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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鸭推荐：以为清尧又要写一个披着恋爱皮的成长文，但通篇看下来这居然就是一个恋爱故事，没想到在被我们吐槽不会写恋爱的清尧，竟然能成功地写出一篇不错的恋爱文。不过当然了，它也并不单纯地是一个恋爱故事，从校园时代过渡到世事变迁之后，结尾让人唏嘘，也让人充满期待。
01
从深圳港入境的那日，正值广东发现第一例确诊MERS患者后的高危时期，整个海关严阵以待，所有过境的旅客每个人都要做全身检查。
人群涌动，有人焦急徘徊，有人沉默以对，而我穿着厚厚的春衣，戴着口罩衣服宽松，所以没人看得到我脸色恐慌，浑身发抖的样子。
你手握金属探测仪橡胶手套，与护士小姐一起走到我面前的刹那，愣了半晌，方才开口，你轻声说：“小姐，麻烦你摘下口罩，脱去外套，我们需要对您做一个简单的检查。”
赵未亭，我从未想过多年未见，我们会在这样的境遇下相见，也未曾想过要以这样的姿态面对你。你一点未变，高大挺拔犹如一棵冷漠的苍松，黑发遮着剑眉，眼睛里一如既往透着一丝漠然。
我摘下口罩，脱下外套的刹那，听到背后传来一阵阵惊讶的吸气声。议论纷纷里，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而你眼睛微眯，眼神里透着一股意味不明。
是的，我的小腹、胳膊、小腿上用胶带捆绑着十几台电子产品以及一些昂贵的护肤品，一个港口之隔，几十公里之外的维多利亚港湾，那个被称为香港的城市是举世闻名的购物天堂，物美价廉，而我便是通过躲避关税走私水货赚取差价为生的水货客。
如果不是MERS爆发，海关应该非常松懈，穿着肥大的外衣装作普通流感很快便能通关，可上天跟我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让我遇到了你。
赵未亭，你知道吗，在过去的这些年，我努力止住回忆的阀门，纵使过往褴褛从不回头看，那些曾经的岁月即便如鲠在喉也被我麻木地忽视，而你是过往所有须臾里，我最不想遇到的存在。
02
海关办公室空调温度打得很低，我埋着头坐在位子上，冷不丁打了一个喷嚏，赵未亭皱了一下眉头，兀自站起身，走到立式空调的位置将出风口拨到顶部。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镇定，听不出一丝感情：“姓名，籍贯？”赵未亭这些年依旧没变，说话时向来低头，写字时总爱转笔，一支原子笔在手指间转动来转动去，倏地停了下来。我听到他压低的声音，以及声音中的微微颤抖。
他问：“宋瑶，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他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犹如在凝视一只猎物，目光如炬，似要透过一副皮囊看到灵魂深处去。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赵未亭时，他也是这样的神情。
那一年初秋，秀水三中的女生们之间交口相传着一个名姓，而赵未亭便是主角。课业典礼上，校长讲话完毕，兴致勃勃，对着话筒声音洪亮：“今年我们秀水三中有一个市中考状元，来，请赵未亭同学上台给大家说几句话！”
赵未亭从最后排缓缓走上去，他穿白色衬衫简单的布裤，干净却清淡，但配上俊美的脸庞，便让周遭的女生议论纷纷。他眼睛匆匆扫过，碰上我的目光，眼神里的冷漠像是藏着一整个南极严冬的冰块。
这并不是我与赵未亭第一次谋面。
第一次是在盛夏时节。那日我与陈婉正在阁楼看韩剧，便听到楼下一阵喧嚣，转而便是我父亲呼唤我的声音。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赵未亭，他站在一个中年男子身旁，安静却清冷，男子有些病态，褶皱布满了整张脸庞，头发花白了大半，手里拎着好几袋土鸡蛋。他一见到我，便热情寒暄：“宋老板，这就是您千金吧，长得可真好看。”
我爸笑着握住他的手，说：“你们大老远从永安过来，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都是老乡邻了，还这么客气做什么？”
在交谈中我方才明白，赵未亭的父亲因为得了尘肺，需要来清水城医治，但医药昂贵，便来投奔我父亲，我父亲90年代末下海，而今早已成为清水城数一数二的企业家，但凡亲朋投奔，向来能帮多少便帮多少。
陈婉在整个晚餐过程中都没有收得住，整个花痴附体，对赵未亭问东问西，赵未亭性格清冷，话语不多，面对问题向来回答简洁，甚至不答。陈婉自知没趣，便转而询问赵爸爸。
“赵叔叔，您刚说赵未亭成绩特别好是真的吗？”
“对啊，这孩子学习一直没让我烦心，这次中考还考了个市状元。”
我爸向来对我学习一筹莫展，一听他这么说立马就拍板了：“老赵啊，你去公司上班，总不至于把未亭也带去住宿舍吧，那环境可不适合学习啊，干脆让未亭住我家吧，一来可以有个更好的学习环境，二来还可以帮助宋瑶一起进步啊！”
陈婉立马给我发了一条短信：“天呐，你们要，同居！”陈婉你去死，我凑近她轻声道，一面手指在她的大腿上暗暗用力。
赵未亭整个过程一言不发，我原本以为他会拒绝。但赵爸爸问他可否时，他停止咀嚼，放下了手中的碗筷，眼神平静，却异常柔和，轻声应道：“好的，爸，您就安心工作，我在宋叔叔家住着，您放心。”
陈婉借口晚上一个女生回家不安全非要留宿我家，我虽然知道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也只能任由她造作。她躺在我床上，呈大字状哀叹道：“书到用时方恨少啊方恨少，宋瑶你快帮我想想，有什么比较难的题目，我想去找赵未亭请教！”
“陈婉你就死了心吧，刚你没看到吗，那家伙冷冰冰的，脸上写着四个大字——生人勿近，你找他请教问题，肯定要吃个瘪。”
“你说我是问他朗格朗日还是问他对于海子的诗歌有什么看法，要不干脆问他马王堆对于中国考古事业的发展有什么推动性的意义吧？”她完全没有理会我的意思。
所以当赵未亭刚走到讲台上时，陈婉便尖叫起来，拉着我的手大声吼道：“宋瑶，你看，是未亭也，是未亭啊！”
周遭安静里，他的眼神穿过人海，犹如一只冷箭，他看着我的时候，眼中并无波澜。赵未亭，你知道吗，我对你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但你似乎有种魔力，让人很想走进你的世界。 03
我爸对我管教并不严格，甚至可以说是对我听之任之。我记得年幼时，有次我独自在家，趁着保姆午睡玩火差点烧毁了整栋别墅，他急匆匆抛下客户赶回来，一见到我，便把我紧紧地摁在怀里，我原以为他会责备我，但他一脸心疼，用毯子裹着我，揉揉我的脑袋，轻声呢喃：“瑶瑶，爸爸错了，爸爸应该多陪你的，爸爸不该天天把你丢在家中。”
等长大一点，我才知道，他对我终究是有愧疚的。在我五岁那年，他生意突然越做越大，公司接到的单子动辄几百上千万，他的事业风生水起，分身乏术便无暇顾及家庭。我生日那日，他爽了我和母亲的约，未能陪我们一起自驾游。我母亲一气之下，独自带着我去海边。我隐约记得那日天光晴好，空中弥漫着湿润的气息，而后我便不记得一切了。那场旅途我们遭遇了一场车祸，宋青元抵达出事地点时只看到一片狼藉，母亲倒在血泊里浑身是伤，而在她的怀里，我一脸天真无邪还在咬着手指冲他笑。自那以后，他便对我倍加疼爱。我想他心中终究是背负着自责的，沉重的负罪感让他愈加不知道如何对我，而他对我愈是疼爱，我便如同他一样背负了一样的罪恶。
当我从梦中惊醒，跌落在地上，看到房间里一片狼藉之时，方才明白过往一切不过是梦魇一场，午夜惊醒而已。门骤地打开，赵未亭穿着睡衣站在门口，打开了壁灯，他眼神依旧清冷，但声音里却透着一股暖意。
“你怎么了？”他沉声道。
“做了一个噩梦，我突然想起我妈了。”我站起身，开始收拾梦中挥动双臂碰翻的茶杯。
赵未亭径自走进门，沉声道：“你继续睡吧，我来收拾就好了。”他蹲在地上，我父亲肥大的睡衣盖过他的膝盖，头发柔软，被刘海儿遮住的眉眼里似乎藏着全宇宙最漂亮的星辰。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赵未亭，我睡不着，你可以在这里陪我说说话吗，我爸一不在家我便会做噩梦。”
他没有回应，只是默默靠在躺椅上，侧身坐着。而后问：“你想聊什么，要不要我给你讲讲新学的位移和加速度，你给我背一背公式。”
“赵未亭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没趣好吗？”我有些无语。
“宋瑶你有梦想吗？”
“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学习。”他轻声道，“其实小时候我跟你一样，很讨厌学习，学习多没意思啊，公式课文比起泥巴水枪简直枯燥乏味到极致。我从小就想跟我爸一样做一个普通的矿工，在深山老林里开垦，在地底下挖掘，我觉得我爸他是全世界最伟大的人，我想跟他一样做一个强壮的人。”
“但是宋瑶你知道吗，再强壮的人也有疲惫的一天，他得了尘肺后没多久便被矿里辞退了，那点微薄的遣散金甚至不够洗肺，他日夜咳嗽，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他抓着我的手说，未亭爸爸这辈子就这样了，爸爸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你一定要努力。那一刻我才明白，那些所谓的梦想，与现实相比真的一文不值。”
“宋瑶，我挺羡慕你的，你有这么好的环境，这样的条件，为什么不能好好学习呢？”他一本正经地看着我。我前一秒还有些哽咽，下一秒便破涕为笑，我指着他，笑道：“所以赵未亭你是我父王派过来招安我的太监吗？”
他愣了半晌，竟猝不及防地笑出声来，他嘴角上扬，眼睛微眯，眉头舒展开来时，像是春雨润万物，万物有生灵。
赵未亭，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笑，你笑起来的样子可真好看。
04
我被女生拦下来的频率变得多了起来，她们扭扭捏捏站在我面前，面色绯红，犹如一只只埋头于翅膀下的鸵鸟。
“你好，请问你是赵未亭的表妹吗，能不能拜托你帮我把这封信带给你哥。”
“嘿，宋瑶你好，我很想认识你哥，能不能帮我个忙。”
赵未亭你知道吗，她们有千般万种借口，她们的信笺粉的、蓝的、咖啡色的，色彩斑斓，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陈婉。陈婉在深夜的被窝里，突然抱住我，她的下巴靠在我的肩膀上，埋头在我头发里。她轻声说，宋瑶，我觉得我喜欢上赵未亭了。
她喜欢上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连她自己都记不得了。一开始是单纯地花痴你的颜，耍耍嘴炮调戏调戏帅哥，四处跟别人炫耀“秀水三中最帅的男生是我姐们宋瑶的表哥，你们想要帅哥的号码可以来找我走后门”。那群傻丫头们络绎不绝，甚至给你成立了一个赵未亭后援会——赵未亭是大家的男神，任何个人不能独占。而她却一不小心入了你的圈套，她有些懊恼地在我耳边摩挲。
她声音低沉：“宋瑶，我该怎么办？”
在过去的一年里，你拒绝了很多人的喜欢，甚至有些残忍。我转交给你的信笺一封没有拆开过，尽数丢进了家里的垃圾桶，那些课间的表白你视若无睹，表情清冷得像是与所有人隔着一个宇宙，我甚至偶尔也会怀疑，那一晚柔软的你，笑着的你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过。陈婉有些扼腕，她甚至偷偷询问我：“你说赵未亭该不会是……不喜欢女生吧？”
我愣了一下：“哈？什么？”
“就那个啊……背背山啊！”她一脸认真的样子让我忍俊不禁。
赵未亭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情感生物真的是全宇宙最弱小的群体，他们被情感驱使，因精神控制，做着很多有违理智的事情。就像陈婉，她清楚地知道你是一个怎样的人，她一眼望去早已洞悉自己与你没有一点牵扯，但依旧没有忍住向你表了白。
那是年初第一场雪下起来的时候。
我们整个班级一起去东林的滑雪场滑雪。东林白雪皑皑，漫山遍野都是积雪，你裹得厚厚的，哈着气站在我身边，你转头看我，说：“你可以吗？”
这是我第一次滑雪，天知道我从小身体便很不协调，运动细胞全无，但当下被你这么问着，我连忙点头：“当然没问题，你就放心好了，我们宋家人个个文武全才。”
你沉吟片刻便点了点头，跟着大家向山下滑去，临走还不放心地回头望了我好几眼。陈婉拍了拍我肩膀，冲我挤了挤眼，说：“今天，我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说完，便向你的方向滑去。
天寒地冻，我踏着笨重的脚踏，像一只笨拙的企鹅，我步伐蹒跚，小心翼翼，却未想还是一不小心踏了一个空，倒下的瞬间我心想完了，这下死定了。顺着山坡一路滚下去，整个人都栽在了雪地里，白雪皑皑茫茫大山而我的滑雪服颜色又不深，隐藏在深山中很难寻找。因为摔下时惯性作祟，整个人卡在了衣服里。雪地被我的体温慢慢温热，我感觉整个人正慢慢地陷进雪里。 赵未亭，说起来有些窘迫，在这一刻，我脑海里匆匆滑过很多人的面孔，我那早逝的母亲，我奔波劳碌的父亲，还有便就是你。我在即将沉睡的那一刻，竟想起了初次见你时的模样。你穿白色衬衫，粗布麻裤，看起来拮据却又清雅，你眼神冷漠，但眸子里却像是一汪不见底的深潭。
我总想记起我从哪一刻开始对你有了一丝好感，但这一刻我明白，有些人，你见一面，便知道他与你这一生纠葛不断藕断丝连。
我迷蒙中听见你的声音，声音断断续续，叫着我的名字。我努力睁开了一下眼睛，似乎看见你红着眼睛额头青筋暴起的狰狞模样，我猜我做了一个噩梦，便又沉沉睡去。
等我再次醒来，便是在医院的病床上，我父亲一见我睁开眼，竟倏地喜极而泣，握着我的手摇来摇去。而你站在一边，你的身旁是你的父亲。
他依旧苍老，被病魔掏空了身子，他很是愧疚地责骂你：“怎么不好好照顾宋瑶，赵未亭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就顾着自己玩，能不能长点心？”
宋青元连声劝阻：“孩子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更何况要不是未亭，宋瑶估计……”
赵未亭你救了我一次。关于你的英雄壮举我后来断断续续，听过很多个版本，有一个版本流传最广。我听说你不听景区工作人员的劝阻，执意要在救援人员到来前自行寻找。他们说谁都拦不住你，你就像一头发了疯的猛兽，挣脱开去，踏上滑板便走了，你一个人历经万险，终于在一个山隘处找到了我，你浑身上下便只有一件滑雪服，竟因为担心我的安危，尽数脱下套在了我的身上。带人滑雪不太方便，你便脱下了滑雪板，背着我在雪地里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跟救援人员撞上面。
他们说你一见到救援人员的刹那，便累倒了，你昏睡了许久又发了一场烧，那日你站在那里安静地被你父亲责备的时候，还高烧未退。你清冷地站在那里，不加反驳，也未曾辩解，只是安静地承受着原本不应该属于你的诘难。
05
陈婉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一整个寒假怎么都联系不到。再次见到她是在秀水街上的一家清吧，她闲暇时会去那里坐坐。灯光打在角落里，她的脸上一脸颓靡。我一把拽起她宿醉的胳膊，有些恼怒，我说：“陈婉好你的呀，以前来也就只是听听歌玩玩桌游，现在可好，会喝酒了是吗？我说你消失这么久，连我在医院都不来看望我，原来你这是在玩颓废哟。”
她一把甩开我的手，凌乱的头发下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她说：“宋瑶你别管我，我现在可难受了，难受你懂吗？”
我说我懂，她指着我的鼻子唾道：“你懂个屁。”
原来那日陈婉的确做了一件她这个年纪比较惊天动地的事，她当着一群同班同学的面，在滑雪场拦下了你，在众目睽睽之中向你告白。
她说，赵未亭我喜欢你喜欢你很久了，从第一次在宋瑶家见到你我就心想完了，我喜欢上一个特别冷漠的家伙，为了能让你注意到我，我三番五次找借口借宿在宋瑶家，想尽办法找你询问问题，我也不知道喜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就是知道见不到你会难过，看到你会开心，偶尔想到你会想笑又想哭，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喜欢的感觉，但我知道我想跟你在一起……
你沉默不语，许久才开口：“可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她愣了半晌，又不服输道：“不如我们比赛滑雪吧，如果我先滑到山底，你就答应跟我在一起好吗？”周遭起哄声，叫好声不断，她像是倾注了一生的赌注，但赵未亭倒好，只是冷冷地回道：“无聊。”便径直向下滑去。
陈婉哭着对我说，她说宋瑶你知道吗，等我们上山，发现你不见了，所有人都找不到你的时候，赵未亭的理智、冷漠一下子就不见了，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他，整个人慌乱一团，我从那一刻便明白了，他喜欢的人是你啊！
赵未亭，我看过很多戏剧，梁山伯邂逅祝英台两情相悦私定终身，许仙借伞给白素贞西湖烟雨爱起断桥，罗密欧爱上朱丽叶虽有家族恩仇阻隔但爱意不断，如果每一场戏剧都在中间戛然而止该有多好。私定终身便相许到老，爱起断桥便流佳话，爱意不断便冲破藩篱，不看到结局一切都还是美好的。我可真希望时间停在那一刻。
17岁的陈婉，披头散发，在清吧的音乐声里，对我说——赵未亭，他喜欢你。
时间就停在那一秒，不要动。
06
宋青元回来的时间越来越少，间隔也越发漫长。我时常大半个月见不到他一次，赵未亭每天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做一桌的饭菜，另外盛出一份放在饭盒里骑着自行车送给他父亲。他总让我一个人先吃，不用等他回来，我每次都不听。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问我：“宋瑶你以后别等我了知道吗，你先吃，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总笑笑，说：“赵未亭，一个人吃饭好无聊，感觉饭菜都不香了。”
这自然是托词，赵未亭年纪轻轻做菜的手艺倒是非常出色。他围着围裙站在厨房，一脸严肃的样子像是在做一张试卷，眉皱眉舒之间便做好了一道菜，我时常望着他的背影出了神。他有时候让我想起宋青元。宋青元还没下海前，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务员，朝九晚五，喝酒打牌，他的厨艺不错，总是不让我母亲下厨，他背脊宽厚站在厨房犹如一堵墙，刀起刀落间切出薄薄的肉片——会厨艺的男人简直太帅了。
晚饭的时候，我忍不住问赵未亭。
我说：“马上快高考了，你准备去哪所学校？”
赵未亭不答反问：“你呢，想去哪儿？”
我想了想，回答道：“我想去香港浸会大学，一是喜欢海，二是喜欢那种中西结合的文化氛围。”
他看了我一眼，回答：“那我也去香港。”
我愣了一下。
“我也蛮喜欢香港。”他补充道，“况且你父亲说你一个人不管去哪儿都不安全，需要有个人照顾。”
他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然后蹙眉道：“不过以你现在的成绩，上蓝翔的话倒是有十足的把握，可惜蓝翔在香港没有分校。”
我诧异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开我玩笑，我眯着眼一面笑，一面装作冷酷的样子：“一点都不好笑，赵未亭你的幽默感真的好奇怪哦。” 关于未来我有过很多期冀，美好的，不美好的，都有想过，但我从没有想过你从我身边消失的那一种可能。
07
我再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在你父亲案子的庭审现场。
公诉人宣读案情，你的父亲做空了公司几千万的账面资金，在明知道公司资产大幅度亏空的情况下还做假账，进行非法集资。庭审现场你的父亲一直沉默，不管法官问什么他都回答是，而我的父亲宋青元他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把我的手攥得生疼。我一抬头便看到坐在对面的你。
你一脸愤怒，眼神似乎带着火焰，像要让我燃烧殆尽。
你在庭审现场做了很出格的事，你当着所有人的面，不顾别人的阻拦大声喧闹，你吼道：“我爸连斗大的字都不识几个，你们说我爸爸做假账做空公司的账务？你们在开玩笑吗？”
“爸爸你倒是说句话，你快否认啊，他们要冤枉你！”
这是这些年来我看到的另一个不同的你，你失去了全部理智，哭泣的样子无助得让我的心揪痛。
一结束庭审，你便走到我们面前，你推搡了一下我的父亲，握住他的衣领，语气粗鲁：“你别以为你有钱就能随便污蔑别人，我一定会帮我爸讨回公道的。”
赵未亭，你搬离我家的那天下了一场大雨。我在窗台上从上往下看你的身影，你背着硕大的行囊，弯着腰，撑着伞走在雨中的样子，背影很是孤独，如果不是被父亲阻拦，我早就冲了下去。而这个被我称为父亲的人呢，他眉头紧蹙，许久方才颓唐地说：“女儿，是咱们欠了他们家的。”之后，便再也没跟我多说过什么。
赵未亭，我背负着对你的愧疚，度过了漫长的一个多月，在班级里，你对我视若空气，你时常迟到，黑眼圈愈发严重，你时常一脸颓唐又一脸暴戾的样子让我惧怕。但我知道，你终究是你自己，你聪明独立，从小便知道如何依靠自己解决问题。
所有人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搜集齐了所有的证据，你给法院写了匿名信，又给信访局写了举报信，在铁铮铮的证据面前，我的父亲宋青元被送进了监狱，案情这才大白于天下。
我父亲的公司自从上市后，便一路走下坡路，零售业的颓势终究让企业越发萧条，为了能够获得更多的投资，他决定冒险请人做了假账，开始非法集资，他是个勇猛的人，他一直笃信自己可以翻本，让企业起死回生，然而未想却依旧被查处，情急之下，便让你的父亲去顶了包。
那日我去永安的监狱探视我父亲，刚巧碰到你和你父亲。你父亲死命地扯着你，他让你跟我道歉，他红着眼冲你吼叫：“大人的事情你们小孩子懂个屁，你知道你这么做有什么后果吗？你有想过问题多严重吗？”
而你呢，站在那里任由他打骂也未曾低头，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你红着眼，仰着头的样子，被风定格，我后来偶尔想起你，还依旧忘不掉你倔强的眼神和你捏紧的拳头。
赵未亭，有人说我该恨你，但我始终恨不起来。
我后来去了香港，那是我第一次去香港。在香港岛的太平山顶有一条小道，它叫芬梨道，因为名字的缘故，结伴而来的游人甚少选择走这条路，它独自躺在山腰，终日孤独，它寂静的模样犹如初见时的你。
那一日我独自下山，走了那条道，面对游人不解的眼神我步伐轻松，如释重负，我想，我是在……遇见你。
是的，我去了香港，但没有去香港读书。
我在深圳最郊区的位置租了一间房，每天乘坐几十分钟的大巴穿过边界线，去那座城市疯狂扫购，父亲入狱后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拿去抵债，我甚至连学都上不起，更何况是去香港。我终日穿梭于边界，不过是赚取水货的中间价，我诚信生意童叟无欺，你要问我快乐吗，我很快乐，只是有时候我会难过。
比如，想起你的时候。
08
赵未亭，有一个秘密藏在我的心底，我始终未曾告诉过你。
我的父亲在狱中自杀了，在入狱的第三个月，他便趁着放风的间隙，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他给我留下的东西很少，其中就有一封信。
信里面他告诉了我这样一件小事。
你的父亲尘肺愈发严重，频繁洗肺也对病情无济于事，医生告诉他，他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那时候我父亲的生意出现问题，原本就已决定自己的问题自己承担，而你的父亲因为感恩我父亲的帮助，便说什么也要顶包。我父亲是老实人，一生商海飘摇，但依旧不忍心，只是想到我，害怕我孤独无依，便自私了一次。但人生就是如此，生活的转轮走了一遭，终究还是尘归尘，土归土。
他在信中一再告诉我，不要恨你，但是我愚钝的父亲啊，他一定想不到，我从头至尾就未曾恨过你。
赵未亭，我喜欢你很久了，在你喜欢我之前，在我知道自己喜欢你之前。
而此刻你坐在我面前，神色慌乱，你紧张的样子让我倏地失了方寸，我没想到自己会突然爆发，竟在整个海关办公室里哭出声来，我望着你，一面啜泣，一面喊道：“赵未亭，我好想你。”
你看着我，眉头蹙起，又倏地展开，你伸手拍了拍我的头。
迷蒙中我听见你声音轻轻，犹如江河滑过冰川，犹如海洋汇入新泉，你说：“别怕，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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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深圳港入境的那日，正值广东发现第一例确诊MERS患者后的高危时期，整个海关严阵以待，所有过境的旅客每个人都要做全身检查。
人群涌动，有人焦急徘徊，有人沉默以对，而我穿着厚厚的春衣，戴着口罩衣服宽松，所以没人看得到我脸色恐慌，浑身发抖的样子。
你手握金属探测仪橡胶手套，与护士小姐一起走到我面前的刹那，愣了半晌，方才开口，你轻声说：“小姐，麻烦你摘下口罩，脱去外套，我们需要对您做一个简单的检查。”
赵未亭，我从未想过多年未见，我们会在这样的境遇下相见，也未曾想过要以这样的姿态面对你。你一点未变，高大挺拔犹如一棵冷漠的苍松，黑发遮着剑眉，眼睛里一如既往透着一丝漠然。
我摘下口罩，脱下外套的刹那，听到背后传来一阵阵惊讶的吸气声。议论纷纷里，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而你眼睛微眯，眼神里透着一股意味不明。
是的，我的小腹、胳膊、小腿上用胶带捆绑着十几台电子产品以及一些昂贵的护肤品，一个港口之隔，几十公里之外的维多利亚港湾，那个被称为香港的城市是举世闻名的购物天堂，物美价廉，而我便是通过躲避关税走私水货赚取差价为生的水货客。
如果不是MERS爆发，海关应该非常松懈，穿着肥大的外衣装作普通流感很快便能通关，可上天跟我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让我遇到了你。
赵未亭，你知道吗，在过去的这些年，我努力止住回忆的阀门，纵使过往褴褛从不回头看，那些曾经的岁月即便如鲠在喉也被我麻木地忽视，而你是过往所有须臾里，我最不想遇到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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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关办公室空调温度打得很低，我埋着头坐在位子上，冷不丁打了一个喷嚏，赵未亭皱了一下眉头，兀自站起身，走到立式空调的位置将出风口拨到顶部。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镇定，听不出一丝感情：“姓名，籍贯？”赵未亭这些年依旧没变，说话时向来低头，写字时总爱转笔，一支原子笔在手指间转动来转动去，倏地停了下来。我听到他压低的声音，以及声音中的微微颤抖。
他问：“宋瑶，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他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犹如在凝视一只猎物，目光如炬，似要透过一副皮囊看到灵魂深处去。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赵未亭时，他也是这样的神情。
那一年初秋，秀水三中的女生们之间交口相传着一个名姓，而赵未亭便是主角。课业典礼上，校长讲话完毕，兴致勃勃，对着话筒声音洪亮：“今年我们秀水三中有一个市中考状元，来，请赵未亭同学上台给大家说几句话！”
赵未亭从最后排缓缓走上去，他穿白色衬衫简单的布裤，干净却清淡，但配上俊美的脸庞，便让周遭的女生议论纷纷。他眼睛匆匆扫过，碰上我的目光，眼神里的冷漠像是藏着一整个南极严冬的冰块。
这并不是我与赵未亭第一次谋面。
第一次是在盛夏时节。那日我与陈婉正在阁楼看韩剧，便听到楼下一阵喧嚣，转而便是我父亲呼唤我的声音。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赵未亭，他站在一个中年男子身旁，安静却清冷，男子有些病态，褶皱布满了整张脸庞，头发花白了大半，手里拎着好几袋土鸡蛋。他一见到我，便热情寒暄：“宋老板，这就是您千金吧，长得可真好看。”
我爸笑着握住他的手，说：“你们大老远从永安过来，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都是老乡邻了，还这么客气做什么？”
在交谈中我方才明白，赵未亭的父亲因为得了尘肺，需要来清水城医治，但医药昂贵，便来投奔我父亲，我父亲90年代末下海，而今早已成为清水城数一数二的企业家，但凡亲朋投奔，向来能帮多少便帮多少。
陈婉在整个晚餐过程中都没有收得住，整个花痴附体，对赵未亭问东问西，赵未亭性格清冷，话语不多，面对问题向来回答简洁，甚至不答。陈婉自知没趣，便转而询问赵爸爸。
“赵叔叔，您刚说赵未亭成绩特别好是真的吗？”
“对啊，这孩子学习一直没让我烦心，这次中考还考了个市状元。”
我爸向来对我学习一筹莫展，一听他这么说立马就拍板了：“老赵啊，你去公司上班，总不至于把未亭也带去住宿舍吧，那环境可不适合学习啊，干脆让未亭住我家吧，一来可以有个更好的学习环境，二来还可以帮助宋瑶一起进步啊！”
陈婉立马给我发了一条短信：“天呐，你们要，同居！”陈婉你去死，我凑近她轻声道，一面手指在她的大腿上暗暗用力。
赵未亭整个过程一言不发，我原本以为他会拒绝。但赵爸爸问他可否时，他停止咀嚼，放下了手中的碗筷，眼神平静，却异常柔和，轻声应道：“好的，爸，您就安心工作，我在宋叔叔家住着，您放心。”
陈婉借口晚上一个女生回家不安全非要留宿我家，我虽然知道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也只能任由她造作。她躺在我床上，呈大字状哀叹道：“书到用时方恨少啊方恨少，宋瑶你快帮我想想，有什么比较难的题目，我想去找赵未亭请教！”
“陈婉你就死了心吧，刚你没看到吗，那家伙冷冰冰的，脸上写着四个大字——生人勿近，你找他请教问题，肯定要吃个瘪。”
“你说我是问他朗格朗日还是问他对于海子的诗歌有什么看法，要不干脆问他马王堆对于中国考古事业的发展有什么推动性的意义吧？”她完全没有理会我的意思。
所以当赵未亭刚走到讲台上时，陈婉便尖叫起来，拉着我的手大声吼道：“宋瑶，你看，是未亭也，是未亭啊！”
周遭安静里，他的眼神穿过人海，犹如一只冷箭，他看着我的时候，眼中并无波澜。赵未亭，你知道吗，我对你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但你似乎有种魔力，让人很想走进你的世界。 03
我爸对我管教并不严格，甚至可以说是对我听之任之。我记得年幼时，有次我独自在家，趁着保姆午睡玩火差点烧毁了整栋别墅，他急匆匆抛下客户赶回来，一见到我，便把我紧紧地摁在怀里，我原以为他会责备我，但他一脸心疼，用毯子裹着我，揉揉我的脑袋，轻声呢喃：“瑶瑶，爸爸错了，爸爸应该多陪你的，爸爸不该天天把你丢在家中。”
等长大一点，我才知道，他对我终究是有愧疚的。在我五岁那年，他生意突然越做越大，公司接到的单子动辄几百上千万，他的事业风生水起，分身乏术便无暇顾及家庭。我生日那日，他爽了我和母亲的约，未能陪我们一起自驾游。我母亲一气之下，独自带着我去海边。我隐约记得那日天光晴好，空中弥漫着湿润的气息，而后我便不记得一切了。那场旅途我们遭遇了一场车祸，宋青元抵达出事地点时只看到一片狼藉，母亲倒在血泊里浑身是伤，而在她的怀里，我一脸天真无邪还在咬着手指冲他笑。自那以后，他便对我倍加疼爱。我想他心中终究是背负着自责的，沉重的负罪感让他愈加不知道如何对我，而他对我愈是疼爱，我便如同他一样背负了一样的罪恶。
当我从梦中惊醒，跌落在地上，看到房间里一片狼藉之时，方才明白过往一切不过是梦魇一场，午夜惊醒而已。门骤地打开，赵未亭穿着睡衣站在门口，打开了壁灯，他眼神依旧清冷，但声音里却透着一股暖意。
“你怎么了？”他沉声道。
“做了一个噩梦，我突然想起我妈了。”我站起身，开始收拾梦中挥动双臂碰翻的茶杯。
赵未亭径自走进门，沉声道：“你继续睡吧，我来收拾就好了。”他蹲在地上，我父亲肥大的睡衣盖过他的膝盖，头发柔软，被刘海儿遮住的眉眼里似乎藏着全宇宙最漂亮的星辰。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赵未亭，我睡不着，你可以在这里陪我说说话吗，我爸一不在家我便会做噩梦。”
他没有回应，只是默默靠在躺椅上，侧身坐着。而后问：“你想聊什么，要不要我给你讲讲新学的位移和加速度，你给我背一背公式。”
“赵未亭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没趣好吗？”我有些无语。
“宋瑶你有梦想吗？”
“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学习。”他轻声道，“其实小时候我跟你一样，很讨厌学习，学习多没意思啊，公式课文比起泥巴水枪简直枯燥乏味到极致。我从小就想跟我爸一样做一个普通的矿工，在深山老林里开垦，在地底下挖掘，我觉得我爸他是全世界最伟大的人，我想跟他一样做一个强壮的人。”
“但是宋瑶你知道吗，再强壮的人也有疲惫的一天，他得了尘肺后没多久便被矿里辞退了，那点微薄的遣散金甚至不够洗肺，他日夜咳嗽，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他抓着我的手说，未亭爸爸这辈子就这样了，爸爸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你一定要努力。那一刻我才明白，那些所谓的梦想，与现实相比真的一文不值。”
“宋瑶，我挺羡慕你的，你有这么好的环境，这样的条件，为什么不能好好学习呢？”他一本正经地看着我。我前一秒还有些哽咽，下一秒便破涕为笑，我指着他，笑道：“所以赵未亭你是我父王派过来招安我的太监吗？”
他愣了半晌，竟猝不及防地笑出声来，他嘴角上扬，眼睛微眯，眉头舒展开来时，像是春雨润万物，万物有生灵。
赵未亭，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笑，你笑起来的样子可真好看。
04
我被女生拦下来的频率变得多了起来，她们扭扭捏捏站在我面前，面色绯红，犹如一只只埋头于翅膀下的鸵鸟。
“你好，请问你是赵未亭的表妹吗，能不能拜托你帮我把这封信带给你哥。”
“嘿，宋瑶你好，我很想认识你哥，能不能帮我个忙。”
赵未亭你知道吗，她们有千般万种借口，她们的信笺粉的、蓝的、咖啡色的，色彩斑斓，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陈婉。陈婉在深夜的被窝里，突然抱住我，她的下巴靠在我的肩膀上，埋头在我头发里。她轻声说，宋瑶，我觉得我喜欢上赵未亭了。
她喜欢上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连她自己都记不得了。一开始是单纯地花痴你的颜，耍耍嘴炮调戏调戏帅哥，四处跟别人炫耀“秀水三中最帅的男生是我姐们宋瑶的表哥，你们想要帅哥的号码可以来找我走后门”。那群傻丫头们络绎不绝，甚至给你成立了一个赵未亭后援会——赵未亭是大家的男神，任何个人不能独占。而她却一不小心入了你的圈套，她有些懊恼地在我耳边摩挲。
她声音低沉：“宋瑶，我该怎么办？”
在过去的一年里，你拒绝了很多人的喜欢，甚至有些残忍。我转交给你的信笺一封没有拆开过，尽数丢进了家里的垃圾桶，那些课间的表白你视若无睹，表情清冷得像是与所有人隔着一个宇宙，我甚至偶尔也会怀疑，那一晚柔软的你，笑着的你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过。陈婉有些扼腕，她甚至偷偷询问我：“你说赵未亭该不会是……不喜欢女生吧？”
我愣了一下：“哈？什么？”
“就那个啊……背背山啊！”她一脸认真的样子让我忍俊不禁。
赵未亭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情感生物真的是全宇宙最弱小的群体，他们被情感驱使，因精神控制，做着很多有违理智的事情。就像陈婉，她清楚地知道你是一个怎样的人，她一眼望去早已洞悉自己与你没有一点牵扯，但依旧没有忍住向你表了白。
那是年初第一场雪下起来的时候。
我们整个班级一起去东林的滑雪场滑雪。东林白雪皑皑，漫山遍野都是积雪，你裹得厚厚的，哈着气站在我身边，你转头看我，说：“你可以吗？”
这是我第一次滑雪，天知道我从小身体便很不协调，运动细胞全无，但当下被你这么问着，我连忙点头：“当然没问题，你就放心好了，我们宋家人个个文武全才。”
你沉吟片刻便点了点头，跟着大家向山下滑去，临走还不放心地回头望了我好几眼。陈婉拍了拍我肩膀，冲我挤了挤眼，说：“今天，我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说完，便向你的方向滑去。
天寒地冻，我踏着笨重的脚踏，像一只笨拙的企鹅，我步伐蹒跚，小心翼翼，却未想还是一不小心踏了一个空，倒下的瞬间我心想完了，这下死定了。顺着山坡一路滚下去，整个人都栽在了雪地里，白雪皑皑茫茫大山而我的滑雪服颜色又不深，隐藏在深山中很难寻找。因为摔下时惯性作祟，整个人卡在了衣服里。雪地被我的体温慢慢温热，我感觉整个人正慢慢地陷进雪里。 赵未亭，说起来有些窘迫，在这一刻，我脑海里匆匆滑过很多人的面孔，我那早逝的母亲，我奔波劳碌的父亲，还有便就是你。我在即将沉睡的那一刻，竟想起了初次见你时的模样。你穿白色衬衫，粗布麻裤，看起来拮据却又清雅，你眼神冷漠，但眸子里却像是一汪不见底的深潭。
我总想记起我从哪一刻开始对你有了一丝好感，但这一刻我明白，有些人，你见一面，便知道他与你这一生纠葛不断藕断丝连。
我迷蒙中听见你的声音，声音断断续续，叫着我的名字。我努力睁开了一下眼睛，似乎看见你红着眼睛额头青筋暴起的狰狞模样，我猜我做了一个噩梦，便又沉沉睡去。
等我再次醒来，便是在医院的病床上，我父亲一见我睁开眼，竟倏地喜极而泣，握着我的手摇来摇去。而你站在一边，你的身旁是你的父亲。
他依旧苍老，被病魔掏空了身子，他很是愧疚地责骂你：“怎么不好好照顾宋瑶，赵未亭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就顾着自己玩，能不能长点心？”
宋青元连声劝阻：“孩子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更何况要不是未亭，宋瑶估计……”
赵未亭你救了我一次。关于你的英雄壮举我后来断断续续，听过很多个版本，有一个版本流传最广。我听说你不听景区工作人员的劝阻，执意要在救援人员到来前自行寻找。他们说谁都拦不住你，你就像一头发了疯的猛兽，挣脱开去，踏上滑板便走了，你一个人历经万险，终于在一个山隘处找到了我，你浑身上下便只有一件滑雪服，竟因为担心我的安危，尽数脱下套在了我的身上。带人滑雪不太方便，你便脱下了滑雪板，背着我在雪地里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跟救援人员撞上面。
他们说你一见到救援人员的刹那，便累倒了，你昏睡了许久又发了一场烧，那日你站在那里安静地被你父亲责备的时候，还高烧未退。你清冷地站在那里，不加反驳，也未曾辩解，只是安静地承受着原本不应该属于你的诘难。
05
陈婉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一整个寒假怎么都联系不到。再次见到她是在秀水街上的一家清吧，她闲暇时会去那里坐坐。灯光打在角落里，她的脸上一脸颓靡。我一把拽起她宿醉的胳膊，有些恼怒，我说：“陈婉好你的呀，以前来也就只是听听歌玩玩桌游，现在可好，会喝酒了是吗？我说你消失这么久，连我在医院都不来看望我，原来你这是在玩颓废哟。”
她一把甩开我的手，凌乱的头发下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她说：“宋瑶你别管我，我现在可难受了，难受你懂吗？”
我说我懂，她指着我的鼻子唾道：“你懂个屁。”
原来那日陈婉的确做了一件她这个年纪比较惊天动地的事，她当着一群同班同学的面，在滑雪场拦下了你，在众目睽睽之中向你告白。
她说，赵未亭我喜欢你喜欢你很久了，从第一次在宋瑶家见到你我就心想完了，我喜欢上一个特别冷漠的家伙，为了能让你注意到我，我三番五次找借口借宿在宋瑶家，想尽办法找你询问问题，我也不知道喜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就是知道见不到你会难过，看到你会开心，偶尔想到你会想笑又想哭，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喜欢的感觉，但我知道我想跟你在一起……
你沉默不语，许久才开口：“可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她愣了半晌，又不服输道：“不如我们比赛滑雪吧，如果我先滑到山底，你就答应跟我在一起好吗？”周遭起哄声，叫好声不断，她像是倾注了一生的赌注，但赵未亭倒好，只是冷冷地回道：“无聊。”便径直向下滑去。
陈婉哭着对我说，她说宋瑶你知道吗，等我们上山，发现你不见了，所有人都找不到你的时候，赵未亭的理智、冷漠一下子就不见了，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他，整个人慌乱一团，我从那一刻便明白了，他喜欢的人是你啊！
赵未亭，我看过很多戏剧，梁山伯邂逅祝英台两情相悦私定终身，许仙借伞给白素贞西湖烟雨爱起断桥，罗密欧爱上朱丽叶虽有家族恩仇阻隔但爱意不断，如果每一场戏剧都在中间戛然而止该有多好。私定终身便相许到老，爱起断桥便流佳话，爱意不断便冲破藩篱，不看到结局一切都还是美好的。我可真希望时间停在那一刻。
17岁的陈婉，披头散发，在清吧的音乐声里，对我说——赵未亭，他喜欢你。
时间就停在那一秒，不要动。
06
宋青元回来的时间越来越少，间隔也越发漫长。我时常大半个月见不到他一次，赵未亭每天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做一桌的饭菜，另外盛出一份放在饭盒里骑着自行车送给他父亲。他总让我一个人先吃，不用等他回来，我每次都不听。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问我：“宋瑶你以后别等我了知道吗，你先吃，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总笑笑，说：“赵未亭，一个人吃饭好无聊，感觉饭菜都不香了。”
这自然是托词，赵未亭年纪轻轻做菜的手艺倒是非常出色。他围着围裙站在厨房，一脸严肃的样子像是在做一张试卷，眉皱眉舒之间便做好了一道菜，我时常望着他的背影出了神。他有时候让我想起宋青元。宋青元还没下海前，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务员，朝九晚五，喝酒打牌，他的厨艺不错，总是不让我母亲下厨，他背脊宽厚站在厨房犹如一堵墙，刀起刀落间切出薄薄的肉片——会厨艺的男人简直太帅了。
晚饭的时候，我忍不住问赵未亭。
我说：“马上快高考了，你准备去哪所学校？”
赵未亭不答反问：“你呢，想去哪儿？”
我想了想，回答道：“我想去香港浸会大学，一是喜欢海，二是喜欢那种中西结合的文化氛围。”
他看了我一眼，回答：“那我也去香港。”
我愣了一下。
“我也蛮喜欢香港。”他补充道，“况且你父亲说你一个人不管去哪儿都不安全，需要有个人照顾。”
他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然后蹙眉道：“不过以你现在的成绩，上蓝翔的话倒是有十足的把握，可惜蓝翔在香港没有分校。”
我诧异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开我玩笑，我眯着眼一面笑，一面装作冷酷的样子：“一点都不好笑，赵未亭你的幽默感真的好奇怪哦。” 关于未来我有过很多期冀，美好的，不美好的，都有想过，但我从没有想过你从我身边消失的那一种可能。
07
我再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在你父亲案子的庭审现场。
公诉人宣读案情，你的父亲做空了公司几千万的账面资金，在明知道公司资产大幅度亏空的情况下还做假账，进行非法集资。庭审现场你的父亲一直沉默，不管法官问什么他都回答是，而我的父亲宋青元他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把我的手攥得生疼。我一抬头便看到坐在对面的你。
你一脸愤怒，眼神似乎带着火焰，像要让我燃烧殆尽。
你在庭审现场做了很出格的事，你当着所有人的面，不顾别人的阻拦大声喧闹，你吼道：“我爸连斗大的字都不识几个，你们说我爸爸做假账做空公司的账务？你们在开玩笑吗？”
“爸爸你倒是说句话，你快否认啊，他们要冤枉你！”
这是这些年来我看到的另一个不同的你，你失去了全部理智，哭泣的样子无助得让我的心揪痛。
一结束庭审，你便走到我们面前，你推搡了一下我的父亲，握住他的衣领，语气粗鲁：“你别以为你有钱就能随便污蔑别人，我一定会帮我爸讨回公道的。”
赵未亭，你搬离我家的那天下了一场大雨。我在窗台上从上往下看你的身影，你背着硕大的行囊，弯着腰，撑着伞走在雨中的样子，背影很是孤独，如果不是被父亲阻拦，我早就冲了下去。而这个被我称为父亲的人呢，他眉头紧蹙，许久方才颓唐地说：“女儿，是咱们欠了他们家的。”之后，便再也没跟我多说过什么。
赵未亭，我背负着对你的愧疚，度过了漫长的一个多月，在班级里，你对我视若空气，你时常迟到，黑眼圈愈发严重，你时常一脸颓唐又一脸暴戾的样子让我惧怕。但我知道，你终究是你自己，你聪明独立，从小便知道如何依靠自己解决问题。
所有人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搜集齐了所有的证据，你给法院写了匿名信，又给信访局写了举报信，在铁铮铮的证据面前，我的父亲宋青元被送进了监狱，案情这才大白于天下。
我父亲的公司自从上市后，便一路走下坡路，零售业的颓势终究让企业越发萧条，为了能够获得更多的投资，他决定冒险请人做了假账，开始非法集资，他是个勇猛的人，他一直笃信自己可以翻本，让企业起死回生，然而未想却依旧被查处，情急之下，便让你的父亲去顶了包。
那日我去永安的监狱探视我父亲，刚巧碰到你和你父亲。你父亲死命地扯着你，他让你跟我道歉，他红着眼冲你吼叫：“大人的事情你们小孩子懂个屁，你知道你这么做有什么后果吗？你有想过问题多严重吗？”
而你呢，站在那里任由他打骂也未曾低头，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你红着眼，仰着头的样子，被风定格，我后来偶尔想起你，还依旧忘不掉你倔强的眼神和你捏紧的拳头。
赵未亭，有人说我该恨你，但我始终恨不起来。
我后来去了香港，那是我第一次去香港。在香港岛的太平山顶有一条小道，它叫芬梨道，因为名字的缘故，结伴而来的游人甚少选择走这条路，它独自躺在山腰，终日孤独，它寂静的模样犹如初见时的你。
那一日我独自下山，走了那条道，面对游人不解的眼神我步伐轻松，如释重负，我想，我是在……遇见你。
是的，我去了香港，但没有去香港读书。
我在深圳最郊区的位置租了一间房，每天乘坐几十分钟的大巴穿过边界线，去那座城市疯狂扫购，父亲入狱后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拿去抵债，我甚至连学都上不起，更何况是去香港。我终日穿梭于边界，不过是赚取水货的中间价，我诚信生意童叟无欺，你要问我快乐吗，我很快乐，只是有时候我会难过。
比如，想起你的时候。
08
赵未亭，有一个秘密藏在我的心底，我始终未曾告诉过你。
我的父亲在狱中自杀了，在入狱的第三个月，他便趁着放风的间隙，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他给我留下的东西很少，其中就有一封信。
信里面他告诉了我这样一件小事。
你的父亲尘肺愈发严重，频繁洗肺也对病情无济于事，医生告诉他，他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那时候我父亲的生意出现问题，原本就已决定自己的问题自己承担，而你的父亲因为感恩我父亲的帮助，便说什么也要顶包。我父亲是老实人，一生商海飘摇，但依旧不忍心，只是想到我，害怕我孤独无依，便自私了一次。但人生就是如此，生活的转轮走了一遭，终究还是尘归尘，土归土。
他在信中一再告诉我，不要恨你，但是我愚钝的父亲啊，他一定想不到，我从头至尾就未曾恨过你。
赵未亭，我喜欢你很久了，在你喜欢我之前，在我知道自己喜欢你之前。
而此刻你坐在我面前，神色慌乱，你紧张的样子让我倏地失了方寸，我没想到自己会突然爆发，竟在整个海关办公室里哭出声来，我望着你，一面啜泣，一面喊道：“赵未亭，我好想你。”
你看着我，眉头蹙起，又倏地展开，你伸手拍了拍我的头。
迷蒙中我听见你声音轻轻，犹如江河滑过冰川，犹如海洋汇入新泉，你说：“别怕，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