪怕一个字。   小宋这边也发生了变化。回了国,不再是孤单一人,身边有了母亲、同事、亲戚、多年老朋友的陪伴。每次冷战时,小宋并不急于寻求和好。在家人、朋友的关心下,她开始反思自己之前越来越卑下的乞求,她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也感到越来越累,她不断地自问是否愿意一辈子委曲求全下去。小宋的母亲和她周围所有人都认为小米并不适合她,纷纷劝其分手。小宋顶着巨大的压力,迟迟无法决断,她舍不得曾和她相濡以沫的小米。
  两个曾经那么相爱的人,怎么能说分就分了呢?
  最后一次的冷战长达半个月,起因是小米的野心。小米太急于挣钱了,他信心满满地要把培训班做大,花费了大量的宣传费,却收效甚微。业内的长辈们劝他一步一步来,毕竟深圳很发达,竞争激烈,新人不可急于一时。可他一意孤行,小宋的劝说更让他火冒三丈:“他们都不帮我,连你也站在他们那边?”
  小宋拉住小米的手,劝道:“我都是为你好啊!何必这么急呢?再说我们现在不是已经过得很好了吗?”
  小米一把扯开她的手,冷言道:“既然你不帮我,就不要妨碍我。”
  小宋的心一下就凉了。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小宋和人聊了很多,也想了很多。她终于明白,两个价值观相差太远的人强行走到一起是无比痛苦的。她追求淡泊、安稳和舒心;而小米却躁动不安,一心想要干出一番大事业,功利心极强,且坚信只要肯吃苦就一定能成功;她嘲笑他的好高骛远,眼高手低,而他则唾弃她的安于平淡,觉得她固步自封,目光短浅;她只想活得开心就好,可他却认为她在浪费生命。他们对人生意义的思考有根本性的分歧,两人都无法理解更无法认同彼此,用母亲的话来说:“也许他奋斗一生的终点也只是勉强达到你的起點而已,你们从骨子里就不是一类人。”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通打往南京的电话。
  小宋回国后很久没有联系双儿了,在她犹豫不决的最后关头,她想听听这个全程旁观人的意见。
  双儿的反应是惊诧的:“什么?你们还没分手?我回国后的第三个男朋友都分了。”
  小宋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
  “人嘛,活着不就是图个开心吗?你和他在英国过得那么糟心,要是我,早都分八百遍了。”
  “可我们不是玩玩的,我们俩彼此真心相爱,只是性格和价值观不合。”
  “你别逗我了,没有他,换成谁你都会这么想。”
  犹如夜空中的浓雾突然被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狰狞而残酷的真相显露出来。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幻觉而已。他们的爱情产生于国外,在这种极端孤寂的特定环境下的抱团取暖给了她一种真爱的错觉。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时拿着花和巧克力来敲她门的是别人,哪怕是任何一个她不讨厌的男生,她都会满心欢喜地接受他,喜欢他,爱他,为他痛苦,也为他开心。既然这人是可换的,又怎么可能是真爱呢?
  原来她爱的只是短暂的一年留学生活里,她身边的那个位置而已。
  二
  秋雨,铁灰色的天,爱丁堡国际机场。
  团儿拉着两个大行李箱,与十几个中国留学生一起在机场大厅等着当地旅行社的免费接机车。人多车少,等了快两小时,还没轮到团儿。他按捺不住躁动的心情,和负责人打了声招呼,走出大厅去透透气。
  一股潮湿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眼前一片迷濛,银色的雨丝从空中斜落下来,不时被突如其来的强风攫住,碾成细碎的雨珠四处溅落。周围很安静,没有喧闹,没有鸣笛,旅人与汽车安静地往来,一点儿也不像是一个国际机场。耳边只能听见绵密的雨声,整个世界安静得恍如原野的雨倾落在大片的草地上。
  团儿深深吸了口气,步入雨中。
  这是团儿第一次踏在异国的土地上,他即将在这里度过四年的博士生活。
  出国前团儿曾无数次地想象爱丁堡会是个什么样。第一次听说这名时他恍惚觉得那该是一个浪漫而忧伤的古城,因为她以“爱”字开头,中间又带着零“丁”的孤苦无依之感,最后以沧桑的古“堡”收尾。他把爱丁堡幻想成一座飘浮在云端的空中城堡,夕阳如金沙般轻柔地泻落在古老而斑驳的城墙上。城头上站着一对对恋人,手牵着手,接着吻,前赴后继地依次跳落,在空中还摆出一副优雅的姿态,落入云中,远处有风的呜咽,宛如悲泣。
  不知为何,在他的想象中,爱丁堡永远笼罩在一片迷红的夕照里,苍苍然的美丽中透出一股哀愁的味道。
  而现在爱丁堡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展现给了团儿——阴雨天,才是爱丁堡的灵魂。
  爱丁堡是个多雨的城市。许多来这里短途旅游的人都渴盼能遇上晴天,其实她的美恰恰更多地蕴藏在阴雨天里。爱丁堡的雨通常很小,水汽氤氲,为一切披上一层潮湿的外衣。路上的行人几乎是不撑伞的,一怕风大,二是爱丁堡的雨来得快去得更快,常常是突然一番急雨袭来,十分钟后太阳就从雨云里窜了出来,有时还会出现太阳雨。所以身在爱丁堡你会时常看见彩虹,甚至更为罕见的双层彩虹。爱丁堡的建筑常年泡在雨水里,总给人一种阴暗、潮湿的感觉。老城区里那些数百年的教堂、钟楼、纪念塔表面,都被侵蚀出大片的灰黑色与墨绿色。阴雨天时,乌云下的爱丁堡会呈现出一种独特而迷人的气质,就像一位历经世事沧桑却容貌依旧的吸血鬼,冷傲、孤寂、忧郁,带着一种古意森然的美艳。
  团儿望着眼前陌生的世界,心绪随风乱舞。这时身后有人唤他,他回头瞧见一个打扮时髦的女孩推着行李车向他招手。
  这是团儿和双儿的初遇。
  团儿和双儿是出国前一个月在爱丁堡的新生群里认识的。当时群里在互相问飞到爱丁堡的日期,以期找到同日抵达的同伴,彼此照应。团儿也跟着报了一句“九月七号”,不久就有一个女孩加他好友,她就是双儿。
  双儿是这年的硕士新生,在国内刚刚本科毕业,家境殷实,顺理成章地出国留学。她和团儿在网上结识后,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由于父母的影响,双儿对高学历有种特别的崇拜,所以她得知团儿是博士新生后立即对其心生好感,常常主动和他说话。出于对他的好奇,双儿还与他视了频,当看到团儿的一张大脸把她的电脑屏幕占去大半后,双儿哈哈大笑道:“你怎么长得圆滚滚的?好可爱啊,以后我就叫你团儿吧!”   当团儿回头看见叫他的双儿时,一开始他是没认出来的,毕竟那时只在网上视频过短短几分钟,他就急着跑去看电影了,对她没什么印象。他更不知道双儿是怎么单凭背影就认出了自己。
  一年后,还是在这个机场,团儿送双儿回国时他还能清楚记得这天双儿刚下飞机,推着行李车喊他时的样子。
  她是个高挑的女孩,拥有一副欧美女人的大骨架,身披一件简约的宝蓝色大衣,头戴一顶棉制的帽子,皮肤白皙,长发,桃花眼,鼻形很精巧,鼻子右侧有颗痣,与玛丽莲·梦露那颗著名的美人痣相似,只是位置刚好相对。
  她笑起来嘴唇一抿,眼睛弯成了一对新月,月光一下子深深映进团儿的心里。
  在爱丁堡的第一夜,对许多刚从国内飞来的留学生来说是个不眠之夜,原因很多:有思乡的、有倒不过来时差的、有不适应气候的、还有暂时没地儿住的……而双儿没睡着的原因是她没有被和枕头。她所住的并不是学校的宿舍,而是当地一处较高级的公寓。可这里偏偏不提供床上用品,需要租客自行去商店购买,双儿刚到这,人生地不熟,第一晚只能披着自己的大衣躺在硬邦邦的床垫上。
  后来她对团儿说,第二天早上她是哭着给妈妈打电话的。从小到大,她从没受过这么大委屈。
  她打的第二个电话就是给团儿的。之前她只把团儿当成一个在国内认识的朋友,可从这一刻开始,他是一座可触碰的靠山。
  团儿接到电话后立刻就向人要了地图,宿舍管理员在上面圈出了日常百货商店和双儿所住公寓的位置,并标出了最佳线路。经过一番梳洗后,他出发了,时间是刚过上午九点。
  十一点时,一头雾水的团儿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宿舍。作为路痴的他既没找到卖床上用品的商店,也没找到双儿的公寓,好不容易才摸索着回到刚才的出发地。他决定简化任务,索性直接从学校宿舍那儿购买了一套统一制式的被褥,又找人重新问了路,扛着一大包床上用品,再次上路。
  爱丁堡是一座山城,市中心也有山坡,再加上各种桥和胡同儿,让团儿如坠云里雾里。不知绕了多少圈,走了多少冤枉路,下午三点,团儿终于满头大汗地出现在了双儿的公寓楼门口。
  双儿接了电话,开心地跑下楼,见团儿正坐在那擦额头上的汗。他喘着粗气,脸涨得通红,用手扇着风。
  “太谢谢你啦,把你累成这样,去我那坐会吧。”
  “不啦不啦,我还有事,得赶紧回去了。”
  团儿拒绝了双儿的邀请,他要赶在日落前往回走,否则天一黑,他是铁定要迷路的。更何况,他到现在还一口饭没吃呢。
  第二天,双儿给团儿打电话,让他过来玩。团儿说累得还没缓过气来,哪也不想去。
  第三天,双儿要了团儿的地址,一路溜溜达达,于下午两点多找到了团儿的宿舍。
  双儿的探访让团儿很高兴。可屋里只有一把椅子,两人就坐在床上聊起来。从前男友前女友到最近上映的电影,真是天南海北,无所不聊。团儿平时最喜欢看电影,也读过点相关的书,一聊起电影就收不住,便给双儿分析起几部原来她没看懂的片子。双儿愈发佩服团儿了,觉得以前好多电影都白看了。两人越聊越起劲,竟不知不觉到了晚上九点。
  团儿望了一眼窗外说:“天黑了,你赶紧回去吧,能找到路吗?”
  双儿笃定地说:“肯定找不到了,来的时候就走了好久。今晚我不回去啦。”
  团儿之前也经历过女人,他懂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事情进展得如此之快出乎他的意料:难道这就是艳遇吗?
  团儿和双儿是新一届中国留学生里最快成对的情侣,这使双儿在他们那个女生扎堆的专业里颇让人羡慕。
  同班同学小宋私下里问双儿:“你怎么这么快就找了个男朋友?”
  “之前在国内的群里就认识了呀,一起到了这儿就搭个伴儿呗。你也赶快找个吧,陪聊天还能当苦力。”
  “你这么好的条件怎么也不好好挑挑?你到底看上他哪了?”
  “他虽然长相一般,但也不讨厌呀。”双儿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无辜得像个动画片里的精灵,“再说,他是博士,要在这呆四年,说不定将来还能留下来呢,那我们家就能跟着移民英国啦!”
  团儿和双儿漫长的蜜月期开始了。两人性格相合,几乎没什么矛盾,更不吵架。少数几次摩擦全是因为团儿忙着功课,略微冷落了双兒。晚上团儿在宿舍里读书,也得把视频开着,若是读完了不去找双儿,她便会生气,但都转瞬即逝,不用人哄,过一会自己就好了。有一次团儿旁听了一天硕士的课,晚上在家写作业。双儿一整天没见着团儿,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来催他过去,团儿心烦意乱,将手机调成了航空模式。没想到只安静了半个小时,住在一楼的团儿就听到有人在外面敲他的窗子,他拉开窗帘一看,双儿撅着小嘴,瞪着大眼睛找上门来了。没办法,团儿住进了双儿的公寓。
  团儿觉得双儿除了黏人外,其他什么都好。他常说双儿几乎满足了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全部幻想:身心健康;性格大大咧咧,从不把小事放在心上;性感漂亮又会打扮;包揽所有家务;唱歌也动听;最让团儿着迷的是她那丰满的胸部,实打实的D罩杯。
  团儿是一个极度缺乏母爱的人。听父亲说,他出生后只吃了一周的母乳,母亲就因严重的抑郁症住了院。常年的病魔纠缠,让母亲对他几乎没倾注什么母爱,反而只有伤害。被父亲一手带大的他,不知母爱为何物。本科时,每每逢年过节,室友们都会接到母亲充满关爱的电话,有些家近的,母亲还会带吃的来探望儿子。这时团儿往往要躲到图书馆去,否则是一定忍不住要流泪的。他对自己母亲的印象只有咒骂、砸东西和歇斯底里。长久以来,他的心缺了一块,像破了一个洞,自有记忆开始这个洞就一直在那,黑洞洞的,不时有冷风从里面吹出来,冻得他浑身都哆嗦,直掉眼泪。而双儿的出现,把团儿内心缺失了很久的那块给补上了。
  自从团儿住进了双儿的公寓,双儿就母爱泛滥,像当妈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疼他疼得不行:团儿喜欢吃肉,在家从没做过饭的双儿查遍网上的菜谱,每天换着花样儿做他喜欢的荤菜,且乐此不疲地不断开发新的菜谱,还把团儿重点爱吃的菜谱写在便签纸上贴上墙,以便随时查看;双儿热爱购物,常拉着团儿陪逛街,可他总嫌累,于是每进一家店她都要先找到休息区,让团儿坐下来她才去逛,后来则干脆只身去逛街,只怕累着了他;双儿给团儿买了大量衣服,每次去街上,凡看到合适的男装都要买回来送他,对团儿衣服、裤子、鞋的尺寸,她比团儿自己都要清楚;团儿睡觉总打鼾,双儿宁愿自己睡不好也不愿推醒他,直到后来习惯了他的鼾声;团儿过生日时不仅收到了双儿精心准备的礼物,还生平头一遭收到了手写的喷了香水的肉麻贺卡;去伦敦旅游前,双儿制定了所有行程,提前订了车票、酒店、船票和歌剧票,旅行的那一周里,每天都安排得充实又有条理,劳逸结合,前前后后没让团儿费一点心……   团儿彻底爱上了双儿,常常只是望着她就无缘无故、不自觉地微笑。他最喜欢看的是双儿做饭时扎起长发、围着粉红色围裙的背影,这个背影让他感到无比温暖、亲切和幸福,好像之前人生一直在求索的问题终于有了精确答案。他觉得自己真是被幸运之神眷顾,竟让他遇上了双儿这么完美的女人。
  双儿也说她顶爱团儿,还说他们可真是心有灵犀,天生一对:两人没同居时会经常同时给对方打电话,导致一直占线;晚上一聊起天来往往聊到凌晨两三点,话题怎么也说不尽;两人的眼光也差不多,团儿总能在满满的柜台里挑中双儿最喜欢的那款包;两人又都很擅长唱歌,团儿爱唱张学友,双儿爱唱王菲,每次和同学一起K歌时,他们都会收获一批粉丝,被大家盛赞为歌神配天后。
  团儿和双儿每天只要不上课就腻在一起,慢慢活成了一个人。
  日子就这么一直甜蜜地过下去,等到两人第一次吵架闹分手时,已是半年多以后。原因很简单——钱。
  双儿是个时尚达人,对各大时尚品牌、名贵车表等奢侈品的动向了如指掌。刚来英国的第一个月她就用掉了从国内带来的几乎所有英镑现金,加上信用卡透支的总共花了四五万人民币。双儿花钱太狠了,母亲为了控制她的购买欲,不再给她额外打钱,让她之后每个月都靠信用卡里的一万人民币度日。其实在爱丁堡,除掉住宿费,普通留学生每月五千的生活费已绰绰有余。但双儿花钱早已习惯了大手大脚,对母亲软磨硬泡无果后,只能将就着过。双儿是一个不逛街就浑身难受的女人,且嗜包如命。资金的紧张让她只能勒紧裤腰带过,她若相中了哪个包,为了攒钱宁愿每天只吃一顿饭。
  团儿自然舍不得让她如此折磨自己,平时帮她分担一些生活费,圣诞节打折季时也给她买过几个包。但论家底儿,小门小户的团儿是远不如双儿的。他出国时没申请到奖学金,家里只是勉强供他出国读四年书,要养得起双儿,实在无能为力。
  阳春三月的一天,双儿爆发了。这天晴空万里,云淡风轻。中午双儿给团儿做了一顿大餐,吃完饭拉着团儿说出门逛逛,几句话的工夫就走到了王子街。双儿一眼看中了一款C?LINE的笑脸包,标价1200镑,爱不释手地对着镜子反复比量,嘴里还念叨着搭配什么颜色的衣服与鞋最好。团儿当时还没明白,或者说不敢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尴尬地笑笑说一般吧,并不特别好看。双儿顺从地点点头,又拉团儿去了对面的LV店,说那你说哪个好看?团儿傻乎乎地指了个看着顺眼的深红色小包,双儿高兴地一拍手,说老公你眼光真毒!我也看中了这款!说着便提在手里,和店员亲切攀谈起来。团儿偷偷瞄了眼标价,1500镑,心里吓得一哆嗦,脸色都变了。双儿转过身来,对团儿妩媚一笑,撒着娇说老公你给我买嘛。团儿紧张得咽了口吐沫,吞吞吐吐地说我买不了这么贵的。双儿立刻拉下了脸,嚷着那就买刚才那个。团儿尴尬极了,心里暗求店员听不懂中文,低声下气地求双儿跟他回家。双儿火了,把包扔在柜台就气冲冲地走了,团儿赶紧跟出去。两人一路无话,到了家,雙儿一屁股坐下,脸色难看。团儿低着头小声劝她说自己是真的真的真的买不起。
  双儿怒目而视,大声嚷嚷道:“我看见你卡里有钱!”
  团儿也急了,声音焦躁:“买了包咱俩未来两个月都喝西北风吗?”
  “我不管!我都两个月没买好包了,再不买我就要死了!那我宁愿抱着包饿死!”双儿皱着眉,脸上阴云密布,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对她来说,包不仅仅是装东西的器具,更是一种生活必需的消耗品,她要品味、咀嚼和吸收源源不断的新包来维持生命,包就是她的毒品、食粮、甚至空气。没有新包,她会像一朵渐渐枯萎的花儿,凋零致死。
  团儿急得都哭了。他咬了咬嘴唇,握拳,松开,再握拳,如是者三。最后叹了口气,低沉道:“我们分手吧。”
  双儿惊得嘴都张大了。一直以来两人闹小别扭都是她噘着嘴嗔怪他,吓唬他说要去找别的男人,团儿可从没提过分手。她知道这下触及到他的底线了。
  团儿红着眼,异常冷静,“说个不恰当的比喻,女权主义者听了肯定要弄死我。如果把女人比作商品,你就是商品中的奢侈品,而且是顶贵顶贵的那种,你要找的是一个买得起你的男人,可惜我不是。”说完就拿起背包走了,留给双儿一个被压垮的背影。
  下午五点,团儿去参加学院里组织的学术报告会,会上特意邀请了美国一所大学的教授来演讲。团儿在门口正巧遇到了高他一级的同门师兄。这位师兄姓戴,平常只搞学术,能力也强,在国外期刊上发表了多篇论文。别人半是嫉妒半是调侃地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阿呆,他知道了只是笑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倒也欣然接受。
  阿呆是东北人,颀长、健硕,身材堪称完美,活像能工巧匠按照荷马史诗中对半人半神阿喀琉斯的描写,精心雕琢而成的雕像。阿呆皮肤黝黑,浓眉,国字脸,目光犀锐、坚定,脸上线条凌厉,英气逼人,给人一副军人做派的感觉。他这模样不当演员简直可惜,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一门心思钻进学术的故纸堆里。
  两人打了声招呼,同坐在一处。
  整场报告团儿都没听进去,几乎全程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他的手机桌面是穿着皮裙、裹着黑丝袜、脚踏长靴的双儿,她涂着烈焰红唇,站在王子街路旁的一棵大树下,笑得美艳不可方物。
  团儿越看越伤心。他心里一点也不怪双儿,甚至非常理解和心疼她。双儿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自己有什么理由去改变她多年的生活习惯?他只恨自己的穷和无能,不能给她想要的,此时放弃是对两人的最好成全。
  报告会结束了,周围的人都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团儿还呆坐在那默默出神。
  “和女朋友吵架了?”阿呆一努嘴,指着团儿的手机,“我看你一直心神不宁地盯着她看。”
  团儿这才抬起头,难过地点点头。
  “原因?”阿呆唇边绽起一丝轻笑,好像在说这哪算什么事儿。
  “哎,师兄,别提了。”
  “不必发愁,她会主动联系你的。”阿呆将笔记理好,有条不紊地送进背包。
  “师兄怎么知道?”团儿一脸疑惑,心想阿呆也只是上次圣诞节吃火锅时见过双儿一面,难道他们私下里有联系?但立刻又否定了自己,他知道阿呆为人清心寡欲,醉心于学术,微信好友少得可怜,一般不会轻易加人。   “直觉而已。”阿呆说着站起来,身影刚好遮在团儿的手机上,这时那手机一震,阴影里的屏幕亮出一行来自双儿的微信消息提示:
  “老公,你回家吧。我错了,以后再也不逼你了。”
  团儿赶紧划开手机,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读了一遍,脸上的阴云即刻消散,又阳光明媚起来,浑然忘了刚才想放弃这段感情的决定。他太爱双儿了,只要她还愿意继续,哪怕只多一天,他都心甘情愿地守在她身边。团儿赶紧回了信息,然后惊喜地对阿呆说:“师兄,你真是神了啊!”
  “行了,你抓紧时间吧,别为这些事耽误了导师布置的任务。”阿呆说着就要走。
  “一定一定。对了,刚才提到的那本新书哪里能弄到?似乎和我的研究方向相关。我看学校的图书馆暂时没有。”团儿指向白板上重点圈起来的一行书名。
  “这书上个月刚在美国出版,学校图书馆向来进新书很慢,估计要借得等半年。”阿呆用手指搓了搓长着络腮胡的下巴,一副思考的模样,“如果你急需这本书,我倒是可以让我女朋友帮帮忙。”
  “哎呀对呀!师姐就在美国呀!”团儿兴奋道,“那太谢谢师兄和师姐啦!很快就要交年度报告的初稿了,半年我真是等不了。”他双手抱拳,做出拜托的样子。
  阿呆看了眼手表,心算了一下美国西雅图那边的时间是上午十点,于是点点头,“行,我和她说一声。”他坐下来,掏出手机。
  团儿瞄了一眼阿呆的手机屏幕,发现壁纸竟然是一列英文书单,里面有好多电影、理论、分析、镜头语言等字样,心中顿时一凛。心想阿呆可真是个学术狂魔,壁纸不放女朋友就算了,居然放了个学术书单,还都是和他专业不相关的电影书籍。实在不明白他这么帅的人怎么会如此无趣,真是空长了一副好皮囊。
  阿呆打完字,发送过去。
  两人等了一阵,那边久久没有回音。团儿有点戏谑地问说:“行不行啊师兄?师姐也不理你呀。”
  阿呆轻松地笑笑,“你放心吧,等着收邮件。”说着站起身,“走吧。你女朋友该等你等急了。”
  团儿和双儿从此再没吵过架。漫长、严酷、寒冷的冬天过去了,爱丁堡焕发出勃勃生机。两人忙着学业的同时,一起把爱丁堡的山山水水和几乎每一寸土地都走了个遍。好春时节,他们漫步在皇家一英里的石子路上,双儿穿着一袭曳地的碎花长裙,多褶的裙裾弯曲如蜿蜒的溪谷,一一掠过地上那些古老的鹅卵石;他们并肩躺在卡尔顿山的草坡上远眺日落,夕阳的余晖洒在双儿的侧脸上,为她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使她纯美如圣母;他们一起登上亚瑟王座的最高峰,沿途山花烂漫,双儿的纤纤素手轻轻抚过一路嫩黄的野花,人与花相融相映;五月初,图书馆旁的樱花轰然盛放,经风一吹,落英缤纷,他们在粉红色的樱花树下喧闹嬉戏,累了就相互依偎着躺在草地上,头顶的樱花簌簌飘落在双儿白皙的脸颊上,犹如腊梅点缀在雪地里,美得惊心动魄;八月国际艺术节,一百多万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蜂擁涌入爱丁堡,满城沸腾,他们却天天安静地窝在爱巢里,隔绝了世间所有喧嚣。
  是的,他们对无数人趋之若鹜的艺术节目不屑一顾。双儿即将毕业,订了九月七号回国的机票,时间“哒哒哒哒”地以可视的速度飞速流逝,两人都舍不得离开对方哪怕一分钟,更不想做任何分心的事。他们一起出去买菜,一起回来做饭,一起写论文,一起瘫软在床上慢慢腐烂。两人在这个住了将近一年的小屋里默默地守着对方,守着这份爱,外面的一切都与他们毫不相干。仿佛小屋外的整个世界都已坍塌,他们的小屋成了一只孤舟,游弋在破碎的空间里,漫无目的地飘向远方,未知的远方,那里一片黑暗,也只有黑暗。
  不知团儿是否早有预感,亦或仅仅是别离前的不舍,这个月他爱双儿爱得尤为炽烈:像树獭爱着树,海豹爱着海,北极熊爱着北极,像爱自己一样爱她;像蝶恋着花,风恋着沙,云恋着霞,像宿命般爱她;像春眷着冬,夏眷着春,秋眷着夏,冬眷着秋,像爱逝去的时光一样爱她。团儿从没爱得如此痴狂,那幸福的感觉如吸了大麻般飘上云端,挂在一弯新月的尖角上,悠闲地打秋千;又似坠入无底深海,被美人鱼海草般的头发缠裹住全身,在她的歌声中沉睡。最后他力气耗尽,瘫倒在地,尸体沉下去,烂在泥土里,轻轻开出一朵花来。
  双儿也舍不得团儿。而他要先过了年检,年底才回国。双儿热心地计划起团儿回国后的事,为他构筑起一个美丽远景。双儿让团儿明年一月初来南京找她玩,并为这南京一周游的每一天都计划好满满的行程,号称要带他吃遍六朝古都的所有代表性美食。她认认真真地将一周的美食计划写在便笺纸上,记不清的便上网仔细查阅,还根据位置设计出最便捷的路线。团儿笑得嘴都合不拢,对明年一月的南京游满怀憧憬。
  终于到了别离的那一天。一大清早,团儿拖着双儿的两个装得满满的大行李箱,送她来到机场。
  爱丁堡机场门口正对的楼面上有一块苏格兰皇家银行的巨幅广告板,上面写着“This is home”。团儿和双儿,像之前与之后无数往来的旅客一样从广告板底下走过。这些旅客中的很多人从这里离开后就再也没回来,可爱丁堡在他们即将永别时告诉他们,这是他们的家。
  “一月份南京见。”双儿冲团儿挥挥手,走向安检。
  “一月见。”团儿点点头,目光一直跟着双儿,直到她走过拐角处望不见了,才转过身来。他习惯性地摸摸裤兜,发现了一叠纸,掏出来一看,原来双儿写满南京七日游行程的那几张便笺纸还留在自己这。
  “呀,她忘了拿。等我到时候带去南京吧。”
  双儿回到南京后与团儿的亲密关系维持了大概一个月,很快就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开酒吧的男朋友。双儿对团儿说,她遇到了个很合适的人,想结婚了。团儿苦苦挽留,说他甚至可以立刻飞回国去找她,可双儿是铁了心要走。最后团儿只有强按下满心的困惑与忧虑,用一句歌词回复她:
  “怨只怨人在风中,聚散都不由我。愿你一切都好。”
  半个月后,双儿在微信上和团儿说她分手了。原来那人除了养的狗很可爱外,其他方面一无是处,还是团儿好。双儿说这是我俩之间的一个小插曲,你原谅我吧,一月份你还要来南京玩呢。团儿点点头,觉得双儿还小,要爱护她,包容她,于是两人又恢复了关系。   这之后他们就时不时地聊聊天,视视频,虽然有时双儿对团儿有点爱答不理,若即若离,但总归是没断了联系。团儿渐渐对她放起心来,认为这才是异国恋步入了平淡的正轨,两人都忙着各自身边的事,闲时就说说话。在经历了一点小波折后,团儿觉得双儿该懂事了,至少不会像以前那么轻佻,随随便便就找个男人说要结婚。
  没有双儿的日子,团儿只能用学术打发时间,空闲时还去打打工,想攒点钱给双儿买个礼物带回国。为了方便和双儿聊天,他脑子里形成了一个二十四小时中英时刻对照表,随时看着英国时间就能立即推算出当时的国内时间。
  离团儿回国还有一个月时,双儿的态度又火热起来,就像她刚回国那阵一样,每天都向团儿讲述自己身边发生的新鲜事:哪里又冒出一家新餐馆,值得写进南京美食计划;妈妈很喜欢团儿,逛街时还给他买了几件衣服;昨天给团儿订了从成都飞南京的机票,一月三号他俩就能见面啦;今天去一家英语培训机构面试啦,有望被录取……
  团儿过生日那天,双儿正好入职。两人开了视频,双儿说给他专门定制了一个神秘礼物,等他到了南京刚好来得及给他。团儿很开心,琢磨着她会准备什么。他想,那一定是一份极用心的、与众不同的生日礼物。他掰着手指数着日子,离回国只有不到半个月了。
  就在双儿刚入职的一周里,也正是从圣诞节前几天开始,团儿隐隐觉得情况有些不对了:没有任何预兆,双儿突然态度冷淡下来,不怎么和他说话了,且对他不再用任何亲昵的称呼,也不发各种搞笑、撒娇的表情了;团儿主动找她时,她也很少会立刻回复,往往会隔个几小时,甚至一夜才简短而冰冷地回一句:“哦,我一直在忙工作”;团儿有时满心欢喜地和她说了件什么事,可收到的只有“哦,嗯,好,知道了”这几个没有感情色彩的字;团儿生日后,双儿再也没和他视过频。
  团儿绞尽脑汁为她想了好多借口:也许是她刚工作,压力大,心情不好;许是她得病住了院,不想告诉他,怕他担心;又或许是她家里出了什么大事,急需她处理。团儿满心忧虑地担心着双儿,想问个清楚,又怕惹她烦。
  圣诞节那天,双儿在朋友圈发了条状态,彻底击碎了团儿为她能想到的所有理由。这个状态的文字加配图充分表明了她在工作中的如鱼得水和心情舒畅,配图是她和所有同事以及几个学生的合影,她在人群中笑靥如花。团儿傻了眼,心里暗生疑窦——她该不会劈腿了吧?
  圣诞节第二天是英国传统的购物节,这天几乎所有商品都疯狂打折。团儿知道双儿最爱包,于是按原计划用打工的钱去王子街排着长队给她抢购了一款巴黎世家的淡紫色小包。这天刚好下雪,他从商场拥挤的人群中挤出来,在对面的长椅上坐下来喘口气,掏出手机,算算时间,给双儿试探性地发了一句:
  “今天是Boxing Day,你有什么要买的吗?”
  不知是消息内容涉及购物让双儿倍感兴趣,还是她恰巧不忙在看手机,那边马上回了句:“没有。”
  一周以来,这是双儿最快的回复,团儿赶紧追问:“我三十一号的飞机回国,你有什么要我带给你的吗?”
  “不要,什么都不要。”
  团儿小心翼翼、心肝乱颤、嘴唇哆嗦地问了一句:“你不会又有新男朋友了吧?”
  “你什么意思?原来你就这么想我的吗?我是那样的人?”双儿连续抛来的三个问句像锤子一样砸过来。
  团儿深深皱眉,无比困惑,不知该怎么回。理智告诉他,双儿背叛了他,可自己内心深处却在极力否认,为她开脱,且为质疑她而感到自责。
  “我们还是冷静几天吧,都好好想想。”双儿丢下这么一句冰冷的话,把团儿丢在了王子街的长椅上。空中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人来人往中,团儿感觉好孤独。
  回去的路上,团儿遇上了师兄阿呆和他在美国读博的女朋友阿乖,两人心情甚好,拎着大包小包的战利品从团儿身边走过。
  又是一年圣诞节,这是阿乖第二次从美国飞来看阿呆了。去年圣诞节回英国探望时认识的那群新朋友,如今几乎全都回国了,只剩下零星几个还在继续读的博士,团儿就是其中之一。
  两人认出了低头走路、满腹心事的团儿,邀他一道吃晚饭。团儿也想和人说说话,就答应了。
  饭局上,团儿将心事和盘托出。他说回国后先到成都,双儿给他买了一月三号飞南京的机票,可现在这种情况,他拿不准还去不去南京。
  阿乖坐在那翘着腿,想都没想就说:“别去了,她肯定劈腿了。”语气冷峻,态度直截了当。
  团儿像嘴里飞进一只苍蝇似的噎住了,表情尴尬。
  阿呆摇摇头,温言道:“我的建议是你还得去一趟。”
  阿乖眉头一皱,侧头瞥了一眼男朋友,埋怨道:“你为什么让他去送死?”
  阿呆将手搭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别说得这么难听。”
  “事实就是如此。”阿乖冷哼一声,秀气的脸上细眉一挑,“你要眼看着这孩子去赴一个必死的局?”
  阿呆叹了口气,眼睛看着团儿,对阿乖说:“他不去能死心吗?”
  阿乖也望著团儿,眼神里满是关切和担忧。
  团儿低头想了想,抿抿嘴唇说:“我去。”
  十二月三十一日,团儿坐上了飞往国内的班机。中途在卡塔尔的首都多哈转机,他要在这等六个小时。团儿下飞机时是当地傍晚六点半,他算了一下时差,国内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半,马上要跨年了。团儿随处找了个位置坐下,迫不及待地连上了机场WIFI,给双儿发了条消息:
  “我到多哈了,转机要等六个小时。愿你新年快乐。”
  团儿握着手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屏幕。
  他满怀期待地等一个回复,哪怕是一个字,一个表情,一个标点符号,都会让他感到心安。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既慢又快,慢到他能清楚地听见秒针在心头缓慢划过,快到半个小时的时间转瞬即逝,不留半点情面,无法停顿,无法回头,哪怕只是留恋。团儿抬头望着高处的巨大时钟,分针无情地指到了十二,国内已是一月一日的零点。新的一年开始了,可团儿的心还停留在过去,不愿前行。   此时的南京城灯火辉煌,人声鼎沸,无数色彩缤纷的烟花在夜空中摇曳着千姿百态的花形,向人间恣意倾洒她们的美丽。刹那芳华尽,璀璨的光焰迸射出数不尽的飞星,曳着长长的光痕划过,宛如群星坠落,随后归于黯然的沉寂。而转眼间,新的烟火再度盛放,周而复始,无穷无极。
  在这跨年的美丽夜晚,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和谁在一起?你快乐吗?还是悲伤?
  你知道吗?我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你啊!
  到此时此刻,团儿才终于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一直以来他都太爱双儿了,以致于是如此的容忍包容,不信她会这么快就变心。现在不由得他不信了,可团儿还是不肯死心。他执拗地继续盯着手机等在那,像小狗趴在门口眼巴巴等着主人归来一样,直等到两小时的机场免费WIFI用尽,微信显示出未连接。团儿算了算,国内那边是凌晨一点半,他已经不敢去想双儿现在在干什么了。
  接下来的四个小时团儿过得浑浑噩噩的,几乎没什么记忆,只有行人在眼前来来往往的模糊印象。临登机前半小时,多哈迎来了迟到的跨年时刻,候机大厅里有人欢呼道:“Happy New Year!”陌生的旅客也互相擁抱、祝福,一个满脸大胡子,背着长条背包的老外跟团儿打了声招呼,祝他新年快乐。团儿突然很想哭,他没料到新的一年里第一个和他说这句话的竟是个陌生人。
  八小时后,团儿到了成都,下了飞机立即打开手机连上WIFI。他听到一声微信的消息,欣喜若狂,以为是双儿。可打开一看才发现只有阿呆的一句问候,算算时间,大概是十几个小时前发来的,就是团儿在多哈等待转机那会,免费WIFI刚用尽的时候。
  十二个小时过去了,双儿依旧没回复他。
  团儿又给她发了一条:“我到成都了。还有必要去南京么?”
  双儿很快回道:“当然要来呀。”
  团儿苦笑了一下,心想何必呢?
  双儿紧跟着来了一句:“我留在你那的东西都带回来了吗?帮我拿到南京,谢谢。”
  原来如此,团儿恍然大悟。双儿惦记的是回国时带不下的那些东西,而非团儿的死活。双儿在英国一年买了二十几个包,鞋子更是数不清,毕业时寄了两次三十公斤的空运,回国时随身又带了四十公斤,最后还剩了十公斤放在团儿那,说好的让他回国时带着,送到南京去。
  双儿是让团儿当一名送货上门的快递员,将她留在英国的奢侈品安安全全、妥妥帖帖地运送到家门口。
  团儿真是哭笑不得,他想起了师姐阿乖的话,他的确是去赴一个必死的局。可他必须要去,像赴死的战士去打一场明知必输的仗。因为他有必须要去的理由:他要当面问问为什么,他想知道“他”是个什么人,长得什么样。
  分手就好好分,面对面地分。这是分手的礼仪,也是对一段逝去爱情的最好尊重。
  这一天很快来临了。一月三号,团儿一辈子也忘不了这天。他坐飞机抵达南京,双儿没在机场接他,这也在他意料之中。两人在河西万达广场见了面,双儿穿着一身典型女白领的职业套装,喷着新款香奈儿的香水,大波浪的长发披在一侧,脸上化着淡妆,美得又毒又扎人眼。
  双儿对团儿笑了笑,笑容既陌生又熟悉。他们拥抱了一下,可团儿觉得两人的距离从来没这么遥远过。
  团儿跟着双儿回了家,双儿母亲热情地招待团儿。三人一起吃了午饭,饭后母亲给了双儿一个包裹,说是刚收到的快递。双儿一笑,说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时间刚刚好。
  团儿拆开一看,是一个精美的画册,里面十二幅图,代表了两人在一起的十二个月。每一张画都是按双儿提供的情节或照片手绘而成,其中很多照片是团儿亲手拍的:有团儿满头大汗给双儿送被子的情景;有双儿围着粉红围裙,把菜端上饭桌,团儿在一旁幸福地笑;有两人穿着情侣睡衣,坐在床边看电影;有他们一起躺在卡尔顿山的草坪上看日落;有两人登上亚瑟王座,沿途路旁开满了嫩嫩的小黄花;也有他们在伦敦泰晤士河旁以及伦敦眼上留下的合影……
  团儿本能地想亲亲双儿,可她敏捷地闪开了,并用一种无比奇怪的眼神瞧着团儿,好像他是个怪物。
  团儿像被母亲误解了的小孩子一样,拿着画册,委屈不解地望着双儿。
  “我带你出去逛逛吧。”双儿拉起团儿就往外走。
  团儿知道双儿要避开母亲和他说话,看来她终于要公布那个答案了,那个非得他从英国飞过来追寻的答案。
  两人来到新街口的一家影院,随便挑了场电影坐下。团儿开门见山:“说吧。”
  “你何必非要弄个清楚呢?”
  “我要死个明白。”
  双儿无奈地摇摇头,打开手机给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壁纸。那是双儿与一个男人的合照,两人一起冲着镜头微笑,笑容如妖魔般打着旋儿钻出了手机屏幕,一下捂住了团儿的双眼,弄得他眼前一黑,眼珠酸痛,就要流下泪来。
  这时电影开始了,《博物馆奇妙夜3》,是一部颇为平庸的片子,当然这于团儿毫无意义。在影片放映的一个半小时里,团儿的眼球像蒙上了一副带有那张合照的隐形眼镜一样,那一对的身影无处不在。双儿在旁边不断地瞧着团儿,劝他想开点。团儿一动不动,安静得像个死人。电影快要结束时,团儿左边的人开始接电话,旁若无人地大声说话。如果这时团儿手里有把刀,他恨不得捅那人十刀才解恨。
  电影散场后,两人找了个咖啡馆坐下。团儿问了那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为什么?
  双儿的回答简单、直接、粗暴、残忍:“因为他帅啊!”
  团儿哭了,忍了一整部电影的眼泪簌簌流下。
  双儿开始满脸幸福地谈起这个新男友:他是广东人,本科毕业后考上了深圳航空公司的飞行学员,现在在南京学英语,双儿刚好是他的老师。他半年后要去美国培训一年,回国很快就可以当民航副驾驶,再过几年就能升为机长。
  “从圣诞节到今天,半个月都不到。你就连十天都等不了吗?”
  “等不了。他再过半年就去美国了,我不能委屈了自己,所以一天也等不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自己也反省了一下,为什么老劈你腿。后来我终于想通了,因为我根本没爱过你。”
  如果此时此刻可以剖开团儿的胸腔,你一定会发现他的心和躺在案板上的一颗土豆一样,被明晃晃的菜刀切成了土豆丝。而且是被刀功很好的厨子,切成了那种很细很细的土豆丝。保守估计,挨刀频率高达每秒五六下。你甚至能听见菜刀撞击案板的那种极富节奏的声音。
  团儿脸色惨白,默默低头掏出手机,在QQ、微信、微博、豆瓣等一切所能想到的社交账号上解除了与双儿的好友关系。当晚,他只身离开了南京。
  团儿回成都后大病了一场,病愈后没几天就匆匆回了英国。他不想再留在国内,整片大陆都让他伤心。
  当再一次回到爱丁堡机场,看到上面写着“This is home”的巨型广告牌时,团儿真是百味杂陈。
  双儿毁了他回家的美梦。团儿是个缺乏母爱的人,他回国渴望回到的是南京,是回到她那里,因为双儿给了他家的感觉,双儿就是他的家。可团儿没想到这个家只是他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的幻想产物而已。双儿亲手毁了这个美丽的幻象,用的是最殘忍最无情最狠厉最决绝的方式,将属于他们的一切美好碾成齑粉,不留一丝一毫的余地。
  对团儿来说,双儿的背叛具有双重含义:这不仅是情人对他的背叛,更是母亲对孩子的背叛,或者更贴切地来说,是母亲无情地抛弃了她的孩子。
  团儿驻足在他和双儿初遇同时亦是别离的那个机场大厅里,任旅人们在他身边匆匆掠过。他突然意识到其实在机场送双儿回国的那天,两人的缘分就已尽。他们从前年9月7号那天初遇,到去年9月7号机场送别,整整一年,就是他们爱情的时限。可他一直不知道,或者说不想知道真相:他们的爱情在一开始就隐约有一个截止日期,这个日期从双儿订了回国机票那天起就确定下来了。
  团儿对过去所听过的很多歌都有了新的领悟。从前他只是在乎其旋律的优美,现在忽然理解了所有伤心情歌的歌词,觉得那些歌简直就是为他写的,几乎都可以往自己身上套。团儿对双儿常唱的几首王菲的歌再也不敢听,特别是双儿最擅长的《红豆》,对他来说简直堪称狰狞可怖,一听就勾起伤心的回忆。然而他却开始疯狂地反复循环双儿从未唱过的王菲的另一首歌——《棋子》。这是一种很复杂的情感,因为听王菲的歌让团儿联想起双儿,但这种联想没那么强烈和直接,是种委婉的反射而非无情的直射,尽管仍带着些许伤痛,却暗含温柔甜蜜。
  团儿无法轻易忘掉双儿。离开南京后,她那熟悉的脸庞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他的梦里。大部分的梦还固执地停留在两人分手前的甜蜜日子,于是在醒来后团儿往往泪流满面,因为梦境与现实产生了巨大而强烈的反差,直让他窒息。他每天除了睡觉没有一分钟不在想她,脑子里充斥着她的身影,怎么赶也赶不走。尽管断绝了一切联系方式,可他每天仍忍不住偷偷去查看她各种社交账号状态的更新,每天几十次。这个习惯如毒瘾般死死扼住团儿,即使偶尔戒掉,之后也会莫名其妙地发作。
  一月十八号,几个在爱丁堡认识的共同好友不约而同地问团儿是否和双儿订了婚,并发来她的朋友圈截图。图片是一男一女两只紧握的左手,中指上套着对戒。文字则是她亲切地唤那人为老公,感恩天地父母,让天生一对的他们相遇。
  团儿竟笑了。原来双儿有一种能力,让她和每一任男朋友都是天生一对。可双儿和他恋爱一年,从没在朋友圈晒过和他有关的任何东西。如今和这个飞行学员认识不到一个月,两人就大张旗鼓地订了婚。
  你果然没骗我,你真的是从头到尾都没爱过我。你与我朝夕相处的一年抵不过和别人的短短十天。可为什么你明明不爱我,却要装作很爱我的样子,并且装得那么像,骗我爱上了你,然后你说走就走,肆无忌惮地践踏着为追寻你而在地上匍匐爬行的我,对我毫无怜悯。
  有一个问题困扰了团儿很久很久。他早上一睁眼就开始想;吃饭时在想;看书时在想;写论文时在想;看电影时在想;去健身房跑步时在想;哪怕睡觉了在梦里也会想。仿佛他的生命时钟被这个问题生生卡住了,动弹不得。这个问题把他紧紧箍住,他走不出去:
  你连十天都等不了吗?
  你连十天都等不了吗?
  你就连仅仅十天都等不了吗!!!
  我们可能此生都不会再见了,你就不能哪怕骗我十天,给我留下最后一个美好印象么?
  团儿实在无法理解国内那些热播的仙侠剧为什么会火,那里动不动就几生几世成百上千年地等一个人,可现实生活中的留学生往往十天都等不了,也不知道两者究竟哪个更可笑。
  团儿的生活几乎凝滞了,像困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透不进一丝光亮。团儿独自走遍爱丁堡里每一处他们曾共同走过的角落:他在皇家一英里散步,低头注视着那一块块曾托住双儿裙角的鹅卵石,可当初在这身着碎花长裙陪他漫步的双儿却不在了;他躺在卡尔顿山的草坡上远望身披落日余晖的斯图尔特纪念碑,巴尔莫勒尔酒店的钟楼和远方圣吉尔斯大教堂的尖顶,晚霞将半边天空烧成一片绚烂多姿的橘红,海鸥在云霞明灭间来回穿行,一切都美不胜收,可曾沐浴在夕阳下、躺在他身侧的双儿却不在了;他登上亚瑟王座的最高峰,天空澄碧如洗,俯瞰脚下的爱丁堡全景,老城区的古旧与新城区的现代相映成趣,一湾浅蓝的海水如水彩画般涂抹在视线的尽头,山间沿途又绽放了一路的小黄花,仿佛刚出生不久的小鸭子般娇嫩可爱,可曾满怀爱意抚摸着它们的双儿却不在了;图书馆旁的樱花树又盛开了,绚烂多姿,如云似雾,可曾在樱花树下仰面迎着落花的双儿却不在了。对团儿来说,失去了双儿,整个爱丁堡已经是另一座城了,一座美丽却陌生的城。
  当一个人来到原来的街道原来的饭店原来的车站去回首往事的时候,发现原来和他一起站在这的那个人不在身边了,他会感到很困惑,甚至会质疑自己这段已蒙上灰的记忆。
  她都不在了,你有什么证据来证明这些回忆呢?曾和你朝夕与共的那个她离开了你,再也不回来了。你会觉得你们一起度过的那段日子变得虚无缥缈起来,你甚至难以确信那些事是否真的发生过。因为过往与现在之间的纽带完全断裂了。   一场急雨行至,团儿仰望云天,点点泪水消逝雨中,如同所有那些美好的时光最终汇入时间的滚滚洪流中。远方的爱丁堡城堡在微雨中散发出独特的阴郁之美,仿佛一座记录着千年岁月的老钟表,雍容华贵又锈迹斑斑,在岁月斑驳中静默、肃然地矗立在死火山顶。
  片刻后云消雨霁,天边挂起一道若隐若现的长虹。团儿顿悟:留学生的爱情不就如这爱丁堡的雨一样吗?它们来得快,去得更快。
  阳光从云层间隙倾泻下来,城堡瞬间被镀上一层金灿灿的光晕,仿佛身着金甲圣衣的年轻骑士,举剑持盾,带着无上的荣耀从天而降。原来这就是城堡历经千年岁月而屹立不倒的原因:它在时光流逝中不断变幻着自己的形态,让自己成为时间的漫漫长河中一块不倒的礁石,任凭岁月在它身边奔涌不息,呼啸而过。时间一往无前,永不歇止,只有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城堡才能安然无恙,永远高高地耸立在山顶,俯视着在强大的时间洪流冲击下,支离破碎的芸芸众生。
  时间太强大了,世间万物都无法与之为敌。变化无端的时间用它那无可撼动的力量默默改变着一切,固守等待是自不量力、毫无意义、必死无疑的。团儿终于明白,当初选择等待双儿是多么的可悲又可笑。人只有像城堡一样顺应时间的变化,坦然面对世事沧桑,才可永立于不败之地。因时间终究是不等人的,就像爱丁堡阴晴不定的天气一样,它不会等你进了屋才下雨,亦不会等你出了屋就放晴。
  可虽然人无法与时间为敌,人心易变,你就连十天都等不了吗?
  三
  爱丁堡的天气不等人。它像顽童一样捉摸不透,往往让你猝不及防。刚刚还晴空万里,眨眼间就阴云密布,风雨大作,将街上来不及避雨的人浇成可笑的落汤鸡,就像爱捉弄人的时间一样。
  时间不等人,阿呆清楚地知道这个道理。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与时间为敌,选择了等待,等待阿乖。
  阿乖原本不叫阿乖,因为听说了阿呆的这个外号,为了和他凑成一对,于是给自己起了个外号叫阿乖。尽管之前他们有许多机会相识,可命运总刻意让两人巧妙地错开彼此。一直等到阿乖快毕业,他们才在一个学术讲座之后的见面会上认识。
  阿呆一直记得,那天的阿乖穿着深蓝色牛仔热裤,露出那双白嫩嫩的、耀花人眼的长腿,在人群中当真是卓卓如鹤立鸡群。
  后来阿呆才知道,阿乖从不穿丝袜。她喜欢炫耀般露出那双白皙的腿。她的腿细长而直,活像两根火腿肠。小腿弧度完美,大腿上的肉无比匀称,真是增一分嫌多,减一分嫌少,堪称极品。
  那天人们争抢着要和讲演的学术名人合影,阿乖被拥裹在人群当中不知所措。她不屑于跟别人一样去抢无甚意义的合照机会,于是便挤出人群。这时她瞧见人群外一名高而强健的男人靠在墙边远远望她,那眼神炽烈狂热又冷静持重,带着欣赏的味道,好像将她当成一本摊开的书,在细细品味。
  被这个眼神吸引,阿乖径直走了过去。阿呆看到她袅袅婷婷地走来,像一朵花朝着他绽放,点亮了他的整个世界。
  两人一攀谈,原来阿乖是阿呆的师妹,同属一个导师,只不过阿乖是硕士,阿呆是博士,两人竟到了今天才第一次相见,都表示相见恨晚。
  他们一起吃了晚饭,饭后又聊了好久。阿乖对阿呆是一见倾心:他成熟的举止和谈吐、出色的学术能力、大理石雕像般健硕的身材深深迷住了阿乖,让她幽暗的心门豁然洞开。
  能让阿乖相中的人,可真是屈指可数。
  阿乖是上海人,出身富贵,天生丽质,大家闺秀,典型的白富美。从小到大她一直活在蜜罐里:在家父母、亲人疼她像个宝,在学校老师也都欢喜她。阿乖的学习成绩优秀到堪称可怕的地步。每次放榜时,全班乃至全校人都是从第二名开始往下看。因为第一名永远是阿乖,毫无悬念,就跟太阳东升西落一样理所当然。同学们先是对她仰慕和羡妒,到后来也就慢慢释怀了,剩下的只有敬畏。因为他们距她实在太过遥远,难以望其项背,所以何谈妒忌。
  到了大学,阿乖又很快顺理成章成了学校红人。奖学金、三好标兵、出国交换资格,一切荣誉对她都如探囊取物。但阿乖可不是个书呆子,连眼镜都不带,护肤化妆穿衣打扮样样精通。她天生是个美人坯子,加上身材好,又喜欢健身,随便一件衣服穿在她身上都给人一种T台模特走秀的感觉,女神的名号从她刚入学那天起就响彻校内外。
  阿乖从没正经谈过恋爱,她觉得恋爱是件毫无必要甚至很无聊的事。她家庭条件好,锦衣玉食,什么都不缺,为人獨立、自主,用不着靠男人养活,所以一点也不着急谈恋爱。看了太多的书,让她对爱情中的争吵、背叛、反目成仇感到厌烦,觉得与其浪费时间在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上,不如去弹弹钢琴、读读书、看看电影。
  流水无情,落花有意。追阿乖的男生,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还是付诸实际行动的,心中暗恋而不敢表白的更是数也数不尽。阿乖几乎每天出入宿舍都要往垃圾桶里扔别人送她的花,情书也收到过无数,还有人抱着吉他在她楼下唱歌表白,更有甚者召集了一群人点着蜡烛摆出各种形状,在那大喊大叫乱起哄。阿乖对这些人嗤之以鼻,压根是一个都没看上。
  男生们久攻不下,就曲线救国地问起阿乖同宿舍的人。答案是他们不用再枉费心机了,阿乖不是那种可以硬追到手的女生,就是说她不会将就。迄今为止,她还没遇到一个让她有恋爱欲望的男人。
  现在这个人终于出现了。见到阿呆的那天晚上回到家后,阿乖才明白原来遇见爱情就是这种感觉。阿呆让阿乖这么个心高气傲的人心甘情愿地给自己安了一个听着就搞笑的诨名。
  阿乖对阿呆说:“我等了你二十三年。”
  面对阿乖这么一个完美女人,阿呆一开始却是婉拒的。倒不是不喜欢她,恐怕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做到不喜欢阿乖,而是他不敢喜欢。
  阿乖就要去美国读博了,阿呆还有两年多才毕业。这些年在英国,阿呆见过了太多的分分合合。和这里相比,人在国内就跟在重引力星球一样,那里事物变化极慢,真可谓“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同样的时间,国内还什么都没发生呢,国外却已斗转星移,沧海桑田。阿呆知道两年的时间意味着什么,特别是在国外的两年。与时间为敌,必死无疑。   阿乖却说:“死就死,我陪你一起死。既然让我遇到了你,我就不会放过你。”
  阿呆一把牵住她的手,“好,要死一起死。”
  爱一个人就像递给那人一把刀,然后安静地躺在案板上做一颗土豆,至于那人是把他切成丝还是雕刻成工艺品,是毁了他还是成就他,土豆自己是无法选择的,他只能在一开始选择把刀递给谁。现在阿呆和阿乖无怨无悔地将刀交给彼此,即使有一天拿刀的对方伤到了自己,他们也愿意相信,对方只是不小心。
  阿呆与阿乖牵手后没多久就到了九月,阿乖在美国的学校开学了。机场送别那天,握着阿呆的手,即将远行的阿乖泪如雨下。
  爱丁堡机场是一座爱情的奈何桥。阿呆亲眼见过,多少离人曾在这流下辛酸的眼泪,多少美丽的爱情曾葬送在这里。那些昨天还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的恋人们前赴后继地牵着手接着吻来到这,喝下孟婆汤,匆匆告别,从此劳燕分飞,永不相见。
  爱丁堡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曾被邪恶女巫施过一个魔咒:这里可以轻易萌生爱情,可在这生的爱,也必然死在这。没有一对恋人能打破巫术的桎梏,将产生于爱丁堡的爱情完完整整地带离这里,开花结果。
  如今阿呆和阿乖要携手打破这个咒诅,横在他们面前的,是无尽的黑暗等待。
  望着挥泪如雨的阿乖,阿呆难过得心都碎了。他轻声安慰她:“别怕,我很擅长等人的。”
  阿乖温顺地点点头,轻轻抱了抱阿呆,转身走了,再不敢回头。她怕多看一眼阿呆的泪眼,自己就要忍不住留下来。
  阿乖去了美国西雅图攻读电影批评的博士学位。博一课程十分紧,她每天早晨六点就起床读书,一直忙到深夜。平常那怕挤出的一点空闲时间都要用来和阿呆聊天了。
  阿呆也尽量让生活充实起来,以缓解思念的苦楚。他平日里忙着读书、写论文、开会,一周去健身房三次,时间倒也过得飞快。很快到了十二月中旬,阿乖放了寒假,从美国飞回爱丁堡来探望阿呆。
  经历了三个月的小别重逢,阿呆与阿乖都没什么变化。两人见面后很有默契地相视一笑,轻轻接了个吻,就牵着手回去了。好像一对刚刚各自下班的老夫妻,在家门口街头的老店不经意间相遇,然后一起回家。
  阿乖的寒假只有十二月份后半月的短短十五天,两人很珍惜这半个月,把它当蜜月来过。阿乖早上会做精致而富于营养的西式早餐,午晚餐会做地道的上海本帮菜和杭帮菜,阿呆偶尔也会露一手东北菜当调剂。平时他们就聊聊天,逛逛圣诞集市,在亚瑟王座散散步,还去苏格兰高地来了个三天的短途旅行。两人的小日子过得甜甜蜜蜜,有滋有味。
  圣诞节那天,爱丁堡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阿呆和阿乖去了一家中式火锅吃自助餐。这里离学校很近,价格公道,每天都有很多中国学生前来就餐,今天更是高朋满座。在异国他乡的冬天,看到聚满了一屋子黄种人的亲切面孔,你会感到额外温馨暖人。
  阿呆和阿乖刚进门,那边刚刚落座的团儿就冲阿呆热情地打了声招呼:
  “嗨!师兄,好巧啊!圣诞快乐!”原来团儿和他的女朋友双儿也刚好在这吃饭。
  “啊,师弟,你好,圣诞快乐!”阿呆应了一声,领着阿乖走过去。
  由于过节人多,餐桌不够用,阿呆阿乖正好与团儿双儿拼桌一块吃。
  “师兄,快介绍一下这位大美女吧。”团儿眼望着阿乖,笑嘻嘻地问阿呆。
  “这是我的女朋友,说起来也是你师姐。她在这读的硕士,和我们都是一个导师。现在她毕业去了美国读博。”
  “师姐好,怎么没在英国继续读呀?”团儿乖巧地喊起师姐来。
  阿乖顽皮一笑,“我嫌英国的博士太水了,连课都没有,还是美国高强度的学术训练更适合我。”说完还带着笑意瞥了阿呆一眼。
  阿呆一点也不恼,微笑着对团儿说:“你这个师姐可比我厉害得多,我绝对是甘拜下风,咱们俩都得好好向她学习。”
  阿乖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得煞是好看又让人心里舒服,是那种谁看了都要被传染了跟着一起笑的可爱笑容。她用胳膊肘顶了阿呆一下,“没办法,谁让我眼瞎呢?”
  一桌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团儿也向师兄师姐介绍了双儿,大家边吃边聊起来。两大美女同坐一桌,一时交相辉映,光华耀目,惹得旁桌的人艳羡不已,纷纷侧目窥视。双儿和阿乖代表了兩种迥然不同的美:前者妖冶妩媚,活色生香,充满感官层面的刺激和诱惑;后者清秀雅淡,端庄文静,给人精神层面的宁神与抚慰,恰似红玫瑰与白玫瑰,皆为世人所欲。
  两个女人很快畅谈起来。双儿一口一个好姐姐,无比好奇地问起美国的奢侈品市场,阿乖耐心地一一解答,随后两人又把话题扩展到护肤、化妆、时尚等那些女人爱聊的事上。
  阿呆和团儿也正聊着,忽然团儿往门口附近一桌瞅了一眼,对阿呆说:“不好意思,师兄,我又碰见熟人了,过去打个招呼。”
  原来小宋和小米这对刚成的情侣刚巧也来这家火锅店吃圣诞大餐。团儿拉了拉双儿,毕竟她和小宋是同学,双儿望了望那边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你去和他们寒暄吧,我和姐姐忙着说话呢。”
  团儿便自己走过去,“嗨!圣诞快乐啊两位!”
  小宋侧过头,刚好靠在小米的肩膀上,两人脑袋贴在一块,一起幸福甜蜜地笑着说:“圣诞快乐!”接着小宋又问:“你和双儿一起来的?”
  “是啊,她在那边跟我师兄师姐聊天呢,就不过来了。”
  小宋小米顺着团儿指的方向往墙角那望了望,双儿冲他们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你们好好吃啊,一会结账的时候叫上我,我认识这家老板,能给你们打九折。”团儿说。
  “行啊你,这家才开张多久啊你就成VIP了?”小米笑道,边说还边夹起一片刚熟的羊肉,用手接着送到小宋嘴里。
  “不开玩笑,我可是立志成为爱丁堡的美食活地图。我和双儿现在基本吃遍了爱丁堡的所有中餐自助,在好几家餐馆都能刷脸打折。”   “怪不得你吃这么胖,你俩真是团团圆圆。”小宋和小米一起笑了。
  “哎,我不吃胖点,你们怎么打折?”团儿摸摸自己的大肚子,心疼自己道:“我这可都是为了人民群众的利益而勇敢地牺牲了小我啊!”
  小宋小米笑得前仰后合,邻座几个不认识的人都忍不住跟着笑了。
  团儿也笑,他挥了挥手,回到自己的桌子。双儿去了厕所,阿呆和阿乖坐在那悄悄耳语,不知道阿呆说到什么笑话,阿乖捂住嘴,眉开眼笑。
  团儿刚坐下,發现碗里被双儿夹满了肉,心里美滋滋的,就问阿乖:“师姐,你看我这个女朋友怎么样?”
  阿乖点点头说:“很漂亮呀,对你也不错。”
  团儿一脸幸福地说:“我可喜欢她了,确定她就是我一直要找的人,想等她毕业,我就回国去她家一趟向她求婚呢!”
  阿乖的脸色明显变了,拧着眉头,试探性地瞥了阿呆一眼。阿呆面容严肃,轻呷一口茶,低声道:“你先别急,等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再看看。”
  团儿不懂师兄师姐的意思,一脸困惑。这时双儿回来了,四个人又像刚才那样边吃边谈起来。
  吃完火锅出来,外面的雨已不知何时停了。阿呆阿乖和团儿双儿道了别,各自回家。
  雨后的傍晚时分,街道里昏黄的路灯光晕下,用中世纪的鹅卵石铺成的马路是极美极美的。阿乖穿着细细的亮黑色高跟鞋踩在凸凹不平的路面上,整个人一歪一扭的,白嫩的脚踝就随着她那看似轻佻的步伐活活地动,当真是风情万种。鞋底像高脚杯一样的尖跟踏在石子路上,发出有节奏的、清脆的声响。椭圆形黑色石头的表面早被岁月打磨成了光滑的镜面,来往车辆的灯光映在上面,仿佛世间所有的五光十色都被吸附了进去,明艳、变幻、跳脱。
  美丽的事物总是不长久。圣诞节一过,阿乖很快就要回美国了。
  尽管时间在飞速流逝,两人都默契地不去说破它,依旧过着他们淡泊的小日子,让时间独自静静流淌。
  距别离只剩一天了,阿乖开始收拾东西。阿呆在身后默默凝注,把她那带着柔光的迷人背影深深镂刻于心间。
  阿乖将一本要装进行李箱的书随手一翻,当中夹着的一页写满英文的纸掉了出来。
  阿呆帮她捡起来,那是一整页的英文书单,仔细一看,尽是些有关电影理论的书。
  “导师开的书单,我还有好多没看,真是忙死了。”阿乖嘴里念叨着,继续装箱。
  “我可以拍下来吗?”阿呆拿出手机,盯着书单问。
  “随便,不过你还有时间看这些?”
  “读一两本的时间还是有的,再说读这些书也会让我感到和你更亲近一点,毕竟我们在读同样的书。”阿呆说着用手机将书单拍了下来。
  阿乖回过头来,眼神温柔,紧紧搂住阿呆,雪白的脸颊蹭在他下巴的胡子上,“你别这样,我会很难受很难受很难受的。”
  “好,不说这些了。我们再出去逛逛吧。”
  阿乖顺从地点点头。两人牵着手又一次来到离住所不远的爱丁堡城堡下。那还是个阴天,漆黑的岩壁上,蚀刻着城堡千年的孤寂。孩子们在广场上追逐嬉戏,海鸥在空中来回盘旋,发出尖利的叫声。
  “城堡还是一点都没变啊,就像我刚来的那年一样。”阿呆望着城堡感叹道。
  “是啊,她还是那么美,那么阴森。可今年在这看着她的人,明年还能剩下几个呢?”阿乖深深叹息道。
  冷风中两人拉着手一起眺望夕阳下的城堡。夜幕降临,每当苏格兰有节日要庆祝时,人们都会在夜晚的城堡墙面投射出不同色彩的灯光,就像用孩子的蜡笔给她涂上一层层鲜艳的彩色外衣。这天正是元旦,城堡被打上了玫瑰色的灯光,恍如童话世界里住着王子和公主的魔法古堡。
  阿呆瞳孔中映着夜空下华美瑰丽的城堡,对阿乖说:“好美啊!”可阿乖没有回应他。阿呆回头一看,刚才还牵着他手的阿乖不知何时已悄然无踪。他再回望城堡时,打在上面的灯光已变成了亮紫色,这是一月二十五日的彭斯之夜,阿呆记得自己曾在学院聚会上和阿乖一起唱过这位苏格兰著名诗人罗伯特·彭斯所写的《友谊地久天长》;一眨眼的工夫,城堡上的灯光又变幻为淡绿色,这是二月二日的圣烛节,为庆祝春天的回归,这一天在美国被称为土拨鼠日,阿呆记得他还曾和阿乖一起看过一部叫《土拨鼠日》的美国电影,讲述了一个电视台节目主持人在土拨鼠日的那天里无限循环的故事;下起雨来,将城堡上的淡绿色灯光染成了黄绿色,三片心形叶子连在一块的三叶草图像映在城堡古老的城墙上,这是三月十七日的圣帕特里克节,即爱尔兰的国庆节,街上参加游行的人穿戴着绿衣绿帽,阿呆记得自己有一年也曾费心化妆打扮加入过这个游行队伍;一阵风掠过,阿呆搓搓眼睛,再定睛看时,打在城堡墙面上的灯光已变成粉色,四月二十日,正是这年的复活节,阿呆记得去年从学院办公室里拿的免费复活节巧克力蛋的味道简直令人作呕得难以下咽,仿佛现在嘴里还残留着那个苦味;阿呆咂咂嘴的工夫,城堡上被映出一面巨大的英国米字旗,这是五月二十四号的维多利亚日,为庆祝维多利亚女王的诞辰,这让阿呆联想起去伦敦时街头处处散发出的那股浓浓的英伦范儿;又是一场雨,将之前的颜色粉刷干净,为城堡漆上一层华贵的绛红色,这是六月十八日到二十九日的爱丁堡国际电影节,阿呆想起去年他还给国内一家电影杂志写过一篇爱丁堡电影节的相关报道;很快,那红色又成了明黄色,这是七月二十日的爱丁堡艺术节开幕式嘉年华活动,阿呆记得阿乖早就告诉过他,村上春树会来参加今年的爱丁堡艺术节,叫他多多关注;紧接着,打在城堡上的灯光倏然沸腾了,变化万端,一会儿是蓝红,一会儿是青绿,一会儿又是橙紫,斑斓七彩轮番上阵,这是持续八月一整个月的爱丁堡军乐节,阿呆记得去年还曾和阿乖一起去看过,那次中国队的东方龙表演到现在还让他记忆犹新;流光飞舞后不久,一面蓝底白交叉的巨大苏格兰国旗将整个城堡覆盖,这是九月十八日的苏格兰独立公投日,阿呆记得阿乖曾预言爱丁堡地区投出的否定票会居多,阿呆还为此与她辩论起来;国旗很快随风飘散,一颗硕大的橙色南瓜灯投映在城堡上,这是十月三十一日的万圣节,阿呆想起去年万圣节时阿乖在美国给他发来一张头戴女巫帽的照片,她笑得既温暖又安静;转眼间橙色南瓜灯化成一大片湛蓝色的光芒,如大海般梦幻,这是十一月三十日的圣安德鲁日,即苏格兰传统的国庆节,这天的城堡可以免门票进入参观,阿呆想起前年曾独自来城堡观光,后来才知道那天阿乖也去了,可惜两人并没有遇到,不然他们一定可以提前半年开始恋情,“哎,要是让我早点认识你该有多好啊!”阿呆喃喃自语。   “永远都不晚,只要能让我遇见你,就是我的幸运了。”身后的阿乖温柔地握了握阿呆的手。
  阿呆回头深情地吻了下她的额头,再回望城堡时,红绿白三色相间的灯光打在城墙上。又是一年圣诞节,这是阿乖第二次从美国飞来看阿呆了。
  两个人幸福地依偎在一起,远望灯光下的城堡。
  “她还是那么美,一点儿都没变,和以前一模一样。”阿乖眼望着城堡说。
  “你也一点都没变,依然那么美。”阿呆对阿乖说。
  “你也没变,我们都没变,真好。”阿乖幸福而温和地笑着。
  两人长久地驻足在城堡脚下,任凭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仿佛要站成永恒。
  圣诞节第二天,阿呆和阿乖在路上碰到了师弟团儿,就邀请他晚上一起吃饭。
  回去的路上,阿乖说:“就咱们这个小师弟给闹的,上次你给我安排的那个任务真是要了我的命。我可是为了他要的那本书在打印机旁边站了足足两个小时,一页一页给他扫描了全书。要不是你,我才懒得理他呢。”
  阿呆捏捏阿乖的手,低声说:“师弟嘛,我们也算他长辈。导师还是像以前对我们那样,不怎么管他,只能靠咱们多照顾照顾他啦。”
  吃完晚饭,送走了团儿,阿呆和阿乖躺在那聊了起来。
  “这些年看了这么多对的分分合合,现在再看着团儿飞蛾扑火,真是挺心疼的。”阿呆仰望着天花板感慨道。
  “那你还不拦着他?”阿乖揪着阿呆的胡子,出神地凝望。
  “感情的事真是宿命般拦不住。再说他不自己去经历,就永远不会懂。”
  “希望双儿别虐他太狠了,好歹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俩可是好了整一年。”
  两个人都深深叹了口气,为团儿担忧起来。
  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六點时。阿呆算了算时间,这时团儿应该在卡塔尔等候转机呢,就发过去一条微信:
  “祝旅途顺利,也愿你等得到她的回信。如果等不到,也不要傻等,多为自己考虑,便宜行事。”
  消息发过去后久久没有答复,阿呆知道团儿可能暂时没网,只能心里期盼他一切都好。
  元旦一过,阿乖又要回美国了,阿呆再一次送阿乖来到机场。两人都已习惯了送别,像老夫老妻那样,轻轻吻在对方的脸颊上,然后微笑。
  “今年我就毕业了,到时候去美国找你啊。”阿呆露齿一笑。
  “来美国找不到工作可怎么办?”阿乖笑着问。
  “靠你养我啊。”阿呆继续笑着说。
  “哼,我可不养小白脸。”阿乖笑着摇摇头。
  “我长这么黑,不会破坏你原则的。”阿呆哈哈一笑。
  阿乖笑着捅了阿呆一下。
  这时机场大厅另一侧走来一男一女两人,都是中国留学生打扮,拖着小旅行箱,刚从国内飞来,一看就知道是趁着圣诞假期回国呆了不到半个月的新生。
  两人边走边聊,女生眉飞色舞地讲起校内八卦:才开学三个月,她认识的同学里都成了四五对了,这速度真是比国内快太多了。
  男生戴着顶鸭舌帽,背着包,一副酷酷的样子,一边听一边微笑着点头。
  要出机场了,两人刚巧走到离出入口不远的阿呆阿乖身边。女生从随身背着的小包里抽出手机说:“加个微信吧,和你挺聊得来的。来,给我扫一下。”
  男生把手机递过去。
  “好,加上了,你叫什么名?我给你改个备注。”
  男生扶了扶帽檐,咧嘴一笑:“我叫王剪。”
  阿呆和阿乖侧头朝他们望了一眼,眼神复杂得难以言说,好像先知盯着水晶球里那无法更改的宿命。
  那对新生也回望了眼阿呆和阿乖,淡漠地微微一点头,很快就一起走出大厅。
  阿呆和阿乖就这样目送着这对新生从“This is home”的广告牌下走过去。太阳再次在远处千年古堡的老城墙后落下,为此刻在爱丁堡的他们留下一片红彤彤的、渐渐消失的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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