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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正街上分岔出一个丁字街来。
而这个丁字的竖勾不像我们看到的楷书那样规整，倒像一个比较潦草的书法家，不多弄出一点弯曲来不显示技艺高超。尽管这一笔拖得有点儿长，不过连三岁娃娃也认得出像丁字的街。而我家恰恰住在丁字的勾勾上。此刻，我突然有了一种屈辱的感觉，好像这座城市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屠夫，我像屠宰过的死猪，被挂在丁字街的挂钩上。以前，虽然进进出出、两点成一线，浑然不觉。甚至，把这条丁字街当湖汊的水路走，这勾勾被我当成了港湾、泊地。街是坡路，成25度小锐角，尽管它不能计算出我生活的幸福值，却委实记录了我的酸甜苦辣。我甚至自嘲：你看我哪，回家的上坡路。更多的时候，我拖着疲惫的双腿爬坡。然而，家就在眼前，在亮灯的地方，步履也由此而变得轻盈。
2007年冬天的一次归途，天色向晚，路面结了冰，我没能坐上拥挤的公交车，只能步行回家。从单位出发，大约二十分钟来到丁字路口，见一辆板车行至半坡上突然翘了，煤球滚下坡来。拖板车的人个头儿不高，被板车举在半空中，双脚使劲蹬也不着地。这情形，有点儿卓别林式的滑稽，我却笑不起来。前几天我出门时，也就是在这个坡上滑了一跤，还让路边店铺的人笑过。我快速爬起来，假装若无其事，掩饰自己内心的尴尬。看见眼前这位拖板车的，我不假思索上去助他把板车放平，再找来两块半截红砖塞住轮子，防止再往下滑。他向我弯腰鞠躬，还说了不少感激的话，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这不过是举手之劳啊。或许，在我们的城市，而今这种举手之劳太稀罕了，才让他倍感温暖。随后，我帮他捡起滚下坡的煤球，一并把车推上了坡。从此，认识了这个专送煤气的民工，姓彪，五十开外。附近的煤气几乎都是他在送，一天也只能挣五、六十的样子，另还兼了两家搬家公司的活儿。老彪说，哪天你若搬家什么的，打个电话给我就可以了。我点头笑了笑。遥想当年，初中毕业的我就在农村当农民，与老彪有几分相似。如果不是我又返回学校重读，并正儿八经地念到了大学，还找到令许多人羡慕的记者工作，不知现在会是什么情形？我不敢去想象。
二
其实，这个丁字街又叫公子坡，当年有一个鲜为人知的来历：一个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在这一带调皮是出名的，常惹是生非，遭村里人唾骂。他的父亲忍无可忍，用棍棒将他赶出了村，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是回不来了！听丁字街的老人讲，当年公子哥被赶出村以后，在岳阳城的街头四处流浪，到了1937年，岳阳街头过兵，他就跟他们走了。原来这是一支国民党的部队，从武汉那边过来的。在1939年的长沙会战中，他曾一人歼灭日军六人，不幸战死在新墙河，被上级授予了虎胆英雄。后来，村里人闻讯，就把他逃出的村庄命名为公子坡村，这条路就叫公子坡以示纪念。现在听起来，这个故事倒有几分像诗句中的隐喻，耐人寻味。就像我的大学老师常训斥的那样：一块儿玉石，不经雕琢是不成器的。乍一想，多少年来，我在这座城市东奔西走，一直没有建树，自暴自弃，埋怨自己不是一块儿可塑的料，是注定成不了气候的。
就像流水，总是不分昼夜流淌。无论我如何看待这座城市，而生活还是要继续的，活着就是为了明天假设的美好。其实，美好的东西不一定相似，困扰人的东西往往是惊人一致。比喻公子坡附近还有几处差不多的坡，就很容易让人迷路，疑似市井城市就是一个人生的八卦阵，或洞庭湖的迷魂阵。记得我刚来的时候，还真的走错过几次。想一想，世上无论城市还是乡村，恐怕人只有两种路可走，一种是十字路，一种就是丁字路了。或许，这是我当年最伟大的发现，还不禁嘚瑟了一阵子。
现在，城市街道大多被重新命名，老名字慢慢被模糊了，甚至被人遗忘也不足为奇。出生晚一点的人，像那些80、90后的大多只对新鲜事物感兴趣，如果外地人来问路的话，找年龄大一点儿的靠谱些，不然年轻人会让你感觉答非所问，他们弄不清楚到底在哪里？这代人只记繁华街道名和大标志性建筑物，这也无可厚非。当然，哪里有品牌店、肯德基、麦当劳，娱乐场所等，这就问对人了。
20年之前，公子坡还是城郊结合部，地形地貌比较复杂。有山丘，也有水塘。种蔬菜的、拖板车的、收废品的、打工的、吸毒的、坐台的……形形色色的人都杂住在这里。这一带的社会治安秩序自然混乱，各种稀奇古怪的案子时有发生，警察三天两头往这里跑，反而让这地方出了名，电视、报纸经常报道。可没隔几年功夫，这一带被吞进了城市消化良好的胃里，名符其实地成了城市的一部分。这里居住的人，大多还是原来的村民。土地被征收了，村子成建制地保留下来。只是村委会换成了居委会，原来的村民大多都安排了工作，解决了城市户口，还补偿了可观的土地征收费，社会治安也就好了许多。
公子坡，无疑是这座城市的一个小小零部件，并不起眼。不是老岳阳人，压根儿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处曲径通幽的隐居院落，连邮递员从来都没进去过，我的邮件也从来没收到过。后来只能改在自己单位收发。
三
我刚进城时住过父母家，在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商业区地段，实在不堪那种嘈杂喧嚷声，就到土桥租了一个相对安静的私家楼房住下来。其实，这里也是一个丁字街，再往里面走，就不算是街了，是胡同，很深很深的那种，且岔道很多，适合打巷战。不仅地形复杂，人员也复杂，一到晚上，赌博的、卖淫的、吸毒的，成群出没。那时，我进城不久，不熟悉环境，贪图租金便宜就住下来了。可头一晚，居然就进了窃贼，我和老婆的手机被偷走了，还有我的钱包，里面近三千元钱，被一扫而空，钱包丢在门口的过道上。无奈之下，我换了门锁，还加了一个长长的内栅。谁知，没过多久，大白天撬了我家窗户再次进贼。多次进小偷，弄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而整栋房子还是一个派出所所长的私家楼房，他自己就住二楼，还进贼实在是不可思议了。我这才另找一个地方，求一个平安，成了我很现实的梦想。先后搬过三次家，为数不多的家具都搬烂了，每搬一次家，就要损失一次。还要丢掉一批旧的，添置一批新的，折腾来，折腾去，没有一个安乐窝，还连累老婆孩子，心里一直歉疚。
做生意的弟弟见我还在漂来漂去的，就把他刚搬出公子坡的这栋两层楼房子送给我。按理说，这不仅让我省下租房的一大笔开支，还给了我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即使将来单位集资的房子出来了，我还可以卖掉一处，也是一笔不薄的财富。可我并不打算接受，生来性格使然。老婆急了，连忙劝说：不接受会让兄弟想不通，以为你看不起人，还会闹出误会的。又不要你回报什么，又何乐而不为呢？我这才有条件地接受了。并声明，我不要这栋房子的产权，只是暂住，等集资房出来就去装修，住我自己的房子。 公子坡环境比土桥一带强多了，心情自然舒畅起来。每天起床，不是在自家院子里走走，就是来到房子东面的一块菜地看看。我喜欢看日出，看太阳穿过都市森林的空隙，斜斜地照在这块儿土地上，也照在自家的院落里。土地算不上肥沃，可这块儿土地上的疏菜，却在人家的精心侍奉下，呈现勃勃生机。而今，让城里人放心的东西越来越少，至少这里生产出来的蔬菜不会打农药，我的邻居们这才如此津津乐道。虽说，我只是一个旁观者。偶尔想去开垦一小块儿种点什么？也只是说说而已。
从前年上半年开始，不断有人上门征收房子，旁边的那块菜地和鱼塘被一家房产商买下了，要开发成两栋32层商品住宅楼。果然到了去年夏天，就破土动工了，那块菜地一夜之间消亡殆尽，开发商的鞭炮放了很多、很多，还杀了一头牛。我知道，从此，我的公子坡永无安宁之日了。先前，只要太阳出来，就能照着自家院落，可这么两栋宠然大物起来，阳光就会全被掩蔽。尤其现在半夜里还打桩，把人从梦乡里活生生地拽醒，我的第一反应以为是地震了，让人好久心绪不得安宁，你说恐怖不？
四
几天前，邻居老杨过来和我商量，考虑把两层上面加一层，反正我又不急于搬走。老杨和我做邻居两年了，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总觉得像我曾经的一个熟人，就是想不起来。没过几天，红砖、沙石、木料等就都运来了，泥瓦匠就已经开始砌墙了，不要几天就可以完工。我们俩正说得开心时，来了几个人说不准加层，说他们是规划局的，还有城管执法队的，半路上杀出程咬金，我们的房子成了违章建筑，担心我的几万块血汗钱会打水漂？老杨安慰我，没什么大不了的。第二天，老杨出面请这些人吃顿饭，每人给一条烟。他们说，这事儿一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不是隔壁房产商告状，你们加层了，将来他们征收又得多付一笔拆迁费，不得已才来走走过场。并以平顶楼房漏水改人字楼架，并无违章乱建回复了房产商。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一天傍晚，老杨过来跟我说，在你书柜上看见一本散文集《心灵符码》，发现作者是20多年前的老朋友，专程来问我认得不？我端详了一下老杨，已经认出了他叫杨志宏，我读大学时交的好朋友。他大学毕业分配在一家大型电磁铁厂搞销售，与我们学院为邻，而他爱好文学、书法，还有金石篆刻。那时候，我们俩一有空，就到学院旁的一家小餐馆去喝点儿小酒，谈谈诸如将来的打算等问题。此刻，我又惊又喜，却故作镇定不露声色地告诉他，认得、认得，还天天见面。老杨一听异常兴奋，说要设家宴，让我代请老朋友来吃晚饭，让我来作陪。他从餐柜里取出两瓶茅台酒，摆到桌子中央。说这酒存放了许多年，一直舍不得喝。我说：包在我身上，一定把客请来。
自从与老杨做邻居以来，我常被邀到他家喝酒，也从来没问过对方叫什么名字。这天傍晚，他老婆掌勺的几碟菜上桌了，热喷喷的。老杨还去门口张望了两次，而我则急不可耐动起了筷子！他埋怨我也不催催，怎么回事？我说，我们先吃吧，省得菜凉了。我想笑，忍住了。老杨却急了，电话使劲拨。一遍，二遍，三遍，我的手机响个不停，我不接。他说：我打电话，怎么你的手机老是响？我实在忍不住了，对着他吼了一声：换、大、杯、来！他愣住了，抬头望了望我，突然扑过来把我紧紧抱住。是这样的，你那时候就是这样的。那天，我们不知喝了多少酒，说了多少话？
我大学一毕业，分配到农场去了。而他，不久也离开了那家企业，一个人在外面闯荡。从此，我们失去了联系。这么多年，彼此还惦记着对方，已经不容易了。而我们，阴差阳错做了两年好邻居，居然彼此不认得对方？当年的英俊青年，现在变成了两个大胖子，何处寻找当年的风采呢？
三个月后，我真的要搬新家了。老婆催我快点儿去装修，她说：一辈子没住过新房，总算盼到头了。才认了老朋友，我真的舍不得搬了。何况，丁字街与李白的南湖近在咫尺，在我家楼上就可以看见南湖广场的动与静。
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
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这是李白公元759年写下的，大诗人、酒仙李白偕同谪居岳州的诗人贾至和贬官岭南行径岳州的族叔李晔相约同游洞庭湖，时已傍晚，天上星光点点，白云朵朵；湖面水雾迷茫，月光如昼，天湖一色，夜景奇佳。此时此景，令李白等3人游兴大发，遂乘船夜游，并饮得当地佳酿。酒间李白诗兴大发，即兴赋诗流传至今。
我也常去南湖散步。但这几年，南湖这一带越来越拥挤、热闹，市里一些大型公益活动，往往都放在这里搞，有时人山人海水泄不通。要等曲终人散之后，我才能回到我的公子坡。
人过四十之后，已经不喜欢热闹了，对安静情有独钟。
曾经喜欢的公子坡，不再是我理想的安居之所。而新居虽说偏离城市中央，到了近郊，可这里安静，适合我读书、写作。河与南湖是相通的，是湖汊，有山有水，视野开阔。我加快了王家河新房的装修速度。
五
这些年来，在城市里讨生活，我早已身心疲惫。多少个万籁俱寂的夜晚，我轻轻拧灭台灯，那闪烁的光亮便是这个黑夜里最耀眼的光芒。闭上眼睛，向后一靠，无数白天的点点滴滴，又在这时候的脑际重新演绎。
曾几何时，以为只要有阳光就不会寂寞。从来不喜欢寂寞这个词，以为只有内心空虚的人才会寂寞。而我，是从不会让自己空虚的。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内心变得烦躁起来。书也读不进，文字也和我陌生了。
一度宁静平和的心态被打破。于是乎，我开始靠努力工作来改变，靠上网泡论坛来打发时光。结果发现我把阳光弄丢了。感伤和郁闷，便植于心中。即使是留连于城市的灯红酒绿，莺歌燕舞中也无非是徒增繁华散尽后一种更深的孤独和落寞。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换来的却是更深的寂寞与空虚。城市的工业文明就像一台功率极大的收割机，一百年的时间就把农业文明积淀的家底哗哗地收走了，再吐出来时已不是当初的模样了；城市的机器越来越先进了，可是我们变得越来越懒惰；休闲的娱乐也越来越丰富了，可是我们却越来越无聊；城市的房子越来越高了，于是我们高处不胜寒；车子越来越多了，于是我们只能花钱在跑步机上进行所谓的健身。 快节奏让我日复一日地麻木和倦怠。当视觉已被蒙上铅尘，走在人行道，灰蒙蒙的天空搞得我审美疲劳，当自然离我越来越远的时候，我的生活了无情趣，更谈不上诗意了。
对于这座城市，我有太多的说不清，理还乱的情结。
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父亲右派摘帽平反，并没有回到省文化厅，似乎在老人的情感里，带有回避的意味。从而带着全家选择了这座城市。我们成了岳阳人，带着某种宿命。
那时候，我多么年轻，为自己能成为城市人暗暗欣喜。以为这辈子朝着远大前程的方向奔驰。待我从大学毕业后，先是留校的美梦破了，做一家报纸副刊编辑的美梦也破灭了。我含泪打着背包，独自又回到了那个农场工作，一个人的家我扛了八年。在进城绝望的时候，我结了婚，不久有了三口之家，过着随遇而安的日子，平凡而安谧。有一天，老婆拿着一张报纸说，上面有某报纸招聘副刊编辑的广告，要我去试试，在城市的同学、朋友纷纷打电话来，重新点燃了我的进城梦。过些天，我如期走进了考场，黑压压的一大片人，怕有六七十，其中有不少是我认识的文友，也有几个我的学生，都来争一个名额。开考的前两分钟，想从国企跳出来的万兄走到我面前，对我说：这个考场实际为你我准备的，我们两个就不要争了，要么你离开考场，要么我离开考场。就这样，我毫不犹豫放弃了这次进城的机会。
后来，总编打电话责骂我：哪有你这样讲义气的？
老婆说的难听多了：蠢得要死！
直到1997年底，我才被作为人才引进岳阳城。
六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是从乡村走向城市的。当初，我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离开乡村，从此与土地背道而驰。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这几年来，我越来越怀念乡村，渴望那份质朴，纯粹，以及土地的包容与博大。前些日子，我在这座城市消失了一整天，遁入了一处山水极好的乡下村落，心境也因此而豁然开朗。我想，若晚年能安置在这个地方，从此不闻汽车的尾气，不走拥挤的马路，不看冷漠的人群，不再焦急地等待上楼的电梯，不再原地消失，又原地出现，做着重复的游戏。
我终究还是放弃了在郊区隐居的打算。
一是自己家底薄，没有这个经济实力；二是离退休的年龄还有十几年，也不现实。何况，这座城市又开始东扩，恐怕等不到我退休这里又会变成现代化城市，我的隐逸梦还会破碎。
加之，人心不安，隐也是一句空话。
若心安静，身居闹市是大隐。
那天，搬出丁字街，老彪不知怎么知道了，跑过来送我，并埋怨我不让他帮忙。我说，没什么东西可搬，还不够一个车，就不麻烦你了。老杨一边挥手，一边喊，要经常联系啦！我背转身，不敢接招呼，鼻子有些酸，差点把眼泪呛出眼眶。
正街上分岔出一个丁字街来。
而这个丁字的竖勾不像我们看到的楷书那样规整，倒像一个比较潦草的书法家，不多弄出一点弯曲来不显示技艺高超。尽管这一笔拖得有点儿长，不过连三岁娃娃也认得出像丁字的街。而我家恰恰住在丁字的勾勾上。此刻，我突然有了一种屈辱的感觉，好像这座城市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屠夫，我像屠宰过的死猪，被挂在丁字街的挂钩上。以前，虽然进进出出、两点成一线，浑然不觉。甚至，把这条丁字街当湖汊的水路走，这勾勾被我当成了港湾、泊地。街是坡路，成25度小锐角，尽管它不能计算出我生活的幸福值，却委实记录了我的酸甜苦辣。我甚至自嘲：你看我哪，回家的上坡路。更多的时候，我拖着疲惫的双腿爬坡。然而，家就在眼前，在亮灯的地方，步履也由此而变得轻盈。
2007年冬天的一次归途，天色向晚，路面结了冰，我没能坐上拥挤的公交车，只能步行回家。从单位出发，大约二十分钟来到丁字路口，见一辆板车行至半坡上突然翘了，煤球滚下坡来。拖板车的人个头儿不高，被板车举在半空中，双脚使劲蹬也不着地。这情形，有点儿卓别林式的滑稽，我却笑不起来。前几天我出门时，也就是在这个坡上滑了一跤，还让路边店铺的人笑过。我快速爬起来，假装若无其事，掩饰自己内心的尴尬。看见眼前这位拖板车的，我不假思索上去助他把板车放平，再找来两块半截红砖塞住轮子，防止再往下滑。他向我弯腰鞠躬，还说了不少感激的话，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这不过是举手之劳啊。或许，在我们的城市，而今这种举手之劳太稀罕了，才让他倍感温暖。随后，我帮他捡起滚下坡的煤球，一并把车推上了坡。从此，认识了这个专送煤气的民工，姓彪，五十开外。附近的煤气几乎都是他在送，一天也只能挣五、六十的样子，另还兼了两家搬家公司的活儿。老彪说，哪天你若搬家什么的，打个电话给我就可以了。我点头笑了笑。遥想当年，初中毕业的我就在农村当农民，与老彪有几分相似。如果不是我又返回学校重读，并正儿八经地念到了大学，还找到令许多人羡慕的记者工作，不知现在会是什么情形？我不敢去想象。
二
其实，这个丁字街又叫公子坡，当年有一个鲜为人知的来历：一个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在这一带调皮是出名的，常惹是生非，遭村里人唾骂。他的父亲忍无可忍，用棍棒将他赶出了村，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是回不来了！听丁字街的老人讲，当年公子哥被赶出村以后，在岳阳城的街头四处流浪，到了1937年，岳阳街头过兵，他就跟他们走了。原来这是一支国民党的部队，从武汉那边过来的。在1939年的长沙会战中，他曾一人歼灭日军六人，不幸战死在新墙河，被上级授予了虎胆英雄。后来，村里人闻讯，就把他逃出的村庄命名为公子坡村，这条路就叫公子坡以示纪念。现在听起来，这个故事倒有几分像诗句中的隐喻，耐人寻味。就像我的大学老师常训斥的那样：一块儿玉石，不经雕琢是不成器的。乍一想，多少年来，我在这座城市东奔西走，一直没有建树，自暴自弃，埋怨自己不是一块儿可塑的料，是注定成不了气候的。
就像流水，总是不分昼夜流淌。无论我如何看待这座城市，而生活还是要继续的，活着就是为了明天假设的美好。其实，美好的东西不一定相似，困扰人的东西往往是惊人一致。比喻公子坡附近还有几处差不多的坡，就很容易让人迷路，疑似市井城市就是一个人生的八卦阵，或洞庭湖的迷魂阵。记得我刚来的时候，还真的走错过几次。想一想，世上无论城市还是乡村，恐怕人只有两种路可走，一种是十字路，一种就是丁字路了。或许，这是我当年最伟大的发现，还不禁嘚瑟了一阵子。
现在，城市街道大多被重新命名，老名字慢慢被模糊了，甚至被人遗忘也不足为奇。出生晚一点的人，像那些80、90后的大多只对新鲜事物感兴趣，如果外地人来问路的话，找年龄大一点儿的靠谱些，不然年轻人会让你感觉答非所问，他们弄不清楚到底在哪里？这代人只记繁华街道名和大标志性建筑物，这也无可厚非。当然，哪里有品牌店、肯德基、麦当劳，娱乐场所等，这就问对人了。
20年之前，公子坡还是城郊结合部，地形地貌比较复杂。有山丘，也有水塘。种蔬菜的、拖板车的、收废品的、打工的、吸毒的、坐台的……形形色色的人都杂住在这里。这一带的社会治安秩序自然混乱，各种稀奇古怪的案子时有发生，警察三天两头往这里跑，反而让这地方出了名，电视、报纸经常报道。可没隔几年功夫，这一带被吞进了城市消化良好的胃里，名符其实地成了城市的一部分。这里居住的人，大多还是原来的村民。土地被征收了，村子成建制地保留下来。只是村委会换成了居委会，原来的村民大多都安排了工作，解决了城市户口，还补偿了可观的土地征收费，社会治安也就好了许多。
公子坡，无疑是这座城市的一个小小零部件，并不起眼。不是老岳阳人，压根儿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处曲径通幽的隐居院落，连邮递员从来都没进去过，我的邮件也从来没收到过。后来只能改在自己单位收发。
三
我刚进城时住过父母家，在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商业区地段，实在不堪那种嘈杂喧嚷声，就到土桥租了一个相对安静的私家楼房住下来。其实，这里也是一个丁字街，再往里面走，就不算是街了，是胡同，很深很深的那种，且岔道很多，适合打巷战。不仅地形复杂，人员也复杂，一到晚上，赌博的、卖淫的、吸毒的，成群出没。那时，我进城不久，不熟悉环境，贪图租金便宜就住下来了。可头一晚，居然就进了窃贼，我和老婆的手机被偷走了，还有我的钱包，里面近三千元钱，被一扫而空，钱包丢在门口的过道上。无奈之下，我换了门锁，还加了一个长长的内栅。谁知，没过多久，大白天撬了我家窗户再次进贼。多次进小偷，弄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而整栋房子还是一个派出所所长的私家楼房，他自己就住二楼，还进贼实在是不可思议了。我这才另找一个地方，求一个平安，成了我很现实的梦想。先后搬过三次家，为数不多的家具都搬烂了，每搬一次家，就要损失一次。还要丢掉一批旧的，添置一批新的，折腾来，折腾去，没有一个安乐窝，还连累老婆孩子，心里一直歉疚。
做生意的弟弟见我还在漂来漂去的，就把他刚搬出公子坡的这栋两层楼房子送给我。按理说，这不仅让我省下租房的一大笔开支，还给了我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即使将来单位集资的房子出来了，我还可以卖掉一处，也是一笔不薄的财富。可我并不打算接受，生来性格使然。老婆急了，连忙劝说：不接受会让兄弟想不通，以为你看不起人，还会闹出误会的。又不要你回报什么，又何乐而不为呢？我这才有条件地接受了。并声明，我不要这栋房子的产权，只是暂住，等集资房出来就去装修，住我自己的房子。 公子坡环境比土桥一带强多了，心情自然舒畅起来。每天起床，不是在自家院子里走走，就是来到房子东面的一块菜地看看。我喜欢看日出，看太阳穿过都市森林的空隙，斜斜地照在这块儿土地上，也照在自家的院落里。土地算不上肥沃，可这块儿土地上的疏菜，却在人家的精心侍奉下，呈现勃勃生机。而今，让城里人放心的东西越来越少，至少这里生产出来的蔬菜不会打农药，我的邻居们这才如此津津乐道。虽说，我只是一个旁观者。偶尔想去开垦一小块儿种点什么？也只是说说而已。
从前年上半年开始，不断有人上门征收房子，旁边的那块菜地和鱼塘被一家房产商买下了，要开发成两栋32层商品住宅楼。果然到了去年夏天，就破土动工了，那块菜地一夜之间消亡殆尽，开发商的鞭炮放了很多、很多，还杀了一头牛。我知道，从此，我的公子坡永无安宁之日了。先前，只要太阳出来，就能照着自家院落，可这么两栋宠然大物起来，阳光就会全被掩蔽。尤其现在半夜里还打桩，把人从梦乡里活生生地拽醒，我的第一反应以为是地震了，让人好久心绪不得安宁，你说恐怖不？
四
几天前，邻居老杨过来和我商量，考虑把两层上面加一层，反正我又不急于搬走。老杨和我做邻居两年了，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总觉得像我曾经的一个熟人，就是想不起来。没过几天，红砖、沙石、木料等就都运来了，泥瓦匠就已经开始砌墙了，不要几天就可以完工。我们俩正说得开心时，来了几个人说不准加层，说他们是规划局的，还有城管执法队的，半路上杀出程咬金，我们的房子成了违章建筑，担心我的几万块血汗钱会打水漂？老杨安慰我，没什么大不了的。第二天，老杨出面请这些人吃顿饭，每人给一条烟。他们说，这事儿一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不是隔壁房产商告状，你们加层了，将来他们征收又得多付一笔拆迁费，不得已才来走走过场。并以平顶楼房漏水改人字楼架，并无违章乱建回复了房产商。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一天傍晚，老杨过来跟我说，在你书柜上看见一本散文集《心灵符码》，发现作者是20多年前的老朋友，专程来问我认得不？我端详了一下老杨，已经认出了他叫杨志宏，我读大学时交的好朋友。他大学毕业分配在一家大型电磁铁厂搞销售，与我们学院为邻，而他爱好文学、书法，还有金石篆刻。那时候，我们俩一有空，就到学院旁的一家小餐馆去喝点儿小酒，谈谈诸如将来的打算等问题。此刻，我又惊又喜，却故作镇定不露声色地告诉他，认得、认得，还天天见面。老杨一听异常兴奋，说要设家宴，让我代请老朋友来吃晚饭，让我来作陪。他从餐柜里取出两瓶茅台酒，摆到桌子中央。说这酒存放了许多年，一直舍不得喝。我说：包在我身上，一定把客请来。
自从与老杨做邻居以来，我常被邀到他家喝酒，也从来没问过对方叫什么名字。这天傍晚，他老婆掌勺的几碟菜上桌了，热喷喷的。老杨还去门口张望了两次，而我则急不可耐动起了筷子！他埋怨我也不催催，怎么回事？我说，我们先吃吧，省得菜凉了。我想笑，忍住了。老杨却急了，电话使劲拨。一遍，二遍，三遍，我的手机响个不停，我不接。他说：我打电话，怎么你的手机老是响？我实在忍不住了，对着他吼了一声：换、大、杯、来！他愣住了，抬头望了望我，突然扑过来把我紧紧抱住。是这样的，你那时候就是这样的。那天，我们不知喝了多少酒，说了多少话？
我大学一毕业，分配到农场去了。而他，不久也离开了那家企业，一个人在外面闯荡。从此，我们失去了联系。这么多年，彼此还惦记着对方，已经不容易了。而我们，阴差阳错做了两年好邻居，居然彼此不认得对方？当年的英俊青年，现在变成了两个大胖子，何处寻找当年的风采呢？
三个月后，我真的要搬新家了。老婆催我快点儿去装修，她说：一辈子没住过新房，总算盼到头了。才认了老朋友，我真的舍不得搬了。何况，丁字街与李白的南湖近在咫尺，在我家楼上就可以看见南湖广场的动与静。
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
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这是李白公元759年写下的，大诗人、酒仙李白偕同谪居岳州的诗人贾至和贬官岭南行径岳州的族叔李晔相约同游洞庭湖，时已傍晚，天上星光点点，白云朵朵；湖面水雾迷茫，月光如昼，天湖一色，夜景奇佳。此时此景，令李白等3人游兴大发，遂乘船夜游，并饮得当地佳酿。酒间李白诗兴大发，即兴赋诗流传至今。
我也常去南湖散步。但这几年，南湖这一带越来越拥挤、热闹，市里一些大型公益活动，往往都放在这里搞，有时人山人海水泄不通。要等曲终人散之后，我才能回到我的公子坡。
人过四十之后，已经不喜欢热闹了，对安静情有独钟。
曾经喜欢的公子坡，不再是我理想的安居之所。而新居虽说偏离城市中央，到了近郊，可这里安静，适合我读书、写作。河与南湖是相通的，是湖汊，有山有水，视野开阔。我加快了王家河新房的装修速度。
五
这些年来，在城市里讨生活，我早已身心疲惫。多少个万籁俱寂的夜晚，我轻轻拧灭台灯，那闪烁的光亮便是这个黑夜里最耀眼的光芒。闭上眼睛，向后一靠，无数白天的点点滴滴，又在这时候的脑际重新演绎。
曾几何时，以为只要有阳光就不会寂寞。从来不喜欢寂寞这个词，以为只有内心空虚的人才会寂寞。而我，是从不会让自己空虚的。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内心变得烦躁起来。书也读不进，文字也和我陌生了。
一度宁静平和的心态被打破。于是乎，我开始靠努力工作来改变，靠上网泡论坛来打发时光。结果发现我把阳光弄丢了。感伤和郁闷，便植于心中。即使是留连于城市的灯红酒绿，莺歌燕舞中也无非是徒增繁华散尽后一种更深的孤独和落寞。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换来的却是更深的寂寞与空虚。城市的工业文明就像一台功率极大的收割机，一百年的时间就把农业文明积淀的家底哗哗地收走了，再吐出来时已不是当初的模样了；城市的机器越来越先进了，可是我们变得越来越懒惰；休闲的娱乐也越来越丰富了，可是我们却越来越无聊；城市的房子越来越高了，于是我们高处不胜寒；车子越来越多了，于是我们只能花钱在跑步机上进行所谓的健身。 快节奏让我日复一日地麻木和倦怠。当视觉已被蒙上铅尘，走在人行道，灰蒙蒙的天空搞得我审美疲劳，当自然离我越来越远的时候，我的生活了无情趣，更谈不上诗意了。
对于这座城市，我有太多的说不清，理还乱的情结。
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父亲右派摘帽平反，并没有回到省文化厅，似乎在老人的情感里，带有回避的意味。从而带着全家选择了这座城市。我们成了岳阳人，带着某种宿命。
那时候，我多么年轻，为自己能成为城市人暗暗欣喜。以为这辈子朝着远大前程的方向奔驰。待我从大学毕业后，先是留校的美梦破了，做一家报纸副刊编辑的美梦也破灭了。我含泪打着背包，独自又回到了那个农场工作，一个人的家我扛了八年。在进城绝望的时候，我结了婚，不久有了三口之家，过着随遇而安的日子，平凡而安谧。有一天，老婆拿着一张报纸说，上面有某报纸招聘副刊编辑的广告，要我去试试，在城市的同学、朋友纷纷打电话来，重新点燃了我的进城梦。过些天，我如期走进了考场，黑压压的一大片人，怕有六七十，其中有不少是我认识的文友，也有几个我的学生，都来争一个名额。开考的前两分钟，想从国企跳出来的万兄走到我面前，对我说：这个考场实际为你我准备的，我们两个就不要争了，要么你离开考场，要么我离开考场。就这样，我毫不犹豫放弃了这次进城的机会。
后来，总编打电话责骂我：哪有你这样讲义气的？
老婆说的难听多了：蠢得要死！
直到1997年底，我才被作为人才引进岳阳城。
六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是从乡村走向城市的。当初，我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离开乡村，从此与土地背道而驰。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这几年来，我越来越怀念乡村，渴望那份质朴，纯粹，以及土地的包容与博大。前些日子，我在这座城市消失了一整天，遁入了一处山水极好的乡下村落，心境也因此而豁然开朗。我想，若晚年能安置在这个地方，从此不闻汽车的尾气，不走拥挤的马路，不看冷漠的人群，不再焦急地等待上楼的电梯，不再原地消失，又原地出现，做着重复的游戏。
我终究还是放弃了在郊区隐居的打算。
一是自己家底薄，没有这个经济实力；二是离退休的年龄还有十几年，也不现实。何况，这座城市又开始东扩，恐怕等不到我退休这里又会变成现代化城市，我的隐逸梦还会破碎。
加之，人心不安，隐也是一句空话。
若心安静，身居闹市是大隐。
那天，搬出丁字街，老彪不知怎么知道了，跑过来送我，并埋怨我不让他帮忙。我说，没什么东西可搬，还不够一个车，就不麻烦你了。老杨一边挥手，一边喊，要经常联系啦！我背转身，不敢接招呼，鼻子有些酸，差点把眼泪呛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