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包子不知道自己为何一直惦念着高三，尽管她已经毕业好几年，也好久没回过学校。梦境像台劣质的投影仪，模糊不清地投射出包子怀念的场景。有时是人来人往的走廊，有时是操场边长得像樱花树的树，有时是绕了半个学校的河。最近一次梦见的场景是包子突然搁下笔，透过窗，外面是有些阴沉的天空，林荫道边的梧桐树却似乎在一夜之间便生满了叶子，绿得晃眼。
　　梦境的时间点，大概是高二夏天快要来的时候，学校在进行一次月考。梦里的她坐在考场里，绞尽脑汁地写一张物理试卷。
　　考场的位置是按照前一次考试的成绩从高到低排列的，坐在第一考场里的基本都是重点班的学生，偶尔会有几匹从平行班里冒出来的“黑马”。不过所谓的重点班与黑马都是相对而言，他们是这所不入流的高中里比较优质的一部分，但无法像名校里的精英部队那样，似乎天生就具备强大的气场和骇人的实力。这里的大部分人像混日子般学习着，老师偶尔会讲讲那些老掉牙的励志故事，讲台下总有人龇牙咧嘴地笑。当然，老师一般也就讲讲，更多时候反而像是这种散漫状态的传染源，侵蚀了一批又一批充满激情的小屁孩。不过，例外总是有的，比如陈敏。
　　开考快半个小时了，陈敏才匆匆赶到考场。包子以为她会被取消考试资格，但不到半分钟，陈敏便坐下来考试了。
　　她到底有多了不起呀。包子歪着脑袋看了看刚坐下来的陈敏，传言中她因为成绩格外优异很可能会破例转进重点班里，此刻却因为考试迟到而涨红了脸，这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倒是让那帮等着看好戏的人漏出几声细碎的笑来。
　　离结束还有点时间，包子检查完了试卷。她习惯性地抬头看了陈敏一眼，发现陈敏竟然还在埋头作答。包子不再看她，收起试卷交到讲台上。
　　陈敏坐在第一排的第一个位置，最接近门口，桌面的光线格外充足。桌子上的草稿纸被几支笔压在边角，上面写了一堆密密麻麻歪七扭八的算式。包子突发奇想，陈敏的脑子一定也长成这种样子吧，像团被猫抓乱的毛线，乱糟糟地缠在一起，却总不会打结，神奇得很。
　　包子边想着边走出教学楼，天空忽然明亮起来，如同墨滴坠入水中般，晕开了几缕单薄的阳光。
　　梦以此终结。
　　二
　　事实上，确实存在那样一场考试，但陈敏并没有迟到，包子也没有提前交卷。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包子急忙瞄了眼旁边那位同学的试卷，仓促地完成了两道空着的选择题。当时那位旁边的同学便是陈敏，但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那场考试成绩出来的那天，教室里多了套桌椅。
　　班主任格外热心地替陈敏把桌椅从楼下的平行班搬到楼上的重点班来，陈敏则木木地跟在她后面，满脸的无所适从。陈敏的座位被安排在教室最中间那排最后面，也就是包子的后座。本来班主任想把陈敏安排到前面一点，只是大伙都坚持说坐习惯了不想挪才勉强让班主任打消了这个念头。
　　陈敏的孤僻跟她的优异成绩一样出名。她老是一副死样子，对，死样子，大伙都这么说，在某种程度上，包子也接受了这个形容词。平常时候，陈敏总是不说话，低着头面无表情，发呆的时候也是，只会盯着自己的桌面。
　　陈敏课桌上堆积着的“书山”是班里最高的，稍微一碰便会翻倒在包子的椅子上，所幸这种事故发生的时候，包子不在座位上，不然真会被砸掉半条命。后来陈敏便自觉地把课桌往后挪了半米，周围空荡荡的，看起来就更孤僻了，也更惹人厌了。除了书，陈敏有时也会掉点笔啊纸啊这些小东西，包子顺手帮她捡过几次，一转头就看到陈敏一脸傻呆呆的表情，看得包子头皮直发麻。有时包子觉得陈敏怪可怜的，可没人这么说过，她便也懒得多讲什么。
　　下半年就要升入高三，暑假自然而然地缩水了一大截。
　　一下课，班里便累趴下了一片人。包子也想趴下补个眠，只是天气闷热得让她透不过气来，于是就靠着椅背昏昏欲睡地摇着扇子，偶尔抬眼想瞧瞧黑板上还没擦去的公式，却看见课代表又捧着一沓试卷走进来。
　　“试卷不够了，你直接找课代表要吧。”包子转过头冲陈敏扬了扬手上的试卷。也不知道是不是某些人的恶作剧，每次发点东西，经常到包子这就是最后一份了，陈敏只能去找课代表要。
　　“嗯，已经要过来了。”陈敏小声说道。以前陈敏只是嗯一声，然后默默地去找课代表。包子没料到她提前要了试卷，顿时有些尴尬，就像是自己故意要整她，结果被发现了一般，只好悻悻地转回头。
　　“你跟她关系不错嘛。”过了一段时间，有人这么故作无意地说起。
　　“算不上吧，前后桌嘛，比一般人熟一些。”包子总是窘迫地解释着。跟陈敏算是熟吗，虽然见面会相视一笑，但站在一起却又讲不上几句话，尴尬得要命。
　　中午从食堂里出来，包子看见前面大约五步远距离的陈敏，于是故意放慢了脚步低下头走着。心想即使陈敏转过头看见她了，自己也能用低头没瞧见的理由蒙混过去。然而等包子再抬头时，阳光在温吞吞的梧桐叶里摇晃，女孩的身影像风，呼呼两声，便消失在路的转角处。
　　三
　　就算熬过一个酷热的暑假，表里都彻彻底底地成为高三学生，包子还是改不了上课爱走神的恶习，她自嘲这便是狗改不了吃屎。自习课，包子趴在桌上，脸习惯性地一歪搁在手臂上，目光像颗玻璃珠跳过好几张桌面，跳到了窗外。天空比以往高远，足球场上的草好像变了颜色，看不见的风也似乎有了一股枯败的味道。季节悄然无声地变更为秋，包子莫名地认为自己只有蜷缩成一枚枯黄的叶，才能融入这个季节。
　　高三的第一个学期里，有条不紊地复习了前两年学习的内容，包子觉得学习上的收获并不多，就像她和陈敏的关系，即使和平友好共处了一个学期，实质上却也没多大的进展。
　　一模结束，陈敏又考了第一。包子借了她的试卷做笔记。看着那张有个漂亮分数却被红笔密密麻麻订正过的试卷，包子真想转过身问问陈敏，“不累吗？”但她马上打住了这样的想法，类似于青春就是拼搏这样的励志语贴满了教室的墙壁，教室里的人哪个不是打了鸡血似地奋斗着，她怎么能说累。
　　最后一节课结束后又过了近20分钟，班里的人才走得差不多。包子起身去隔壁的杂物间拿了扫帚回教室做值日，扫掉几处明显的垃圾，教室表面上看起来干净多了。包子满意地环视了一圈，慢悠悠地拖着扫帚往杂物间走去，却在杂物间的门口听见了低低的啜泣声。
　　包子愣在门口，脑子里反而快速地把认识的人和声音对应起来过了一遍。其实并不用这么麻烦地分析每个人可能性，听见声音的那一刻，包子就下意识地认为那人是陈敏。按捺住想要一探究竟的八卦的心，包子把扫帚靠在墙上，蹑手蹑脚地走回了教室。收拾了下自己的桌子，包子顺手把陈敏的试卷放回她的桌上，用笔记本压好，免得被风吹走。等她收拾好，前脚刚踏出教室，杂物间便走出个人，包子用余光瞥了一眼，瘦瘦小小的，八成是陈敏了。想到这，包子不知为何拔腿就跑，直到她喘着粗气跑出了教学楼，一拍脑袋猛地想起了那把还没放回杂物间的扫帚，这下又得被扣分罚重做值日了。
　　但扫帚终究是被放回去了，包子既没有被扣分，也没有被罚重做值日。早上到教室的时候，包子装作不经意地看了几眼陈敏，再故作镇定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包子搞不懂自己怎么突然别扭起来，只觉得陈敏像极了一根钝了的绣花针，带着又刺又痒的触感，硬生生地戳在包子苍白无力的高三时代。
　　也许你觉得这样一个故事应该继续发展下去，然后大团圆完美地结局。可事实上，包子跟陈敏的故事就在此告一段落了。如果硬要一个结局，那就是陈敏成了那一年唯一一个上了文科重点线的人。考上重点的人数通常与老师的奖金挂钩，班主任喜上眉梢，大家嘲弄地说，陈敏终于成了一只会下金蛋的鸡。
　　之后的谢师宴上，包子一直渴望着陈敏出现，然而她终究没有露面。包子宽慰自己，这大概就是有缘无分吧。不过包子依旧觉得可惜，因为她觉得以后再也不会碰见像陈敏这样的人了。偶尔想起那天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同一条路上的时候，如果当时自己没有低下头，陈敏也许就不会被风吹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