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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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初秋時节,沧澜海边。浪如白驹,自远处奔驰而来,待到岸边,温柔亲吻在船舷上。
  船还是传说中那只船,泊在人迹罕至的港湾里,似随時可以随风荡去。
  船屋中也还是传说中的人,敛去江湖奇闻为他们镀上的神秘光华,于寻常時日里,做着寻常小儿女。
  紫衫公子一江春水依旧是两年前的风流模样,一双爱笑桃花眼即便看过几多生死,也泯灭不掉那抹自心底映射而出的光;素衣佳人一水寒鸦凝视窗外那一片无尽滔滔,成绩间更多几分静婉。
  这一对年轻男女便是猎尽恶人魂魄的猎魂术士,放眼看去也不过血肉之躯,无甚异彩。也便是这种藏匿锋芒的巧妙姿态,让他们仍可混迹在俗世人群之中,自由闯荡。
  而角落里兀自饮茶的男子,白衣冷面,神色复杂。两年前一江将他带到船屋,本着将他拉拢收编以便扩大猎魂术士队伍的目的,一心一意地暖着他那颗受过诸多创伤冷遇的心。这两年,成果虽不斐然,好歹是有了些。
  此刻,船屋里三人各守着一方角落安静得不像话,一江最先受不住这沉默低压的氛围,支着脑袋扔过去一只酒盅,桌边端坐的云生偏了偏身子躲过,丝毫没有伸手接住的意思,似只任由它摔在船板上,碎成渣也全不疼惜。
  这船屋里的一碗一碟一钉一板本也不属于他,这里并非他的家,他有什么可顾念不舍的。
  酒盅将落地時,被一只纤巧的脚尖稳稳接住了,秀气女子足腕一挑,小心捏住了酒盅,狠狠剜了一江一眼。她虽是哑女,一双眼却灵慧传神。温柔時可流出蜜意,气恼時亦能飞出刀剑。
  一江冷飕飕地哆嗦了下,诚恳地坐直了,垂眉低首地道了一番歉。
  “阿水我错了,我忘了这是师父用过的酒盅,实不该这么莽撞的,下次一定不会拿它砸人了,就算砸,也断不会砸这种没心的,不然师父泉下有知都会为这酒盅可惜……”
  水姑娘早习惯他这不着四六的态度,虽有時与他怄气,但大多時候还是庆幸,庆幸有一江在她身边,可以读懂她的一颦一笑,可以同她一起将师父的意志传承下去。在这世间,能寻到一个同心同志的人,实是上天眷顾。
  一江转头看冰柱子一样坐在那里的云生,又丢过去一件物事,这次不是砸他,而是稳稳落在梨花木的桌面上,“去找她吧,憋了这三个月,心里怕是已经急得着了火,却还是挪不动一双腿。云生,你在计较什么,还是说,你只是害怕?怕这一遭又是白白动心一场?”
  这是他的死穴。他最怕的,便是一腔热忱被冷冷摔碎。此前许多年,他也曾是个温暖体恤的孩子,奈何付出心意却从无回报,讨好靠近的竟也都是虚情假意。渐渐地,也便学会这自我保护式的防卫,绝不主动去对谁好,那些送上门的关怀,除了揣测,便是视而不见。
  心已长了壳,如穿了重重盔甲。
  “别说笑了,我早已没有动心这项能力了,”狭长而淡漠的眼扫着一江,“倒是你,自命风流不羁,守着水姑娘这么些年,有些话不如早点说透。”
  紫衣人暗暗瞥了眼一水,见她不知何時已进了屋子,竟松口气笑出来。用下巴指指桌面,“查到的线索都在那信封里,找不找随你。”
  两年前来到船屋的还有个叫苏末儿的丫头,本是个善鸟语的飞贼,名动一時的双花盗之一,因缘际会,将一颗芳心锁牢在云生身上。平日里尾巴一样黏在他身后,甩不脱丢不掉,此時却已消失有三月之久。
  那笑起来鸟雀一样咯咯清脆的姑娘虽说十足聒噪,可一旦不再出现却让人一時不能适应。生活好似一道上好的菜品缺了调料,以致寡淡无味起来。
  云生望着船楼外那粼粼秋水,哼出一记笑,“当初是她自己跟来,如今她亦有离开的自由。谁都不曾将人生系在一起,哪来的牵绊?”说罢起身走了,白衣飘飘,竟有些匆匆。
  镇子建在一片湿地里,人家大多临着水,灰瓦白墙,轻易便横亘出几分诗意。此地多竹,以盛产笋干而闻名。
  一幢两层高的小楼掩在竹林后,挂一方“回生堂”的牌子,隔着门缝飘出浓浓药香。
  楼前水塘生了大片荻竹,在这季节里飘摇着一整面的绒紫荻花。柳叶小舟悠悠荡过,碧色涟漪里有鱼儿成群嬉戏。秋风乍起,荻花纷扬漫天,似撩起一道淡紫烟霞。白鹭单脚栖在沙洲头,觑着这鱼米之乡的风景如画。
  回生堂的门却一扇扇关得严实,屋内黑衣男子执着把沾血剪刀,目光鹰隼般犀利专注。
  榻上平直躺着一个人,一个面目模糊的死人。胸腹都被剖开,脏器如屠宰牲畜時取出的下水般一样样被摆放进铺了冰块的铁皮箱里。
  一旁站着的黄衣姑娘端着铁箱,眼睛努力看向别处。但那浓烈的腥气已散布在整个空间里,与呼吸同在,甚至即便停止了呼吸,也仍旧印刻进了记忆里,令人无处逃窜。
  “针、线。”冷静而严肃的命令,自黑衣男子的口中传出。他未抬头,只是直直向她伸出一只手,修长指尖沾满血渍,恍惚间却如落了一只蝴蝶般,只是艳丽,而非触目惊心。
  她一只臂抱住铁箱,另一只手迅速将缝补伤口用的银针细线都放进他的掌心,听他手上边动作着边对她道:“你先出去吧,替我备一池水。”
  “哦。”她应了声,解脱般忙不迭推门而去。
  小楼后方高墙围出一片后花园,假山之下造了一处人工的池子,墨玉池底,山石为壁。山洞里热好的水一桶桶倒进去,要烧十来锅才能蓄满半池。而那人每次泡澡非要满满一池水的排场,不滚烫不痛快。
  蹲在山洞里一把把添着柴火,心中不免惆怅。她来到这回生堂已有三个月,此前的事全不记得,只隐隐约约有道身影,于半梦半醒间跃出脑际,引得她微微酸楚。那道身影仿佛已是前世眷恋,音容笑貌模糊不堪,而唯一清晰的今生只有短短三月。
  三个月前,她遇见这回生堂的主人秋白荻。
  这湿地中最不缺水塘,一块块绿水被浮堤切割成玉带扣子的模样,肥沃滋生着种类繁多的植物。那还是溽热的夏季,新雨过后,蛙鸣蝉噪,水塘上泛着绿油油一层铜钱草。
  她便是从某个塘子的浅水处蓦地醒转,被水呛得连声咳嗽,却怎么也不能立起身来,细细一看,倒抽一口凉气。有细如发丝的水草在她周身缠绕,从足腕膝弯到腰腹脖颈,甚至脸颊发间,无处不在。似已将她当做寄生的主体,微小的足履生在皮肉里,稍一扯动便牵起一份锥刺般的疼。   不远处一只乌篷船渐行渐近,船头站着黑衣墨发的男子,因是平躺着看他,便觉分外高大,面色白皙,下颌微髯,一時竟断不出年纪。
  他俯视着看下来,用船桨在她胸口捅了捅:“已经死了吗?”
  她羞愤地瞪着他,忍痛张开嘴巴嚷,“臭流氓!”唇瓣上的水草被挣开,扯下几片红嫩的皮肉,她微微“咝”了一声,发现那水草随着水波幽幽飘荡回来,有着意识一般又吸附在那处脱了皮的唇上,似吸足了养分,生出细嫩的枝杈向着眼睑爬去。
  她恐慌地紧闭双眼,听到船上人叹气,“居然还活着。”他似对这结果很不满意,冷冷掏出把剪刀,俯身查视,仔细分辨着那水草的根茎所在,而后一一剪断。
  “你?!”
  耳边清脆的咔嚓声停下不久,她便不得不睁开眼,因为有一双手正熟稔地替她剥去衣裳,冰凉指腹触着肌肤,霎時起了一层麻酥酥的颗粒,一巴掌果断挥过去。
  “臭流氓!”她第二次狠狠骂道。裹缠在手臂上的水草随着衣衫滑落下去。
  黑衣男子皱眉看了她一眼,挨了巴掌的脸颊浮上一层红润,“你在我眼里就是一具险些成为尸体的雌性肉体,和一头母猪一只母羊没有区别。”说罢低头继续脱她的外衣,高大身影笼下的阴翳替她遮住了烈日。
  那一巴掌已用尽她仅存的能量,此刻也便真如待宰羔羊般,没有一丝反抗的力气,只能看着这陌生的男人将只剩一件肚兜蔽体的自己横身抱起,平稳地放进了船篷里。水塘里浮着她的淡黄纱衣,发丝样的水草依旧将衣服紧紧裹着。
  “家住哪里,为何误闯草塘?”他立在船头,一只手轻轻摇着桨,一边回首问她。
  她眯着眼嗫嚅半天竟是零星片段都回顾不起,空荡荡的感觉让人觉得眼前一切也都虚无缥缈起来,一時间如无根野草,没有着落。
  “看样子你该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倒并不意外,沉声道,“但今日的事你需得牢牢记着,是我秋白荻救你一命。虽然我是个大夫,但从来不做没有回报的生意,你打算怎样报答这救命之恩?”
  “报答?那也要先雪了耻再说。”她心里冷哼着,那低沉话语声连同桨过处激起的水声,渐渐遥远起来,昏睡过去之前她只是狠命地剜着他的背影,想着醒来時应该先剁他的双手,还是先挖他的双眼合适。
  然而,天不遂人愿,再次恢复意识時竟比之前更加狼狈。绣着茉莉的粉色肚兜被丢在一边,她整个人躺在窄而硬的竹榻上,身上只蒙了一层薄透的白布,头脑中尚有意识,那意识却支配不了肢体的动作,只木偶人一样直挺挺地赤裸在一片烛火中央。而那人,正凝着眉头,用一把精巧的镊子不時撩起某一处白布,在她的身上取着什么。
  见她醒来,淡淡瞥了她一眼,道:“要是觉得是种屈辱,即便救活你你也要为了名节而去寻死的话,现在不妨告诉我,我也就不须这么麻烦替你取这些毒刺,免得徒劳无功。”
  她一肚子怨念堪堪被堵回去,偏侧了头,看见床头上玉石托盘里铺着一张白纸,纸面上密密麻麻排着些黑色的针脚,如蜂刺一般细小。镊子又送过来一根,小心黏在纸上。隐约见着他执镊子的拇指与食指都已磨得通红。
  “蚕丝草以荤物为养料,寄生的足履麻痹神经,你应是被缠了至少三日,脑部残留毒素,才失了记忆。不过遇到我,是你的幸运,否则即便有人把你从水塘里救出来,你也会变成棵植物,躺在床上毫无知觉地过完余生。”他沉声解释。冰凉金属在她小腹上点触着,她咬唇皱眉,表情不知何等扭曲。
  虽境遇难堪,可能够活着始终是好的。这是无论给她几次机会权衡都不会更改的选择。
  那人也不知站在床头取了几个時辰,额角汗珠集结成行,沿着鬓边淌下。深髓目光集中在一处,如冷凝的星。这着实,是件耗费心神又极需耐性的大工程。
  火光噼啪跳跃,她沉默良久,终是悠长地叹出一口气来,“那么,谢了。”
  “嗯。”他的面上无甚表情,只是单纯地专注,而专注中的男子总会多出几分魅力,何况他本就拥有难得好看的一张脸。
  第二日,知觉在四肢百骸次第觉醒。她从柔软的床上忽一声坐起,见着床边竹椅上叠放着她的黄色纱衣,不知他何時去捞了回来,洗净晾干,竟还有股特别的草药香。
  门外传来不冷不热的一声唤:“小黄,若是起了就去把后院晒的草药收了。”
  她一愕,才明白过来,这是在叫自己。因她记不起自己姓甚名谁,他便如此草率而不经允许地替她起了名字,且默认了她的回报方式是替他做无期限的粗使丫头。她穿上衣服,顿時决定,要去先挖了他的双目,却听他又隔门喊了一声,“你的药在堂屋里凉着,记得喝。”
  心里一阵暖意上涌,外加几分惭愧。
  这秋白荻,总有本事将她一次次软化下来。况且,她着实是欠他一份恩情,知恩图报理所应当。但,总要有个尽头可以期盼,于是忍了不到一个月见诸事毫无进展,那日还是禁不住问他,“老秋,我到底何時才可以走?”
  她唤他老秋,只是觉着他的性格老气横秋。他也不曾为此冷脸,于是便叫成了习惯。就像现在,她已将小黄听得顺耳,像生来便被冠以如此代号一般亲切。
  彼時老秋正替一个玩闹時摔断了腿的男童接骨,那孩子进门前本在大哭不止,此刻却哈哈笑个不停,门外坐着的母亲不解地从窗户里探望进来。
  她怒眼瞪着他,“你说,还有什么法子可以还你的债?越快越好。”
  “怎么?急着走?”他斜眼淡淡扫视她,手在孩子腿骨上拿捏,嘹亮笑声回荡在大堂里,怪异得让人悚然。
  “说不定我从前便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一走了之也没什么大不了。”她叉腰。
  老秋一笑,“经了我手的病人,未能痊愈就离开,岂不是砸我招牌。何况,你离了这里还能去哪儿?”继而温和道,“小黄,我会帮你驱除蚕丝草留在脑中的毒素,让你恢复记忆,这段時间里你只需尽心尽力报恩就好。”
  这段時间,实在是个太含糊的期限。
  可恶的是,他占尽了道理。她没有筹码同他争辩,如今只能一边任他驱使,一边相信他能替自己找回从前。风从大堂里穿过,只听咔嚓一声,孩子的腿骨被接驳上,修长手指在孩子颈间点了下,哭声又起,变成抽噎。母亲进来谢了又谢,留下些银钱扶着儿子离去。
  她瞪着他,“你刚才点了他的笑穴?他还只是个孩子!”   于疼痛時不允许哭泣,却被强制欢笑,这手段未免太过残酷。
  “我只是不喜欢听到小孩子哭。”他淡淡解释,无情的语气仿若根本不是救死扶伤的大夫,略一回头,看着她道,“你去把衣服洗了吧。还有沾了泥水的长靴也该刷了。”
  她望着这张俊逸非凡的脸,咬了咬唇旋出门去。
  实在看不透这个人,他像罩着迷雾的山谷,有時是云蒸霞蔚的秀美,有時却仿佛无底深渊,带着黑洞洞的恶意。
  但其实,她这个粗使丫头并不称职。
  洗澡水放满時整个池子里的水已是温凉;收的草药要么与别的药放混了位置,要么洒了水白晒一场;去塘子里和一群妇人们浆洗衣服,要么挂了一身塘泥,要么衣物随波而去。净是些意想不到的差错。
  因这是个包吃包住又负责替她看病抓药的地方,是以她的工作态度来看,老秋是吃亏的。
  茶端上来時已是凉的。修长的指端起茶碗又皱眉放下,语气听不出责怪,“难道失了记忆的人会相应变笨?”
  她翻了翻白眼,“爱喝不喝。”麻利地收了茶碗,声音稍稍低了下去,“要我洗的衣服干了,不过、不过样式可能有些变化。”其实是衣襟上搓出个洞来,光顾着和隔壁大妈聊天,手上可着一处反复地洗……那衣服布料实在是差了些。
  “哦。”他淡淡应了声,并无太大不满,似乎本也对她无甚指望。
  “喂,老秋,我一直好奇一件事,你为何所有衣服都是黑色的,夏天里穿着也不嫌热。”杏眼盯住他,在他手边顺势坐下来,声音脆脆的,字节如铃铛般在唇齿间蹦跃。
  秋白荻自她手中又拿过茶碗,沉声,“黑色的衣服,溅了血,也不会那么明显。”
  她哆嗦了下,提着裙子飘出去。
  或许他说的,也并非假话。
  先前一些時日,她偶尔会撞见他匆匆夜归,身上笼着沉重的阴云,有淡淡腥气自身边传来。星月光辉之下,他的黑衣是道暗影,沉沉目光敛聚着一线坚持。那仍驻守在眼中的一线光却是脆弱的,仿佛只消一句言语,便可击得溃散。肩上斜挎着一只铁皮箱子,那箱子她在后来已熟知它的用途。
  彼時她只是哈欠连天地抱怨:“这么晚还出诊,回来还悄没声的,吓死人。”难得尽下本分,去替他拿那箱子,却被冰得缩回了手。
  “早点睡吧。”沉默之中,他率先转身回屋。留下满腹狐疑的她,了无睡意。
  那之后的许久再未见他披星戴月而去,倒是時不時拖回具尚未僵硬的尸体。她之所以成了剖解時的助手,也全因为自己一時好奇,自门外踮脚窥视,却意外地扑进了门里。
  他凝立的眉皱了皱,看她一眼,“想看就进来看吧,也好搭把手。”
  她走进去,却怎么也不想再去细看。不论外表如何光鲜靓丽,扯开肚肠,原来也还是同样的令人作呕。抱着那只镇满冰的箱子,没好气地道:“取这些脏器,你要干什么?”
  “除了救人,还能干什么。”他答得没有情绪。
  “你最好不是在作恶,不然我可成了帮凶。”她偏着脸,却等不到他的回答。
  每每取了脏器,秋白荻便要带着铁皮箱子进城一趟,回来時顺便在船舱里带些湿地中采不到的药材。屋里留下一个粗使丫鬟应对病患。那黄衣姑娘三月里也学了些许医术,伤风跌打已能治得得心应手。
  这一日,风和日丽。竹林中不知名的鸟儿扯着脆滴滴的调子彼此唱和,暖风自水面来,带着几分醉人绿意。这世外桃源般的所在,住得久了,难免生出眷恋。
  她搬把竹椅坐在回生堂门前的桑树下,闲闲地嗑着瓜子吹着风,树影打在薄衫上,斑驳好看。戴凉帽背竹篓结伴而过的大妈不禁驻足,热情地闲话起来。
  “我还一直纳闷,秋大夫今年已二十有五了,介绍了几个姑娘,带到他面前他都不肯瞧一眼。原来是早有了着落,金屋藏娇呢。真是,也不早说,害得邻里街坊替他着急。”妇人拍着她的手,细细打量,啧啧称赞,“我们秋大夫人可好呢,虽然性子有些闷,也冷淡了些,但心地可是善良的,镇子里的人,少有没找他看过病的……姑娘你也真是俊俏,你们两个,挺相配……”
  “我只是个丫鬟,欠了他命的下人。这不,还得打扫屋子去呢。”她终是受不住这份淳朴的热情,遮着脸逃也似的跑掉。
  倒是想起他重复许多遍的叮嘱,“二楼的那间屋子,不可以进去。”
  她虽不想深究他的底细,却仍有着一份好奇。禁地之类的所在,分明就是个诱惑。
  那屋子临着他的卧房,门上落了铜锁。她本能般自头上拔出发簪,灵巧熟稔地旋了几旋,竟啪嗒一声打开。想来要么是她有着做贼的天赋,要么其实那铜锁不过是虚晃的摆设。
  浓烈药香铺面而来,裹着无名花香,惹人熏醉。
  屋内陈设朴素简单,乍看之下并无特别。走近了才见着床榻上横放着只水晶棺,棺中储着透明药水,浸泡着一具小小的身体,着水绿绸衣,阔袖展开着浮在水面上,整个人便如一颗新生的碗莲。棺材旁边摆了一圈干花,凝固着妖娆姿态,漾出淡淡馨香。那香气,闻久了让人头晕。
  她猜想那必是他十分珍视的人,才这么隆而重之地留在身边,不管是死是活。
  说来也怪,自打偷偷进了那屋子之后,她便時常做些离奇的梦。
  那梦之所以离奇,并不在它的内容,而是它独特的视角。梦里她的身份被篡改,变作另一个陌生少女,她以那少女的身心经历着梦境中的种种。
  梦里的她并非此時光景,而是有着一个画意浓浓的名字,唤作秋紫苜。方才十岁年纪,黑眉黑发,双髻上簪着花,水灵灵的模样。伴在身边的还有一个男孩子,那是少時的秋白荻。他们同在一家医馆里做学徒,师父是享誉一方的神医秋百草。那是一个严苛得近乎无情的女人,虽已有些年纪,却仍是一张二八芳华的脸。都道她有回春妙手,驻颜有术,却不知她这般人物也会遭人抛弃。
  大约是那男人离他而去后,这些被她收养来的孤儿的日子才变成了黑白色。
  背景里時常有着残酷的场面。
  大雨倾盆中,两个孩子跪在石阶前,各自举着一只酿药酒的坛子,雨水在坛中越积越多,两双单薄的手臂在雨中颤抖,男孩的臂上血淋淋几条鞭笞的痕迹,在雨水冲刷下,一次次洗净了又漫出血丝。
  “白荻哥哥,是我连累你。”雨势瓢泼,细细哭腔几不可闻。   是她采错一味药,师傅检查药筐時冷脸将要盘问,白荻抢先道:“那一筐,是我采的。”却还是逃不过一起受罚。那一双妩媚的眼,似洞察一切,“采错药的要罚,欺骗我的更要罚。”于是男孩子除了举药坛,额外挨了五十戒尺。
  有時他们在冰雪封山的隆冬一同踏着雪在深山跋涉,寻找只有冬季才会成熟的雪人参。稚嫩的手拨开一层层积雪,因为红肿而不甚利落,一脚一脚地深陷,两个人紧紧拉住手,深恐哪一处的雪窟窿会将对方吞噬。
  有時他们在危机四伏的密林里捕捉蛇虫,男孩子便将她护在身后,逮住之后把成果放进她的药筐里。名义上他们是秋百草的徒弟,可更多時候却像没有尊严的奴隶,若是哪一遭药材采得不够分量,晚餐便会相应的不能果腹。
  耳边時常萦绕孩子的哭声,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那个冬夜他们听着那哭声渐行渐止,最终随着生命一同寂灭。同来的孩子中,只剩他们两个,撑不下去的都得以永远地解脱。自那時起,白荻对孩子的哭声便生出抗拒,那是梦靥中的声音,不堪回顾。
  阴云般重重不散的苦难片段,将梦境划分得支离破碎。她在梦的尽头看见自己竟已白了头发,于一片浓雾之中轻轻回首,细嫩嗓音喊着“救救我,白荻哥哥”。
  “白荻哥哥……”那不是她的声音,但却是用了她的灵魂与情感在呼喊,似有一双无骨小手扯住心肺,疼痛之感越过時空,自梦境里切切实实地击中了现实中的肉体。
  那疼痛,有种冰凉如水的温度。
  那日秋白荻从城中回来時,她正从疼痛中醒来,腮旁仍自挂着新鲜泪珠。
  门外水边有人唤她,“小黄,来把药材卸下船。”
  她怨念地望过去,见那一身黑衣立在微风里,说不出的飘逸倜傥。摇了摇头冷静下来,或许是见了那棺中小人儿,脑中残存了印象,才胡乱做了怪梦。撸起袖子准备做苦力,搬开一筐虫草,见着边上绸布包里露出粉色的一角。
  一个声音在身后没有腔调地说:“虽则是叫小黄,也不能总是穿着一套黄衣服,过阵子天冷,夜里洗了早晨也未必会干。”她脸上绽出笑来,才发觉这人也有那么几分体贴,便听他补充道:“尺寸应是正好的,反正你的身材我已见识过。”
  热流腾上脸颊,这段日子她总避讳着将那日情景重新提起,在他面前却仍有种被窥透般的尴尬。如今他却只当白水一般,说得波澜不惊。
  “你哭了?”他看见她颊上有泪,声音沉了下来,“既然这么在意,以后我不提就是。”
  在意?她自然在意。若她从前本有意中人,这档子事儿便是不忠。即便是被动,也仍是污点。一摔手,金黄虫草洒了满船舱。
  黄昏時,跷着腿从门缝里望出去,见着那身黑衣依旧单膝跪在船板上拣着被她弄乱的草药,心里竟翻江倒海涌出一阵悔意。疾风骤雨地掠过去,拿起舱中的绸布包回屋,临了又小声道:“不小心打翻的,你别怪我。”
  “我怎会怪你,不会拿刀逼你伺候着我,也不能用绳子将你绑在回生堂里,只是凭你自己的良心,愿意逗留多久便留多久。我觉着你过分了,至多也就在你的药里下点毒,还能怎样……”他背身对着她,说得清清淡淡,却听得人不免胆寒。
  可相处時日多了,她也渐渐了解这个人。他极力想扮作个恶人,却免不了時時露出不适合作恶的天资来。每每交谈,半句暖人身心,便定要挤出半句恶毒。明明救人,却依旧摆出一副我本为财的态度。
  这么矛盾地活着,也着实艰辛。
  那晚她还是特意多做了几道小菜,备了壶竹叶青,后花园中摆了满满一桌。
  他看看穿了粉衣的姑娘,月色下俏然生姿,杏目璀璨,红唇若樱。原本也该是谁人的掌中宝吧,走失在这偏僻村镇里,此時是否会有人焦急寻找,心生牵挂?
  “无论怎样,能活到现在,还是该谢你的。来,我敬你一杯。”她将杯子擎到眼前。
  他哼出一声笑,与她碰盏,“这一身衣服蛮衬你。”
  “花了多少银子,我岂不又欠上你了?”
  “多少都值得,你终究会还的。”
  她愕了一下,见他替自己斟满酒,也便不再多想,举杯相邀。
  转眼间,一壶酒竟已见了底,各有几番朦胧醉意,你来我往,不知哪句言语,逗得她咯咯笑起来,那笑声清脆婉转,似山间百灵,能够叫得醒深眠的冬林,亦能敲碎冻结的河面。
  想来原本也是个性子活泼爱笑爱闹的姑娘吧,即便失了记忆,也还留有最初的本性。
  “你有一副好嗓音,说不准以前是个唱曲的角儿。”他道。
  她摇头晃脑,“我总觉得自己是个不缺钱花的小姐,断不会是个卖艺的,你不要抹杀我的希望。”继而翻着白眼望他,“说实话,老秋,你这医术也不甚高明,这么久了还不能驱除我脑袋里的毒吗?”
  他定了定神,挑唇,“急什么,多少人巴不得能这样重活一场。”
  “那岂不容易,也去那毒草丛里躺一躺便结了。”她机灵接道。而后又神秘兮兮附到他耳边,“老秋,别当我不知道你背地里在做什么。”她耸耸鼻子,做出副怪表情,他怔然望住她。而她自己也觉出异样,这耸鼻子的动作并不是她的习惯,可全不记得是从哪里学来。
  他咳了声,打破沉默,“你知道也好。不要把我当成好人,那样我会有负担。”
  “虽然你对小孩子不甚友善,可邻里街坊还是称你神医,把你当做善人对待。” 她不依不饶,“那么秋大神医,你那些心肝肺都拿去卖给谁了?”
  她本只是诈他,却见他脸色一片冰冷惨白,顺着他目光望去,抬头见着小楼二层蹿起火光。火势熊熊,自他卧房边燃起。有黑影一闪而过,林间竹叶沙沙,似有未知力量忽近忽远,从身后聚拢而来。
  酒醒了七分,眼见角落里滚地而出十余个铁面黑衣人。没有多余言语,刀剑已争鸣。
  她靠在他背上,打了个酒嗝,“老秋,平日作恶多端,终于被人追上门来讨债了吗?”
  他心神全在竹楼上,接挡起来却仍见身手了得,一边护着施展不出拳脚的她一边频频望向火起的方向。
  “你若担心那棺中小人儿就先去救她,不用管我,我可不想又欠着你,债上加债,不知要还到哪辈子。”她虚拿着招数,身子有些晃晃悠悠。
  他却只是无言抵挡,甚至听她说见过那棺中人也未曾意外气恼。翻过桌面做盾将她护住,手上握着敲碎的盘子竟如执着一片短小弯刀,身姿飘跃而出,黑衣遮住月色。看他杀人,竟有几分执刀解剖的架势。   未几,石台上凌乱躺了一地。他沉声,“告诉师父,这些年我已经做得够多,我不欠她,从此也不需再求着她。”言毕,忧虑地向火光处一望,便是那一刹那分神,剑光自身侧刺来,就着月光,有股寒霜般的冷意。
  他躲不及,却被一道粉色身影翻身抱住,剑尖穿透薄薄躯体,划破他腰腹间的黑衣。
  他翻手一挥,碎裂的盘子边缘在那人颈上划出道参差红线,血洒在黑衣上,果真湮灭不见。
  他撩襟俯身,伸手探视她腰间伤口,紧蹙的眉下,眼中那一线固有的坚持在晃动。
  “你伤了脏器,不能乱动。”他道。
  “先灭火吧,脏器之类秋神医你不是应有尽有吗?”她不忘戏谑地笑笑,人却真的瘫在地上,被穿透的腰腹上血如泉涌,洇湿了崭新粉衣。
  山风又起,杂沓声音里似又一拨杀手靠近。
  “要杀你的居然是你师父?唉,我先前梦见你自小便是个苦命的孩子,不想竟是真的。”她捂住伤口,却见他撕下衣襟替她紧紧束住腰部,继而背起她飞逃而去。
  “喂,老秋,你不能不管那孩子……”她在他背上喋喋。
  “有些事,或许早该结束。”他声音黯淡,一片片,破碎般飘逝在风中。或许随风而逝的,还有那一丝坚持了多年的,错误的坚持。
  火光越来越盛,映在绿水池塘中,似一片夜色下偷偷绽放的红花。
  她在一处林间木屋里醒来,彼時他正皱眉凝望着她,那份灼热,应是眼睛的主人也不曾觉察地自瞳孔底部浅浅流露。俊逸脸庞一夜之间消瘦苍白许多,似那一剑刺穿的是他的身体。
  发觉她醒来,他蓦地移开视线,执起床边瓦罐,倒出一碗褐色药汤。
  “你这么不顾性命地救我,是想要还债吧。早早还完,便可以早早离开?”
  她捧着药碗,摇头,“哪有時间去想那么多,大约只是一時冲动罢了。”
  他挤出抹笑,将一把长剑放在她手边,“无论如何,你欠我的一命,昨夜已经还了。这木屋可以借你养伤,长剑送你,防身也好,留个纪念也好,全凭你喜欢。这碗药喝下去,你的记忆迟早会恢复,伤好之后到你该去的地方去,不要再回来。”
  她一愕,想要起身,腰间传来痛意,轻轻抚触,发现缝了寸许长的细线,针脚细密的突起好似一道道锯齿。
  “那个……”一時被他弄蒙,说不出话。
  “不用谢我,也不要怨我。我从来都不是个好人,以恶人的姿态活着,便总有一天应以恶人的姿态死去。”他连嗓音也多了几分喑哑。
  “竹楼怎样了?”她不管他奇奇怪怪的话,终是小心问出口。
  “那都是与你无关的事了。”黑衣转身出门,不再拖沓,似乎转瞬已撇清这些時日来日渐建立起来的熟悉。一句话已将她逐出他的生活之外,干脆决绝。
  “喂,老秋……”
  喊不住他,却分明觉察到那背影疲惫而虚弱。
  床上的人按着伤口慢慢坐直起来,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这样看来,那屋子里的东西怕是已经毁了吧。”
  “白荻哥哥已经走了吗?”
  不知何時,一把细嫩嗓音从梦境中穿透般自门外传来,喊得她一个哆嗦。她从朦胧睡意里“啊”一声叫出来,见着门外走进个小丫头,觑着个头儿大约十三四岁模样,却穿着水袖罗裙,绣花鞋裹着玲珑小脚,足腕上系了金铃铛,散着的发是稀疏的淡黄色,皮肤宛若初春融雪,白得几近透明。她似山间走出的精灵,轻叩门扉,问了声,“吓到姐姐了吗?”
  着实是吓到了,因这孩子,分明是水晶棺里浸在药水中的那个。
  也是梦之尽头,变作了白发的自己。
  “姐姐你真是漂亮呢。”孩子慢慢走近了,歪脸细细端详床上人,“不知我若长到这个年纪,会不会有姐姐这样好看。”
  “你是……紫苜?”她试探着问,犹不敢置信。
  孩子笑了笑,背光的身体似要融化在那扇门里,“白荻哥哥猜得对,越是叮嘱你不要去的地方,你便越会主动进去。看来那熏花也的确有效果,你认得我,认得那个梦境里的自己。可你知不知道,你正在慢慢地变成我?”
  她的心脏忽然缩了下,似乎骤然解开诸多疑惑,却反而变得更加糊涂。
  “什么意思?”
  孩子掩嘴笑起来,细细笑声仍是童音,“你是白荻哥哥为我养的傀儡。也因为有你,他才敢这样背叛师父。”
  傀儡、背叛?她摇摇头不能尽懂,却想起他送她粉衣時说:“多少都值得,你早晚会还的。”原来那些有意无意的好,只是惭愧补偿,他要她还的,仍是一条完完整整的命。
  “可是,他到底还是放你走了,” 那孩子掀了掀瓦罐里的药,脸上有落寞的笑,“真让我失望呢。”初来時乖巧的假象瞬间破灭,稚嫩童颜渐渐挂上冷意。床上的人警惕地抓住剑柄,仍是关心问道:“昨夜老秋因为担心你差点儿挨了一剑,那火,没伤着你吧?”
  “担心我?”她忽而冷笑,“我觉着他如今更担心的,是你。若不是师父看我可怜,将我带出火海,或许此刻这世间已没有我。”
  “昨夜他着实一心想着救你,只是情势……”
  “住口!”尖利的一声,将她的话粗暴打断,胸口重重起伏,许久才平静心绪,“我不想听你为他解释,我和他还没有生分到需要外人来调解。”
  她终是忍不下去,皱眉瞪住她,挑衅地道:“小丫头,我怎么觉着你这是醋意大发呢。”
  “呵,”细细的笑声带几分苍凉,“或许是吧。我也不承想,有朝一日我会变成这般。但白荻哥哥这次没有选择救我,我也只能自救。你不要怪我。”
  “自救?你的自救又与我何干?”
  水袖里飘出浓郁花香,似四月芳菲开尽,她叹息了声,“本是无关的。可既然白荻哥哥在乎了你,你便不得不被牵扯进来。从前我是他的软肋,但昨夜,他弃我而选择了你,那么如今,你才是他最大的软肋。”
  “你知不知道,昨夜,白荻哥哥给了你一颗肾。”细小的手摸上她的腰际,纤纤弱指拨弄着昨夜他从襟边撕下替她束紧的布条,香气浓处她竟无力反抗,只感觉到伤口被慢慢撕开,疼得撕心裂肺,舌却木木的,呼喊不出。绝望的惊恐里,看到那女孩的脸,她不曾得意而阴险地笑,只是冷冷的,眼眶中涌出泪。
  迷瞪瞪地望见那女孩身后斜掠过来的白色身影,心里竟突然莫名安妥下来,撒开剑柄,痛昏过去。   那场昏睡里,她做了最后一个以秋紫苜为主角的梦。
  大约是个明媚的春日,微风拂在面上似融化的丝绸,软顺得不像话。天上有风筝竞逐,那飞得最为高远的,是只黑色的鹰。仰望之下,自由的气息昂扬到万里之外。
  那一日,秋白荻带着她出逃了。
  趁着给一个大户人家送药的机会,两个孩子揣着领到的药钱,开始了这场蓄谋已久的逃亡。那時她十三,秋白荻十五。
  他们曾经躺在雪地里,望着碧蓝苍穹探讨各自向往的人生。
  少年说:“只要是自由的,耕田放羊,有何不可。”他不曾说横刀立马快意江湖,不曾说功成名就流芳千古。那愿望,简单淳朴得不免让人悲伤。
  她翻过身来,躺在少年的臂弯里,雪花扑簌簌落下,软绵绵好似情话,“白荻哥哥若是耕田,紫苜便替你扶犁,若是放羊,紫苜便在山头为你唱歌。”
  “傻姑娘,我只是打个比方。”他揉她的头发,手掌传来熏染多年的草药香。
  她耸耸鼻子,将头向里缩了缩,“我是说真的。”
  这些年里,苦难让两人更加亲密地偎在一起,对方便是这黑暗里唯一可以触摸到的光,两团光聚在一处,总要比孤身缩在井底更加温暖踏实。是情比兄妹,还是青梅竹马,已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是对方最重要的人,没有之一。
  少年拽着她的手,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奔走。蜿蜒的黄色野径通向天际,不能明确的未来让他们心情激荡,恨不能飞向那天际的尽头。两个人靠着一张日积月累的手绘地图,在隐蔽的小路上奔走了半个月。半月后的某一天,注定追随一生的黑云终是压顶而来。
  两人被抓了回去,妩媚女子坐在贵妃椅上,悠悠饮着茶,抬眼看看跪着的两个少年人,淡淡道:“我说过,我最恨别人骗我。你们也算我身边的人,就这么舍得离开我走掉?”
  她翩翩起身,自架子上取出只杯子放在两人中间,“人心是最不稳固的东西,养你们十年,倒不如养一只白鼠。反正早晚要离了我,那不如,干脆就做一回白鼠。”
  有烟雾状的白气自杯中袅袅而出,两人瞬间惨白了脸。他们自然懂,师父这是要他们试药。而试药之后的结果,就连师父自己也不能预见。
  她见过那些喝下各种药水的动物,有生出翅膀的青蛙,有变得狂躁嗜血的鸽子,有浑身腐烂慢慢死掉的狗仔。自然,在她看不见的地牢里,或许也有着同类。有谁会在意街边忽而少了一个乞丐?他们的消失,便如当年她和白荻被从废墟中带走一样,即便生命轨迹全然改变,却不会被任何人关注。
  而在这些实验之上,有师父义正词严的借口;“昔日神农尝百草,如今,这些动物也算异曲同工。世界本就不公,生命也自然有贵贱。每个人都有努力的机会挣扎着不去做那最底层的牺牲品,你若不能脱颖而出,便只得承受低贱。”
  不挣扎,便沉到谷底,而身在谷底,只能被践踏。也正是这一段话鼓励着白荻,甘冒一切风险带她出逃。
  “药只有一杯,只需一人喝了,另一个人就可以免去惩罚。你们俩看着办吧。”慵懒的声音穿透少年人的骨缝。这是试药,也是试验人心。
  少年点点头,“师父说话要算话。”手干脆地伸出去。然而,那一处却已空了。
  她握着空杯子,唇边流着浅褐色的残渍,“从来都是你保护着我,这次该由我来替你分担。”她挑唇一笑,因染了药色,唇色竟恁地艳丽,“如果紫苜也变得像那些动物一样怪异可怖,白荻哥哥你要答应我,替我干脆些了结了。”她渐渐无力,如一只无骨布偶软在地上,却扯着他的腕,笑道:“还有,以后不论遇着谁,都不能做没有回报的事,你的这些傻,只是留给紫苜一个人的……”
  “呵,”椅子上的人笑出一丝嘲讽,“傻姑娘,男人的感情怎么可能永远只留给一个人。”
  她拂袖而起,捏起空杯,在葱白指节间滚动,替地上的少女搭一把脉,叹出一口气来,“竟还是配错了一味药吗?”恍惚已陷入深思,兀自向屋后走去,一双腿却忽而被抱住,“师父……”
  少年伏在地上,头抵着她的脚面,无言。
  妩媚的眼挑出笑意,“放心,她暂時不会死。她喝的,是我正在研制的方子,本该永葆青春的,可惜她这年纪,不正值青春呢。”
  “师父是说,紫苜她……再长不大?”
  “本应如此的,只是,为师配错了一味药。”她一顿,似是有意,“怕是要加速倒着长回去了,能否活到我琢磨出解药,就要看白荻你对她的真心了……”
  这种种前因,原来如此。
  因怕秋紫苜倒退回缩,少年将她泡在特制药水中,久被药物侵浸,一头黑发变得枯黄,就连皮肤也是不比寻常的透明。她如一只长久冬眠的蛙,一睡十年。这十年间,青葱少年变作青髯男子,着黑衫行走于暗夜,任凭师父差遣。而那些差遣,都带着不可示人的血色。
  不是不曾自己调配过解药,他用自己试药,试出满身毒疮,暗黑如遍布周身的眼,只得用黑玉为水床,一次次将自己煮沸,驱除身体里累积的各样毒素。
  他超越不了师父,神医始终是她。
  白衣人坐在她对面,肩上栖着只绿鹦鹉,见她醒来,那鹦鹉扑啦啦飞落到她肩头上,“主人主人”叫个不停。据这白衣人讲,她本名叫苏末儿,是万中无一的鸟语者,善于禽鸟对话,更是贼女一名。
  苏末儿摸了摸腰上,已被重新包扎过,老郎中的药方子落在桌面上,被几包药镇着。
  “你叫云生?”记得方才他是如是介绍自己,见他点头,又问:“你是我什么人?”
  “不是什么人,恰好相识罢了。”那淡漠眼神让人有些心灰意冷。
  “不是什么人却特地来这里寻我?”
  沉默了会儿,他道:“受人之托而已。”
  苏末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秋紫苜怎样,你没有为难她吧?”
  他看她一眼,起身将帘子拉开一些,光漏进来,洒一地碎金,此時应是日间。想来方才睡時他是细心将帘子拉上的。“你说那小丫头?她和我无半点交集,我何苦为难她。”
  “那老秋呢?听说他昨晚为了救我,挖了自己一颗肾给我……”看他冷然的脸,叹了口气嘟念:“你与老秋也没有交集,自然也不了解他的状况。”
  “自己是医者,该不会逞强做没有安全把握的事。”不料,他竟淡淡说了一句,“大夫说你此刻不宜移动,但若你念他心切,定要过去看一看,我也并无阻止的权利。此刻他应与那丫头在回生堂里。”   如此,苏末儿还是去了回生堂。
  两个壮汉,一副担架,绿鹦鹉站在扶手上,另有一人在旁举着把白伞,阴翳却大半遮在她脸上。
  “你也同去?”
  “忘记告诉你,我从来都是个爱看故事的人。”也不看她,步履清逸,似飘在身畔的一朵云。一路上,这淡淡云朵断断续续为苏末儿讲了些关于秋白荻的故事。
  江湖都道神医秋百草医术了得,有一双起死回生手。这十几年来,多少病入脏腑的人在她手底下续了命,已计算不清。而个中奥秘,又有几人知晓。
  神医馆早已不是单纯的医馆。它是庞大机构,明明暗暗中有着复杂的组织体系。但无论是明处的救死扶伤,还是永不能暴露于阳光下的黑暗,都因她神医的光环,稳固有序地存在着。
  重门楼阁俨如宫殿,门外日夜排着慕名而来的病患,人人手持号牌,不得越位擅闯。有带着家仆抬着大箱金银而来,有手捧长卷礼单而候。性命攸关時,千金易散。而拥有千金者,额外惜命。在高阔的大门外,人们纡尊降贵,仰望那屋内的女子,仿若她便是普世的神,一笑可升天,一颦便是灰飞烟灭。
  因为规矩严明,偶尔会有急症的病人死在排队的过程中。而黑市上叫卖号牌的生意一直红火。但每隔几日,便会有一黑衣男子,持着特殊手牌,自医馆的后门进入。那人每次都会斜背着一只铁皮箱子。
  “你该知道那里面装的都是什么。”白衣公子不经意地向下望了身边人一眼,长睫垂落,看不清目中情绪。
  苏末儿愕然点了点头。她当然知道,那是镂刻进记忆的腥气,那放满冰块的铁皮箱里装的,“是器官,是人的器官。”
  白衣公子淡然继续,“秋百草为那些脏器里有病症的人更换的器官,都来自秋白荻。他便是他师父暗中的猎手,像小時候一样,为她采集药材,只是如今他长大了,药材也便升级为鲜活的脏器。”
  “还好,老秋也只是偷些新死未久的尸体回来,拿了脏器仍不忘替人将胸腔缝补回去。”她不自觉开始为他开解,却见那白衣公子嘲讽一笑,“你错了。挖死人器官,那是你出现之后的事。”
  “他决定将你养成傀儡,以另一种方式令那小丫头苏醒且正常地存活生长,如此便可以摆脱秋百草的控制。而在傀儡养成之前,他选择先以死人器官蒙混过关。”他摇摇头,“可稍一考虑也该想到,以秋百草的医术,怎会分辨不出。不知是什么原因让他做出如此选择,秋百草的性格他不是不知,她最厌恶欺骗,神医馆里养的,又并非只有郎中。”还有黑衣夜行的猎手与杀手。
  她在伞下怔怔听着,关于傀儡之说已无震惊。却独独想到那个月朗星稀的夜,撞见他疲惫的身影,虽是回自家,因怕惊动四邻却还是翻墙而入。她站在墙下仰头盯住方落稳脚的人,杏目圆睁,“以为进了贼呢。”他简单嗯出一个音节,匆匆欲走,却被她叫住,两步追上去,全不讲究地用自己的袖口替他抹了把脸,“脸色这么差,还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她哼笑着,那处脏污印在袖口上,俨然是块血迹。
  “若不再做贼,便会停止心虚了吗?”他忽而奇奇怪怪地问。
  “我没做过贼,哪里晓得。”那時她还不知,自己本是一介女贼,“但,不妨试试。”
  他笑了一声,黑衣没入月色。如今想来,他竟真的放手一试。
  “这样做有何意义。此前一直猎捕着活生生的人,即便此時收手,又能改变什么呢?”白衣公子淡漠浅笑,“只有他这个人,被人改变了而已。”
  担架上传来长长一声叹息,“老秋曾说,那些器官是用来救死扶伤,可这样以命换命的救治又有何意义?他是为了秋紫苜甘心被奴役,那秋百草呢?若为名利,她拥有的已足够多……”
  “因为世界本不公,人命有贵贱。”他目视着前方,似乎因始终秉持着置身事外的冷漠,而将一切看得分外通透,“不论你是否是这样想,只要拥有权柄的人这样想,那这法则便将在一定的范围内通行。”
  他顿了顿,眼中现出一抹难得的孤独颜色,“秋百草这样的女人,看似强势,其实是脆弱不堪的。她沉浸在过去的伤害里,不曾走出,而掌控众多人的生死,让她拥有空前的安全感。”不曾走出的人又何止一个,她的不安与脆弱一直冰封于冷漠之中,若有破冰一日,或者也可露齿一笑。
  “沉浸在过去的伤害里,不曾走出……”担架上的人努力抬了抬颈部,似乎极想窥视他那双深藏在阴翳中的眸子,“云生,你也是这样吗?”
  沉默,却有微不可察的颤动,半晌冰凉音调道:“我们只是恰巧相识,请注意分寸。”
  “臭冰块。”低声嘀咕被架上鹦鹉捕捉了去,扑棱起翅膀随行盘旋在他们头顶,略带沙哑的嗓音古怪而执拗地重复着,“臭冰块,臭冰块……”
  躺着的人怯然用长袖遮住脸,偷偷自袖底瞟过去,那人面色竟丝毫不改,淡淡然一如往昔。
  回生堂已非昨日模样。小楼被火舔舐,纸墨般相映成趣的黑瓦白墙此時已成焦黑一片。土垣仍在,支撑着大门险险悬挂,两扇门间倾斜出半人宽的缝隙,可窥见内堂里凌乱如废墟,盛装药物的瓶瓶罐罐散落纷扬,曾坐着嗑瓜子打盹的藤椅残余一副骨架。冷落凄凉猝不忍视,恍惚间才发觉,虽然三月光景匆匆,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却已有着深深情意。
  那么人,又当如何?
  云生将抬担架的壮汉打发遣散,两个人,一立一卧,静静隐在门板后。
  屋内有黑衣男子,站在一片废墟中央,一夜之间下颌上的胡须浓密几许,似挂了层沧桑黑霜。那只水晶棺摆放在脚边,棺中药水如一汪清澈泉眼,曾浮在棺中的女孩子如今却隔着棺材站在他对面。额顶的高度刚刚够得到他的下肋。
  “赶回来救你時,棺材已经空了。”他垂眼望下来,“我去师傅那里找过你……”
  她笑笑地打断他,“你先带走了她才回来救我,即便我仍在,又怎么来得及呢?”
  “紫苜……”有些心结,言语并不能解开,他只是问:“师傅说会给你解药,我只想知道,你许了她什么样的代价?” 他太了解那个人,紫苜曾是她手中的王牌,挟制他奴役他,十年如一日,如今又怎会轻易弃子和局。
  她不答,只是慢慢绕到他身边,细小脚腕上叮当作响着金色铃铛,手抚上他的左边腰际。
  “疼吗?”她道,“我以为你只会为我做这样的傻事。你给了她一颗肾,在紫苜看来,就像是将心掏了一半给她。”   曾经相依为命,情同兄妹也好,青梅竹马也罢。不容置疑的是,他们是彼此最为珍贵重要的人。亲密无间,不容有他。然而生死关头,她却成为被抛下的那一个,这世间,还有谁可相依?
  “师傅说,这世间最不稳固的,便是人心。师傅说,男人的感情不会永远只留给一个人。从前我不信,可师傅昨夜对我说,她试的药,本就是试人心,她要用你的一生来证明。”抬起的一双眼,涌着饱满泪珠,那泪中仿佛也有着药香,黏稠地聚结在眼梢,似一颗琥珀,“所以白荻哥哥,我们注定不会如愿。要么你被师傅奴役一生,就这样无休无止地替她行走在黑暗里,做个地狱使者,沾满手绝望的血腥;要么,便是你舍弃了我,让师傅如愿以偿地看见,你终是可以为另一个女子而置我安危于不顾。”
  终于把持不住,两滴泪朝露般堕入黑色的灰墟,她伸出一根食指,踮脚比在他的唇上,止住他的话,自顾自地说下去,“其实现在这样,也未尝不好。这么多年了,你也厌了吧。紫苜又何尝不是,那药水,泡得我的心都是苦的。”
  “师傅说,我替她将那姑娘喂上药,让她成为下一个我,我便可以得到解药,恢复自由身。”见着他的紧张,她笑了一下,“我没那么傻,若让你因此恨我,付出什么都不值当的。”
  “只是,我和白荻哥哥一路走过这许多艰辛,却一日都不曾快乐过。如今你要告别我这个负累,和那个姑娘开始真正的人生,我怎么也要见她付出些痛,才会甘心。” 稀疏淡黄的发在微微秋风中颤颤飘动,“是我自私了,可也只自私最后这一次……”
  “傻姑娘。”一双手臂不容分说将她捞过去,轻轻按在肋骨上,那瘦小身躯似乎比先前更弱小了些,不胜衣冠的羸弱。
  “怎么会一日都不曾快乐过,那些年一起采药一起挨饿,甚至一起受罚時,痛的背后,都有快乐……”声音依旧沉沉,却多出份浓浓温柔。即便那不是爱情,又何妨。
  你以为想要的幸福是无限期望的远方,可其实,在一路追逐的过去已不知不觉地拥有。
  只是,有的人珍视,有的人却错过。
  门外担架上,泪流满面的姑娘对白衣人招招手,耳语道:“我们走吧。”
  “不进去叙叙吗?毕竟,他们之间的纠葛,与你密不可分。”听不出是冷是热的建议,“何况,我只是过来听故事,没有义务带你离开。”
  她翻了个白眼,挣扎起身,疼得轻嘶一声。白衣人眉头皱了几皱终是俯下身来,将她背在背上,似乎极不熟练,肩膀手臂呈现出别扭的僵硬。
  “以前没背过女孩子吗?手要扶住膝弯。”背上人仍带着哭腔。
  身下的人却不为所动,手松松握住她一双足腕,眉头始终不肯松开,眸中却不自觉闪出一抹亮色。
  深夜的神医馆,忽而传来奇异的歌声,喑哑音节流动在暗夜中,唿哨着让人悲怆的韵律。
  一水之隔,寒鸦之歌。莫如离去,死生契阔。当猎魂术士的鸦歌响起,那妩媚的身姿无声倒落在金丝铺就的地面上,辨不出年纪的红润脸颊,轻盈绽着一抹笑。
  紫衣素服走出高阔门第,隐入秋夜。
  沧澜海边的那艘船,似一片眷恋着浪花的落叶,恒久地停在浅湾处。
  一江将腿搭在船沿上,风吹长襟,心胸爽朗,“云生那家伙,说是不去找人家,我给的信封瞟都不瞟一眼,还不是暗地里自己寻了线索找过去。”他哈哈一笑,“索性,那秋白荻就交由他处置吧。本也是个头痛的角色,让人难以评判。”
  水姑娘挨着他坐下,他止住了笑,捏着下巴道:“阿水,你说苏末儿那丫头不会对姓秋的有意思吧?”
  湿地风貌四季都是格调不同的美,秋末時节,塘子里的荻花棉絮一般,被风一片片扯落,剩在枝头的,是蒙蒙一小撮虚白。
  粉色衣裙忙碌在一堆废墟中,洒扫尘除,添砖加瓦,归置了药罐,新购了桌椅。
  听说回生堂的主人秋大夫带着个小姑娘离开后再没回来。苏末儿猜他们必是找到了自由的所在,不知会否如梦中所愿,她替他扶着犁行走在田间,或是于夕阳里贴背而坐,远处的绵羊在山歌青草中漫步。一切都趋近于最初设想的美好,虽然此時,那背身而对的姑娘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逆着生命的方向倒退而亡。
  她怔了怔,擦掉因这想象而迷漫出的泪光,扛着“回生堂”的招牌踩在竹椅上,却怎么也够不着门楣。
  白衣人闲闲看了半晌,觉得无趣,抄起手准备离开。
  “喂,”清脆的嗓音喊下来,“搭把手嘛!”
  恍若未闻,自顾前行。
  “我请你吃笋干。”她喊,一只手费力地自另一只袖口里掏着什么。像用糖果收买孩童的幼稚把戏,可那白色身影却顿住了脚步。
  他不会不记得,她是自哪日从身边消失。
  不知哪一次饭桌上,一盘红焖笋干让他多伸了几次筷子,小小细节被她在意了去,在他身后叨叨询问了几日,“你爱吃笋干?是独独喜欢红烧的,还是清蒸的也可以?”
  他习惯了不去接这根尾巴的问话。可确实是对笋这样食物有着特殊的情愫。
  他本生长在塞外荒凉地,不曾见过这种脆嫩鲜美,还是年幼的時候,外来的客人送了江南特产,那時母亲还是温煦的,亲自将一块笋干夹进他碗里,那也是唯一一次,饭桌上温情四溢。相对于后来性情不稳的暴虐,这一段回忆,着实珍贵。
  后来某一日,苏末儿便忽然不见。记得她临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時节,市面上都在卖新笋,想要笋干,也只能去产地找……”
  她待他的每一处认真,其实都可细细回味起。
  白色身影云朵般腾上半空,拎起桐木招牌,稳稳挂在门楣上,落地時顺势自她掌心里摘了几块黄白干笋,放在口中慢慢嚼着。
  “既然你已不记得从前,一切也就变得简单。”也不看她,背影萧萧,“好好留下等他吧。”
  “等他的又不是我。”她抢白,“老秋是犯了许多错,可他仍有补救的机会和能力。比起死,还是活着更有价值,也更有赎罪的诚意。等他的是这里的百姓,早晚有一日,他会回到这回生堂,做个真真正正的大夫。”
  “我猜水姑娘和一江也是这个意思,否则早就下手了。”她敏捷地跳下椅子,一把扯住白色的衣襟。他愕然回首,反应过来,她竟记得一水与一江……
  “不过,有件事,我需得先向你坦白,”眼睛转了几转,不知拿了几个主意,“之前老秋帮我取那毒草的刺時,是未着寸缕的……但也是情非得以……”
  方才丰富起来的表情,忽然又冷成一块冰。
  那只手却执拗地扯在后襟上,尾巴一般难以甩脱。
  時日久了,尾巴便真的生在身上,一旦割舍不见,竟也真的会疼会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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