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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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哈斯巴根蒙古族。一九五0年出生于鄂尔多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鄂尔多斯一九四三》(又名《扎萨克盆地》)《在那遥远的地方》《洃濛世界》《故乡的热土》《血性勇儿们》等作品。
  一
  公元一九六八年初秋月份。
  这一年雨水不错,草场也好,原野绿茫茫,天穹一片蔚蓝,云淡风轻的,仿佛在告诉人们,秋天来了。
  公社招待所门口人头攒动,叽叽喳喳个不休。看他们的穿着不像是草地人,说话也不像这里人。这帮男女青年被公社附近一些无业的婆娘、小孩以及公社的几个干部好奇地包围着。
  那边停着三四辆马车,车上插着一个个小旗子,上面写着“×××大队知识青年”。
  热闹了一番,看起来要走了,公社学校的孩子们在前面举着旗,敲着锣鼓,让他们排成两行,嘴里叼口哨的一个老师喊起口号:“欢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学生队伍跟着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这时还有一个吹口哨的女老师喊:“世界是你们的,预备唱!”学生们就开始唱起来:“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旗帜飘扬,锣鼓喧天,口号震耳,已经把刚才的热闹压住了。在今天这个场合,激情洋溢,欢乐无比。三十来个知识青年排了三行,背着一样的绿色军包,右手高举挥舞《毛主席语录》小册子,在学生们的高喊口号声中走向马车。
  那些知青的脸上,明显看得出兴奋的,好奇的,还有一丝丝害羞的表情。不过没有人发现走在最后的一个年轻人脸上的忧郁。
  在这样的口号声和锣鼓声中,马车夫本已经闹不住惊慌的辕马而慌乱,三排知青分别走到三套马车跟前儿向其他队友大声说再见,这阵喧闹让马儿们更是惊慌一片。可能是陶力木大队的队长吧,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赶忙帮马车夫稳住马儿,回头对知青们说:“嗨,你们!别这么喊,马都惊慌了!”但是那些年轻人正在兴头上,根本没理会他的话,依然是大声喊叫着。
  “唉,真是来了一群莫名其妙的人!”那个汉子终于稳住了马儿。马车夫说:“哎呀呀,领导啊,可不能这么说的,他们是毛主席派来的!”那汉子也嘿嘿笑,“真是,不能那么说哈!可是他们都不管马儿受惊了,还这么喊,一个个声音可真够亮的!”
  欢送的人们散去,锣鼓声也平息了。马儿们慢慢恢复了平静,那些知青也安静了。巴音特古斯看着那些知青笑了笑说,好了,我们现在出发吧。你们可别再喊了啊,路上马儿惊了容易出事。他的话大概是这个意思,但是看那些知青看起来没明白。马车夫又呵呵笑了。“哎呀,我的领导,你就算了吧,这些知青看起来听不懂你那个蒙古口音的汉语呢!”巴音特古斯点了点头说:“好像是,那现在怎么说才能跟他们沟通,让他们收敛一点儿呢?”
  那个马车夫露出一脸的幽默。
  “嗯,我有一个办法!”他回头看了那些知青,用汉语说:“嗨,你们看过《青松岭》这部电影吗?”
  那些知青点了点头。那个马车夫好像不会表达马儿惊着,扮出马儿惊慌的样子:“不能喊叫!马!,’他又重复了刚才的动作,那些知青好像是明白了,频频点头,说话声变小了,年轻马车夫让女知青坐在车内侧,让男知青坐在车外侧。出发了。
  去往陶力木大队的路上,拉着十几个人的大马车马蹄扬尘。刚刚安静了一阵子的知青们又开始热闹了起来,不知哪一个开始唱起刚才那部叫《青松岭》的电影插曲,其他人也跟着唱了起来,全然忘了马会受惊。那些马儿没惊着,一个小伙子捶了一下马车夫,“再让马儿跑得快一点,就像青松岭里的那些马儿一样!”
  巴音特古斯说:“嗨,你可不能听他们的话头脑发热!这个路这么坑坑洼洼,跑快了要是有那么一两个被甩出去了,有什么闪失的话,那不麻烦了吗?”巴音特古斯为了给那个小伙子解释不能跑快的原因,脸部表情十分搞笑,马车夫看了忍不住笑了。
  这时坐在最后的一个小伙子,恶狠狠地瞪着那个让马儿跑快点的小伙子,“你能不能安静待一会儿?”
  那小伙子不高兴了,“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当自己是谁?难道你不知道自己是混着跟我们来的吗?”
  对方眼睛也睁大了,“我跟着来了又咋地?我又不是跟着你来的!”
  有了吵架的架势。起初的那个小伙子说:“那你跟着谁来的?!”
  这时坐在马车正中间竖着两条辫子的姑娘脸倏地红了。其他知青望了望巴音特古斯和马车夫,劝着要吵架的两个小伙子,想让他们安静下来。
  正在这时路旁蹿出一只兔子,那两个小伙儿不吵了,但是见了兔子的知青们不论男女都胡乱叫了起来,坐在边儿上的一个小伙子跳下车,扔下帽子追着兔子跑了。
  怕马受惊的车夫赶紧刹住车,喊:“你们!你们不能跳下马车!危险!”
  巴音特古斯望着追着已经不见影了的兔子的那小伙子,“毛主席是派来了一帮人!派来了一帮孩子!唉,人家派来的孩子,得照顾好吧。在父母跟前儿肯定个个都是宝贝蛋。”他再用蒙古味儿的汉语对知青们叮嘱,你们不能随便下车,需要下车的话,一定要说。
  结果听他这么一说,就有了很多需要下车的事儿。见了一弯红柳也要下车看看,见了小叶鼠李也要下车看看。
  马车夫嘟囔:“要是这样,今天可赶不回去了!”
  这时坐在中间梳两个辫子的女孩有了欲言又止的样子,巴音特古斯问她想干什么,姑娘迟疑了一下说:“哪里有厕所?”巴音特古斯不知道什么是厕所,瞪大了眼睛。好在车夫是进过城的人,看着巴音特古斯笑了,“那个姑娘要去方便。人有三急,必须照顾!”
  巴音特古马上就说:“那你赶紧找一个有隐蔽点儿的地方停个车吧!”
  最可笑的是,那个姑娘领着另外一个姑娘去了很久,回来撅着嘴说:“这地方可找不到厕所!”
  这话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找什么厕所啊?这些人真是不知道在想啥。巴音特古斯和车夫比画半天,知青们又似懂非懂地沟通一番,那两个姑娘终于解决了问题:   二
  陶力木大队,有朝南的九间土房,东边三间是灶房,右边三间是仓房,中间三间是大会议室。
  大队书记尼玛扎布是一位有着浓密黑胡子的老头,在门口见南边路上有人过来,自语:“巴音特古斯来了!”
  来的正是巴音特古斯。尼玛扎布见了巴音特古斯,“嗯,怎样?安顿好了吗?”
  巴音特古斯笑了笑,“初步安顿了一下!还不知道呢,那几个人,要跟水利队的人们沟通好,还需要一些时间吧?”
  尼玛扎布说:“人和人沟通起来有啥难的?”
  巴音特古斯嘿嘿地笑,“他们彼此好奇得不得了。人民好奇知青的穿着到说话和走路,知青好奇人民的饮食到日常用品,摸摸这个,看看那个,真是好奇得不得了。起初几天还好。慢慢发现那八个里还有两个调皮捣蛋的小伙。不知道哪个给他们教了骑马,现在没人敢骑马到他们那儿了。一旦有人骑马来,他俩立马就骑着人家的马儿跑了,一个骑够了另一个再来骑跑了,就这样,昨天差点出事了!”
  尼玛扎布吃了一惊,“怎么?”
  巴音特古斯说:“昨天牧马人冬日布牵来一匹马拴在马桩上。那俩家伙不知道在哪儿躲着等马来着,趁人家进屋就骑了那匹马。那么烈的马不知怎么骑上去的,骑上后那匹马就开始乱蹦乱跳,把那个小伙子甩了个昏迷不醒,把我们都吓坏了!”
  尼玛扎布着急了,“然后呢?”
  巴音特古斯说:“刚好碰到了医生,掐了他的人中让他醒了过来!要是我们本地的小年轻儿,巴不得揍他一顿。可他们是上级派来的!真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尼玛扎布用殷切的目光望着巴音特古斯,“老巴,你可得想想法子。对症下药,你还是比较擅长的!”
  陶力木大队的书记和队长就是这么合得来的两个人。尼玛扎布以前是小喇嘛,一九五八年入了党,当了这个大队的书记,他为人正直,心地善良,家乡人对他敬重有加。家乡人对巴音特古斯的评价却不太一样,说这个汉子,像个摸不清他头脑的狐狸,所以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狐狸尾巴”。然而大家选这样一个狐狸尾巴当大队队长,还是有原因的。巴音特古斯是有狐狸尾巴,但他凡事能妥善处理。有的说:一个人一个性格吧。我看着这个巴音特古斯,有时想,不知他又有什么招,别让他给涮了,但是小心着小心着,临了还是被他给涮了。过了两天他还明着跟我说,被我给涮了吧,哈哈!说不准他这一声哈哈都有猫腻。
  听了这话年轻的马车夫就说:“别说我们这些老乡,他可是把公社书记都给唬住了。那天公社书记坐我的马车回公社时,问我:‘你们那个狐狸尾巴什么时候去了西边?’我故作不知地问:‘狐狸尾巴’是谁啊?书记嘿嘿笑着说:‘不知道吗?巴音特古斯啊。人们都说他是狐狸尾巴,看来真是狐狸尾巴呢!今年春天上面来扶持经费,他可真是把我给骗了,拿走了一部分资金。夏天国家摊派的畜牧数量上,他又给我使了一招,我有点生气,我们其他同志都笑了,说您生气也没用,批评了,他会说哎呀领导,是我不对真的不对。现在就不敢了!听这个,你别以为他真要变好了,他站起来告辞时却说,唉,就这性格改不了啦,您要是不饶我就罢了,我这个队长职务,我也实在干够了。大家还说陶力木大队怎能没有巴音特古斯呢?现在你们的巴音特古斯一到我的办公室,我就问你又想给我甩什么狐狸尾巴?小心都不成,还是会被他涮了!’我驾着马车去供销社、粮站,只要是跟着巴音特古斯队长,就能发现供销社经理、土豆站站长都被他涮了呢。”
  说实在的,巴音特古斯队长跟那些人沟通费劲,也是他的心眼儿,听说上面派来一些知识青年,他早就想好了安排在水利队,因为水利队那边也就几户人家,那边领导也会汉语,觉得他们沟通起来方便。不过,这个安排还是出了问题。
  一日清晨,水利队队长挺着鼻子说:“那些知青不像话!每天想吃好吃的,哪儿有那么多好吃的?”明显是告状来了。
  大家觉得他们是上面派来的,起初竟拿出他们爱吃的猪肉、鸡肉和鸡蛋来招待他们。可是哪儿有每天吃得上的猪肉鸡肉和鸡蛋呢?生活质量下降了,那些知青起初提意见,后来拿出了那个造反的精神,水利队队长就怕了。
  “猪、鸡、蛋要是不够了,你给他们吃牛羊肉呗!”巴音特古斯说。
  那个姓张的队长说:“他们怎么会吃呢?捂着鼻子,接近都不接近牛羊肉!”
  巴音特古斯笑着说:“哪儿有有肉不吃的?行,你先回去吧,我去看看!”
  巴音特古斯到了水利队,那些知青见领导来了,都围了过来,并说起生活质量下降的事儿。巴音特古斯笑着说:“行,行,没事!我会好好安排的!听说你们不吃牛羊肉?那你们爱吃什么肉呢?”
  那两个捣蛋鬼中一个叫张新华的一脸调皮样,说:“哎呀,我的领导,狗肉是找不到的吧?“
  巴音特古斯眼睛瞪大了,“那你们是爱吃狗肉是吗?那玩意儿,我们这儿可是多得是!”便叫来年轻的马车夫苏伊拉达赉,说:“你带一个小伙子去一下季发祥家里,他家有一个贼狗,说是要给人来着。去把那个杀了拿回来。但是别剥皮,完整地带回来!”
  到了下午,苏伊拉达赉把那条狗杀了带回来。巴音特古斯跟水利队的厨子说:“你去跟那些知青把这条狗收拾了吧!”
  那个苏伊拉达赉看着巴音特古斯这个样,有点忍俊不禁,对一起去的小伙儿说:“这老人家又不知在耍什么花招!这条狗一点肉都没有,那些知青吃得够么?”
  那小伙看了看周围说:“真是一群怪物!好好的牛羊肉,他们嫌膻不吃,居然想吃狗肉,这些人得有多少只狗才够呢?会不会把村里的狗都得吃没了?”
  正在剥狗皮时,巴音特古斯跟那个厨子用蒙古语说:“你当他们的面儿把这只狗的一条腿给剁了,那时我叫他们走!你把它跟山羊肉一块儿放花椒大料爆炒一下,再加一点土豆叶子炖一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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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那个爹啊!他们知道了就不得了啦!他们当中可是有几个凶神恶煞呢!”
  巴音特古斯听了撇了撇嘴。“乱炖一通,就是一辈子放牧的人也吃不出来。他们能知道?真笨!”巴音特古斯说完就跟知青们说要开会,把他们带走了。   从此之后,知青们吃的可都是“狗肉”了。年轻的马车夫苏伊拉达赉不由想笑,心想像巴音特古斯这样的汉子能有几个呢?把人家知青们像是哄五岁的小孩儿一样哄住了。季发祥家里哪儿有吃不完的狗啊?再一想吧,对这些不知一条狗到底有多少肉的人们采取这样的办法也是对的吧?总之,哄的和被哄的,都高兴着呢。
  三
  霜降过了就是立冬了。若是从前,这个时候牧人该忙完了打草工作,也准备完过冬和来年春天的柴火,除了需要放羊的那个人穿着厚厚的皮袄去放羊,其他人都暖乎乎地在家纺线、熟皮什么的。今年有所不同。陶力木水利队紧跟着“农业学大寨”、“牧业学乌审召”的号召。忙着“大会战”。
  公社下派的干部制定包括兽医、大小队长们,除了放牧的所有人都要参加这次大会战!陶力木大队的水利队上聚集了六十来个劳力。
  要干的活儿就是平地,一人平一亩地。这时又出矛盾了。推土的车不是每个人都能摊上一辆,而是两个人中间能摊上一辆。作为大会战总调度的巴音特古斯转动了眼珠子,布置说:“好,两人一组,两亩地,你们啥时候平整完啥时候就可以回去。不过,也不能两个好劳力一组!必须要一强一弱搭配一组。你们各自找搭档吧!”
  那时的人,有一点好,就是很听话。都找到了各自的搭档,各自报名说我跟谁搭档,巴音特古斯偶尔看情况做一点调整。最后,大多数组都是一男一女了,年轻人对此都比较敏感,跟其搭档说:“那就这样吧。咱俩结婚算了!”然后说对方是他的媳妇,嘻嘻哈哈一番。
  不过有一件事。安排来安排去多了一个人,那便是女知青吴玉珍。吴玉珍人长得漂亮,身材也好看,但是干起活儿来就是不行。说实在的,那些知青虽然学问高。然而劳动方面男的也不如当地的姑娘。所以,巴音特古斯给知青们一个个选了好的劳动力做搭档,到了吴玉珍的时候,已经没有谁给她当搭档了。吴玉珍看人的眼神总是有点傲,所以这边的年轻人有点怕那个眼神,背地里给她起了绰号叫“仙女”。
  这会儿吴玉珍没搭档落了单,那些多事的年轻人又开始多嘴起来,“干脆让她倒茶送水吧!她哪儿是干活儿的主子!她那竹笋似的手拿起沉的东西还不得劈啦啪啦折了?”
  一个说罢另一个接起话茬:“让她跟她的张新华做搭档好了!”
  这时年轻的马车夫苏伊拉达赉也来参加这次大会战。
  巴音特古斯见他便说:“哎呀,忘了苏伊拉达赉!行了,就你俩一组吧!”
  听如此安排,年轻人们哗地笑了,“哎呀,你可是有福啊!来迟了,还是有收获,这下可是有了一个漂亮媳妇!”
  苏伊拉达赉摸不着头脑,问他们在说啥,其他人给他解释一番缘由,苏伊拉达赉也是一个幽默的汉子,瞟了一眼吴玉珍说:“模样、身段还都行。只是想着是一个吃狗肉的姑娘。会不会嘴里喷出来的都是狗肉味儿?”如此一番玩笑话,引得同伴们哈哈大笑。
  那些知青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乐。要是说到这儿该干嘛干嘛就好了。年轻人无聊就无聊在这儿,扯着扯着就扯远了。苏伊拉达赉惹事了。他推着一车土边走边说:“咋样,我要结婚的对象咋样?七窍都在漏气儿,不也挺卖力的嘛!”
  他夹杂着汉语说的这句惹了事儿。本来对他们的笑抱有怀疑的知青们从苏伊拉达赉的这句话听出了意思,吴玉珍放下推车:“你说什么?!”
  惊慌的苏伊拉达赉没找到圆场的话,只好说:“我只是开个玩笑,开玩笑的!”
  吴玉珍瞪圆了褐色的眼,“你开玩笑是这么开的?”她的语气明显是想吵架,委屈的泪水滴滴滚落了下来。
  见此一状那个张新华一下子跳过来抓住了苏伊拉达赉的领口,呵斥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吴玉珍是你开玩笑的人?”
  张新华这样一来,其他知青也都跑过来了。张新华见伙伴们更是起劲儿了,左手向上掰苏伊拉达赉左手,右手手掌砍苏伊拉达赉胳肢窝,这个招数太狠,苏伊拉达赉一下子昏厥了。
  看这情形,本地年轻人都发怒了。说一定要揍他们这些知青,便围了过来。巴音特古斯很是着急,“嗨,你们!你们不能动手!一旦动手事情就闹大了!”他劝住了大家,将昏迷的苏伊拉达赉移到一边,叫了医生。
  现在事儿是已经出了!知青们紧张了一番,都不干活儿了,全回去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去找在水利队办公的公社干部告状,说这些人侮辱我们知青,要耍流氓,所以我们的一个小伙儿没能克制自己跟他打架了。滋事儿的是一个叫苏伊拉达赉的人。这事要是不处理,我们就不参加劳动,要是处理不妥当,我们就到旗里知青办去汇报这个事儿!听了这话公社干部吓得眼珠都快瞪出来,跑到工地上,用手指着巴音特古斯,“你们都干了些什么?这事儿要是捅到旗里,你们大队负担得起吗?”
  巴音特古斯也翻了自眼,不肯丝毫让步,“我倒是要为了这事儿去旗里说说。都给我们派了一些什么人?这像是来接受再教育的吗?还是致人残废来了?就算是知青。也有管他们的地儿吧?不管苏伊拉达赉说了什么,也有说理的地方,怎能就把人给打晕了呢?苏伊拉达赉可是三代贫下牧民子弟!”
  这下,公社的干部两下为难了。只好召开了由知青代表刘焕、巴音特古斯、书记尼玛扎布、公社干部参加的四人会议。
  巴音特古斯拍着刘焕的肩膀说:“这样吧,咱俩得去一趟旗里!还得带着苏伊拉达赉,得去医院给他检查一下身体!你把张新华也叫上!看看这个人检查结果是什么,要是落下了毛病,我们还得去走司法程序!苏伊拉达赉是三代贫下牧民的孩子!”
  这话听罢,本来来问责的刘焕忘了词儿。
  “哎呀,这事儿……”他为难地望着公社干部。
  看他这样,巴音特古斯乐呵呵地说:“这事儿这么处理最省事!你能说啥?我能说啥?因为咱俩都不是当事人!公社干部更是不知道事情的经过!”
  刘焕满脸堆笑说:“我想吧,这事我们还是内部解决吧!我给知青开个会,教育教育张新华,批评批评他!”他一下转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弯。
  巴音特古斯却说:“那苏伊拉达赉要是以后出啥事了,那可怎么办?”   这个话很刺儿,刘焕被噎住了。
  这时那个公社干部发话了:“我看这样吧!带苏伊拉达赉去公社医院看看吧。这事儿最好在这儿处理吧。处理办法是,巴音特古斯你去说说你们这边的年轻人,让他们说话留意点儿。刘焕你去好好教育你们的知青!然后下午必须都上工。那个吴玉珍就跟你一组了!”
  这明显是在和稀泥,双方都同意照办。怕事儿的公社干部长吁一口气,心想:哎呀,阿弥陀佛!这个狐狸尾巴,关键时刻可真是有用的狐狸尾巴呢!真还能抓住别人的弱点。
  四
  出了殴打苏伊拉达赉事件之后,牧民,尤其在当地年轻人当中,对知青们的看法开始有了变化。只是不知道而已,随着张新华殴打苏伊拉达赉之事,知青们到这儿不久就开始议论当地年轻人。无论男女一个个只是劳动工具,土老帽,男的像流氓,女的厚脸皮,见人家小伙子咧嘴笑,甚至有的还跟着走了……诸如此类的言论就冒出来了。当地姑娘小伙儿呢,一直觉得知青们有文化,懂事理,穿着利落,是一帮了不起的人,从而心生敬重,凡事照顾他们多做一些。然而张新华殴打苏伊拉达赉,其他知青护着那个粗暴的家伙变脸后,他们也开始心想:你们有啥了不起的?不都一样的人吗?为了一点玩笑话至于这样狂妄?你们不也是爹娘生的吗?我们这样尊重你们,你们反而不知好歹起来。于是大家都开始对知青们敬而远之了。
  这样的两级分裂,导致了知青们吃了苦头。对知青们来说,最大弱点就是干活儿。一是技巧掌握不好。二是吃不了苦也没力气。以前他们是靠当地的姑娘小伙儿,他们站在一边儿充个数就行。现在可不行了,那些人可不管你了,干完自己的活儿根本不看你一眼。加上那个巴音特古斯队长乐呵呵地说:“哎呀,我们的知青同志们可真行!上面派你们来肯定是为了让你们发挥模范带头作用的,你们真是发挥了带头作用啊!继续发扬吧!你们是早上八九点的太阳!我们把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呢!”一个没啥文化的人说了几句文人的话。知青们虽不知道他狐狸尾巴的外号,但是每每看见他都会心里发怵,能感觉到他是一个难辨真假的厉害主子。
  他们也立马明白了殴打马车夫苏伊拉达赉,等于惹了这个大队最不能惹的一个。苏伊拉达赉是这个大队唯一跑运输的。他好好的时候,知青们哪一个要是去公社寄信,或者去邮局取邮件……都要坐苏伊拉达赉的马车走一个来回。现在交通工具没了,那些知青到公社,只能徒步走六十里地。徒步,对他们来说是最为痛苦的事儿。尤其对两个女知青来说更是如同炼狱一般,走不了三十里地就会筋疲力尽瘫在路边。然而,还就数那俩女生去公社的事儿最多。
  对当地男女青年来说,吵一嘴打一架是很平常的事儿。气消了,哪一个先开口了,或者哪一个眼神儿温和了,脸上有了笑容,就自然和好了。说一声“你上次对我有点苛刻”,或者说“上次我没能压住火儿”。一切就烟消云散了。可是那些知青偏不。拿着架子,擦肩而过的时候还不正眼看人家一眼,这样一来,事态就好不了啦。
  冬日北风呼啸,极其寒冷的一天,苏伊拉达赉去粮站拉粮食回来的路上,见前面徒步走着两个人,一看便知是陆晓梅和吴玉珍。这些知青吧,跟乡里人不一样,走路不知往回看。所以,她们根本没发现后面走着四套马车,仍旧赶着她们的路。嘿,你俩还拿着那个架子?那我也没必要求你们坐车吧?苏伊拉达赉如此一想,就扬起马鞭,从她俩跟前儿无视地疾驰而过。直到这时才发现大队的马车从身边走过的两个女生有点不知所措,苏伊拉达赉却是没看见她们一般早已远去。虽说看见马车的她俩想搭车歇歇脚,但她们还是没有勇气喊住他。
  苏伊拉达赉的马车吃力地翻过了那边的土坡,车速慢了下来。不知苏伊拉达赉有意还是无意,车速一那样慢下来,却折磨起了两个女生的心。原本走不动了的两个女生现在望着马车的背影走在她们前面,越是觉得走不动了,这个感觉挺折磨人的,耐不住这样折磨的吴玉珍不由落泪了。见了她哭,陆晓梅反而咬起牙关,“不就赶了一个破马车吗!赶了马车又能怎样?还不是一个粗俗的流氓!”嘴里继续低声骂着说:“咱俩休息一会儿!他走他的!等他走远了咱们再赶路!”说着她就坐了下来。
  休息了一会儿,再走到一个土坡上又见苏伊拉达赉在她们前面不紧不慢地在走。她们明白了,这个苏伊拉达赉是在故意气她们。她们歇脚时他也停下来休息,她们赶路时他也赶起路。故意让她们看见他,折磨她们。
  恨,可以化为力量。你要是这样,我们就是累死在路边也不坐你的破马车!两个女生不由生起这么一股劲儿,如此一来也不知哪儿来的力量,两个女生脚步快了起来,雄赳赳气昂昂地径自超过苏伊拉达赉而去。苏伊拉达赉呢,好像还是没看见她俩一般,吹着口哨。那个调子刚好是毛主席语录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那一段。
  然而,两个女生超过苏伊拉达赉,反而更麻烦了。她们是想不让那个家伙赶上她们,但是。四套马车怎么也比她们快吧,没多会儿又被赶上。那个讨厌的苏伊拉达赉依旧吹着口哨,“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的调子。就这样,她们一路较真,走到了大队。到了大队,见苏伊拉达赉向大队部方向走了,两个女生就瘫坐在路旁。
  脚都起泡了,巨大的疼痛,巨大的疲惫,巨大的憎恨让两个女生同时嚎啕大哭。吴玉珍边哭边说:“打倒这个牛鬼蛇神苏伊拉达赉!让张新华再揍他一回!”语气里充满了恨。
  陆晓梅哭了一会儿,看着吴玉珍说:“就是因为揍了他,我们今天才这样受气受苦!但不管怎样,也不能这样对我们吧!”说完又哭了起来。
  不过,事情往往就是这么巧。真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寒冬腊月二十多号,大队派苏伊拉达赉去旗里进柴油机配件。他第一次去旗里,到处问那个卖柴油机配件的地方,终于找到那个地儿买完配件,吃了点东西填饱肚子就到了晚上。他走在街上找旅馆。有人告诉他,“从这儿往前走,左拐,见一个学校大院,过了就有一个旅馆!”他刚走过学校大院,见大院墙角有几个人影,忽然听到一个女生慌张地喊:“来人啊!救命啊!”苏伊拉达赉顿时止住了脚步。多么熟悉的声音啊!苏伊拉达赉惊讶。可是这个地方没我什么熟人啊。哎呀,是不是吴玉珍的声音?是,真是吴玉珍的声音!不过,吴玉珍不是回南京了吗?苏伊拉达赉顾不得那么多了,径自跑向出声的方向。   墙角传来拉扯的声音,又听见被人捂住嘴巴呜咽的声音。苏伊拉达赉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厉声吼道:“别欺负人!”听这个厉害的声音,他们好像吓住了,有两个跳墙跑了,还有一个没能翻越过墙,只好向东跑了。苏伊拉达赉毫不犹豫地拿起地上的包,拉起姑娘的衣袖就跑。他担心那几个人发现他就一个人,回来找他们麻烦。
  他俩跑到那个旅馆,到了登记处,吴玉珍才发现是谁救了她,目瞪口呆,“哦…原来…是你……”便说不出话了。吴玉珍上衣纽扣几乎没剩下,袒胸露怀不成样子了。
  登记处的女的仿佛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拧紧眉头说:“哎呀,这个地方可真是不行了,夜里出门太危险!前天在东边树林里有一个女的遇害,据说还没找到凶手呢!”
  这句话更是加剧了吴玉珍的恐惧,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苏伊拉达赉说:“扎,现在不管怎样,在你们旅馆住一晚,然后……”
  那个登记处的女的说:“旅馆已经满了!你们从这儿往北走,有一个粮食公司招待所。去那儿看看吧,或许也是住满了。刚才来了两个人,说那边也没客房了。”
  “你们这儿,哪怕在椅子上睡一宿也行!”吓得不成样子的吴玉珍求她。
  那个女的拧紧眉头说:“我一会儿就要下班了。不能让你们在这儿的。你们要是坐着也能过一宿,那还不如去车站候车室呢!”
  待到心情平复时,吴玉珍才发现她背的绿色小军包没了,便一下子蔫儿了。钱、粮票、证件介绍信都在那个包里。她知道自己已身无分文。
  现在连住店都不成了。吴玉珍老老实实地望着苏伊拉达赉,苏伊拉达赉立马起身说:“走,去车站!”
  五
  候车室大门开着,几盏电灯散发着昏黄的光,照亮着那个空荡荡的屋子。
  靠墙的板凳上蜷缩着四五个人,屋子里特别的冷。屋子中央有高高的铁炉子,但不像是生着火。见苏伊拉达赉走过去鼓捣那个铁炉子。板凳上的一个人呵呵笑了:“哪个来了都要鼓捣它一番,,以前这个炉子是生着火的,来这里过夜的路人多了,车站就把火给撤了。你身上穿的这身儿衣服嘛还行,能在这里过一夜,鞋子也好。不过,你老婆的衣服可不行。鞋子也薄。脚丫会冻着的。”他听那个汉子瞎说八道,不由想笑。好在吴玉珍听不懂他这些话,不然又得上天入地地闹笑话。
  三九寒冬真是了不得,没到半小时吴玉珍就开始打颤了。见这样儿,那个汉子以责怪的眼神看着苏伊拉达赉,“嗨,你可真狠心,你老婆冻得打颤了。你就不能敞开大衣捂在怀里?”
  苏伊拉达赉也以责备的眼神看着那个汉子说:“同志啊,你可别胡说八道!你看看她那个穿着打扮的样子,像是我老婆吗?是那个知青!你来抱抱看,可能会报警的!”
  那个汉子呵呵笑了:“什么可能啊,那是必然的了。那就没办法了。不过,要是这样过一夜,她可真会冻死的。”
  苏伊拉达赉说:“是呢。不过,这些人吧,都驴脾气一个,钻牛角尖钻得厉害。让她再冻一冻,实在不行我再脱大衣给她。”
  吴玉珍打颤打得牙齿都哐哐响了,苏伊拉达赉脱了羊皮大袄披给她:“脚也伸进去吧!”吴玉珍眼眶里布满了泪水。他担心这个家伙又哭起鼻子丢人,表现出满脸的不在乎,岔开话题,“哎呀,明天的车不知怎样,不会买不到票吧?”
  那个小伙子接着他的话说:“那也说不好,下午听售票员说下班之前已经卖出二十多张票了。所以我来这个冷屋子受冻呢。这趟车要是错过了,三天后才有车。那就完了!”
  吴玉珍听这个话吓着了,“那就真是……”
  她望着苏伊拉达赉,“你……你有钱吗?能借我一点吗?回去后……”苏伊拉达赉掏一掏兜,数了数钱。只有八块二毛钱。
  “一张票多少钱啊?”苏伊拉达赉明知故问。
  吴玉珍说:“四块八!”
  苏伊拉达赉说:“二四得八,二八一十六!哎呀!还缺一块四!”
  那个小伙儿说:“路上在苏海图(地名)还得吃一顿饭吧?一碗面条两毛五!”
  苏伊拉达赉说:“吃不吃的也不要紧,一天不吃也饿不死,只要到了公社就好说了!”
  那个年轻人从兜里拿出两元给了苏伊拉达赉,“好了,赶紧想着离开这鬼地方吧!”
  苏伊拉达赉不肯收他的钱,“你是哪儿的?拿了你的钱是好事,可我怎么还你呢?”
  那小伙儿说:“都是出门在外。哪个出门还背着家当的?还不还都先拿着吧!”
  苏伊拉达赉说:“那怎么行呢?要不这样吧!”他从包里拿出一顶绿色军帽给了那小伙,“这个给你吧!我的一个哥们儿是当兵的。他给了我这顶帽子,是真正的军帽!”
  对方眼睛里充满了喜悦,“哎呀,那怎么好呢?我拿了你的帽子,你不就没了?我是一直想有一个这样的帽子的!”
  苏伊拉达赉说:“拿着吧拿着吧!没关系!戴上漂亮的帽子也许会有姑娘喜欢上你呢!”
  那小伙又从兜里拿出一元钱,“那这样吧,我也没别的钱了!我再给你一元钱!”
  被羊皮大袄裹得暖暖的吴玉珍虽说没听明白这两个人说了什么,但是从他们的举止她能猜得出发生了什么,心想:真是奇怪啊!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就这么说得来,说着说着还给对方钱。以为苏伊拉达赉怎么忽悠了对方,看来也不是,好像拿帽子换的。世界上还有这么善良的人们啊?而且不是一个,这俩都是!一直以为“我为人人,人人为我”只是一个口号,看来不是!是真的!就说这个苏伊拉达赉吧!因为我的缘故被张新华揍了一顿都昏过去的人,现在给我穿上羊皮袄自己在受冻。这可不是他对我有啥想法才这样!唉。我这个人,怎么把人家的玩笑话当真了呢?!她心里不由懊悔,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裹着羊皮大袄身子暖了之后,吴玉珍又遇到了一个难题。下了车找旅馆遇到流氓的她一直没机会上厕所,现在感觉快爆炸了。她不敢这么黑的夜自己去上厕所。可又不好意思对苏伊拉达赉说我去小便,你跟我去一下!但是,总不能尿裤子吧?她在那儿扭捏半天后问:“这儿……这儿有厕所吗?”   苏伊拉达赉知道她在难受,跟那小伙儿说:“咱俩得走一趟,这姑娘好像憋不住了!我独自跟着也不是事儿……”
  对方说:“哈哈,你可真是摊上事儿了。好,好,一起去吧!厕所在东边儿,挺远的!”
  苏伊拉达赉跟吴玉珍说:“行,咱们仨一块儿去!”
  吴玉珍心里高兴,想着这个苏伊拉达赉可真聪明,我想啥他都知道了!
  夜里更是冷极了。苏伊拉达赉只是穿着棉袄,回来时冻得都打颤了。见他那个样子,吴玉珍想把羊皮袄还给他。苏伊拉达赉摆手说:“你可别!赶紧裹着身子在椅子上睡上一觉!”他走到那小伙儿跟前给对方点了一支烟,两人一起吸烟。
  “你给那个姑娘立功也罢,自己可别冻坏了!”
  苏伊拉达赉微笑着说:“怎么说我也是男人吧!跟她相比还是能忍受的。我刚才出去看见外面车边儿上有几根木头,休息一会儿出去拿进来在这个炉子里生生火吧!这一夜也就好过了!”
  寒冬长夜漫漫,苏伊拉达赉冻了一宿,勉强到了黎明时分,他就跟那个小伙儿到售票口前的铁栅栏前等着买票了。上车的人们陆续到来,候车室人满为患时,屋子开始暖和了一些。
  那个女售票员来了,两个汉子买到了三张票。终于踏实了。苏伊拉达赉举手挥一挥手中的票给吴玉珍看,吴玉珍高兴坏了,眼睛里充满了对苏伊拉达赉的谢意。
  太阳升起前他们上了车,中午到苏海图吃了个午餐,日落时分到了公社,落难的两个人像是活了过来。苏伊拉达赉把吴玉珍送到公社招待所,自己在去土粮站休息的路上,终于松了一口气。阿弥陀佛!终于甩掉这个麻烦的家伙!这样一个柔弱的家伙最好不出门才是!尤其是这样的冬天。衣服也不穿厚点,要是没碰到我,她肯定会冻死的。转念一想,自己也真是苦命的人!非要摊上这样的事儿。可惜了我的军帽!不过怎么说呢?不管怎么说也是熟人!见她遇到苦难不能不管吧?算了,就当是积德了吧!
  然而到了第二天,苏伊拉达赉才发现自己还得继续积德行善。他刚刚跟粮站的几位喝完早茶,那个吴玉珍笑着来找他。完了,这个家伙可是甩不掉啦!
  “你在那边没碰到去大队的车?”
  吴玉珍像是他妹妹一样撅着嘴,“我没打听!”语气里充满了撒娇。嘿嘿,这女孩可真是来劲儿了!怕男人的那个矜持到哪儿去了?
  “我打听了一下。看来这两天没什么车去我们那边。先不管它。坐下来喝茶吧!”
  吴玉珍一副欣欣然的表情,坐下来喝茶。苏伊拉达赉想,真是躲不过去的麻烦!她还有一个包呢,估计就是我的包袱了,人能走得动走不动还是个事儿。我跟这个女孩一路同行,那个张新华知道了还不得揍我一顿?你那么厉害。怎么不陪你这个姑奶奶出来呢?这个女孩也是。跟一个男人赶荒野之路,难道她就不害怕?
  不过,吴玉珍不是没想过这些。吴玉珍也知道苏伊拉达赉在想什么。她想,苏伊拉达赉可不是我之前想象的那种人!他为人善良,待人宽厚,真是一个男子汉,是一个好人!
  这世界上的人们都希望别人心地仁慈而大方,自己却不想仁慈而大方。他们利用别人的仁慈和大方自己捞点好处,还说别人傻啊!如此这般给自己圆场,想逃脱自己的罪孽深重。能有几个横竖都顶天立地的人呢?
  苏伊拉达赉背起姑娘的包,说:“好啦,你先走吧,咱们一起,别人看见了不好吧!”
  姑娘听了微微一笑说:“我才不怕谁说啥呢!”
  苏伊拉达赉说:“就算你不怕,我可是怕的!还是你先走吧!”
  吴玉珍只好先走了。苏伊拉达赉跟熟人抽了两根烟,聊了一会儿才上路。但他没走十里地就看见吴玉珍走在前面。于是苏伊拉达赉坐下来歇息。
  休息了半小时。再走不到七八里地又见吴玉珍在前方,并看见对方不往前走,正在等他。
  “你不往前走在等啥?”苏伊拉达赉有点生气。
  姑娘却面带撒娇,“我自己一个人赶路有点害怕,你怎么不跟我一起走?”又噘起了嘴。
  “怕?你不害羞吗?那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我先走!”
  姑娘像是苏伊拉达赉的妹妹一样拉着他的手,“不嘛!咱俩一块儿走吧!”被她白皙柔嫩的手拉着,苏伊拉达赉心里顿时有了一些异样,便慢慢抽出手,“你可真任性!好吧,一块儿走吧!”
  原来吴玉珍挺爱说话。她聊起陆晓梅和张文以前谈过恋爱,陆晓梅下乡,张文是自愿跟着她来的。张文的父亲被定性为反动派,正在挨批斗……
  走了三十里地,她就频频提出休息的建议。第一次苏伊拉达赉故意气这个姑娘,让她走了六十里地受尽了苦头,然而这次,女孩想起之前的经历就心里作怪,不走两里地就瘫坐在路边赖着不走。
  冬天白昼短,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了。走了一整天,离那个水利队还有十多里路。想找一户人家住一宿,但又怕人们说起谁谁领着人家女知青住在谁家了的闲话,苏伊拉达赉好像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在路边休息,两人分吃了几块点心,望着吴玉珍说:“好了,你要是把我当哥,你就得听我的话!我背你走!”吴玉珍就不说话了。
  “不然咱俩今天是到不了家的!你要是信任我,就让我背你吧!我不会对你怎样的!我就当是背一堆柴火!”累得不成样子的女孩站了半天,还是让苏伊拉达赉背起了她。
  苏伊拉达赉边走边说:“你可不能说让我背了你!人们会说笑话的!”吴玉珍哦地应了一声之后没过多久,苏伊拉达赉发觉自己脖颈子湿乎乎的。才知道她哭了。
  六
  如果在牧区。季节的变化是以梳羊毛、剪羊毛,夏季挤奶,秋季剪羊毛等来分别的,那么现在种起地来,就以播种、收割等种地术语来分别。此时,按这个来说,刚刚是收割后的时节。
  对于一辈子放牧的牧人和从小在城市长大的知青来说,这个种地,尤其是种水稻的差事,真像是入了地狱一般。尤其是那些知青,什么时候干过这样重的体力活儿啊!
  经过一个冬天的折磨,对于一个秋天的重体力劳动,接受再教育的知青们不能再受这样的苦头了,由此他们也开始为自己将来的出路有了彷徨,大家时不时讨论起这个问题。   知青当中刘焕年纪相对大一些,也比较成熟,他望着大家说:“你们这样讨论未来不可能有啥结果的!你们还是好好想一想吧!咱们不是来接受贫下中牧再教育的吗?但是你们看看,这个水利队上有贫下中农吗?住在这里的几户人家不是做买卖的就是富农、富牧!”大家听了刘焕的话,仿佛如梦方醒,纷纷说:“果真如此,我们提一提意见吧!其他大队的知青怎么都跟贫下中牧吃住、劳动生活在一起,却为什么老让我们住在水利队?”
  他们提的意见从公社反馈到了旗里,上面还真很重视这个问题,旗里和公社都批评了陶力木大队。
  巴音特古斯这个人,不管你是骂还是赞,他都只会冲你一笑了事。笑的时候眼珠一转,随之也就会有办法。
  “对对,这个意见很对!我也是这么想来着!公社需要找两个人参加养路队!给那边两名知青吧!不管怎样。那也是一个国家机关!肯定还有工资的!两名女知青就安排在富牧希日布家,等到六月三十号,让她们负责一群羊的放牧工作!公社还要派一名‘赤脚医生’去学习,让刘焕去吧!放马的奥特尔上安排张文和杨秀吧。剩下的那个安排在贫牧乌力吉图家吧!”
  他把几名知青都安排了出去,支部书记尼玛扎布听了频频点头,“这样大概可以的!现在的一个问题是,给两名女知青安排放一群羊,会不会欠妥?这些知青以为放羊是轻活儿。因为她们还不知道放羊的不易。放羊可不是简单的活儿。听说邻村的,给两名知青安排了放牧的活儿,结果他们要过周末,把羊群圈在围栏里,不见人影了呢!结果从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就没下过一只羊羔,羊也损失了不少。或者,给她俩再搭个贫牧伙计?玛努琪琪格如何?”
  其他人听了没吱声,巴音特古斯笑了笑说:“玛努琪琪格教育她俩?别忘了她本身也是一个土知青啊。”与会者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尼玛扎布也笑了,“差不多啊,说不准三人一起过周末了呢!嗯,那安排谁呢?怎么也得安排一个人!”巴音特古斯说:“安排南斯拉吉吧!”听罢这话,大家又都沉默了。
  南斯拉吉是这个大队富牧希日布的老婆。希日布夫妇在水利队劳改。希日布去年说了一句“清朝时吃肉来着,到了我们这一代开始吃咸菜疙瘩了”,惹上了事儿,招架不住自己惹的事儿。他就跳井了却了性命。如此一个富牧的遗孀,能把她安排在放牧的岗位?要是那些知青说“我们不是来接受富牧再教育的”话,那事情简直就麻烦大了!大家不说话,却都想到了这一点。尼玛扎布老人也想:南斯拉吉虽然不擅长农活,但放起牧来可是一个好手,嘿嘿,这个巴音特古斯,是想让那个女人离开农活呢。要是群众责问,为什么把富牧的老婆安排在畜群上,那上面还不得批评我们?不知道他到时候怎么解释?其实,其他人也想到了这一点。甚至还有人想,巴音特古斯这么做也是对的,巴音特古斯和南斯拉吉自幼一起长大,感情笃深。现在找到这么一个空当,巴音特古斯趁机要帮帮她。可是,怎么堵住众人的嘴巴呢?大家都不说话。
  “不过,话又说回来,南斯拉吉有富牧身份啊。不知道群众怎么看这个事儿!”沉默良久后尼玛扎布说。
  巴音特古斯又笑了,“就因为她有富牧身份才要这样安排的!两名女知青是上面派来的革命人士。都是早晨七八点钟的太阳,充满着希望!所以,教育并让她劳动,改造她的思想,让她走上新的道路的工作,由这两位女知青来完成!我看,这两位女知青最适合做这个工作。”听罢。参会的几位都乐了。他们乐起来的原因是,这个汉子怎么想到这样的办法?
  在这个大队,只要巴音特古斯说一句话,就没人反对的。去年,有两个年轻人上下串通,想以历史问题拿下支部书记尼玛扎布。自己夺取这个大队支部权力。尼玛扎布得知后有点害怕。告诉了巴音特古斯。
  巴音特古斯听了又笑了,“现在可真是这么个时候呢。要是真的那样,你可得想好对付的话!我得好好治一治那两个脑子进水的年轻人。应该能治好!”他知道那俩年轻人啥能量。巴音特古斯直接找到当大队会计的那一位,从兜里拿出了一个条子:“看样子是粮站的票吧?三月份,苏伊拉达赉拉来供应粮报的数好像是一万两千三百二十斤。难道粮站写错了?或者是这个苏伊拉达赉给粮站那帮家伙推了人情?”听罢这番话对方目瞪口呆了。原来还有这样比账本都清楚的人!斤数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如此质问下要是跟他拧着干,那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这……这……粮站王站长开口了,我……也是……没办法才那样!想着,也许以后给我们大队多一些白面……啥的……”他只好如实交代。
  巴音特古斯笑了,“是啊是啊,这不就出事儿了吗?粮站那些老爷们用猪肉炒的菜据说特别好吃呢!难怪!粮食喂养的猪肉能不好吗?行吧,这事儿就这么了了吧!这可是第一百一十三张票!这事儿除了我和尼玛扎布书记外,其他人还不知,就这样了吧!年轻人啊,以后可是注意点!”被人抓了把柄的会计自那天起见了巴音特古斯和尼玛扎布就只看他们的脸色,服服帖帖的了。
  另一个年轻人是一个小队长。巴音特古斯直接让人把他叫了过来,笑了笑说:“你犯什么糊涂呢?听说你想鼓捣尼玛扎布老汉?你可真傻!尼玛扎布老汉知道了你私通色仍的老婆到西边儿拿三只羊换了米面的事儿,问我这事儿怎么处置呢!我说了,现在羊头数要是不差的话,就悄悄的吧。你现在反倒想拿下老汉?老汉要是把你的事儿喊出来,你会怎样?跟人家的女人私通可是作风问题,偷卖集体的羊,这是偷窃罪!那么,你们俩得陪老汉一起低头挨批了!低头挨批也估计无法了事!可能还得去蹲牢房!”年轻人听了扑通给他跪下了。
  其实尼玛扎布老汉根本不知道这些事儿。不过,尼玛扎布老汉是非常了解巴音特古斯的,所以凡事把他推在前面。
  几天之后,一切如巴音特古斯的安排落实了。张新华和那个多事儿的小伙子被安排在养路队,他俩高兴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跟巴音特古斯说谢谢。巴音特古斯不由想笑,被割了耳朵的狗对主人忠诚,真是被言中了。你俩先高兴着吧,那地儿可不是一般的地儿,聚集了各地的铁汉子,都不是善茬子,你们要是像在这里那样撒野,肯定有人收拾你们的。呵呵,那也是一种再教育!什么人需要什么教育!两个多事儿的主子,就这么安置好了。刘焕呢,相对这些人成熟多了,让他去参加医生培训,像是挠了他发痒之处一般高兴,最起码他不用干重体力活儿了。也不管其他人什么安排了,还给巴音特古斯送了两盒南京烟。   去放马的两人也挺高兴。放马骑马溜达总比参加体力劳动流汗强吧!
  巴音特古斯找空见了南斯拉吉,说:“你呢,跟那两个女知青一块儿看护一群羊。那两个人,可是什么都不懂的小毛驴。那群羊,可是全靠你啦!不过,你就当她们是那群羊的主人,把责任推给她们!那样,她们就被拴住了,我是以那两个知青教育你改造你为借口这么安排的,所以呢你就真的装出一番被教育被改造的样子来!这样一来,你也能料理好你家里的事儿,一个家要是没了主人不管不顾的,不到两年就荒了。再说,你放放牛羊,还能吃点奶食,怎么也比那个耕地的农活儿轻一些吧。”自从运动开始,被定为富牧总遭人白眼的女人南斯拉吉满眼噙着泪水说:“好。好,……也就你成全了我,成全了!哎,说老实话,我真是干不了那个翻地种地的活儿!就是想坐在山头望一望牧场。人活着,被人当鬼一样对待,可真是难受!”她说着说着呜咽了起来。
  巴音特古斯这会儿忘了笑。说:“好啦好啦,坚强一点!人,是能够熬过这些困难的!我告诉你一个办法!你就装作不懂汉语。无法沟通的时候,她们奈何不了你的!慢慢就知道怎么对付了!她们也不过那样,人多了,你一句我一句地有闹腾的劲儿,现在把他们都解散了,该老实还得老实。毕竟我们在自己的家乡呢!”
  南斯拉吉听了这些话,心里更是感动,真想像年轻的时候那样将脸贴到巴音特古斯脸上,不过始终还是没那么做。
  七
  巴音特古斯队长领着两名女知青赶着一群羊过来了。明显是很多户人家的羊,各家羊聚集在一块儿,有个空挡儿就要往自己家跑的样子。巴音特古斯跟两个知青说:“好啦,这些羊得小心看护!一不小心它们就会往家跑的。还有,这个集体的羊吧,不能让它们死。死了羊就得惩罚。多少母羊接多少羊羔是有硬性规定的。要是达不到那个定额,还会受惩罚!”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表格,“不过,因为这个羊群是刚集合起来的,所以定额定得低一些。就是说,一百只羊死亡率可以百分之五。一百只母羊应该能接九十只羊羔!”那两个知青似乎没怎么明白他解说的这些。眼里一片茫然。
  这个大队曾经出过这么一个故事。六月三十号畜牧定额的时候,有一个汉子说:“死亡率嘛我可以掌控,出生率嘛那是公羊的事儿!”不过,这两个知青连这话都不明白是真的。
  快到她们住的地方时,巴音特古斯说:“给你们俩还得交代一个任务!你们这个放羊点儿上还安排一个富牧南斯拉吉。对她进行劳动改造。你俩呢,是革命知识青年,要好好监督改造那个富牧,让她走上新的道路!这个人要是出了什么事,也得由你俩负责!”她俩听了这番话,眼皮都耷拉下来了。原来放羊也这么麻烦吗?难道是说死了羊要赔钱,死了人要偿命?她要是自己死了,那我们怎么办?她们虽然想护着自己说几句,但面对巴音特古斯终归没能说出什么。她们明白这个男人看起来呵呵哈哈的,但是只要谁顶撞了他,那就都没好果子吃。
  陆晓梅说:“哎呀,巴队长,这个人能不能不交给我们?”
  巴音特古斯说:“这可是大队管委会定的决定!我独自更改怎么行?那。这样吧!你俩先按这个规定工作!我给那个富牧的女人也好好交代一下!想想,应该是没问题的!这个羊群可是新集合起来的羊群啊!你俩可不能离开!天天得跟着!慢慢就学会了!”
  第一天,她们把羊圈起来就休息了。第二天,陆晓梅和吴玉珍赶着羊群去放羊,就出了事儿。羊不认得羊圈也罢了,放羊的人也不知道方向。到了中午羊群要回羊圈,开始四散开来,她俩勉强追追赶赶聚集到一块儿站到两边儿。想回家,但也不知道家的方向。她俩饥渴交加之余就顺着羊群走向赶了一阵,结果方向好像错了,前面见茫茫的原始密林。陆晓梅年龄稍大一些,就让吴玉珍守着羊群,自己走到坡上一看,无论望向何方都是灌木丛林连绵无尽,她不由害怕了。
  南斯拉吉收拾了一会儿家,又收拾了收拾院落,见她俩还不赶羊群回来,想想她们回来时该饿了渴了,就煮了茶。喝了一会儿茶,喝完茶继续等她们回来。
  到了午后,她俩还是不回来。南斯拉吉大概猜到了其因,出去找她们。走着走着她走上了布日乌力吉山坡上一看,见两个女孩在东南方守着羊群,羊群已经在灌木丛中卧下了。她们好像没看见南斯拉吉的身影。唉,可怜的,像她们这样的,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能放羊?南斯拉吉想着走到她们跟前儿,那个吴玉珍又饿又渴又怕,眼泪汪汪地站在那儿。南斯拉吉觉得有点好笑。她赶着羊群往回走。
  两位知青根本不喝南斯拉吉煮的茶。自己煮了一点米饭嘀嘀咕咕吃完后忽然变了脸。她俩恶狠狠地瞪着南斯垃吉:“富牧南斯拉吉,你低头认罪吧!”南斯拉吉不知发生了什么,有点慌张,不过还是听她们的话,在她俩面前低下了头。
  “你为啥笑话我们?”陆晓梅这么一说,南斯拉吉才知道她们为何让她低头认错了,但她想起了巴音特古斯跟她说的话,摇头摆手,“我不知道!”
  她这副样子让她俩更是气急败坏,呵斥着“你咋就不认罪”,陆晓梅还来掐了她几下。南斯拉吉心想,听说小脚女人会掐人,看来真是!我笑还犯法了?你们不是说不打笑脸人吗?蒙古人倒也有一句谚语,要被遗弃的女人撒尿都是错的。哎呀呀,真是的,人要是有了被人说的把柄,就什么都不对了啊。
  面对骂了也不说话,掐了也不说话的人,她俩好像也没了办法。陆晓梅说:“晚上你放羊群去吧!”就当是惩罚。这话,南斯拉吉听来却是十分美好的。她拿起头巾就走出门。
  南斯拉吉引了羊群后又赶到草场上。跟着羊群,她凭羊耳上的印记分清哪些是谁家的,哪家的头羊是哪一只,有多少羊羔,她心里都有数。并见几只没了羔羊的母羊奶子在发胀,就抓住那只羊往手心里挤奶,向天空祭酒了一下,自己喝了一会儿。虽说在手心里挤的是羊奶,但是对多少天没喝到奶的人来说,那也是好喝得不得了的。唉,老天啊!我受难成这样!连个奶筒都没有。明天带一个筒子吧。好好做点奶食品再敬献给您!
  那个歪犄角的花羊看来是达力扎布家的,看得出是一个跑在群头的得瑟匠,不留意的话会把整群羊领到达力扎布家的。那只淘气的白羊,看来是吉日嘎啦家的头羊。这两家也是,非要给这样的羊,这不明摆着要拆散羊群吗?南斯拉吉装作不经意地走到那两只羊跟前儿,倏地抓住它们,兜里拿出麻绳轻轻绊住它们的后蹄。   羊群最后落脚在一片芦苇摇曳的坡上。南斯拉吉坐在长有锦鸡丛的坡上,望着有时不安分的羊群给着不同声音的讯息,望着牧场内心舒畅极了。哎呀,这样闲呆着也不好,应该带一点针线活,看羊群的同时哪怕只是几针,缝缝补补做一点事也好吧?南斯拉吉这般想着又笑了。还想缝东西呢!巴德玛阿姨说过吧,现在的女人哪个会做真的针线活儿?不过是在缝补裤子或是做双鞋子。鞋子也是,给贫下中牧给了一点点条绒,还能做个鞋子,像我们这样的富牧啥都没有!她想着望了一眼牧场的边际,想着巴音特古斯会不会来,想着想着,她因了自己的这个想法不由害羞。
  第二天南斯拉吉起了一个早,熬了茶喝过茶,趁那两个还在睡觉,到羊圈里,抓住那些有羊羔的母羊,用稀稀的羊粪和羊毛缠住了母羊乳头,将它们放了出去。然后她拿着一个瓷罐子一个小桶随羊群而去。
  那两个头羊动了坏心思,想把羊群往自己家的方向领,南斯拉吉喊:“差得(放羊时的一种信号语言)!你这个歪犄角羊老实点!”那个羊畏惧了她的呵斥声,开始老实地吃起草来。那个样子仿佛是说:你连我的名字都知道了啊!这个人,我是拧不过的!
  待羊群落了脚,她走近那几只没有羊羔的母羊,蹲下来叫它们“唧、唧、唧”,那几只羊都想让她为它们挤奶,向她跑了过来。南斯拉吉不由鼻尖发酸,唉,霍日海(悲悯怜惜之意的语气词)!只有这些羊不讨厌我是富牧啊!她挤了那几只羊的奶,用冰草枝蘸了奶,向天弹祭一番后自己喝了一点,而后挖了冷蒿根,用带去的水清洗了一番搁在瓷罐里,朝着北方将水桶里的奶倒进瓷罐子里。她想着,几天后我就有酸奶了!她心里美美的,用白色棉布裹住瓷罐子,吊在臭李子树枝上。
  到了中午,她把早晨缠封乳头的母羊赶到一个洼地,清理乳头,一一挤奶,满满一桶。她心里欢喜极了,真是有畜就有油水,不管怎样,这日子好过了!
  到了第十天,羊奶就多得吃不完了。现在可怎么办呢?攒点还能炼点黄油,奶豆腐奶渣。南斯拉吉到了很晚的时候,提着满桶的酸奶回了家。过了一些天了,她俩应该忘了我那天笑的事儿了吧?南斯拉吉这么想着。可是,两个并没忘。南斯拉吉回来一看,那两个女知青正在包猪肉馅儿的饺子。南斯拉吉煮了一壶茶,喝完了等着她俩包完饺子。
  不一会儿吴玉珍来叫她:“你去吃饭吧!”她俩这是怎么了?今天想起给我吃饭呢?南斯拉吉到了她俩的屋子。陆晓梅给她盛了一碗饺子,又递了一双筷子。南斯拉吉咬了一口饺子,感觉有点异样,她仔细一看,原来是包了半湿的羊粪。哦,原来她俩在跟我复仇!唉,也真是不会整人!怎么不拌点儿其他东西?羊粪可是干净东西啊!她把羊粪放在了桌子上。十几个饺子中有五粒儿羊粪,她一一剔出来放在桌子上,她吃完饺子拿起五粒儿羊粪走了出去。南斯拉吉想,霍日海,你们也会有那么一天的!我就当这五粒羊粪是畜牧的赐予吧!我可不扔掉它们!这些羊终归都会属于我的!
  八
  不过,牧马人冬日布,可不像南斯拉吉那么好欺负。
  他的成分是贫牧。也是这个大队不可惹的一个。人们常说,巴音特古斯是笑着治你,这个冬日布治人可是来硬的凶的。什么话,他都会说得直截了当,很是倔强。加上他又是一个搏克手,一般小伙子三五加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对手。再烈的马,到他手里,也只能乖乖地当他的坐骑。巴音特古斯他俩是同年生人。大家都想这俩厉害的主子要是碰到一起,那会怎样呢?他俩倒还真没啥事。见了面呵呵笑着,冬日布骂他是“狐狸尾巴”,巴音特古斯会笑他是“傻牛”。但并不跟对方使他们各自的厉害,两人说着说着就能说到一块儿。
  听见巴音特古斯给他带来了俩徒弟,他狠狠瞪了一眼说:“这些人可都是花瓶一样的人。而且还都像瓦罐一样脆弱,听说有的摔下马背就没了知觉,有这么脆弱吗?”语气比较横。
  巴音特古斯笑了笑,“给你饮个马啥的,也不是帮手嘛!”
  “那倒好!那行吧,留下,留下!”
  两名知青就这样,每天在饮马井上待着。相比张文,杨秀比较懂得人情世故。他让马车夫苏伊拉达赉从公社捎来一条“太阳”牌香烟,时不时给冬日布一盒,并师傅长师傅短地叫着。他是想讨好他,然后得到他的允许,去骑马放马。冬日布看得出他们的小心眼儿。说:“我也不是不让你们骑马!是怕你们骑马出点啥事儿!要是从马上摔下来,或者神志不清了,多麻烦!”
  杨秀听了说:“那咋办啊?不会是一辈子我们都不能骑马吧?那些年纪轻轻的蒙古女孩们都在骑马呢!”
  冬日布说:“他们是怎么长大的?你们怎么长大的?他们可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你们是在热炕上尿盆边儿上长大的。怎能比?好吧,你们要是想骑马,那就先得学会摔跤!搏克,是什么意思呢?就是结实。你们要是学会摔跤,身子结实了,筋骨强了,摔下马背也没事。”教他们摔跤的时候,他摔倒他们无数次。
  练摔跤多日,他们开始耐力持久了一些,冬日布开始轮流带他俩去放牧,让他们认牧场。哪一个去放马回来都显得无比骄傲,碰见路人时故意让马儿跑起来,仿佛在告诉别人我是牧马人。我骑着马要去放牧啦。
  “你们这两个臭小子!还没咋地就开始拿起架子!真正的牧马人是要跟烈马较量的!骑着老实的马跑个碎步,谁不会啊?明天开始你们学驯驯烈马吧!”听冬日布这么一说,他俩也是一股年轻气盛的样子,齐声说:“好!”
  次日,一匹未曾受孕的母马到井上,冬日布给他俩腰间都系上了马绊到了井边说:“你们看着啊,我给你们擒马,你们骑吧,但不能让它跑掉!谁要是从马背上摔下来,我找谁算账!行不?”那俩异口同声答应了。
  马儿们陆续到了井边,往水槽涌来,冬日布跟往常一样,将一桶水慢慢往水槽倒,马儿们渐渐放松了警觉。冬日布倏地抓住一匹骟马,说:“来,张文,你骑上!”
  张文听他的话骑了上去。冬日布撒了手,那匹骟马企图甩掉背上的人,尥蹶子几下,张文耐不住摔了下来。
  “你这个没用的家伙!怎么被马甩了!”冬日布骂着拿鞭子抽了张文几下,张文被马甩下来,又让马跑掉了,觉得自己错了,就忍了那几下鞭子。   “行,接下来杨秀准备!”他趁着再倒一桶水的功夫,又擒住了一匹骟马,让杨秀骑了上去。同样,杨秀也被甩了下来,挨了几个鞭子。
  “瞧你俩那个窝囊劲儿!哪儿有男人的样儿!像是冻萝卜似的,一点劲儿都没有!二十多年的饭,吃到哪儿去了?三岁骟马的三个蹦跶都忍不住,还想当牧马人!你们那个是腿吗?是腿就该夹得住!你们的腿难道不是腿,而是树杈吗?”冬日布抽了人家还没完,还骂个不休。
  之后,每当饮马时他都会擒几匹烈马叫他俩骑,这样下来,他俩慢慢骑得像模像样了。冬日布脸上也开始见了笑容,“就得是这样!男人嘛,要骑得了烈马,要追得了女人!像你俩这样,都二十好几了,耷拉着那个家伙有啥用!西面艾里(人家,户)刘家的姑娘放羊经常在这东边儿柴达木(空旷地)转悠。可能闻到你俩后生的味儿了。你们也当是去放马,直接奔过去。牵着马碍事儿,先把马绊住。然后,就在那边芨芨草丛里按住她。要是跟那个姑娘不好意思,你们还有俩女知青呢!她俩不是在希日布家放牧吗?就在南面林子边儿上。你俩一块儿过去,一个领着一个去那边洼地不就行了?这些难道不是年轻人该做的事儿吗?”
  俩知青听着他直来直去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冬日布也笑了:“或许你们不能那样!要是那样真就出事了!我是开玩笑的!你俩可千万别惹刘家的姑娘!一旦惹了,那就跑不掉了!你俩娶那个没文化的姑娘干啥!蒙古族姑娘呢,是有很多。不过……如此一想,你俩耷拉着那个家伙抱着枕头睡觉也是正常的!正常!哎呀!可惜了这么好的青春年华!”冬日布就是这样教育知识青年的。那俩虽然嫌冬日布没文化、粗鲁,还有点傻气,但是他们也欣赏冬日布身上散发的那股大老爷们的劲儿,心想:这个人看起来像个爷们儿!也许从前古代的英雄就是他这个样儿!于是乎,每当冬日布脸色不好的时候,他们就像见了猫的耗子一样。
  一日清晨要喝早茶的时候,冬日布望着他俩说:“对了,你俩得学点蒙古语!牧马人嘛,要经常碰见牧马人、牧牛人、牧羊人的。还得问牛羊的去处、问问马儿的去处。人家告诉你了。不就减少冤枉路了吗?昨天我碰见后队的牧马人。他说你们那俩小伙子咋回事?见面招呼都不打,问话也不回。什么呀那是!像是枯木草人儿一个!他说你们这样可不好!在我们这儿那些给人砍柴割草换肉填饱肚子的特木格图汉人也能凑合着能说两句蒙古语,见了人还说‘赛拜努’呢!相比之下,你们还是文化人,要是想学,有啥学不了的?肯定能学好!这样吧,我给你们教一教吧,咪咪是猫日,狗是瑙海,你的嫂子是玻日根。还有:东是准台,西是巴润台,南是额木讷,后是汇纳!赤那是狼,浩尼是羊,狼吃羊是赤那浩尼伊德乎!”那俩特别高兴地记下了他教的这些话,并很快就学会了。冬日布竖起大拇指说:“对对!你们真行!你们比起特木格图的汉人说得地道多了!”这家伙兴奋了,就教他俩在牧场上见了老人该怎么问安,说什么话;遇到年纪相仿的,怎么问候,说怎样的话;问马的行踪怎么问;马的颜色蒙古语怎么说等等,那俩小伙子跟人交流就方便多了。
  有一天,杨秀问:“师傅,您只是教了我们见老人怎么说,见同龄人怎么说,没教我们见到牧羊姑娘怎么说呢!”
  冬日布听了哈哈笑,“那简单!要是遇见小媳妇,你就点个头,道一句赛音拜努!之后再说‘玻日跟,玻日跟,玻林赛,玻楞布达哈伦赛,北京沙经花日赛,玻鲁日伊西布盾赛(现成的嫂子好,现成的热饭好,瓷瓷有花的好,杵杵杆粗的好)!’要是遇见大姑娘,你们也点点头问个好,之后再说,‘扎姐扎姐扎嘎德乌格,扎汉由木乌苏格德乌格(姐姐教教我,让弟弟长一长)!’她们一听准会乐。”冬日布教得有点邪乎。那俩呢,居然不知轻重,一五一十地记了下来,认真读着读着就会说了。听他们说着,冬日布又忍不住地笑。
  这么教他们没几天后,巴音特古斯来放马的牧场看两个知青,见冬日布就笑了,“你都给你俩徒弟教了一些啥呀?你那两个爷鹦鹉学舌。到处说你教的话转悠呢!昨天在那边芨芨草滩见了人家小媳妇说什么现成的嫂子好,听说人家小媳妇吓跑了。还不知见了谁家的姑娘喊扎姐扎姐了!你这么教育可是不行的!这是啥教育啊!”冬日布听了也笑了,“有啥关系!不管怎样,学一点是一点,也许以后对他们有用的。年轻人还得像个年轻人不是?要是真把自己当知青拿个架子。以后谁还跟他们接触啊!”巴音特古斯说:“不过,你的两个徒弟可真是变化不小呢。见我还问安,还说赛音拜努,还问我身体可好,还问我有没有见过他的枣红马,蒙古语说得真是地道呢!他们一说蒙古语,表情都像蒙古人了!”
  到了晚上,两个知青放马回来后,杨秀看了看师傅的脸色,问:“师傅,您是不是教我说不好的话了?”冬日布呵呵笑了:“可不是骂人话!”然后给他翻译了那些话的大概意思,杨秀听了吐了舌头,“师傅啊,您可真是害了我!不知人家会怎样想我!”冬日布听了又嘿嘿笑了,“没关系的!年轻人嘛,开开玩笑挺好的!再说,人家一听就知道是我教你们说这些话的!所以,没事的,没事的!”
  九
  跟张新华一样,另一个蛮横的小伙子叫王华明。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俩在南京时并不相识。就是下乡被分到一个旗里之后,因各自的言谈举止,被彼此吸引而相识,甚至因对方提起南京街头有名的打手流氓而臭味相通,很快成了好哥们。
  张新华不是什么有名的打手,但他父亲曾是大领导,他生长在机关大院,是大院孩子们的王,领着七八个游手好闲的人,每天闹得鸡鸣狗跳的。那个王华明呢,是市井里无所事事的一个,但他不是头头,只是一个小跟班儿,所以现在他也只是张新华的兄弟、是徒弟而已。
  旗交通局属下的养路队在公路每五十公里处设一个修路点儿,那个点儿上有两个正式工做管理,下面从每个公社招了二十名临时工,给这些临时工每天一块五毛钱的工钱,所以愿意来这里干活的人不少。不过,也不是谁想来就能来,也得靠公社推荐。公社还得看这个人的家庭情况什么的。一般选一些家里生活困难或者在公社不怎么好好干活的小青年来这里,所以这个地方成了各地小痞子聚集的地儿。
  上面派到养路队的负责人是一个不知给人留情面的连把胡子,人称“路霸”。你要是做对了也罢了,一旦做错了,他定是直骂你“你妈×”。不过,这里活儿倒是轻巧。二三十个人赶着几个骡子拉的车,路面哪儿出现坑坑洼洼的情况,就拉来几车泥土填平一下,哪个路段淤泥陷了车,拉来几车油蒿,将其根朝上摆放后再拿沙土压住等等诸如此类的活儿。   张新华、王华明两人初到这个队的时候,看他们是大城市来的,又有文化,派来的人又有面子,所以很受尊重,让张新华当了养路队副队长,包括“路霸”也说两句好听的话,以示礼貌。然而,这两个家伙是不知好歹的。没到一个月,张新华就成了个爷。提出了不适应修路、住房饮食不对等等一堆要求,让那个“路霸”开始恼火了。要是换一个人,他早就说十五个“你妈×”了,然而,跟张新华却还不能说。因为他知道张新华有点傻劲儿,而且还会拳脚功夫。听他自己说。他在南京的时候,就特别能打架,是一生气就挥着刀冲进人群中开血路的敢死将军,王华明能证明这些,也老说起张新华以前的故事。
  正在这个时候,本地也有一个傻帽儿叫杨二娃,跟张新华在一点小事上起了冲突动起手来了。张新华打得杨二娃口吐鲜血、耳朵撕裂,搞得其他二三十人都对他发怵了。
  这样一来他更是大家的爷儿了。张新华从不干活儿。大家干活儿的时候,他站在旁边指挥这指挥那,一见他手指翘起来,就有人给他夹烟、点烟。他成了谁都不敢冒犯的一个,那个王华明也在他的气势庇护下飞扬跋扈。
  一日,那个“路霸”见了巴音特古斯合掌说道:“哎呀,阿弥陀佛!你们队给我们派来了什么人啊这是!真是两个阎王爷!”巴音特古斯幽默一笑,“怎么样?是不是很任性?那个,可不是我派给你们的!是上面派给你的!您也是因为有贫下中农身份才当的这个负责人!你得对他们进行再教育啊!”对方学蒙古人单掌竖在脑门,“他还能再教育?说不准他要把我们再修理呢!”
  巴音特古斯又笑了,“人们不是说你挺厉害的吗?他厉害的时候你收拾收拾不就行了?我可是知道的,他俩也就声势大了一些,其实没啥力气!没啥!你看看他们那个体格,腿像个麻秆儿似的。只是动作敏捷了一些而已!”
  “路霸”说:“哎呀,巴队长,请把他俩带回去吧!然后我从你们队再要三个人!”
  巴音特古斯听了眼珠转了转,又笑了,“要不这样,我不要回那俩,再给你加俩!我给你的俩,刚好是前面那俩的克星!”对方挠了挠头,“哎呀,巴队长,这都几个了?您可真是厉害啊!是不是又要推给我两个厉害的主子?”巴音特古斯说:“那行吧,你要是不信,那你就继续受那俩凶神的气好了!我收回他俩是不可能的。他们也是公社选拔派给你们的人!”对方只好就依了他。
  然而,见了巴音特古斯再派来的人,“路霸”才知道自己上当了。人们都说这个巴音特古斯是一个狐狸尾巴,看来果真如此。这真是什么人啊?
  派来的两个人一个叫巴图毕力格,另一个是不足十八岁的小男孩。那个巴图毕力格看起来身材魁梧,但是见了生人就一脸害羞和惊恐的表情,要是谁多看他两眼,他就紧张得站了起来,仿佛是在他鼻子上抹了屎都不会吭气的老实人。干活儿是没的说,很卖力很能干。吃得也多,两三个大碗饭再加几碗肉还看不出他是否吃饱,干完该干的活儿也就知道坐在一边儿捻线。
  这个汉子能是他俩的克星?!来是来了一个好劳动力!唉,反正已经答应了,也没办法了。就当是你们多派了两个人吧!“路霸”想。
  夏末的一场雨下得甚好,牧场被雨水清洗得清新干净,远处山梁上云雾缭绕,展现着夏季的美好。
  去旗里的公路旁搭了六七个布帐,那是养路队的帐篷。趁着这样好雨时节,养路队想把芒吉斯图(地名)几个高坡路修好,便号召起全部人马开始做野外工作。
  对于农村人来说,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儿,但对两个知青来讲,实在不能适应这样的风餐露宿。单布帐篷里到了午后晒得实在热得不行,张新华本来气有点不顺,加上巴图毕力格打呼噜声音像是吹海螺一般,他听着实在睡不着。
  张新华生气地踢巴图毕力格的屁股说:“嗨,你让不让人睡啦?”巴图毕力格醒了,“怎么了?我是不是打呼噜了?我这个人一旦枕头不合适就会打呼噜。好了好了,我不睡了,你睡吧!”又拿出羊毛,开始捻他的线。
  “嗨,你就不能洗洗脚?整个帐篷全是你的臭脚丫味儿!”
  那个巴图毕力格有点不高兴了,说:“唉,我们这乡下,吃的水都是从老远拉过来的。哪儿有我洗脚的水啊!”
  张新华横了吧唧地说:“你要是不洗脚,那你就滚出这个帐篷!我们可不想闻着你的臭脚丫味儿!”
  一向老实巴交的巴图毕力格忽然发怒了:“你说什么?请你放尊重一点!”
  然而欺负人欺负惯了的张新华又犯二了,他掐着腰向外指着说:“你现在就给爷滚出去!你要是说一句不,爷就捅死你!”他说着就从兜里拿出一把弹簧刀。对方却没有丝毫的畏惧,“你瞧瞧你自己那个样儿!稍微粗的一根草都能绊倒你!你以为你声音大就能吓唬我?你脑子有问题吧!”张新华听了倏地起来想拉巴图毕力格。然而,巴图毕力格不是苏伊拉达赉,他将扑过来的张新华握住后一推一拉就弄倒在身下,他手中的刀也掉下了,没经起巴图毕力格压两下就断了。
  “臭小子,你可真是不知好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经不起我拽一下,刺沙蓬一样的家伙,嘚瑟什么呀你!”巴图毕力格环视了一下围过来的人,厉声呵斥,“不是还有一个同伙吗?让他有啥带着啥过来!”
  那个王华明见巴图毕力格没挪窝就擒住了张新华,并把他压在膝下,就没了胆子过来帮忙,跑到“路霸”的帐篷里,告诉了他这里发生的事儿,“路霸”听罢赶忙跑过来了。
  张新华的嘴巴还是不老实,被压得喘不过气,但还在叫骂着,说爷爷绕不过你。“路霸”着急了,说:“嗨,你压得轻点儿!别让他窒息出了人命!要不,你放了他吧!”巴图毕力格没放下,反而把两个手指伸进张新华的嘴巴,“你再骂一下,我就撕了你的嘴!”
  大家都担心,现在要是放了这个火头上的家伙,不知后果会怎样。不过,他们的担忧真是多余了。巴图毕力格说要撕了他的嘴,他果真老实了。加上王华明还为他求情,巴图毕力格就抬起脚放了他,说:“去吧!你俩出去看看外面都有啥武器,都拿进来!铁锹榔头都行!我等着你们!”他望着帐篷顶梁。
  这下可要出大乱子了,看来要动铁锹榔头帐篷顶梁啥的……“路霸”满脸紧张。巴图毕力格说:“你们别怕!也别拦着!你们越是拦着他们越张狂!看看他们能干啥!对他们这样不知好歹的人,是不能客气的!”又淡定地坐在那儿捻起线来。   张新华被放之后,并没去找铁锹榔头。在离帐篷近的土丘上站了许久后回来走进帐篷。以汉族人的礼节抱拳作揖,“你可真是英雄好汉!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大哥!”巴图毕力格看了他一眼说:“你就是有点过分!什么事儿都想吓唬人,那可不行!你我都出门在外,蒙古人有一句俗话:‘在家时是各自父母的孩子,出了门就是同一个父母的孩子。’出门在外的人,就是应该彼此关照和迁就。迁就彼此就是尊重彼此!要是不迁就了。谁怕谁啊!”张新华频频点头,“大哥所言极是,极是!”他以市井痞子的礼仪拜了又拜。认了巴图毕力格为大哥。
  “路霸”差点乐开花了。还有比这个傻帽儿更傻的呢!这下,就让他当大伙儿的队长吧!那样一来,各地来的痞子们都软蛋了,我也可以安心过日子。他这般一想,当夜就把想法说了出来,其他人也都没意见,巴图毕力格成了养路队的队长。
  正如“路霸”所想,巴图毕力格当了队长后,最听他话的便是张新华、王华明。他们仨一块儿,其他人更是不敢吱声。巴图毕力格干起活儿来,那真是没的说。“我们有活儿麻溜点儿干完,然后休息不是很好?”这是巴图毕力格的口号。再加上巴图毕力格最看不起懒人,所以人们吓得都不敢偷懒,于是乎,工作进度快,效率高了!他们的养路队在旗交通系统被选为先进集体。
  “路霸”再次见到巴音特古斯时说了实话,真心笑开了花:“哎呀,巴队长!我以为您又涮了我呢。这次真不是!哎呀,你们那个巴图毕力格可真是好样的!借助他的力,我真是管住了那些痞子。现在我们队成了旗里的先进!我跟局里申请让巴图毕力格转正。成了!”巴音特古斯笑了:“我涮你干啥?我给了你一个适合进行再教育的人吧?不管咋地,教育好就行呗。怎样?我再给你推荐俩?”“路霸”笑着说:“哎呀,我的队长大人,今年就这样吧!来年再看看,要是这样好的,给也行!”
  说实话,巴音特古斯早就料到“路霸”制不住张新华。巴图毕力格虽然是好劳力,但他饭量大。每月供应的三十斤粮食不到十天就吃没了,其余的日子经常饿着肚子。所以巴音特古斯想到了让他成为国家职工吃上国粮的主意。
  “路霸”当然不知道他的企图。另一个小男孩是孤儿,巴音特古斯也是这样照顾了他。
  然而,话又说回来,这样做对张新华和王华明也是好事了,他们在那里好好劳动了一年,给他们鉴定书上写了“接受再教育成绩优秀,劳动好,发挥了模范带头作用,曾获得旗交通局先进个人荣誉称号……”诸如此类的话,也受益于这般的鉴定,他俩双双回了城。不过,这是后来的事儿。
  十
  陶力木大队的金秋时节来了。那两个女知青现在跟南斯拉吉的关系渐渐好起来了,她们仨还能坐在一起喝茶。那两个女知青不再怀疑这个富牧的媳妇给她们的饭菜掺毒了。也不担心她自杀给她们添麻烦了,更不担心她祸害集体的羊群报仇了。她们能体谅她也很可怜。阶级成分,不是自己能做主选择的!她俩能如此替她着想,也是跟南斯拉吉凡事都会替人着想有关。俩女知青呢,直到现在都还不能掌握方向。一出去放羊,就找不到回家的路。去大队、水利队什么的,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初秋一日,她俩说要去大队,但是直到日落还未见她们回家,南斯拉吉真是替她们担忧。她们不可能住在大队。更不可能住在别人家。一定是在回家的路上。白天赶路都找不到的家,夜里赶路肯定更是找不到的。一定又是迷路了!南斯拉吉真是急坏了。
  这些知青吧,没有方向感,也没有时间观念。从来不留意何时太阳升起,何时日落,所以从大队动身的时候已经就不早了。她们走到家跟前儿的巴拉日(原始密林)时天黑了。她们走着走着就没了方向,迷路了。这里的人们要是迷路了,一定会望一望北斗星,或者能凭风向辨别方向。然而,她俩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傻在原地。吴玉珍呢,遇事就知道哭,所以又开始哭了。陆晓梅比她大几岁,长叹一声说:“哭有啥用!哭能找到家?”
  吴玉珍说:“那……那现在……该怎么办?”
  陆晓梅也没什么办法,“现在只好在这里过夜了吧。”
  吴玉珍说:“我害怕!”
  陆晓梅说:“不只是你怕,我也怕!”
  到了入睡时分,两个姑娘还是不回来,南斯拉吉坐不住了。她揣了一盒火柴走了出去。
  南斯拉吉走到家后面的小坡上倾听了一下,还是没啥动静。她摸摸索索捡来一些干柴,拿到小坡上点燃,在其光下再到处拾干柴不断加在火上。她心想,这俩有没有看着火光朝这边过来的心眼儿呢?真是笨啊!
  不过,那俩确实看见了火光,并想到那里在点火,那里肯定有人。不知怎么熬过这长夜的俩人看见那堆火,像是在茫茫大海中迷失的船只看到灯塔一样,朝着那堆火奔去。
  火光里见她们熟悉的那个背影在不断添加柴火,两个姑娘止住了脚步。那是富牧的媳妇南斯拉吉!这个富牧的媳妇南斯拉吉为了她俩在这里点火!这个情商她们还是有的!火光里一个淳朴的牧区妇女的脸散发着红彤彤的光芒,陆晓梅的心不禁颤了一下。
  那一夜,陆晓梅进了被窝就失眠了。她想起为了报仇把羊粪包进饺子给南斯拉吉吃的馊主意是自己出的,她总是想起那件事,想得无法入眠。这是什么情况呢?不是说南斯拉吉是坏人吗?这坏人知道我们俩迷路后,舍弃自己的睡眠,走到坡上为我们点火。就是最初的那天也是,她可能知道我们迷路了才去找我们的,可能是见我们那个傻样才笑的,她到底错在哪儿了呢……为了得到这些问题的答案,她彻夜未眠。
  第二天,南斯拉吉不知在哪儿找到了一个湿椽子,立在昨夜点火的山头,两个女知青正确理解这是为了她们立的标志。
  几天之后的一个夜晚,吴玉珍忽然得了急性盲肠炎。陆晓梅不知所措,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用乞求的眼神望了南斯拉吉一眼。南斯拉吉见她渴望的眼神,欣喜无比,拿起头巾出去的时候,用蹩脚的汉语说:“照顾好你妹妹!我去找大夫!”便披着夜色走了。
  不到两个时辰,医生独自来给吴玉珍打针吃药,缓解了疼痛,陆晓梅问医生:“南斯拉吉呢?”医生说:“我是骑着马过来的。她在我后面徒步走着呢。我刚要睡的时候她去找我的,急得眼珠都要跑到脑门儿上了……”听了这一句话,吴玉珍的鼻子不由一酸,想起了自己在老家的姐姐……   “你俩想干嘛就干嘛吧,今天我去放羊吧!”南斯拉吉说。
  陆晓梅听了笑得很灿烂,“哦,今天我们俩想收拾收拾屋子,然后去打点草!”
  南斯拉吉说:“哦,行,行,镰刀在西边儿那间屋子!我已经磨好了!小心割手指!”
  从那天起,这三个人开始说说笑笑的,变成南斯拉吉安排每天的活儿,那俩呢,听从南斯拉吉的指挥去做事。有一天南斯拉吉跟她俩说:“那些造反派来了,你们还得对我发狠发横一点!不然他们会找你俩的麻烦!”吴玉珍听了这话伤感了,握着南斯拉吉的手说:“大姐!你真是一个好人!你跟我的亲姐姐一样!”从此吴玉珍唤南斯拉吉为“大姐”,唤陆晓梅为“二姐”,陆晓梅呢,也叫南斯拉吉为“姐姐”。
  这样和和气气的三个人,刚吃过午饭时,听到外面马蹄声。没过多久张文、杨秀两个人来了。杨秀说:“你们有没有看到我们的马群?”他说的一口地道的蒙古语。南斯拉吉用惊讶的眼神望了一眼杨秀,用蒙古语回答说:“没看到!”
  那俩女知青听这流利的蒙古语,不由好奇,吴玉珍说:“你啥时候学会说蒙古语了?”
  就是想炫耀这个的杨秀说:“你俩知道猪八戒是怎么死的吗?猪八戒是笨死的!来了蒙古草原不会说蒙古语,那还叫人吗?”
  吴玉珍听了望着南斯拉吉说:“大姐,他跟您说啥了?说得对吗?”南斯拉吉悄悄向吴玉珍示了一个眼,吴玉珍明白了她示眼的意思。望着南斯拉吉说:“他们没事儿!没事儿!”又对那俩小伙说:“我大姐是好人!你们可别把我大姐当坏人!”张文和杨秀听后点了点头。南斯拉吉望着他俩说:“他们的蒙古语说得好!很标准!”那个张文越是想炫耀自己的蒙古语,望着南斯拉吉说:“玻日根(嫂子)最近忙吗?”他又回头给吴玉珍解释玻日根是什么,是结过婚的同龄女子,可以称为玻日根。你要是想叫大姐,那你就喊“伊赫额格其”或者“伊赫扎杰”!他这样显摆了一番。
  然后他们说想结伴去邻队的知青那里,南斯拉吉向外指着说:“去吧,去吧,想去哪儿去哪儿吧!住一宿都没问题,家里有我呢!”
  什么坚固呢?是和气。和气,最坚固。吴玉珍和陆晓梅在蒙古人的性情中渐渐融入和觉悟,不由厌倦起她们各自从小养成的自私自利的意识。每当陆晓梅感受到南斯拉吉和善的性格、看见她慈祥的眼睛,她就想起南斯拉吉吃羊粪饺子时的委屈以及柔弱中透出的愤恨的表情,心里一阵怪怪的感觉。
  然而,那个吴玉珍每每见到马车夫苏伊拉达赉都会心里过意不去。有一次趁着没人,她塞给他十元钱,苏伊拉达赉没有接她的钱,反而一副不解的眼神看着她,这是什么?又好像受了侮辱一样,“你们城里人就这样酸了吧唧。我是要跟你算账吗?”吴玉珍更是紧张地说:“我不是把你的那个军帽给弄没了嘛……”苏伊拉达赉听完这句,用责备的眼神望了她一眼就走了。想还债的人,债没还成,反而感到不如不还。吴玉珍拿着十元钱满脸通红地站在原地许久。此后,吴玉珍的脑海里总是闪现出那个不怎么剪指甲,看得见他指甲里黑垢的,古铜色脸庞的小伙子,总觉得他的举止里藏着男人某种果敢的率性。她经常偷偷地看他。
  随着冬日布兴起知青学蒙古语的热潮,陆晓梅、吴玉珍也缠着南斯拉吉。说每天要学二十个单词。
  说实话,这些知青学起东西就是快,教的话他们说的特别标准。学了一个月之后,两个姑娘为了每句话都用蒙古语说,一天到晚问这问那,缠上了南斯拉吉。南斯拉吉在她们面前说蒙古语也开始小心起来了。
  巴音特古斯以看羊群为理由每隔一个月二十天会来这里一趟,趁着教两个女知青应该怎样侍弄羊的空当跟南斯拉吉说两句闲话时,南斯拉吉朝他眨眼并用暗语告知巴音特古斯她们已经听得懂蒙古语了。
  巴音特古斯一惊,也用暗语问她从何时起她们会说蒙古语了。
  “一个月前。”南斯拉吉说。
  这些暗语陆晓梅是听不懂的,但是从他俩先前说的话,她猜到这俩人之间微妙的关系。她望了一眼吴玉珍,用蒙古语说:“咱俩放羊去吧!”巴音特古斯虽然心中一惊,然而,巴音特古斯还是巴音特古斯,他立马反应过来:“好了,就这样,现在我该走了,还得到西边艾里,那边还有事。”说罢他就走了。
  十一
  夏季雨水丰沛,牧场也是水草丰美,牧人望着天说,老天爷,秋天再好好晒一晒吧,霜冻来得迟一些最好。这牧草就能保证牲畜过好一个冬天。
  天也是眷顾了人们的祈愿一般,每天有晨露,白昼的太阳也晒得好,牧草一天天地吸收着营养。
  然而,冬天该来还是要来的。
  “姐姐,现在该做什么呢?”陆晓梅问南斯拉吉。
  南斯拉吉倒了一碗茶说:“打草打得也差不多了,柴火也够用了。现在没多少活儿了。你俩想干啥?要不去公社或队里转转,或者去找你们那些朋友们玩几天。”
  吴玉珍特别爱听这句话,鼓起掌来,“我要去公社!”
  吴玉珍去公社是有自己的事儿。说实在的。这么大的姑娘,虽说是城里有文化的青年,作为有血有肉的人,怎会不向往异性之间的交流和感情呢?因此,这些知青你来我往的多。不过,城里人的觉悟高。再加上中国汉人看重处女之身的几千年文化,使得他们之间的交往都停留在没有实际意义的交往上。
  树上有一颗熟了的桃子,自然谁见谁都想摘下。可是,这个桃子,只能看不能吃的时候,是什么感受呢?那些年轻人的心,正承受着这样的煎熬。
  附近的女知青中吴玉珍相貌最好看。所以。那些小伙子都喜欢吴玉珍。吴玉珍却不把那些小伙子看在眼里。吴玉珍心里确实没有一个看得上的。有的相貌还好,但是性格不咋样。不是小气就是自私,不是狡猾就是懦弱,像个女人一样尖声尖气,胆小怕事。有的装出一副乖乖的样子,实际上浪荡不羁……反正,没谁能让她念着。
  尤其是那次跟马车夫苏伊拉达赉从旗里一起回来之后,她总是拿苏伊拉达赉来衡量那些知青。这般衡量的结果,她想,苏伊拉达赉是像个男人样的男人。从五官到身材,从性格到气味,都是真正的男人!那次苏伊拉达赉给她穿上自己的羊皮大衣,对于冻坏了的她来说,那件衣服仿佛在发热,又闻见一股奇特的好闻的味道,起初因为寒冷,她没有过多地想什么,到后来回顾起来,她想男人的味道应该就是那样的!这个念头不由蔓延,她总是回想起那次的同行。在她走得没力气的时候,他提着她的包,拎着自己买的柴油机的零件,还背着她走了很长的路,那天她在他后背上哭了。那天苏伊拉达赉脖子上散发的汗味让吴玉珍沉醉了,她曾想抱着苏伊拉达赉,吻他。   哎呀,我这是怎么了?是想男人了?这样不行吧。我是为了接受贫下中牧再教育而来到这里的知识青年,还不知以后的事业和生活之路伸向何方呢,怎能考虑这些问题呢?!她以这样的说辞制止自己想苏伊拉达赉的心思,但是每当她看见苏伊拉达赉跟本地的女孩们打打闹闹时,心里就不由嫉妒,心想,这个苏伊拉达赉肯定认为我是知青,所以宁可找她们一起玩。那天他带一个姑娘去了公社。一定没好事!就算苏伊拉达赉老实。看那个姑娘轻佻的样子,定会自己把自己送上门的!这些姑娘可是脸皮厚着呢!真不要脸!不过,转念一想,人家这些姑娘才幸福啊!自己的女儿身,想怎样就怎样,父母也不会过问什么。哎呀,这些乡下人,不知怎么想的。然而,即便那样的姑娘也有人要!难道丈夫不在乎妻子未嫁前是什么情况?我们要是那样,一辈子别想抬头做人了!她们却不。成婚之后两人说说笑笑的。是不是男的在婚前也跟苏伊拉达赉一样放荡不羁,跟别的姑娘有这样那样的关系,所以没有指责妻子的胆子呢?不过转而一想,又不像是这样!内地的那些男人进窑子嫖娼的都有,但是女人就是不能有啥差错!真封建!就那样还谈什么男女平等!哪儿有什么男女平等?人家这才叫男女平等呢!家庭事务也是,可以双方一起面对,男女都有发言权。这不是平等是什么?我们老家要是这样处理家庭事务,那就完蛋了。那些臭男人,限制他们的花销,盯着他们的人都管不住。因此。成家之后的男人每天在老婆的严加管教下度过一生。看来,还是这个地方好。她这样想着,仿佛在给自己去找苏伊拉达赉找理由壮胆子似的。然而,苏伊拉达赉呢,见了别的姑娘会说说笑笑的,但是一见吴玉珍就变了一个人儿,吴玉珍为此特别不开心。与此同时她也想,苏伊拉达赉要是跟我动手动脚来一些轻浮举动,那我又会如何?因而她又觉得苏伊拉达赉那样的客气冷漠,不是他的错,而是她自己的问题。吴玉珍如此这般胡思乱想的结果。就是自己怎么就不能接近苏伊拉达赉?我是有权接近苏伊拉达赉的女孩!于是,她想只要有时间就去大队。她盼着去了大队,要是遇到苏伊拉达赉去公社,就一块儿去公社!
  那个陆晓梅呢,虽说比吴玉珍大几岁,却没这么开窍。她跟张文谈恋爱已经三年了。不过,这俩都属于不会谈恋爱的人。竟是用书信诉说衷肠,见面时却相对无言。要是身边没了旁人,两人更是一副惊慌不安的神情,没过多久一个就得走开,于是他们的约会也就那样结束了。
  陆晓梅必须下乡时,达不到下乡条件的张文也跟着她来了。
  张文的父亲是考古学家。若是换作平常年代,张文定会在父母的影响下考进名牌大学,子承父业。因为他的学习在班里是拔尖的。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革命”来了,父亲成了反动的专家,他母亲也成了钻进医学界的地主资本家小姐,所有权利都受了限制。他受父母的牵连,在学校是社会成分最次的那一个,校园里受尽了白眼的他对自己的未来感觉十分渺茫。于是硬是挤进下乡的队伍来到了这里。然而,这件事也成了一件不要脸的事儿,不仅对自己造成了压力,对陆晓梅也形成了压力。
  所以,张文在人前人后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牧马人冬日布看出了他的心事。有一天他跟张文去放马的时候走到了一个名叫芒奈哈拉金(地名)的梁上,望着马群,接过张文递来的烟说:“你为啥经常无精打采的?是不是长大了,愁着找不到媳妇?不对啊,那个经常来找你的叫陆什么的姑娘,你们俩眼神儿可不一般啊!”他点破了张文的心事。张文吃惊地望着冬日布说:“您可别瞎说!我跟她……”话还没说完,冬日布哈哈大笑,“可真是可惜了你的青春!你这个二十三岁,真是喂狗了!要是看上哪个姑娘,你就说你喜欢她!有的姑娘心里欢喜但还是会扭捏一番的。人家还得要点小面子的嘛!你嘛,是一个大老爷们儿,得先主动,得捅开这扇窗户。只要说开了,就好办了!”又是一番冬日布式的教育。
  张文一想,也没错儿。可我怎么去捅破呢?我连自己矜持这一关都过不了呢。冬日布又拿一根烟,从上一根烟接了火,说:“我看啊,你们还是在羞羞答答的状态!我一说你就脸红了。你得把那个姑娘弄到手!就你这样儿,就是喜欢那个姑娘也会让她溜掉的!你现在得勇敢地擒住她,事儿就成了。一旦开始有了那样的关系,你就踏实了。不是有句俗话说女人是水做的。谁引渠随着谁去吗?这句话真是再适合不过你了!女人也是人吧。是人就得随人的规律。虫子都会成双成对。何况是人呢。老哥教你一个招!要是觉得不好意思,你就趁着黑夜去找她。趁她睡觉悄悄钻进她的被窝紧紧抱住她。她知道是你的话,绝对不会喊人的!”张文听这个话就吓着了!满脸通红了!冬日布拍拍屁股上的土,望着穿越柴达木灌木的马群说:“哎呀,你这个男人肯定不行,你这样是追不到的!我看杨秀就比你强!那个经常来的苗条姑娘叫啥来着?我看他是迷上她啦!不过,看得出那个姑娘不喜欢杨秀,眼神飘着呢。要是那个姑娘乐意,杨秀可是会毫不犹豫地上的。算了,回去吧!你赶着这些马群回去吧!我得去找一找那几匹骟马!”
  张文告别了冬日布之后心想:真是怪了!这家伙眼睛可真毒啊!怎么全都看出来了!而且连我们心里怎么想的,他都一清二楚!虽然他的话糙,但理都是对的。我要是真钻进陆晓梅的被窝,不知事态会怎么发展。
  十二
  马车夫苏伊拉达赉刚赶来四匹马套上车,装着秋天的羊毛,大队的年轻会计走到跟前儿笑得略有意味:“我听到一些关于你的传言!”
  所谓传言,一般讲的都是年轻人的花边儿新闻。苏伊拉达赉听了显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你的嘴里还能说出啥好话!是不是又想给我编造什么事儿,还说啥传言嘛!”
  对方说:“真的!绝对不是我编造的!真的!”
  苏伊拉达赉放下手中的活儿,“那行,说吧,传言在说啥?”
  会计说:“说你跟吴玉珍热乎着呢!真的吗?”
  苏伊拉达赉听了很吃惊,“没有,这是谁在编造?”
  会计说:“很多人都在说。你没听到吗?这话最初出自西北艾里的苏格德日扎布。去年冬天,你是不是从公社领着吴玉珍回来的?你们回来的第二天苏格德日扎布从公社回来了。他说:‘昨天有两个人从公社出发来咱们这边。男的看来是宝音阿日彬的儿子,女的足印,没能认出来。是那种商场里买的鞋子。可能是一个知青吧。起初走得比较快,后来走走停停。看来那个知青走不动了。临近大队北边,男的背起女的走了一阵儿!’你真的背了人家姑娘?”   苏伊拉达赉听了真是着急了,“你们这是干嘛呀?我背人家姑娘,我疯了吗?苏格德日扎布老人是不是看错了?”
  “苏格德日扎布老人哪儿是看错足印的主?他是一辈子干啥的呀?就是这个柴达木里出现一个狐狸他都能知道的!”
  他忽然望着西南方,说:“你看你看,说啥来着?你那个来了!肯定灿烂地笑着喊你苏哥!”
  苏伊拉达赉顺着他看的方向望去,果真看见一个人走过来,看样子就是吴玉珍。自从那次开始,吴玉珍对他的态度真是不一样了,每次见面脸上的小酒窝泛着甜甜的笑。而且,她这个样子还被其他姑娘小伙们看到了。“哎呀,你也真行,终究找上一个南京姑娘!”“南京姑娘有啥不一样?不都一样吗?”“眼睛挺漂亮的,谈着玩玩还真行!”他们说得苏伊拉达赉怪不好意思的。
  果真是吴玉珍。她走到两个年轻人跟前儿,望着苏伊拉达赉笑着,“苏哥!你去公社吗?我也去公社!想搭你的车!”
  苏伊拉达赉瞟了一眼会计说:“这次车上东西比较沉,没地儿坐!你要是捎什么,我给你带!”
  吴玉珍立马撅起嘴:“苏哥老是骗人。这么大的马车,多一个人能怎样?苏哥是不是要在路上拉别人啊?要是那样,我就不去了!”
  会计说:“说不准啊!你苏哥现在根本不一人赶路,不止一个,两三个姑娘在后坡上等着他呢!所以就不拉你呢!”火上浇油。
  苏伊拉达赉紧张了,说:“你可别听他的话!哪儿来的两三个姑娘啊!”
  吴玉珍听了真是有点失望的样子,“算了,我就不去了!别妨碍了人家!”
  苏伊拉达赉更紧张了,“行了行了,你坐吧,坐吧!你去了就知道了!”
  会计嘿嘿地笑着看着苏伊拉达赉,用蒙古语说:“看来你俩真有点儿!看你那眼神儿!”苏伊拉达赉向他眨眼用暗语说她可是听得懂蒙古语的。
  会计说:“懂也就懂了吧!她的心可是倾向你了!一看就不一般!我的老先生,你可得小心啊!”
  吴玉珍虽然听懂一些蒙古语,但是一些暗语还是听不懂的。不过,她猜测到了一些,就问:“你俩说啥呢?”
  苏伊拉达赉说:“没说啥!那,你要是去,就上车吧!”
  吴玉珍达到了目的,舒了一口气,上了车。
  苏伊拉达赉为了让人们看看自己跟她没瓜葛,故意没坐上车,徒步赶着车走。离大队走出很远的时候,吴玉珍一脸撒娇噘着嘴巴说:“你不坐车,是专门给我看的吧?”
  苏伊拉达赉显出一副没听明白的表情,“等会儿再坐,等会儿!过了后面的坡再坐。”
  过了后面的坡,苏伊拉达赉坐上了车。吴玉珍向前挪动,要跟苏伊拉达赉并排坐。苏伊拉达赉拧紧眉头说:“你好好坐在中间!车都往前倾了!”吴玉珍的小嘴又撅了一些,挪到车中间背过了脸。咦,这个姑娘可真是变了!这些知青可不是这个性格!以前不是经不起两旬玩笑话就找茬的吗?现在怎么这样了?为啥这么快就想黏过来?看上我了吗?那不太阳从西面出来的事儿吗?那她跟我这样较啥真呢?他如此想着。
  吴玉珍背过脸坐了一会儿,忽然转身过来灿烂地笑着:“苏哥!我坐在这么高的货物上,有点冷!”还是一副撒娇的口吻。
  “那你怎么不多穿点!”他的语气有点横。
  对方并没把他的冷言冷语当回事儿,笑得越发甜美,“人家……并没有坐马车去公社的准备嘛!”
  苏伊拉达赉说:“你不是说你要去公社吗?”
  吴玉珍说:“你说要去公社,所以我就想去公社了!不行吗?”
  苏伊拉达赉说:“那你再忍一会儿!我在车上给你做一个‘窝儿’!你就像猪仔一样钻进羊毛里。一定挺暖和的!”
  吴玉珍说:“人家不嘛!我想挨着你坐。行不?”
  苏伊拉达赉说:“不行!人家看到了,会说咱俩闲话的!再说对你的名声不好!会说那个女知青跟那么一个臭马车夫坐在一块儿了!多不好1你没看见今天那个会计的眼神儿吗!”
  吴玉珍说:“那个臭小子还有脸说人家?他怎么不说自己跟人家媳妇好上了?还有脸说人家!”
  说着说着吴玉珍钻到苏伊拉达赉的羊皮大衣下,像孩子一样,“我不见了!吴玉珍不见了!”她钻进他的大衣,手伸向苏伊拉达赉前胸抱住了他,苏伊拉达赉心里忽然异样了。这是在开玩笑吗?就算是开玩笑,要是被人撞见了,那可就麻烦了!
  苏伊拉达赉说:“嗨,你这是在干嘛?要是被人撞见了,就麻烦了!你要是冷,我把羊皮袄脱给你穿!你还是离我坐远点吧!”
  已经豁出去的姑娘,没放下苏伊拉达赉,反而抱得更紧了:“人家不嘛!你跟别的姑娘能这样,为啥就排斥我?”
  苏伊拉达赉发现她不是在开玩笑,又惊又怕又喜,不知所措了。他舌头都不好使了,“别的……别的姑娘是别的……姑娘。你跟别的姑娘,能一……一样吗?”
  吴玉珍说:“哪儿不一样?一样有眼睛有鼻子!”
  她钻进他腋下,直接坐到他腿上,搂着他的脖子,直勾勾地看着苏伊拉达赉说:“你吻我吧!你是怎么吻别人就怎么吻我!”说着说着泪满双眼。
  苏伊拉达赉更是吓着了,他四处望了望说:“你,你是想让我蹲监狱吗?”
  吴玉珍满脸决绝,激动地说:“蹲就蹲吧,蹲几年出来,我等你!”
  苏伊拉达赉也是一个身体健康而且正处在容易燃烧的年纪的男人!眼下,怀里坐着一个娇滴滴白嫩嫩的姑娘搂着他的脖子,他再是怕。也被欲火点燃,疯狂地吻起了吴玉珍。
  那时那刻,即便有人踩了他俩的脑袋,他们都无法感觉了。不过他俩的疯狂停止于热吻。这是因为苏伊拉达赉还隐隐约约地记得他俩这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路中间。
  不过,他这丝毫的清醒中却没有未来如何、我俩会不会有结果、这样会惹什么麻烦的思考。双双在狂热之余都只被“不让别人知道!谁要是问起来都说没有”的誓言蒙骗,他俩在公社卸下羊毛,又装了蓄粮,落日时才往回赶。走了一半人烟罕至时,他们把车赶到原野上,两人在车上如同干柴遇烈火般燃烧了起来。苏伊拉达赉犯下了“不能染指知青”的大忌,让人家天仙般的姑娘失去了贞洁,他俩的关系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落入了人间的地狱……   十三
  牧马人冬日布的臭嘴巴真毒,像是预言一般,另一个大队的一个知青喜欢上了陆晓梅,动不动过来看她。陆晓梅起初因为他是同乡,给他一些面子,不料对方是一个脸皮极厚的人,开始有了非分之念,陆晓梅和吴玉珍两个人合起来劝告那个人不能在她们这里留宿。
  这些被南斯拉吉看在眼里,一天她跟吴玉珍说:“这个小伙子不知道陆晓梅跟张文在谈恋爱吗?”
  吴玉珍说:“知道呀!不过这小子有点不要脸!因为以前在南京的时候我们彼此不认识的,都来自不同的学校。下乡分配到一个公社之后才认识的。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就跟我说想跟我好。我对他说,你是不是疯了!然后他就不停往这边跑。我不给他脸色,他就开始鼓捣陆晓梅。大姐你说,他这人要不要脸吧!”
  南斯拉吉说:“这张文啊,迟早会把陆晓梅给弄跑的!”
  吴玉珍半信半疑说:“不会吧?陆姐应该不会干那样的事儿!”
  南斯拉吉说:“唉,不是的!你看那小子,要是耍尽花招把陆晓梅拿下了,陆晓梅就没法再回头了!今天那个小伙子出去前给陆晓梅使了一个眼色,陆晓梅就跟着他出去了。出去时间挺久的。后来我出去方便时看见他俩在房后拉拉扯扯呢!要是那样拉拉扯扯几回,事情就不妙了!”
  吴玉珍没信南斯拉吉的话。她想陆晓梅应该不会那样。结果她的判断错了。有一天晚上,陆晓梅看来是在给张文写信,边写边哭。难道大姐说中了?或者,陆晓梅跟那小子有了什么关系,被张文发现了,她在跟张文道歉?或者张文要分手?想着想着吴玉珍睡着了。
  第二天,吴玉珍跟陆晓梅去放羊。陆晓梅脸色很差,拿出一封信递给了吴玉珍。是张文的来信。那封信里充满了惆怅,张文的父亲被关“牛棚“,母亲被扣上“反动的医学专家、阶级敌人”的帽子每天受游街批斗,这样的人的子女没有权利回南京了,可能要在这个地方过一辈子了,他没有孝敬父母的权利,也没有权利决定自己的命运,在这个世界上他是多余的……说了诸如此类的话。
  “那?那你跟他说啥了?”
  陆晓梅沉默了半天说:“我有啥办法啊?他自己的事儿得自己拿主意!”
  吴玉珍说:“在这个时候,最起码你得安慰他鼓励他才是!”
  陆晓梅耷拉着脑袋站了一会儿说:“他给我带来的痛苦也不少!我安慰他鼓励他也没用的!”
  结果,陆晓梅那天晚上哭着写的信惹了大事。
  巴音特古斯刚准备去公社,想给大队里多争取一点补助,牧马入冬日布飞也似的来到大队门口的拴马庄下了马,潦草拴了马就奔向大队办公室。巴音特古斯见他急匆匆的样子,很惊讶,这个汉子遇到一般事儿是不会有这样被狼狗赶着的状态。这时冬日布进来眼睛睁得大大地说:“不好了,出事了!那个张文可能死了!”
  巴音特古斯不知出了什么事儿。“你说什么?”
  牧马人冬日布很受惊吓的样子:“那个张文不知怎么了,看见一封来信就不言声了。昨晚一夜没睡,时而沉默,时而唱时而哭的,到了今天早晨拿了一桶炸药就出去了!”
  巴音特古斯听了又笑了,“那,他哪儿来的炸药啊?”
  冬日布说:“今年秋天测量队来打井时候落下的,他捡到的!”
  巴音特古斯说:“你们咋不拦着他?”
  牧马人冬日布说:“肯定是拦了啊。根本听不进去!杨秀劝了一会儿,他说你别过来,你要是过来咱俩一块儿完蛋!这样的人儿你咋拦?”
  “哎,他娘的!那我得去看看,不能眼看着就让他死了!”巴音特古斯跟冬日布一块儿出发。
  两个人都在想。要是一旦听到一声“咚”那就完了。巴音特古斯边走边问:“那,你看得出是因为啥事儿?”
  牧马人冬日布说:“像是有了心病!听杨秀说他父母都在挨批斗。正在这个时候他谈的那个对象说要跟他分手呢!”
  巴音特古斯又笑了,“嗨,就为了这点儿事儿?父母呢,是因为社会原因。对象嘛,只要这个世界还没毁灭,这个不行了,再找那一个不就行了吗?不至于为了这些不要命了!命都不要了吧!”
  这个节骨眼儿上巴音特古斯还能笑。但是牧人冬日布却不觉得他这样不对。巴音特古斯这个人吧,笑一笑,眼珠一转,也许就有办法了。
  两人快马加鞭过去一看,见那个张文坐在放马的奥特尔东边长有芨芨草的坡上,杨秀在离他六七十米远处正在朝他喊着什么。看到这个巴音特古斯又笑了:“嗨,他死不了!要死的人趁别人不留神儿就去死了的。他的死神要是真来了,他死十回都有了。看来死神还未到!好了,你在这里等着我!我过去!”
  牧马人冬日布说:“嗨,我的爷!他身上可是有炸药的!要是真炸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巴音特古斯笑了,“那个炸药,离爆炸还远着呢!”他把马交给了冬日布径自走去。
  张文看到走过来的人是巴音特古斯,就站了起来,“巴队长,你别过来!你一来我就死!我不想跟你一块儿死!”
  巴音特古斯笑容和善,“你死跟我没关系!但是你要死,得告诉我为啥要死!我也是一队之长吧!要是人家问你们那个张文怎么了,我怎么也告诉人家原因吧!”他边说边走向张文。张文没再说你别过来的话。
  张文的脸刷白,实在不好看。身旁有十几个烟头,有长有短。那个纸筒子炸药绑在胸前,两边有铜心的红绿绳子。只要两头接上,这个人就完蛋了。巴音特古斯心里是清楚的,但还是装作一脸的镇定,笑了笑,“这个东西好像没芯儿!会爆炸吗?铜是不会燃起的。嗨,你好像死不成!你说说!你为啥要死?”
  张文默不作声。
  “是队里没安排好你们的生活吗?我想还好吧?骑着马在牧场上转悠着!”
  张文说:“不是因为大队的事儿!”
  巴音特古斯拿出一根烟给了张文,“咱俩抽根烟吧!对了,你那个家伙不会爆炸了吧?”
  张文接过烟说:“没事儿!”
  巴音特古斯笑着说:“那好,不是大队的事儿,那是什么事儿?听说那边有点折磨你的父母,那也没关系。这是社会问题,这个风头会过去的!你们汉人不是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吗?我们蒙古人也有诸如此类的谚语。不就是一点小运动吗?动着动着它就不动了,不过是洪水一般的东西!来势汹涌,到了第二天再想看,连水都不见!”   张文沉默了一阵儿点了点头,“也不单单是这个事儿!”
  巴音特古斯呵呵笑了,“我知道!不就是陆晓梅的事儿吗?你为了陆晓梅来这儿的吧?现在那个陆晓梅是不是说要跟你分手?所以你想回去也回不去,也不想分手,心里难受吧?你呀你,你也真是!你要是想娶她,你得想办法变了她的女儿身。说实在的,女人不能缺了这个。我们蒙古族俗话说‘大海缺盐巴,仙女缺丈夫’!你们汉族不是也有一句话,叫‘女人是狗心,谁偷谁亲’吗?就算是你们知青觉悟高吧!不信这些话。那么,你为了一个女人去死,不可惜这条命吗?姑娘遍地是!陆晓梅不成你就找一个陆大梅!那么,这两件事儿都不是事儿的时候,你现在还有啥非要死不可的事儿?就剩能否回南京的事儿,是吧?这也简单!听说后年开始,让下乡知青陆续回南京、北京、上海。要是那样,我们大队,我最先放你回去!我对付公社几个领导还是有办法的!这事儿简直玩似的。那你不就回去了?到时候找一个比陆晓梅还好的姑娘!这个运动也慢慢松了,你父母也没做啥,没杀人没放火,还说不准平反当回干部呢!那么,你现在还有啥要死的理由?”
  这些话让张文释怀了一些,慢慢点了头。
  巴音特古斯笑得更暖了,“你现在还有一个疑虑。你怕别人知道你要自杀的事儿,不知怎么看别人的脸面,是吧?”
  他望了望牧马人冬日布和杨秀,说:“除了你我和他俩,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个事儿!冬日布在我手心,杨秀也是!我跟他说,你要是透露了风声,爷就让你回不成南京!他听了这个连气都不敢放的!”
  他又看着那个炸药说:“看来是好炸药!给我吧!明年种麦子的时候,我们拿这个吓唬那些麻雀!”
  张文真是听了他的话,把炸药卸了给他。巴音特古斯接过炸药,又伸手问:“电池呢?”
  十四
  巴音特古斯从那里直接去了南斯拉吉家,见了陆晓梅就忘了笑,恶狠狠地看了一眼吴玉珍和南斯拉吉:“你俩出去一下,我跟陆晓梅进行一次组织谈话!”
  她俩不知什么事儿,出了屋。巴音特古斯笑了一下,眼珠转了转,“你知道张文要自杀的事吗?”
  陆晓梅吃惊地说:“不会吧?”
  巴音特古斯说:“什么不是?这事儿跟你有关!还有那个知青!他也逃不了!在两个人中间插一脚,破坏和谐关系,制造社会矛盾!”
  陆晓梅紧张了,“跟他没关系!我跟他没什么!……”
  巴音特古斯的笑忽然不见了,“什么没关系?你们那天晚上不是在房后拉拉扯扯的吗?我就从你们旁边走过的。你们那个痕迹现在估计都还在!”
  陆晓梅态度软了下来,“他……他……”
  巴音特古斯说:“什么他他的!他是怎么骗你的?是不是在说想办法带你回南京?你俩给我回去看看!我这个破队长,对他可能奈何不了,但是管住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陆晓梅心里一惊,原来这个人那天离我们那么近?他说啥都听见了。那我们怎么没看见他呢?她说:“巴队长……你可不能那样吧?”她不由进入了巴音特古斯设下的局。
  方才还生气的巴音特古斯又笑了,“怎么不能那样?张文是为了你来到这里的!所以你应该领着张文回去才对吧?跟着别人回去算是怎么回事?我也理解你们。谁人不恋自己的故乡、生养的父母,谁愿意在他乡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这牧区,哪儿是你们这些城里人能生活的地儿?”
  陆晓梅听着听着眼眶里打转的眼泪终于哗啦流了下来。她声音呜咽着,“谁说您说的不是呢?我要是有能力领着张文回去,怎么会这样呢?加上张文又是一个书呆子,还没我办法多呢!”
  巴音特古斯听了摇着头又笑了:“不过,你俩也是!都这么大的人了,还那样藏着掖着的!不能公开了吗?”
  陆晓梅开口说:“巴队长啊。我们俩现在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张文家庭出身那样……他要是回不了城,难道我一辈子在这里陪他?我还是父母的独生女啊!”她哭得来劲儿了。
  巴音特古斯说:“好了,你也是说实话的好姑娘!我帮你俩,你现在去安抚一下张文,让他收了自杀的念头!你们也都是成人了,我呢,话就说得糙一点吧!那么克制自己干嘛?年轻人该干啥就干啥!你们要是信得过我,我让你俩一块儿回南京!听说后年要让部分知青回城!”
  陆晓梅一脸欣喜和惊讶。“真的吗?真的让我们俩回城?”
  巴音特古斯笑得有点狡猾,“那你们得听我的话才行!你知道不听巴音特古斯话的人会有怎样的下场不?”
  陆晓梅使劲儿点头。这个家伙要是说话算话该有多好?好吧,这个人说话是能算话的!不过,这么大的事儿,他能行吗?她又说:“要是真来了回城名额,想必谁都想争取吧!”
  巴音特古斯看出了对方的顾虑:“这个你不必担心!公社那几个领导都在我掌握之中!不过话要赶早!你们俩得做了该做的才行!”
  这个人反复说那个,陆晓梅有点不理解。
  祸不单行,真是一句真言。巴音特古斯刚回队里,尼玛扎布老汉脸不是脸地说:“好啦,事闹大了!那个苏伊拉达赉惹事儿了!”
  巴音特古斯又是一惊,“怎么了?翻车了?”
  老书记拿出一张纸说:“车没咋地!说他染指女知青!”
  巴音特古斯说:“什么时候?在哪儿?”
  老书记说:“看来是前几天的事儿!据说两人在野外约会被邻队的知青发现了。那两个知青也是心怀鬼胎,一直在跟踪他们,等他俩开始了,他们就抓了一个现场!见他俩求饶,他们嘴上说没事儿没事儿,却到公社告状说陶力木大队的苏伊拉达赉强暴了我们的女知青。刚才旗里、公社都来了人,问我半天,扔下这张纸去看现场痕迹去了!你没碰见吗?”
  巴音特古斯说:“我回来时顺路去了水利队那边。我见过吴玉珍,脸上看不出啥呀!”
  他微微笑了一下,眼珠转了转,“那,苏伊拉达赉在哪儿?”
  老书记说:“能在哪儿啊?应该在家吧!惹了事儿的家伙!”
  巴音特古斯说:“您得去一趟!见苏伊拉达赉,教他说自己跟那个姑娘已经订婚了!让他其他别的什么也别说!快点去!要是不在家。您必须得找到他!”说罢他自己也出发了。   这些家伙!刚处理完一个的事儿。另一个又出事儿了!一个嫌弃了男人差点让他自杀,一个却召集男人惹事儿!这个苏伊拉达赉也是!惹谁不行?非要找一个禁忌多、不能惹的那一个!我们这儿的姑娘遍地都是,不安心放牧自己范围的,都转悠到哪儿去了这是!这个猪头现在不知在哪儿呢,老书记能不能尽快找到他呢?巴音特古斯想着这些,往南斯拉吉家走去。他想着这个吴玉珍现在会说什么呢?想着这个问题,他独自笑了。他的笑,是想到办法的标志,这个谁都知道。老乡们都说:不怕巴音特古斯生气,但他笑的时候肯定就有啥事儿!
  他到了南斯拉吉家,那个陆晓梅不在。南斯拉吉和吴玉珍正在忙乎着做包子。南斯拉吉见巴音特古斯又来了,又瞟了一眼吴玉珍说:“怎么了?你是不是落下什么了?”
  巴音特古斯说:“你先出去一下,我跟吴玉珍要进行一次组织谈话!”吴玉珍听了马上脸红了。
  可不能过度吓唬她!对女人来说,怕和羞,都是可怕的!巴音特古斯笑着说:“好啦,你也知道陆晓梅的事儿吧?不过那可不是啥事儿!你们的年龄都到了结婚成家的时候了!你现在也得找一个人吧!你看我们大队的苏伊拉达赉咋样?看来你俩彼此也喜欢!要是喜欢呢,就订婚吧!”
  吴玉珍听巴音特古斯莫名其妙的话。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巴音特古斯眼珠一转说:“你现在也不必这样看着我!我现在直说吧!你俩做了什么,不用我说吧?”吴玉珍更加无地自容了。
  巴音特古斯点了一根烟说:“你们那俩知青真是不咋样!能把这样的事儿捅到上面吗?旗里、公社那边都知道了!现在上面来人要去侦察痕迹!”
  吴玉珍吓得眼珠都跑到脑门儿上了。
  “现在可不是你该怕的时候!人家马上要来问你了!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对那些人说你俩订婚已经五个月了!春节就想办婚礼呢!那样你的名声就没问题啦!跟自己订婚的对象做那事儿,对谁来说都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这样也能救了苏伊拉达赉!”
  吴玉珍想想也没其他更好的法子,只好点头答应了,“不知道他们信不信我?”
  巴音特古斯说:“这个简单得很!你们就说我是你们的介绍人!”又叮嘱:“听懂我的话了吧?那些人要是拷问你们什么时候怎么开始的,你就说是订婚之夜!我现在得走了!”
  巴音特古斯到了大队,见公社和旗里来侦察的人们,也已经到了大队,让人去叫苏伊拉达赉,正等着他们来。巴音特古斯一脸不知情的样子,见公社武装部部长满脸是笑地说:“哎呀,我们老唐来了!怎么有空过来啦?你可是从来不来我们这儿的!”
  老唐瞟了一眼旗里来的,说:“什么有空了!你们队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难道你不知道?你们那个苏伊拉达赉冒犯了人家女知青……”
  巴音特古斯听了一半就笑了,“嗨,这算什么大事儿?他俩是订了婚的!”
  那个旗里来的汉族公安干部听了口气很硬地说:“你知道吗?”
  巴音特吉斯说:“我怎么不知道?我是他俩的介绍人!”便堵住了那个干部的嘴。
  他又说:“你们要是为了这事儿来的。那就别查了!好好吃个饭再慢慢回去吧!”
  那个干部听这个话有点不高兴,愤愤地说:“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然后,跟此事相关的人碰了个头,第二天一起去了公社。
  到了公社再询问时,苏伊拉达赉和吴玉珍说完巴音特古斯教他们说的话,就什么都不说了。一问谁是他们订婚的证人?吴玉珍就说巴音特古斯队长知道。他们叫来巴音特古斯,他看了一眼那个旗里来的干部,“作为证人我就说说,这些知青是上面给我们派来的,对吧?上面的意思也是让他们到我们农村牧区扎根的,对吧?要说扎根,那就要有个扎根的样子吧!他们都是单身。不能老是这样吧?成双成对也是规律。我看这个吴玉珍是有文化的革命知识青年,苏伊拉达赉呢是三代贫牧,我想这俩可能比较合适,就牵了线,没想到就成了。现在你们查这两个人背着人有什么事儿。说实在的,这世间的人啊,若说有什么事儿瞒着别人,其实是对别人的一种尊重。那么,谁去跟踪他们了呢?唉,青春是谁都有过的,克制不住自己也是能理解的,这是没办法的事儿。年轻嘛。再一想。给六月一日赛跑的儿童是可以画线喊‘预备,开始!’可是这事儿不是那回事!这事儿不需要谁给号令喊‘预备,开始’吧?”他这么说来,屋子里的男的女的都哄堂大笑了,那个旗里来的干部也笑了。他的态度也开始缓和了,让巴音特古斯写个材料给他。
  巴音特古斯说:“嗨。这有啥好写的?要是旗里问你这事儿,你就说人家订婚了,来年春节要举行贫牧和革命知青的婚礼就行了!国家不是有婚姻法吗?不是教育公民自愿恋爱结婚吗?那么自愿订婚结婚不会犯法吧?”那个干部听了心里不由一惊:可不能把这个汉子当一个牧民大老粗!那俩年轻人都没想起说这个,要是他俩再有这样的觉悟,纠缠下去,那就麻烦了!算了!不管了!于是,他把巴音特古斯给他受的气出在那两个告状的知青身上,“你们听清楚了!人家是订了婚的!你们俩这是瞎捣乱!”
  续集
  南京来的知青大概在公元一九七四年到一九七五年间都从接受再教育的农村和牧区回到了城里。
  下乡时虽说敲锣打鼓,旗帜飘扬,高喊口号欢送了他们。但是再唤他们回城,却没那么容易了,像是骆驼拉屎,三三两两费尽周折,渡过重重困难才各自回到了家乡,回到了父母身旁。
  陆晓梅是死心塌地地信任了巴音特古斯。然而,信一个大队队长,也是不得已之举。陆晓梅每每见到巴音特古斯都会用有所期待的眼神望着他。巴音特古斯也因了当初的承诺时而为难地一笑。陆晓梅一见那般笑容就有点恐惧。
  “我没骗你哈,那个名额还没来呢!每次苏伊拉达赉去公社,我都在让他打听呢!”巴音特古斯说。
  夏天到了。
  百花竞相绽放,牧草碧波荡漾,天鹅黄鸭鸣唱和乐。
  一天,去公社回来的苏伊拉达赉说公社来了知青回城的两个指标,公社领导们在讨论将这个名额到底给谁的消息。巴音特古斯对他说:“你去。到北边儿草滩上把我的马牵来,备上马鞍!”   苏伊拉达赉听了就要去找马,但他心想,这老汉,又不知要耍什么样的花招呢,不过这次你可能来不及啦,听那边的口气,那两名指标像不会给我们陶力木大队,我只是没跟你说而已。
  马牵过来,备上了马鞍,巴音特古斯说:“你给我煮点好吃的!我吃完了再出发!”
  苏伊拉达赉笑了,“还吃啊?您吃完再出发,那得啥时候?”
  巴音特古斯说:“半夜,黎明时分肯定到了。公社领导们上班的时候,拿两个指标我就往回赶啦!路上进色仍家喝个茶午休一下,下午的时候我不就回来了吗?”
  苏伊拉达赉说:“好啦好啦,您这么说,好像是要去公社解开系好的袋子,掏出什么东西,将它带回来一般简单。但是,那些人看见您身影就知道您为何而来,会像见了蛇一样小心翼翼的!,,
  巴音特古斯嘿嘿笑了。“肯定会小心翼翼的,小心着小心着就会失手的!好了,你不是挺能往那边跑吗?去告诉张文和陆晓梅,让他们有所准备!”
  苏伊拉达赉吐了舌头,“好说好说,就怕你空跑一趟!”
  巴音特古斯吃好喝好又瞎聊了一会儿,大家要入睡时分出发去公社。他到公社时人们正在睡梦中。巴音特古斯到了公社一把手门前,使劲敲他的门,“领导啊!快开门!”
  熟睡中的领导醒了,惊慌地问:“你是谁?”
  “我是巴音特古斯!领导快开门吧!我有急事!”
  听了这话,领导赤脚跑过来开门点了灯,“怎么了?”
  巴音特古斯满脸着急慌乱的表情,“哎呀,我的领导,出事了!”
  领导不由一惊,“怎么了?”
  巴音特古斯装出十分难过的样子,“唉,还是那些知青的事儿。我们大队张文和陆晓梅两人好上了。知青们之间谈恋爱就谈吧,也应该有一般常识才对,不小心搞成大肚子啦!与其未婚生子不如结婚吧,但那个女孩不听劝。那个臭小子好像忽悠她说‘没事儿,你跟我那样了,我带你回城!我有这个能力!”那个姑娘死咬着他这句话不放,吓唬对方说你要是不带我回城,我就死给你看!男的呢,说你要是死我也去死!”
  领导听了目瞪口呆了,“那个张文。就是当初自己跟着过来的年轻人?”
  巴音特古斯一脸生气的样子,“是呢!除了他还有谁能这样?真是一个讨厌的家伙!现在要么是他俩一块儿寻死,要么生出一个小崽子闹笑话!作为队长我得低头检讨!这个巴音特古斯还有组织是吧?那时您作为我的领导也难逃干系了!”
  领导看着巴音特古斯的脸,沉思了一番说:“你别总说一些不吉利的话!得想办法嘛你!你不是很有办法吗?”
  巴音特古斯说:“这个,哪儿是在我想办法的范围啊!我的办法,也就是推给你的办法!我只能说‘这事儿我跟公社汇报过了’,这样,就算处分我,也有点减轻责任的余地吧?”
  领导用责备的眼神望着他说:“哦,就想自己逃脱干系?”又打量了巴音特古斯半天,说:“好啦,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上面来了两个指标。你悄悄拿回去吧!你让他俩赶紧填表去旗里!赶紧让他们回老家!那样他们是生是死都跟我们没关系!”
  巴音特古斯像是遇到了救命恩人一样,“哎呀,我的领导,你可是救了我!我一定会悄悄的!哎呀,您有这样的本事,才是当这个公社领导的啊!好!那个表在哪儿呢?”
  领导穿上了鞋子,“你稍等,我去给你拿回来!”
  小鸟鸣叫、东方微微金光的清晨,巴音特古斯走出公社已经走了十几里地。整夜奔波,拿到手的虽说是只有横竖格子的两张纸,但这两张纸,对那两个知青来说,是让他们能够回到家乡与亲人团聚的珍贵无比的法宝。
  晌午时分,巴音特古斯一脸疲惫地到了南斯拉吉家。对着出门迎他的张文和陆晓梅横横地说:“现在快走!填了这个表,张文到公社找公社领导老塔!不管别人说你什么,你都当作没听见!然后赶紧让他们盖好章去旗里办手续!”
  他又望着南斯拉吉,“你赶紧给我喂喂马,我可得睡一觉!待我醒来时煮上一锅好茶就行!”
  苏伊拉达赉知道的消息,全公社知青都知道了,差点把公社领导老塔给活活吃了。老塔呢。耐不住巴音特古斯一个吓唬把两个指标都给了他,所以说了一句含糊的话,“同志们!你们各自回家等消息吧!我们还得研究研究到底给谁这两个指标!”
  这个时候,张文和陆晓梅已经到旗里办完了手续。
  两个指标的风波平息之后,也是张文和陆晓梅已经离开这个地方之后,公社领导老塔才知道自己又被巴音特古斯给涮了。
  “我也是想过怎么回事的!但是,一般情况不会半夜来敲门的呀!我也是睡梦中惊醒迷迷瞪瞪的,再说巴音特古斯那天晚上的脸色可不好啦!那个汉子平时都是笑嘻嘻的!那天晚上可是一丝笑容都没有!”陶力木大队书记尼玛扎布听了呵呵笑着说:“领导啊,您不在乡下,不知道一些情况。比如说,水边儿坐着一些青蛙,你要是击打水面,那些青蛙就会自动跳进水里!”领导老塔也笑了:“是啊是啊!”他俩谈论一番笑了一番。
  这事儿过去很久后,老塔见到巴音特古斯,巴音特古斯笑得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老塔挥手示意,让他走远点儿,“我的巴音特古斯,你走远点儿吧!别靠近我!我对你可真是哭笑不得呢!你今天还想咋样?”
  对方听这个话,真是远远地就站住了,“那我现在跟您没法说话啦?我是想问问那个在市场上卖牛的指标的!”
  老塔说:“一个大队只能卖五头!谁多卖就谁负责吧!”
  巴音特古斯看他那个样子忍俊不禁,“好啦,我的领导!你干脆把我换掉吧!那样您也省心我也省心!”
  对方示意让他走,自己也不说啥,就走了。
  之后的几年里来了一些指标,部分知青回城了。有大专院校的招生,又一批知青参加考试上大学走了。吴玉珍也参加了考试,被录取了。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吴玉珍见苏伊拉达赉,苏伊拉达赉为她能够考上大学而高兴,并拿出五十元给她,“路上用吧!”吴玉珍迟疑着不接。苏伊拉达赉用责怪的眼神望着她说:“怎么了?你还想卖帽子换车票?”吴玉珍搂住了苏伊拉达赉哭了,说:“我不想去上学了!”   “你真傻!得想着找一个轻松的工作饭碗啊!”
  苏伊拉达赉把吴玉珍送到了公社。后来吴玉珍似乎忙着学业,又似被父母绊住了,再也没回陶力木大队了。
  过了很多年,张文作为一名作家来到陶力木大队深入生活,待了二十多天。带来了吴玉珍跟她的一个同学成了家,陆晓梅在那边一个商场有了工作,杨秀大学毕业后在南京一个中学里当老师等等消息。
  大结局
  二十年对于尘世而言真是弹指一瞬间。但对有限的人生而言,那已是一段无法忘却、也可忘却的历史。
  每天都来的班车上,走下一位中年妇女,她左顾右盼半天之后。朝一个骑摩托车的小伙子走过来问好:“我想问问,现在去陶力木大队坐什么车好?”
  小伙子打量了女人一眼,“旗里有一趟班车的!不过早晨已经走了!您去陶力木大队吗?要见哪位?”
  那个女人迟疑了一番,“我去南斯拉吉扎杰家!”
  听这个异族女人忽然冒出一个当地蒙古语“扎杰”,那个小伙子很是惊讶,“那……那您是南斯拉吉姑姑的什么人?”
  那个女人开心地笑了,“我是她妹妹!”说了一口标准的蒙古语。
  那个小伙子为自己忽然多了一个姑姑而惊讶不已,说:“我是她的侄子。您要是去那里,就坐我后面吧!”
  那天南斯拉吉正在做奶干儿,忽然见有人朝她家来。来人了,哎呀,不知有没有热茶呢!她擦了擦手正想进屋,摩托车已经到了门口。一个女人下了摩托车叫了一声“扎杰”匆匆向她奔来。
  听声音就知道是谁的南斯拉吉,高兴地说:“哎呀!这是怎么了!这不是吴玉珍吗?哪儿哪儿的人来了啊!咱俩还有相见的一天啊!”
  吴玉珍搂住南斯拉吉就哭了。
  爱哭的人儿啊,高兴也哭,难过也哭。
  吴玉珍像是来到了自己姐姐家一样有着哭不够、笑不完的话。而且她努力每一句都用蒙古语表达。忘了的词儿,跟南斯拉吉问个不停。
  说完很多话之后,她又拿出好多东西给南斯拉吉。
  南斯拉吉也是,像是自己的亲妹妹来了一般张罗饭菜,把原先吴玉珍和陆晓梅住的房间腾出来。拿出了干净的被褥。吴玉珍进那间屋子咬了咬下唇。“大姐,我不睡这间屋子,我要跟您睡!”
  南斯拉吉说:“你来了多住一些日子吧!”
  吴玉珍说:“我住很多天!但不住这间!”
  吃了晚饭喝了茶,该睡了。南斯拉吉和吴玉珍进了被窝后,吴玉珍问:“大姐,苏伊拉达赉过得怎样?”
  南斯拉吉知道这是必问的话。尽量用平常的口吻回答说:“苏伊拉达赉现在是我们大队队长。就是以前巴音特古斯的角色。巴音特古斯接替尼玛扎布当了书记。你们回城后尼玛扎布老人把位置让给了巴音特古斯,回家养老了。今年都七十九啦!苏伊拉达赉从邻村娶了媳妇,有三个孩子,大的上大学啦!”
  熄灯后,吴玉珍开始给南斯拉吉诉苦。
  吴玉珍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到一个中学任教,并从南京找到了一个对象结婚成了家。他们两地分居三年,经历干辛万苦她才回了南京,在一个幼儿园当保育员。城里的人,特别能欺负弱者。不仅其他人看不起她是一个保育员,连老公都嫌弃她曾经失身、无能。吴玉珍无奈离了婚。
  陆晓梅也没怎么走运。从计划经济走进市场经济的时候,南京商贸公司瘫痪了,陆晓梅也失业了。有一天陆晓梅和吴玉珍见了面,吴玉珍对她说:“二姐,你今天领着二姐夫来我家吧!咱们几个跟从前下乡时那样大碗喝酒大把吃肉吧!”陆晓梅也因失业郁闷着,便痛快答应了。
  就这样跟在乡下一样吃吃喝喝的时候,张文忽然有了灵感,“要不你们姐妹俩开一个这样的餐馆吧!下过乡的知青肯定都爱吃这些!”她俩听了觉得不错,就开始合计,越说越有点子,第二天就开始张罗,租房子买桌椅餐具,没过几天就邀请召集了认识的知青们,在不到二十平方米的餐馆挂了“知青饭店”的牌子。这样的开始,真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她们的生意越做越好。她们把蒙古草原特有的美食都上了,知青们来到这里唱着学到的蒙古歌狂欢着,成了南京市一个奇观。所以,不是知青的人也闻讯前来尝试,她们的饭店开始显得拥挤了。后来她们又扩大经营。开了几家分店,最后租了大厦,雇了很多人,买卖做得很红火。
  随着暴富,随着社会的发展,随着人心不古……随着诸多变化,同命运共患难的姊妹俩之间出现了隔阂,开始分道扬镳,成了彼此竞争的对手。吴玉珍不走运,弄得一身债务,也欠了陆晓梅一百万元,每天被追债追得无处藏身。走投无路之际她想起了陶力木这个地方,便从熟人那里借了一千元,回到了这里。
  吴玉珍说完这些长叹一口气,“大姐!我也是过了四十的人了!受过苦也享过福。我想着。小时候在父母的庇护下,是幸福的,但是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来你们这儿待了五年,觉得有点苦。但我回去之后,将那时的幸福跟这里的苦比较了一下,才知道我觉得苦的那五年,才是我最最幸福的时候!因为有大姐您,我没什么操心的,也没怎么受累,吃得好,睡得香,这里的人们都是菩萨心肠!人们互相爱护着,人们热爱牲畜,热爱自然……一句话说,人要是把彼此当人看,是最美好的事!从这儿回去之后,我遇到了三个男人!一个不如一个!是不是我就是这个命,还是我们那儿的男人都那样,反正,我再也没遇到像苏伊拉达赉那样的男人!姐姐啊,我可真傻啊!那个时候我说不想去上学,苏伊拉达赉说我是一个傻子。其实我真傻。姐姐您可能不知道吧,我不小心给苏伊拉达赉怀过孩子,后来到旗里刮掉了,还不如那时趁那件事,跟他结婚过日子好了!最起码我现在还能有自己的孩子吧?”
  南斯拉吉听了长叹一声,“唉!这个茫茫人世,很多事儿是没办法的。时光无法倒流,这是尘世残酷的法则。不过,妹妹啊,你得坚强啊!别再回头了!凡事向前看!要是寂寞。就跟姐姐住在一起吧!这个世界再是残酷,也能容纳心胸宽广的人!从前张文来也跟我聊过在这里的往事。我跟他也说过这话。他说这是对的!千真万确呢!”
  吴玉珍那一夜睡得很香,还做了一个好梦。第二天清晨南斯拉吉熬茶时她才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说:“哎呀,大姐,我最近几年都没睡过这样的好觉呢!真的!”   吴玉珍说的是实话。
  人内心的负荷远远比背负的实物要沉重。因为肩上的担子要是重了,可以分散,也可以停止脚步休息,而内心的负荷和压力是不好分散的。
  吴玉珍将多年积压在心间的郁闷和惆怅倾诉给一个普通的牧民女子,感觉心里轻松了许多,真是睡了一个安稳觉。
  不过,吴玉珍没住两天心里就不舒服了。有时候,一些事想让它凑到一起很难,但也有时候,就是会有一些巧合。中午时分,南斯拉吉和吴玉珍正在忙乎着烙馅饼的时候,外面有停车声,车里下来了张文和陆晓梅一家三口。外面顷刻间欢声笑语。陆晓梅跟南斯拉吉相拥而见,还指着北面山坡上的大树说:“大姐!那棵树已经长这么高了啊!我就是望着那棵树找到了家门!”
  大家陆续进屋后陆晓梅也不笑了。吴玉珍像是没看见她们过来一般依然忙乎着和面,连抬眼瞧都不瞧一眼。南斯拉吉看得出她们之间的别扭,望着陆晓梅说:“好了,坐吧,坐下来!这是你女儿吗?”打破僵持的局面。她又对吴玉珍说:“嗨,你二姐来了!你快盛茶!”
  吴玉珍这才看了张文和陆晓梅一眼,“她已经不是我的二姐啦!她是大老板!”
  然后盯着陆晓梅用蒙古语说:“你追债追到这里来了?”
  陆晓梅也没忘了蒙古语,“我追你干啥?我可不知道你在这里!我是想让我女儿看看我年轻时待过的地方!”
  吴玉珍说:“我可跟你不一样!我是走投无路才回这里的。不过还是躲不过你!”
  张文插话说:“行了行了!你们姐妹俩都打住!在南京你俩咋样,我不管。不过到了这里,你俩就是姊妹!你们看!大姐、二姐、小妹都齐了!”
  陆晓梅听了用蒙古语说:“张文说得对!还是姐妹!”
  南斯拉吉说:“好啦好啦。你俩别那样!能不是姐妹吗?今天我们相聚在一起,就得高高兴兴的!”
  陆晓梅从车上卸下大包,给南斯拉吉衣服、毯子、吃的喝的一堆东西,最后从兜里拿出一个小折子给南斯拉吉。“大姐!这是五十万元!你给我们教会了怎么做蒙古餐,也曾帮了我……不对,帮了我们很多很多!我那个时候那么欺负您,直到现在心里都愧疚!”南斯拉吉没接过那个折子,说:“行!行!你给我的这些东西,我都收了!只是别给我什么钱!是你们的智慧让你们成功了,而不是我!也别说你曾欺负过我。那个时代就那样!我还在你俩的庇护下、巴音特古斯的帮助下离开那个鬼地方回到了家。所以,是你俩对我有恩啊!”
  陆晓梅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你们这些好人!张文更不忘!这个钱,是我的一点心意!”
  说着把折子塞到南斯拉吉手里。南斯拉吉拿着折子,望了吴玉珍一眼,“那我收了!然后我把这个钱给你小妹吧!她可以拿着她重新起家还债吧!”
  吴玉珍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陆晓梅说:“大姐!你别那样!这个钱,也不是我一个人给您的,是吴玉珍我俩一起给您的钱!吴玉珍什么债务也没有!我现在明白了,大姐!我刚才来的时候望见后坡上的大树,我心里就不一样了!从现在开始你小妹吴玉珍以前做什么,接着还去做什么!大姐!你好好骂我一顿吧!”说完去拥抱了吴玉珍。
  这下可真是满屋子的欢声笑语了!陆晓梅和吴玉珍说起蒙古语,忘词儿的时候还是缠着南斯拉吉问个不休。张文看着此情此景摸着下巴沉思一番说:“奇怪了啊!我看蒙古语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这两人一说蒙古语就开始和和美美了。要是早知如此,你俩怎么不早点用蒙古语沟通呢?”
  吃过午饭后,陆晓梅和吴玉珍俩一块儿去放羊,并且晚上回来时也没再迷路。因为她们有北面坡上的那个坐标,那棵树。
  听到她们回来的消息,巴音特古斯、苏伊拉达赉夫妇以及乡亲们都来南斯拉吉家看他们。南斯拉吉杀了羊,大家开始狂欢。
  见了苏伊拉达赉的妻子,吴玉珍心里的纠结忽然没了。那个皮肤白皙的女人走过来握着吴玉珍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说:“哎呀!这样一个美人儿,别说苏伊拉达赉,就是我,也是喜欢的!这个人年轻时候肯定更美吧!苏伊拉达赉没错儿!没错儿!”然后拉着吴玉珍的手,坐到一边的椅子上。
  巴音特古斯也沉浸在相聚的欢乐中,满脸是微笑。张文走过去抱着他的肩,说:“巴队长!您可别笑!您一笑,我的心里就发怵!不过再一想吧,现在的人可是笑着毁人,您呢,是笑着帮人来着!我父母经常念叨您,说‘孩子啊,你可是遇到了菩萨!那个菩萨救了你’!他们二老一直想过来拜访您。起初是因为没有人权,无法走动。后来又忙着学术又不得空了!现在呢,身体不好,又走不动了!他们说您有着菩萨心肠,所以让我给您捎了一尊佛像!据说是三十年代,我父亲搞河套人类学调查的时候从一个旧庙遗址上捡到的!”他说着拿出了一尊一寸的金佛像给了巴音特古斯。
  吴玉珍应苏伊拉达赉妻子的邀请,到了苏伊拉达赉家。初恋和现在的妻子聊得甚欢,吴玉珍在他家住了两宿,吴玉珍由衷敬佩这个蒙古女人。
  聊着聊着吴玉珍握住她的手,“我求你一样东西,你肯吗?”
  “说吧,说吧!只要我能,不吝惜任何东西!”
  吴玉珍望着她善良的脸庞说:“你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想认你女儿做干女儿!我也不会带走你的孩子!我供她上学、找工作、一直到成家!在我老的时候呢,她能照顾我一点点就可以了!像你这样的女人生养的孩子肯定不会抛弃我的!”
  苏伊拉达赉的妻子说:“好啊,可以啊!我这样孩子多得照顾不来的人,真是巴不得呢!或者这样也行!你现在还年轻,你跟苏伊拉达赉住一段时间,你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不也很好吗?我也不是信不过你和苏伊拉达赉!要是怕人家说孩子是私生子,你就来我家,我给你伺候月子,然后说你从这里抱养了一个孩子就是!”吴玉珍捶着对方的肩,“呸呸呸!你这个女人可真是完蛋了!说什么呢这是!看来你还是在怀疑我呢!”
  苏伊拉达赉的妻子也笑了,“我有啥不放心他的!我要是怀疑你,见面就撕了你的脸了!”
  两个女人说着说着,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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