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湾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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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中的小庄
  依然是牛车载了我,奔远远姑姑家去。
  牛便是普通的牛,车子却是极为好玩的大木轱辘,圆圆大大的周身铆了铁钉,箍了铁圈,滚过地面时发出一种隆隆的声音,显得凛然。想小人书上冲锋陷阵的战车,比这先进不了多少。
  很悠扬的轴声,就这样响入无边的旷野。遍飘了芦草的碱地,到处都是这细窄窄的辙印,不知伸向何方。可见了,路在这里是很随意的概念,只认了方向,扬一下牛鞭,任那牛甩了悠闲的四蹄,便是一趟舒坦的旅行。
  渤海湾如此之广之旷,让人有种悸怕的冲动。细细长长的苇草,丛生得到处都是。有些芦荡,车子钻进去,很长时间才出得来。叫不出名字的鸟,张开羽翅占领了天空,陆地上仿如只我和爷爷的牛车。轴响刺破寂寥时,我简直不敢回望了。
  风从哪个方向旋来,渐渐有了尖啸。芦草的白穗子成片地浮动,成一波波苍凉雄壮的海浪。
  过了一座木桥。又过了一座木桥。爷爷说正涨潮,桥下的水直通渤海。让人对这水肃然起敬,竟是从那宏阔中来。
  好笑的是,我们这“战车”的临近,堤上的螃蟹窸窸窣窣溃不成军。那般恣意横行的东西,竟又是那般胆怯。从来未有见过如此众多,用一张大网罩去,许会收起个几百上千的。爷爷说这是旱蟹,不好吃。车子前行着,我体味着一种威震四方的“将军”豪气。然而待我们的“战车”碾过,那活物儿们又发声喊似的钻出坑穴,漫坡遍野地向我们冲来,我只有再把自己想作冲出重围的勇士了。
  征途就这么渐渐涂了夜色。风却不知何时停了。
  爷爷说声到了。
  其时刚刚掌灯,黑得尚不深沉,一个不大的庄子就在我的眼前了。
  小庄子三面环水,周围泊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却都是没有桅杆白帆的那种,不免些许失望。牛车进了庄子,遇上三三两两的庄人,爷爷便有了些话语。
  “才刚来呀?”
  “嗯哪,才刚来。”
  “快歇歇吧。”
  “不用了,就到家了。”
  说话的并看不清脸面,却那般友好,很让人有一种亲热的感觉。
  姑姑高兴地迎接了。姑夫他们收稻子尚未回来。我便极兴致地缠了爷爷出村去。仍步出那条唯一的村路,沿堤蹒跚而行。
  四面里茫茫一片水的世界。星星很深地沉在水底,幽静地镀亮远远近近。依然是芦苇,这时的芦苇已是一列列军阵或坚实的城堡了。长长短短的蛙鸣从里面传出来,如节奏紧急的密码电报。想着有种惶悚感,离了水边往路的坚实处靠靠。
  也就真感到了袭击。啪一声掌在腿上,捏起一只小蚂蚱般的蚊虫。这才发现水蚊的“轰炸机群”已遍布了我和爷爷的头顶,并一个编队一个编队地俯冲下来,身上立时阵阵痒痛,尽管进行了仇恨而顽强的抵抗。
  我们终于脱下衣服挥舞着逃开去。
  姑夫他们也终于归来了,那是三两只小木船,载了满满的稻子和芦草,一悠一荡自水波中渡来。
  “才刚来呀?”
  “嗯哪。”
  “累呗?”
  “不累哟。”
  浓浓的乡音,浓浓的情味。
  此时的庄子已美于一幅画中了。
  依水而居的房屋錯落在星天里,如一座孤岛,独享着这一色水天。油灯的光亮透过大大小小的窗户传递出来,让人感到有一个温馨的晚香在里边,那恐怕是每一个夜归人的诱惑呢。狗吠的声音,婴儿的声音缠了那晚起的炊烟,恬恬静静的色彩越发浓郁起来。
  那个湿漉漉的地方
  姥姥去世的那年,我才九岁,尚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记得父母接到电报,带着我们火车汽车赶回去的时候,姥姥已入了棺。那黑亮厚重的棺木停在院子中央一个宽宽大大的帆布棚里,让我感到非常可怖。
  母亲抚在棺木上痛哭失声,我被大人们嘱去跟舅舅家的小人儿在一起玩耍。门口的鼓乐班子吹拉得正欢,那凄婉哀怨的调子缭缭绕绕越过村子的上空。没有云彩,没有鸟鸣。
  门前那棵缠过白云、亮过鸟鸣的老槐没有了,老槐做了姥姥的棺木。终应了姥姥的话:“我死了,就用这树给我做材板。”姥姥生前总是抚着那棵树向高处仰望,遇有小人儿爬上去掏鸟窝粘知了,她就会大着嗓门把他们吵下来。亲人们都希望姥姥长寿能像那棵走过岁月的老槐,而此时那树也倒下了。
  其实,谁家都会发生这种事的,而姥姥走得很光彩,葬礼办得非常隆重。亲朋好友,村里的干部、街坊邻居都参加了,送殡的队伍从村子这头排到村子那头,直到那座小桥上。在村头焚烧了纸轿纸马,队伍便向着祖地行进,一路上哀乐齐鸣,二十四人抬的灵柩在屋子般大小的红缎棺罩里,让人只看见那艳丽辉煌的所在。罩子顶上是一个硕大的金球,随着队伍的行进,那金球便起伏于乱云之中,远远望去,让人觉得姥姥是辉煌地走入天界去。
  姥姥的棺木埋入了姥爷家的祖地。有一棵高高的古柏孤立在那里,其余的树则歪斜地簇拥着一些高低起伏的坟头。
  堆起姥姥的新坟,便淅沥沥飘起了小雨,红红绿绿的花圈全打湿了。大人们说,那雨下的是时候,老天有情,跟着哀伤。
  此后我便做了许多梦,总梦见那个湿漉漉的地方。真就是一场梦吧,姥姥没有走,姥姥只是像往常一样,挎个篮子去了一趟祖地,或是拿个小凳,去前村看了一场皮影,姥姥还会回来的。这样想着的时候,姥姥模糊的面容就出现在我的眼前。姥姥拐着小脚,穿着大襟褂子,灰白的头发盘在脑后,笑吟吟地向我走来……
  想起送姥姥的时候,我拉着小表姐的衣襟踉踉跄跄跟在队伍最后边,我没有掉泪,孩子中间没有这种让人掉泪的气氛。赶不上大队时,我们几个还吃吃地笑着跑。我知道在小人儿当中,姥姥最喜欢我,我不能独自在大庭广众面前哭,让人觉出我的伤心。过后不知谁告了母亲,母亲说,你姥姥那么亲你,你非但不哭,还笑?你对姥姥就没有一点感情?
  我便羞愧地低下头去。
  雨中忆姥姥
  姥姥一共五个孩子,我母亲是老小,姥姥最亲我母亲,因而也就最喜欢我。在我小的时候,父亲在千里远的部队里,我和母亲便同姥姥住在一间屋子里。有姥姥和母亲共同关心我,我觉得很幸福。   姥姥会讲很多故事,每天都有许多小人儿围着她听,只是那些小人儿都比我大,听得痴痴迷迷的,独我不懂,且害怕那些神神怪怪。姥姥的故事太老了,可又不会讲新故事,看我烦了,便给我剪窗纸,有小人儿扛大刀、骑大马、坐花轿;有猪狗牛羊;还有黄鼠狼偷鸡,孙猴子打鬼,一个一个的小剪纸贴在窗户上,惟妙惟肖,就像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姥姥的刀剪功夫真过硬,我至今都不明白,没有什么文化的姥姥,怎么会有那么一手。到了晚上的时候,姥姥就给我在墙上变戏法,在油灯的暗光下,姥姥的手影投在墙上,一忽是大灰狼,一忽是小花猫,我害怕大灰狼,喊着不要不要,姥姥就变了喔喔叫的大公鸡出来,把我欢喜得在墙上抓来抓去。
  姥姥每日都起得很早,七十的人了,还能挑一担水,每早把屋后的园子浇一遍,才回到屋来洗脸梳头。姥姥总是用细密的篦子一遍遍梳那花白的长发,然后绾起来盘在脑后边。每回梳过,都会有一团发丝在手里,姥姥把它放在变旧了的梳妆镜后,不舍得扔掉。我躺在被窝里,直到姥姥收拾整齐了,过来给我穿衣裳。
  姥姥爱带着我跟她拾掇园子,园子里种满了黄瓜、西红柿、豆角、大白菜。全都是姥姥亲手种籽,亲手管理的。那些菜蔬之间行距的搭配,架子的高低,都是经过精心规划。蔬菜没有生虫和发黄的叶子,地上没有腐烂的叶草瓜果,走进园子,就像走进碧绿舒心的皇家田园,园子四周,还靠墙站着一圈大脸盘的向日葵,给这小园子镶了一个金黄的画框。
  我跟姥姥浇水、松土、施肥、间苗、打叶、捉虫子,姥姥的认真、细腻和执着从小就感染了我,听说姥姥染病的时候,还要到园子里来,坚持从后坑挑小半桶水来,拄着拐杖迈着艰难的步子,然后一小瓢一小瓢喂那些待长的小苗。
  那时生活困难,家里的菜食全靠了姥姥的园子。一直是高粱、黑面、玉米面为主食的家里,姥姥总是能在蒸窝头的锅底蒸一小碗白米饭,笑吟吟地端到我的面前,姥姥却不舍得吃一口。现在想起那时的白米饭,依然是香得很!那时却不知让姥姥,直到姥姥去世,也才刚刚逃过那三年的灾害,她老人家终没有享了什么福。
  姥姥爱哼很好听的曲子,在她忙时闲时都能听到那细柔的咿呀呀的嗓音,自然是听不懂词意。后来我知道,姥姥哼的是皮影调,皮影是老家一带特有的剧种,那悠扬婉转细腻柔润的拖腔胜过评剧和河北梆子,因而最令老辈人着迷。方圆遇有唱戏的,再远姥姥也要拐着小脚去看。
  在我心目中,姥姥的日子过得很快活、很充实。没想到自我同母亲随军到部队,几年后姥姥竟与世长辞。
  这中间姥姥病过一次,我们接到电报,从遥远的青岛倒了两次火车才赶到姥姥家。姥姥看见我和母亲,立时就从炕上坐起来,眼睛放出泪光。我那时只觉得在军营里好玩,并不懂得大人们的感情,其实姥姥的病是想我们想的。我们走后,姥姥就一个人独守空房,虽然对面屋子和村子里还有舅舅舅母、姨姨姨夫他们,可在姥姥的心目中,毕竟没有小闺女小外孙亲,而且听说,他们处得并不和谐。
  姥姥总是念念叨叨,怕我们在外边住不惯、吃不好,怕我生病、摔着、母亲照管不周。姥姥常常六神无主,不知要干什么,姥姥不再爱剪纸人儿了,不会晚间在墙上变那些小动物的戏法。姥姥是怎么熬過那些孤灯独影的日子?她常常是把自己闷在菜园子里,再就是到大门口抚摸着那棵大槐树望着远处的公路,盼着我和母亲哪一天会从那条路上回来。姥姥的脾气变得有些古怪了,有时爱吵她的孙子孙女们,甚至和舅母生气。这些是后来听大人们说的。
  我们守着姥姥住了一段时间,姥姥好了以后我们又不得不别离了姥姥。终于耐不住那久远思念和离别之苦,姥姥再病不起,永别我们而去,也即是我们尚在路上,已过了天津就要到家的时间,姥姥等不及咽了最后一口气。这之前姥姥于弥留中不断叫着我的小名,亲人们不断地告诉她早发了电报,就要到了。姥姥那时已看不清听不见,最后竟伸着手满炕地抓摸我,直到再也喊不出声音。
  姥姥带着她的思念她的遗憾走了,她走得那般不如愿。这使得母亲一直忿怨电报打得太晚,父亲的部队离得太远,路途太不顺。一年多的时间,母亲总是在梦中哭醒。
  长大了,才知道这种情感的珍贵,才真正悔恨,在送别时,竟没有为姥姥洒一滴泪。
  姥姥下归黄土仅一年余,家乡就实行殡葬改革,推土机便早早推平了所有的墓地,包括姥姥的新坟和那棵孤独的苍柏。此后我们回家,再也无处寻觅姥姥的宿处,近前去向姥姥忏悔,诉说心愿。
  坐下来回忆姥姥,窗外恰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细雨。这雨丝,也寄托了对姥姥的哀思吗?
  跟二叔上了一回地
  儿时,跟了二叔上地里去,只图了坐那小独轮车。地离庄子很远,顺着那条窄窄的土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好在坐了二叔的独轮子,并不在意。
  终于到了地里的时候,太阳已经好高好高了。我才明白为什么二叔提了那装饭的盒子,男人们下地中午是回不去的。
  那地很宽广,但很多地方都飘着斜斜的荒草,真正属于田地的只有那么一小片,二叔指给我在那一小片中属于我们的一块,看了让人失望。
  然后二叔就拿着锨过去了。平头的钢锨插进地里,用劲别两下就是好大的一块方土,弯腰铲起来,再翻扣在脚下。每挖一锨,二叔就要往手心里吐口唾沫。
  就这样不间断地重复着一个动作,一会儿的工夫,二叔的前边就成了鱼鳞样的一大片。阳光洒上去,一闪一闪的。
  二叔默默地干着活,吐唾沫的声音渐渐远去,那太阳就越升越高了。
  我坐在地头上,看着二叔的身影,在那旷大的田野里孤孤单单。想不通二叔每天下地,一个人如何度过这寂寞的时光。四周并无多少人影,其他人家的地也是这样吗?寥落地散布在旷野的一角。
  天上倒是有飞鸟盘旋,那种悠闲自得的样子,让人觉得有什么阴谋在空中。时而嘎嘎的叫声,凄凄凉凉透过脊背,回头望去,早已不见了踪影。
  渴了的时候,二叔就走过来,咕咚咕咚喝几口壶里的冷水,说声,玩吧,别跑远了,就又过去翻地。那鳞片又多了几层,只是觉得这半天了,应该更多些才是,看来那地并不好翻。   终于有只蚂蚱,很大胆地过来,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对付它。就扔了土块,再扔了土块,它不慌不忙地引逗着我,一直引到一条小水沟的边上,才无声地飞跑了。
  小水沟很浅的水,没有鱼虾,甚至青蛙,很让人失望。更让人失望的是过不到那边去,那蚂蚱就趴在那边,已经不是一个了,我认真地发现了好几个,土一般的颜色,像要打我的埋伏。悄悄捡了一堆土块,猛一下子撒去,不知道可曾打着一个。
  二叔那边喊了,声音空寥地传过来跑过去,便是开饭了。无非是硬硬的干粮。太阳在西边斜斜地挂着,有些声音便是我和二叔的咀嚼了。我想起家里热热的饭菜,热热的一桌子人声,不知道他们想没想起我们。
  二叔又向那片鱼鳞走去,二叔黑黑瘦瘦的身影越发小了。二叔说太阳到了那根芦草上就回家。那根芦草就在那边水沟旁,芦草的白火炬一耀一耀,很有些辉煌的光亮在风里。
  又有一只蚂蚱落在我的眼前,再无兴致抓一块土砸去。还有那些鸟,一只一只不知飞向了哪里,所有的声音就只二叔的吐唾沫声了。
  那根芦草的白火炬不再光亮,倒是太阳慢慢燃着。我喊了二叔,二叔答应了,最后的几口唾沫,那般响亮。
  终于东西放上了独轮车,还有头一天二叔打好的草。我又坐了上去,嘎吱吱的响声很好听地碾过了田中的小路。
  明天还来吗?
  二叔笑着问我的问题,我竟找不出勇气回答。
  明天还来吗?回头望去,一片寂寞空阔的荒草地,中间一小块地方,已经翻起一条莽莽鳞带。这便是二叔一天的收获。我知道,即使我不来,二叔也还会来的,要不那块地就会被荒草淹没。二叔家没有男孩子,我只是探家小住几天,没有人能帮助二叔,所以二叔就一定得来。独独一个人来去走半天的路,干半天的活,独独的一把铁锨,一个太阳,一根芦草。道不准那根芦草被风摧折,那太阳隐没在云层中,二叔就只有一把铁锨为伴了。
  独轮车依然嘎吱吱地响着,我觉得并无了来时的乐趣。叫了一声二叔,翻下身来,拉开盘在车前的绳子。二叔说,坐上吧,用不着。我不,拉着那绳子跑在前边。
  天渐渐黑了。
  去过一个荒岗
  这条路歪歪斜斜地直通向一个山坡。
  山坡上密密地长了蓬蓬勃勃的蒿草和刺槐。从中挣扎而出的高压电线架子,支撑着笨重的钢骨,凛凛生威。有各色喇叭花无声地在孤冷中吹奏秋韵,什么小鸟儿把这秋韵啄破了,使这荒岗更显得静寂、沉闷。
  路是土路,厚厚的烟尘铺了一层,风张扬得比一级面粉还细发,像是久无人迹的月球表面厚厚的尘埃。让人感到神秘而圣洁。
  而这条路通向冥界。
  一座座坟土像笼屉里的馒头,一个挨着一个,四下里望去,茫茫一片不计其数。
  这个因煤炭与陶瓷而闻名、后来更因举世闻名的大地震远播海外的城市早已废弃了墓葬。一九六四年一次声势浩大的平坟运动,将整座城市延续了几千年的墓地一扫而光,此后十数年未见一个坟头崛起。这群体的力量,在一九七六年又发挥了一次作用,这一大片涌起的荒坟,成为整座城市为许许多多美丽的冤魂奠放的一部分。
  蔓延于荒岗的荒坟,曾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一夜之间被天翻地覆的一声巨响震没了。他们中有娇憨聪颖的孩子,青春可人的少女,还有一家三代的和睦家庭……地震后的几天里,这些刚扒出的尸首就在岗子下边的田地里草草安葬。多少年后,那些要被利用的土地委婉地表述了迁坟的意思,于是这些魂灵来了一次大搬迁,堂皇而壮观地占据了另一片荒岗。
  自此,荒岗极快地蓬勃起来,野蒿特别得茁壮。还有野花。还有野物。
  远远望去,蔚蔚成一大景观。
  让人想了那许是一个安抚魂灵的园子,让他们继续忙于作业,忙于工作,忙于家务;出入于现代的歌厅、舞会。那些花草许是他们的表达了,以至于每个来上坟的人都能读懂他们的心事,同他们絮絮叨叨地讲上好一阵子,然后离去,好好地工作和生活。
  表嫂领着我和母亲从弯弯曲曲的小道拐进这里好久好久了,却迷了路径。
  表嫂说你们在这儿等会儿,我先去找找。没进草丛掩映的小道几次,都迷惘地拐回来摇头。表嫂每年都要来几次的,这次却找不到了那两座熟悉的坟莹。
  莫非大姨有意躲着我们?
  大姨不是在地震中死去的,大姨侥幸地躲过了那一次天袭。她的孙子我表嫂的儿子却未能幸免。
  那是大姨无比疼爱的一个孙子,那孙子聪明伶俐,知道孝顺。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把好东西给奶奶吃,跑着给奶奶拿这送那。上学下学总是说:“奶奶我去上学了。”“奶奶我回来了。”那孙子时年九岁。震前还说过:“奶奶,要是地震了,我就往外跑。”他如何知道要地震呢?地震袭来,果然他头一个往外跑了,房顶上一块红砖带着响声撞在了他的肚子上,他莫名其妙地翻倒了。
  在沒医没药的几天里,他天天叫着:妈妈我肚子疼,奶奶我肚子疼……妈妈说你再坚持一下,很快就有人来给你看了;奶奶说,好孩子奶奶再给你揉揉……小宝宝终于屈服了那块砖头,在妈妈与奶奶心痛而无奈的泪水中永远地睡着了。
  地震毁坏了所有的医院,军队跋山涉水赶到时,小宝宝肚里的血水已变了颜色。
  大姨一下子老了许多。大姨总说,哎,要是这孩子慢跑一步就死不了。
  此后的大姨把自己蜷缩为一支香烟,整日地吞吐着无望的时光。大姨曾被母亲接河南来住过一次。我们多次劝说大姨少抽些烟,大姨越抽越瘦弱了。“咳咳”的咳嗽声一阵连着一阵。
  大姨终于瘦弱地走了。她走得很平静,很安详。没给谁找什么麻烦,添什么负担,只在一天早上,冥蒙中蹒蹒跚跚走上岗来,与她心爱的小孙子为伴。
  我总觉得,大姨的魂灵在一九七六年大地震后,就随孙子走进这片坟岗了,她怕小孙子孤单。
  大姨总是不愿向我们叙述什么,她的心很大。她心里有一片庄户人家和一个个熟识的街坊。而这些都不存在了。整齐的新村的平房变成了火柴盒式的楼房。所有的面孔都生疏了。
  我总觉得我知道大姨的心思,如同我知道我脚前的这些父兄姐妹。
  大地震发生时,他们以身躯承受住了那声震响,我却在瞬间生还了。我知道这片荒岗的意义,它让我永远地记住了死亡的平凡与活着的美好。
  终于看到了两坨普通的土堆,它们同那一群土堆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整个的这片土坟,没有什么树木,鸟儿无处栖息,就在荒坟上飞,一片片羽翅像翻起的烧纸。表嫂搬不动大石头,当然也没有什么石头,就用两块小石头放在坟旁当了记号。
  我站在那里好久,对着大姨和小侄儿,也对着整座荒岗涌出了一行清泪。那泪水顺着脸颊极快地落地,浇灌了一颗细小的等待萌芽的草籽。
  (王剑冰,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奖二、三、四届评委,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在《人民文学》《当代》《收获》《十月》《中国作家》《花城》《钟山》等发表作品。出版著作《绝版的周庄》等41部。)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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