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驼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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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失的童谣
  西淝河从我家门前流过,两岸湿地多,蒲柳多,鱼虾多。父母把我十岁以前的那段青葱光阴,装进草筐,织进鱼网,编进粪箕,我与故土的一草一木有着难以割舍的深情。我话语迟,脚步迟,开窍迟,入学迟,人称傻河山。好友东波以我为原型创作的《蒲溜三爷》,不久前在《中国铁路文艺》上亮相,他在明,我在暗,两人抬着西淝河,哼着童谣,走向文坛,让西淝河风光了一把,我也跟着沾光哆嗦了几下,感谢东波,感谢养育我的西淝河。
  挎筐割草的年华,时常哼着童谣扑进河滩,摭拾《诗经》:小火筒,丫丫梗,姥姥给俺烙油饼,烙了油饼给谁吃?给外甥吃;外甥吃了好干啥?好放马;放哪个?庙家东;可有草?一趟青;可有虾?上把抓;可有鱼?乱扑喇;可有蜗娄牛?一戳一笊头……
  水草有多绿,我的童年就有多绿。
  倏忽间,我长大成人,裹着两腿烂泥走进城市,走进工业文明,回望那脉曾经勾引我童年的悠悠清流,钩沉童年,没有了鱼虾,唯有一滩滩疯长的野草;没有了白鹭,唯有一汪汪喑哑青蛙的死水洼。我天蓝水碧的童谣哪去了?我童年的草筐鱼网哪去了?我赤着双脚疯跑在故乡的原野上,寻找走失的童谣,呼唤青山绿水。一团愁绪犹如奶奶被晚风拧乱的歪鬏,纠纠缠缠,莫名其妙地促使我草就《卧驼岭》这篇拙文。
  一
  卧驼岭下的茫茫渡是座不足百户人家的小村落,三面环水,一早一晚雾气重。
  茫茫渡泊在梦里。
  夜半时分,周书霖牵着沙菲渡过夏淝水,打开包袱,找出几片破毡毯,把沙菲的四只脚全裹上,扎牢,然后挽个活结。
  老艄公目送周书霖一步一步爬上堤坝平台,隔着雾帐远远地追上一句,冯歪嘴去年入秋捕鱼时被电打死了。
  冯歪嘴是周书霖童年的玩伴,两家住邻居。
  弥漫的大雾便在周书霖的睫毛上凝结成一串晶莹的水珠。
  茫茫渡是座古村落,杂姓聚居。村街是用杂色的石条铺就,头抵头卧着两头牛就把街道堵住了,有些地方被悠悠岁月打磨成了一面面小镜子,时常有牛和羊被滑倒。
  周书霖牵着沙菲,哑着脚步,悄无声息穿过村街小巷,来到自家门前。门前的半亩紫竹园被茫茫大雾模糊成一座浑沌的小山,风摇竹林,梦中的宿鸟纷纷收紧了爪子。
  三年前离家时的砖封门还是老样子,缝隙里张着几道雄关似的蜘蛛网,网满灰尘和蠓虫。
  周书霖找来一根桑木棍,把门别趴下。沉闷的啪嗒声拍醒了小村的狗们,也拍亮了邻居夏菊花的后窗。
  周书霖进屋揿亮25瓦的电灯泡,四壁照旧,霉味扑鼻。两床陈被褥高置在大衣柜的最上格,周书霖上前扯下,打开,冷不丁钻出一只黑瘦的小老鼠,他吓得一激灵,打个冷颤。
  周书霖安慰似的拍了拍沙菲,把它拴在门旁那株水桶粗的杏树上。而后,简单收拾一下,把黑暗请进来,便和衣而眠。
  一阵急促的砸门声,把周书霖从睡梦中揪醒。
  夏菊花吓疯了!
  村主任冯三骏站在人墙后,脸色比弥漫的大雾还沉,见他不信,忙分开人群走过去,一把捉住他的胳膊。
  走,跟叔去看看。
  主任捉住的是只空袖筒,兀地一愣,书霖,你的胳膊呢?
  湿重的犬吠声被竹林滗得细若游丝。
  丢在海城了。
  竹林里一只乌臼鸟从这一枝跳到另一枝上。
  主任沉闷地唉了一声,屁股一沉,蹲在人墙后抽起闷烟来。
  周书霖睡倒后,沙菲烦躁不安,三挣两挣,就把绳头挣开了结,雾大瞎摸,不知咋就摸到了夏菊花的大门前,门旁有堆陈年花生秧,就很不客气地嚼起来。夏菊花开门小解时,动静有点大,警觉的沙菲一激灵,忙把头高高举起,兀地嗷了一声。夏菊花不知沙菲为何物,吓得啊呀一声,鬼!鬼!身子往后一仰,背过气去,醒来后便成了疯子。
  浓重的大雾把村主任冯三骏的烟火濡得走暗火。
  周书霖说,叔,一切我兜着。
  主任的油罐子脸沉成铁灰色,吸到一半时顶飞烟头,声音在地上一环一环地吐烟圈。
  书霖,这事来得陡,先治病,回头找个时间咱爷俩再细说。
  周书霖咋想咋晦气,撒尿撒出个小孩,一时大意了!
  次日,周书霖决定把夏菊花带到青瓦镇医院去看专家。周书霖把沙菲牵到夏菊花的庭院里,拴在院角一株老柿树上,让她先慢慢适应一下——沙菲不是鬼,而是一峰怀揣六甲的母驼。
  夏菊花一见院子里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庞然大物,背上耸着两峰毛茸茸的肉坨子,心头一紧,疯病又犯了,鬼!鬼!抱着头就朝屋里钻,躲着不肯出来。
  周书霖没有代步工具,就到主任家去借带楼子的电瓶车。
  正在厕所里用功的冯主任听到是周书霖的动静,两手提溜着裤子鉆了出来,隔着一具石槽提醒说,书霖,电弱,回去补补电再上路吧。
  冯主任不放心,就使内人李灵玉去学校请了一天事假,陪着去一趟,路上照顾起来方便。
  目送着带楼子的电瓶车一路咣咣当当远去的背影,主任边扎腰带边嘀咕,狗日的,人家外出几年,不是抱回来个金疙瘩,就是开回一辆小轿子,再不济的,也要赚个囫囵身子,他倒好,却偏偏弄丢了一只胳膊!
  接待夏菊花的是个败顶的老医生,仔细问了事情经过后,推了推八百度的近视镜,一脸高深。
  周书霖心中忐忑,先生,这病好治吗?
  入心了,交给时间吧。
  周书霖明白,但凡入心的病都缠手。一时,心就沉得针扎般揪揪挤挤地疼。
  中药西药装回一兜子,路过村委会二别子诊所时,周书霖依然不死心,就停下电动车,沉着头走了进去。赶巧二别子坐诊,见他进来,往下拉了一下四百度的老花镜,远远地眯他一眼。
  书霖,青瓦镇的专家咋断的?
  交给时间。
  这不是屁话嘛,捏你多少门槛费?
  六百块。   嚄!在叔这里花不掉?
  周书霖一脸尴尬。叔,你可有啥回春的妙方?
  嘁,你这是啥话!叔若是没有几把神拿,早就关门大吉了。把菊花交给我吧。
  二
  上网搜索,说沙菲是杂食动物。周书霖就疑惑,本土盛产的玉米秸、花生秧、绿豆秧、红芋秧等等,不知在不在杂食范畴?
  周书霖愁得一夜没有抻直腿,天刚黎明,便简单收拾一下,牵着沙菲,悄悄摸到一派浑茫的卧驼岭下,掐死尺寸,把绳头系在它的左腿上。这样,沙菲只能吃到低处的草,却够不到高长的树。
  正月的草枯瘦,沙菲只吃站草,不吃地皮草,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对味了,就咂叽几口;不堪入口的,嗅几下,就错步走开,极挑食。沙菲进食慢,周书霖心里乱糟糟的,压不下那个细性子,便丢下它,独自爬到高高的岭脊上,透过稀疏的杂树林,观察岭下早晨的茫茫渡,究竟茫茫到何种程度。
  岭脊雾淡,一只山鸡裹雾低飞。
  记忆里,周书霖已有多年没有爬过骆驼岭了。看不出岭坡的草是密了,还是瘦了;也看不出树是高了,还是壮了。仿佛一切还是老样子。
  往上推十年,记得那年的暮秋,心灰意冷的周书霖,在岭脊那块最大的峰石上,枯坐了整整一夜,天没放亮,便动身去外地混穷。三年前回来过一次,住不习惯,把门封上,辞别乡井,最后落脚海城。
  傍晌时,周书霖接到主任的电话,叫他去一趟。
  一副青铜虎头辅首冲他龇牙咧嘴,主任不在家。
  门旁,一只毛腿鸡在追赶另一只歪头毛腿鸡。
  周书霖进了村部方知,护林员老毛把沙菲拿住了。
  主任下半身偎在老板椅里,上半身困在一环扣一环的烟雾里,右眼虚眯着,手心朝上,不停地叩击桌面。桌面是胶合板,出音,咚咚如鼓。
  老毛是原告,坐在左首;周书霖是被告,坐在右首。村主任冯三骏居高临下,扫一眼老毛,又扫一眼周书霖;顿了顿,又扫了一眼老毛。
  老毛长一副黄瓜嘴。
  老毛你先说。
  老毛瞄了一眼周书霖,书霖,擅自进山放牧,按规约必须吃罚!
  周书林吧唧吧唧嘴,把话挼在舌根。
  主任吐了一匝烟圈开导说,书霖,规约面前,人人平等。
  老毛揪住不放,主任,还得补上一条,俺的脚被狗日的踩了一蹄子,走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也得有个说法。
  主任很不耐烦,离心远着呢,死不了你!
  周书霖就想,这次上岭上得有点不值了!当天下午,就把罚款捧到村文书那里入账。
  主任用肚子托着一杯苦荞,把周书霖送出大门口,安慰道,你那二亩承包地,午收后叔就退给你,到时择出一半种黄豆套玉米,另一半种苜蓿,剩下半亩潲湾地种火麻,火麻不怕渍。另外,把菊花家的那几亩地也一并接管过去,再栽上几亩晚红芋。这样一来,沙菲的草料问题也就基本解决了。
  周书霖别过主任,刚转过院角,主任又一嗓子喊住他,书霖慢走,叔还有一句话忘了跟你说明白,夏菊花那里,一早一晚的,我使李老师替你多跑跑腿。过烟火日子,谁都有被磕着绊着的时候,撑一撑也就过去了,想开点!
  三
  周书霖头几年外出打工选择的是游击式,今年东莞,明年西安,后年天涯海角。三年前,游击到海城落地生根,在一家私企打工,老板姓周,一叙,五百年前是一家,周书霖就尊他为周总。半年后,因为操作不慎,被机器吃掉一条左胳膊,出院后,周总就安排他去伺候沙菲。
  周总的祖上是个赶驼帮的老帮头,搭上一个驼帮走西口,视骆驼为图腾。周总走商道,也养了一峰,把它尊为三财神。
  周书霖只知道大财神是赵公明,不知道这二财神是文财神,还是武财神。
  海城是一座北方工业城市,冬月霾重,有了身孕的沙菲娇贵,扛不住。临近春节,周总就使周书霖回卧驼岭老家避一避。
  周书霖选择徒步。
  不巧得很,偎年根那几天回程的车辆太多,把路挤瘦了,走得极不顺当。加之中途经过的几座大城市也一样霾重,又误了不少脚程。周书霖一路翻山越岭,紧赶慢赶,挨到正月初十夜,这才算摸到大雾弥漫的茫茫渡。
  孰料,刚到家,沙菲就闯了祸。
  过罢春节,把老灶爷送上天,有厂规管着的农民工便纷纷动身返程。迟走的这一拨,多是傍着大老板发点小财的小土豪。辛辛苦苦忙了一年,还没玩够,还想在家多垒几天长城。垒腻烦了,便绕着茫茫渡,或是穿街越巷飙车,飙得弹丸小村鸡飞狗跳,尘土飞扬。
  在周书霖眼里,这些土豪的小轿子多是一些十万二十万的破玩意儿,抵不上周总轿子的一只备胎,而在天高地远的茫茫渡就不一样了,辆辆都被村人视若林肯、宝马的身价。
  周书霖不眼气,无车可飙,就迈着步子飙沙菲。
  临动身,周总一再吩咐,沙菲是个重身子,平时要多活动,千万别窝着胎。
  村人见惯了那些乌龟似的小轿子,不稀罕。却對周书霖的双峰沙菲颇感兴趣,也想骑上飙一飙,新鲜一把。
  周书霖说,周总有交代,孕驼只能看,不能飙。
  茫茫渡地处穷乡僻壤,人们见过驴,见过马,却很少有人见过小头小尾巴的双峰骆驼,尤其是重身子的母驼。男女老少纷纷拢过来把它当景看。就有不少好奇的孩子不知沙菲背上的那两坨肉疙瘩为何物,缠着大人非要骑上去摸一摸。
  周书霖担心沙菲动了胎气,就黑着脸躲得远远的,不让摸。
  在茫茫渡,村主任冯三骏磨大压麸,人们就把他抬出来跟周书霖递句软话。
  冯三骏用肚子托着一杯苦荞,一手往嘴里递着南瓜子,拖着粗短的影子很有派地款款走过来,一眼盯着一脸迷茫的周书霖,一眼搭在龙骨山的岭脊上。
  书霖,骆驼是个稀罕物,就让孩子们摸一摸吧。
  周书霖情面上抹不开,遂放缓脸色,那就摸一摸?
  当年,冯家大院的冯二爷,在山西晋城帮东家走皮货时,为拜祠堂曾经回来过一次,骑的就是这样一头双峰骆驼,当时,在茫茫渡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震动。冯二爷就是主任冯三骏的老太爷,在晋城走皮货发了财,置下一座宅子,养着两房姨太太。   如今,黄河没干,长城没倒,冯氏家族却老去了几辈人。
  这是村人亲眼见到传说中的双峰骆驼,就疑心周书霖在海城一定是发了大财,那架势,那神态,都快赶上当年的冯二爷了。尽管周书霖一再申明自己仅是个卖苦力的打工仔,但村人不信,主任冯三骏同样也不信,发小财,能养得起骆驼?
  周书霖心下嘀咕,两年前,刘尿壶开回来一辆二手宝马,也没见像这次引起恁大的动静。
  这时,爱赶时尚的刘尿壶就站出来,商请主任搭个桥,愿意用一辆新接的宝马换他的沙菲。
  周书霖说,沙菲是周总的三财神,不换!
  四
  刘尿壶揪住不放,便退而求其次——愿出十万块钱预订幼驼。
  元宵节那天傍晚,刘尿壶叼着一杯暮色,挺着啤酒肚,走进主任家的大铁门。当时,主任蹲在花坛里,在给一丛刚刚吐绿的马兰花松土分株。刘尿壶看了一眼窗台上的那盆仙人掌,把那杯暮色从左手换到右手;顿了一会儿,又从右手换回左手。
  这时,一只黑狸猫走出桂树的阴影,慵懒地卧在窗台下,抱着半块青砖赏玩。窗台上的一盆仙人掌还没提起精神,依旧皱巴着脸。
  刘尿壶隔着花墙,就把自己的那层意思跟主任说了。
  主任下意识地瞅了一眼窗台上的那盆仙人掌,颇为难,隔山不打鸟呀。
  刘尿壶又把那杯暮色换到右手。
  叔,在茫茫渡你是大拿,当不了千里之外周总的家,却能当周书霖的家吧?
  主任搓搓手,长出一口气,不比从前了!
  那就用钱砸!
  周总屁股底下坐着钱柜,人家不缺那玩意儿。
  叔,你就帮我神通一下吧,抽空咱爷俩捏两盅。
  尿壶,你这一锤砸得是不是有点重了?
  市面上,买一条纯种藏獒幼仔恐怕还远不止这个数呢。
  那那那,叔就帮你神通神通?
  主任心下嘀咕,狗日的,混发了,也不想着干一点正事!
  周书霖正在收拾两间东厢房,打算请人把它改造成两间驼舍。
  主任头歪到肩上,用肚子托着一杯苦荞,慢悠悠地走过来。
  竹林的阴影很浓重。
  屋里灰尘狼烟,看不清灰头土脸的周书霖,周书霖透过被花格窗定格的灰尘狼烟,却能看清他。
  叔,你找俺?
  刘尿壶愿出十万块钱预订你的幼驼。
  俺的家由周总当着呢。
  麻雀声声噪暮。
  俺看这笔买卖能做。
  让俺再想想吧。
  周书霖没有急着去请示周总,而是想先把它冷一冷,然后细究一下再作道理。
  周書霖抽空去了一趟二别子那里,先生建议,可以考虑给夏菊花找个轻活干,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
  夏菊花病前在磨盘小学的食堂打杂,周书霖就扛着青铜脸去找分管后勤的刘副校长神通。刘副校长绷着黑陶脸,看着远处的龙骨山,不给笑色。周书霖不想放弃,就把这事捧到二主任那里,想请他出面帮着使把劲儿,镇一下刘副校长的那副黑陶脸。
  当时,村主任冯三骏吃罢晚饭,正在收看电视剧《走西口》,故事刚巧走到满囤休妻这一集,他把茶杯往桌上一蹾,愤愤道,狗日的,见利忘义,不是玩意!
  伸手接过周书霖敬上的一包软“中华”。
  刘副校长爱翻死眼皮,依然不给面子。
  周书霖没想到求人这么难!就想把这事暂且搁一搁。
  卧驼岭上不让放牧,周书霖就把沙菲牵到河湾套里吃枯草,河边站着的蒲苇多,人和畜都不用低头。
  途中路过金牛预制厂时,刘金牛眼尖,隔着搅拌机和砖垛,抛过来一嗓子。
  书霖,几年不见混大了,路过这里也不舍得扭头看兄弟一眼。
  周书霖隔着砖垛和搅拌机,瞄见刘金牛的半颗秃脑袋贼着青光,为兄这几年混打瓦了,担心沾你身上穷气。
  这话我不爱听。说着,刘金牛一路袅着青烟走过来。
  周书霖就把找刘副校长触霉的事删繁就简捧给他听。
  一缕小南风硬硬地抓过来,把搅拌机的嗡嗡声揪得尺长寸短。
  这几天忙着走砖,隔几天回你的话。
  金牛预制厂一个老板管着俩工人,生产草坪砖。其中一个是老杆子,按金牛老板的话说,是西瓜掉进油篓里,滑皮带滑蛋;另一个是老光棍,眼走驹,不撵活。两人忙得没有喘气的空,一天也只能生产八百块砖,供不应求。
  金牛老板没有依诺隔几天,而是于当晚就通知周书霖,让夏菊花明天去上班。
  老滑头和老光棍两人交换一下眼色,让夏菊花负责备料,主要是推水泥、石子和沙子等;他俩负责搅拌、挂色、预制、脱模和码砖等。
  两个老男人看不见夏菊花的山光水色,颇感遗憾,就走走嘴,想把她的小袄子撵掉!
  夏菊花是间歇性疯病,时轻时重,轻时,与常人无异;重时,一见会跑的庞然大物就锐声嚷嚷,鬼!鬼!
  夏菊花干活不藏奸,如同一台跑飞车的柴油机,一旦转起来就轻易刹不住车,二十几趟推下来,就把她那玫瑰红小棉袄撵上了树。
  夏菊花怀里满,推着小车一路小跑,两坨粉团似的小把戏也跟着一路撒欢,左违规,右违章,一点儿也不淑女。如此扎眼的风景,老光棍自然爱看,老滑头也不肯放过,目光绷得可以走钢丝。无形中,手脚便慢了半拍。
  料子堆得山高,每天的生产量却老不见有增加。金牛老板看出端倪,并未责怪两个老杆子,而是暗里跟主任打声招呼,就把夏菊花直接给辞了。
  主任替周书霖难受,说,书霖,我帮你联系一下鲍窑的鲍师傅吧,看看他那里可缺人手?
  算了吧。
  五
  夏菊花的儿子冯豆豆在青瓦镇上寄宿学校,他不怵沙菲。每周五下午,周书霖就去青瓦镇把他接回来,周日下午再把他送回去。少年豆豆爱显摆,一见人多的地方就跨上沙菲,一番悠哉游哉;没人注目了就出溜下来,瞅着驼尾,游开脚步练脚力。   日子久了,夏菊花也不怎么怕它了。沙菲卧着时,一个人也敢上前摸摸它背上的那两峰软绵绵的肉坨坨。
  周日早饭后,周书霖就鼓励夏菊花骑上沙菲走几步。
  夏菊花看了一眼高高的驼峰,不敢跨出这一步。周书霖就给她做示范。一旁,冯豆豆也趁机给她壮劲。夏菊花两手绞着兜住小腹,下巴抵着乳胸,面呈夭桃的颜色,抿着嘴光笑。在少年冯豆豆的记忆里,自他爸爸冯歪嘴走后,这是他见到妈妈最具动人的一次羞赧。
  周书霖怦然心动,这娘们的鼻口眼相还真不丑呢!
  邻居见了,纷纷走过来,也撺掇夏菊花骑上走几步。见一干人众都鼓励,夏菊花便有了几分信心。周书霖上前一步捉住她的袖口,冯豆豆帮着扛腿,夏菊花上下借力,终于跨了上去。
  沙菲四腿一挺,把自己站成一座卧驼岭。
  夏菊花骑着沙菲走在村街上。光滑如镜的村街,夕日里曾经滑倒过牛和羊,却无法滑倒这座会走的卧驼岭。夏菊花在娘家为姑娘时泼皮,曾经骑过邻家的驴和羊,戏耍少女岁月。确切些说,骑驴跨羊的感觉远没有这骑沙菲来得豪气荡怀。左顾右盼,如同站在卧驼岭上俯瞰茫茫渡,让她顿生云泥之慨。
  村主任冯三骏站在被露水沁湿的村街上,用肚子托着一杯苦荞,不停地嗑着南瓜子,目送沙菲裹着一团山水气息,一步一步走向村口的候渡亭。
  沙菲的脚步沉,每踏一脚,石缝便咝咝袅出一朵苍雾,走着走着,就把自己走成一道毛茸茸的巍巍长城。
  冯豆豆一步一纵尾随其后。
  一条秃尾巴游狗穿街而过,把少年豆豆的目光牵进一条幽巷里。转瞬间,那条秃尾巴狗不知咋就蹿到了邻家摆满花盆的平房上,居高临下看风景。豆豆遂收回目光,把它搭在平房上。
  天空有鸟飞过。
  一根根电线蛛网似的联系着一街两巷,线骨上缠满陈年的南瓜秧、眉豆秧、丝瓜秧和吊瓜秧。低头瞅瞅,墙根、屋角、树旁,新种的南瓜、眉豆、丝瓜、吊瓜等,罩着薄膜,正在酝酿破土。
  俗语云,瓜熟蒂落。但瓜熟了蒂并未落,依然把风景显摆在半空里。风雨揉搓,红颜已然褪尽。穿堂风一把一把抓过来,陈年的鬼把戏便哗啦哗啦地弄动静,如同狮山禅阳寺檐口的风铃,摇出一曲婉转的天籁。冯豆豆担心摇摇欲坠的陈年老南瓜说不定啥时就会不堪重负掉下来,便匆匆紧走几步。
  候渡亭里有几个红男绿女在候渡。
  酡红脸膛的老艄公把船抵近岸边,瞥一眼走下沙菲的夏菊花,问道,书霖,今年不打算回海城了?
  彼岸有个老渔翁在布网,腰里吊只唱戏机,戏吹戏打。
  海城的霾还没散呢。
  六
  周書霖没去青瓦镇,而是去了一趟狮山的禅阳寺。
  正月,禅阳寺香火鼎盛。
  夏菊花请了三炷印度奇楠香,却并不点燃,而是端端地敬在手里,香头抵着额头,口中念念有辞,轻移莲步,围着钟鼓楼款款绕了一圈;接着,又围着禅阳寺的主大殿款款绕了一圈;最后来到香池边,默祷了一会儿,点燃,然后虔诚地把命运种在香池里。
  炉角隆起一丘灰包,这时,斜刺里跑过来一个留着“奶奶拽”的灰脸顽童,从中扒出一个烧焦了皮的黑土豆,转身就跑。夏菊花愣怔片刻。
  青烟袅袅。
  夏菊花抓一把揣进怀里,忽觉一丝暖意痒抓抓地游进体内;细细品味了一番,又抓一把,高高举过头顶,绽放一朵莲花。
  夏菊花读不懂烧土豆的灰脸顽童。
  周书霖把沙菲拴在一棵合抱粗的断头古松上,松冠里藏着一只乌鹃在享受香火。
  周书霖来到后大殿见过莫住持。莫住持深谙医道,一脸高古。
  几个顽童在围着主大殿疯跑,棉裤沉沉地吊在胯上。
  切切脉吧。
  周书霖就把夏菊花引到后大殿。莫住持拎起眼帘,隔着书案,深刻到骨头地审视她一眼,示意把手搭在脉枕上。脉枕是一只穿个破洞的紫檀木鱼,光滑可鉴,雅称太命石。莫住持沉着青铜脸,一番望闻问切,把目光搭在禅阳寺高啄的檐牙上,口吐禅语。
  哪里来,还到哪里去。
  梵呗缠耳。
  周书霖破译道,病从驼背上来。
  木鱼绕梁。
  那就让它从驼背上走。
  次日,周书霖便去了一趟山桑古城,买回一架索尼牌相机,让夏菊花从此过走驼日子,把病送走。
  主任对他们走驼不放心,就用肚子托着一杯苦荞,登门温馨提示。
  择个日子,你俩拢伙吧。
  周书霖一愣,遂把桑木椅喂到主任的屁股底下。
  一对孤男寡女出双入对,让人好说不好听!
  一串波尔多的咩咩声拧着几声鸡鸣犬吠,穿墙而过。
  一口井吃水,俺管冯歪嘴叫叔呢。
  主任重重地嘁了一声,把苦荞从右手换到左手。
  女人没有辈,生就的菜籽命,落地生根,给谁烧锅都是过日子。
  这道坎俺迈不过去。
  过不去,那就别去走驼。叔是村主任,一手托八家。歪嘴走得早,叔得替小豆豆的前程着想吧?我这就帮你联系鲍窑的鲍师傅。
  不麻烦,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
  卧驼岭下的鲍窑主烧鬼缸和响器等“非遗”产品,供人赏玩。
  周书霖粗通艺道,十年前在磨盘小学站讲台时,曾应鲍师傅之约,设计过一套鬼缸的纹饰图案。
  夕阳下,鲍师傅背着手站在窑顶上,在目测狮山与龙骨山的高度。
  周书霖站在鲍师傅一侧,神色凝重,一只矫健的山鹰背负一朵红云扑进眼帘。
  鲍师傅念旧,说,叔的锅台能走马,也不多她这只碗。
  夏菊花心灵手巧。
  周书霖为夏菊花量身定绘了一套纹饰图案,简约、古拙,要她依样画葫芦。夏菊花初涉陶艺,走笔逾规,虽稚拙,但朴意泱泱,别具韵味。
  鲍师傅夸夏菊花是可造之材。   周书霖安顿好夏菊花,依然坚持走驼。
  细细盘算一下,夏菊花康复需要钱,小豆豆上寄宿学校需要钱,翻盖三间老堂屋也需要钱。一手托两家,闲不起呀!
  茫茫渡距离山桑古城九十华里,沙菲的时速一般在二十公里左右,若是按常规计,约需一个来时辰。眼下沙菲身子笨,脚步迟,从凌晨五点起程,需九点左右才能到达。古城的红男绿女多,爱猎奇,跟沙菲合张影,十块;骑着沙菲沿着古城墙风光一圈,一百块。
  一家婚庆公司从中看出商机,提出要跟周书霖合作,被他婉言谢绝。
  周书霖每天早出晚归,经过村东的磨盘小学时,望着新起的两幢校舍,高高飘扬的国旗,心就一阵扎扎歪歪地疼。
  二十年前李灵玉正上初中,一家亲戚帮她神通到一个民师名额,档案年龄已逾不惑,李灵玉初中一毕业就到磨盘小学任教。站讲台拴人,工资低得只够称盐吃,转正更是遥遥无期。下嫁给冯三骏后,冯三骏认为,老冯家每月不缺这几个零花钱,就把鸡肋差事让给了周书霖。
  周书霖祖上出过秀才,儒脉深,到了周书霖这一代,虽未拿到什么高学历,但爱钻故纸堆,学问走得深,次年,便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三清市教师进修学校。
  主任后悔不迭,多方做工作,又把李灵玉的名字补上去。周书霖从此走下讲台,女人嫌他窝囊,不久,借故外出务工也跟人跑了。
  周书霖心如鼎沸,拍拍沙菲,紧走几步,把磨盘小学甩在身后。
  七
  刘尿壶动身返城前,叼着一杯太平猴魁去见村主任冯三骏,央他再催催周书霖。当时,周书霖正站在板凳上给沙菲刷背毛,一边刷,一边回道,周总最近心情不好,不给意见。
  主任说,不给意见,那就是让你看着办。书霖,听叔的,这锤子买卖能做。
  当天晚上,刘尿壶就在主任家摆了一桌,七荤八素,两壶八年窖藏的年份原浆。吃喝一罢,就把合同签了。周书霖为甲方,刘尿壶为乙方,中间人为冯三骏。合同第三款规定,若是出现死胎或是畸形,甲方应无条件返还预订金。
  周书霖就请示周总,这笔款子咋走账?
  周总的企业高污染,上面勒令关停并转,正愁得焦头烂额呢。
  留下以驼养驼吧。
  周书霖不想把这笔款子打散,就请出主任从中使劲,以土地置换的形式,在候渡亭旁边的河堤平台上拿下半亩地,决定把老堂屋扒掉,建在渡口边,以后开超市,给日子留条后路。
  村主任的头疼病又犯了。
  主任用肚子托着一杯苦荞,在卧驼岭下的一丘高岗地背阴处,找到了周书霖。周书霖正举着大背头在东张西望,四处踅摸一根趁手的树丫做锹把。
  书霖,叔幫你神通个特困户,从上面缠下来两万元旧房改造款,衬在一块儿,把厨房和驼舍也一并竖起来。
  周书霖面无表情,本想说声谢谢,欲言又止,目送着主任远去的背影,把自己站成一根枯木桩。
  叔,把我的特困户名额神通给夏菊花吧。
  主任咯噔愣了一下,继续往前走,把右手的苦荞换到左手上。目送一只波尔多转过屋角,一路咩咩着消失在幽巷里。
  村街的尽头是候渡亭。
  八
  岁月如狗,一路汪汪,朝着深处咬去。
  沙菲的身孕越走越大,终于走成一座巍巍卧驼岭。
  出于安全考虑,周书霖中止走驼,把时间用在造屋上。备齐料,择个双头日子,请来莫住持勘察地脉水法,形势理气;请来施工头鸣炮驱邪,插桩放线,开挖第一锹吉祥土;请来挖土机挖地槽,夯地基;请来打桩机钻眼,下灰桩;请来瓦匠师傅找地平,丢根脚,绑钢筋,浇地梁。做好这些基础活,周书霖跟施工头一口咬死,余下的活实行大包工。
  周书霖腾出工夫,天天陪着夏菊花去鲍窑帮工,夏菊花负责制坯,周书霖负责纹花,模印,题款。
  鲍师傅颇为欣赏周书霖的笔下功夫。
  鲍窑养个老画师,构图简静空灵,题款古雅拙朴,颇具魏晋风骨。鲍师傅认为有点过于阳春白雪了,不媚众,想把他撵走,让周书霖顶上去。
  周书霖婉言谢绝,就高抬老画师。
  古人云,高书不入俗眼。老师傅饱学诗书,案头功夫扎实,走笔枯涩,取意高古,宽博通灵,堪称我的老师,是镇窑之宝。这些年来,鲍窑的生意长盛不衰,老画师功不可没。留下他,我走。
  帮我设计一款响器吧。
  是仿古,还是媚俗?
  雅俗共赏。
  周书霖推陈出新,很快便设计出一款“东山高卧”,从拇趾吹气,耳朵吐声。
  黄昏,周书霖牵着沙菲返回途中,经过村街时,一只陈年老南瓜不知咋就冷不丁地从天而降,砸在沙菲头上。
  老南瓜是酉年的陈货。
  沙菲头一沉抵到石板上,忽觉天旋地转,一阵摇晃,险些歪倒。周书霖遂喊人施救,有的用肩膀扛,有的抱大腿,一番支撑,总算把这一庞然大物慢慢扶正。醒来的沙菲不停地摇头,跺地,嗷嗷不止。
  周书霖长出一口气,万幸,没有动胎气!
  次日,周书霖把沙菲牵到青瓦镇看兽医,老兽医吃不准,凭经验推断,有可能落下了脑震荡。便按方抓药,中西并举。周书霖悉心照料,拿了一段时间,病情略有好转。
  老兽医建议,不能断药,要天天细草细料,定期检查胎位。
  沙菲爱吃陈年花生秧,周书霖就花高价四处收购。而后,翻找出已经锈钝口的铡刀,拎着半桶水,来到村街上,东瞅瞅,西瞅瞅,发现一块窄幅青条石,平滑,流紧,沙细,面柔,无砂钉,适合磨刀,便叉开裆,蹲下身子,撩上几把水,一手握住把柄,一手捏牢刀端,找准坡度,晃开膀子,可着一臂的长度送出去。前后左右游开刀,声声喊杀磨起来。既有整体粗磨,又有局部砥砺。磨了约摸半支烟工夫,试试锋刃,依然没开口。周书霖咦了一声,再次塌下身子,鸡头啄到地上,把三尺锋锐送出去,霍一声;再拉回来,又霍一声。声声如歌。
  村人见了问道,书霖,不年不节,磨刀砍啥?   铡草。
  咋不买台铡草机?
  等秋庄稼下来。
  周书霖缺只胳膊不能擩草,就请夏菊花过来帮忙。夏菊花忸怩着推辞说,俺也没擩过。
  那就学着擩。
  夏菊花就找来扫帚,在周书霖门前瞅准一片平地打扫干净,然后铺上一块条花塑料布。周书霖把铡刀呼呼啦啦拖过来,取顺势摆正位置,高高掀起铡刀,等着吃下第一口。
  夏菊花脱掉素花外罩,放出两坨小把戏,蹲下身子,扒拉一抱花生秧,嫌太多,又分掉一部分,用右膝抵死,往瘦里紧了又紧,依然毛毛奓奓不肯服软。于是,再次沉下膝头实实在在地抿几下,彻底降服,然后两手掯牢,根朝外,一步到位喂进虎口。
  周书霖提醒,婶,头甭伸恁长。
  夏菊花遂把一怀山水捧上天。
  头一刀铡下根须,周书霖再次提醒,要拿稳分寸。
  是分,还是寸?
  分。
  分有多宽?
  周书霖遂钩钩食指。
  夏菊花不敢大意,掐死分距,一分一分地往前喂。感觉哪一口喂大了,便一把抄起,就让它再受二茬罪。不多时,便拿捏出一头香汗,下意识撩起一绺刘海挂在耳槽上,把竹林里的嗖嗖凉风请过来。
  粉颈如雪。一只蚂蚁爬上去,咬了一口。
  书霖,快帮俺捏掉。
  一只斑鸠扎进竹林里,噗啦一声。
  周书霖犹豫了一下,目光和手便羞答答地同步到位。周书霖居高临下,有意无意把目光游进春深处,不禁啧啧。
  搁邻居多年,俺咋就没注意到这娘们还有这等春色呢!
  九
  五月,遍地麦黄,周书霖四合院落成。
  午收一罢,村主任冯三骏退回周书霖的四亩承包地。征得夏菊花同意,周书霖又把她家六亩承包地也接管过来一并伺候。
  这期间,刘尿壶每隔一段时间就催问一次,沙菲啥时能生产。
  周书霖被催得有点不耐烦,解释道,沙菲的孕期一般是390天左右,时间才刚满一年,还早着呢。
  新一年的风景又次第晃悠在一街两巷的半空里。
  周书霖牵着沙菲,每次经过村街时都会一阵提心吊胆,下意识仰视几眼,紧走几步。
  立冬前半月,沙菲的阴户明显现出松弛,乳腺增大,乳头尖部发亮。
  周日午后,沙菲阴户吐出羊膜囊。
  周书霖没经见过这阵势,一时手足无措,就把青瓦镇的老兽医请过来助产,提前注射一剂收宫针。主任两口子听说沙菲即将临盆,丢开俗务也慌忙跑了过来搭把手。
  沙菲腹部紧缩,频繁起卧观腹,疼得嗷嗷直叫。
  傍黑,沙菲阴门开始探出两只墨玉似的黑蹄甲。
  听到动静,临近的几个顽童纷纷跑过来,探头探脑瞧稀罕。
  主任马眼一硬,发起虎威,滚!
  主任又使個眼色,把李老师和夏菊花也一并支走。
  三人的手消毒后,戴上皮手套。
  冯三骏请教老兽医,是顺胎,还是逆胎?
  老兽医沉着黑陶脸,肃穆如百年老祠堂,默然不语。
  冯三骏回头又问周书霖,书霖,可去莫住持那里请一卦?
  叔,你这等身份,不应该信这个,顺其自然吧。
  幼驼的头部太大,死死顶住沙菲阴户,不肯见天。
  老兽医扭头看一眼周书霖,吩咐道,过来搭把手。
  周书霖心跳如鼓,挽挽袖口,上前蹲倒,两手不自觉地哆嗦了几下,试掯一下,太滑,掯不住。遂调整一下蹲姿,右手紧抿探进沙菲阴门,太紧,卡住了掌峰。
  老兽医壮劲道,再进!
  沙菲随之嗷了一声。
  终于探进沙菲阴门。
  周书霖咬牙瞪眼,牢牢握住驼蹄,抬起屁股,拉着一副狗屙屎的架势,扎稳马步,把力气运到两条胳膊上,稳着功夫,一阵吭哧,开始一点一点往外拽。
  沙菲积极配合。
  老兽医双手攥拳,帮着使暗劲儿。鼓励道,再努把力。
  沙菲又是一阵嗷嗷。
  出来了,出来了,是个庞然大物。
  幼驼的头部发育畸形,类似河马头,雌性,取名沙青。当下,周书霖便给海城的周总和南方的刘尿壶发去视频。周总很快回复:辛苦了!而南方的刘尿壶却迟迟没有回应。
  周书霖一脸苦相,叔,这事麻烦了!
  村主任冯三骏满吃满揽,没啥了不起,到时,他若是跟你胡搅蛮缠,我就问他百年之后可想进刘家的老茔地了。别怕,叔帮你扛着,让他改订下一胎,回头补个手续。
  主任冯三骏说扛也就扛住了。
  春节,刘尿壶选择错峰出行,改在正月初六返乡,村主任冯三骏就在自家摆了一桌。
  补签过手续,周书霖长出一口气。
  刚出正月,沙菲适逢发情期,不幸患了火瘫,后腿不能站立,被困在驼舍,尾巴高卷,臀部轻摇,阴户频繁闭合,长睫毛不停地眨动,趋趋欲扑,痛苦万状。
  周书霖给周总发去视频,告诉他沙菲因故不能回海城受孕了。
  周总回复,海城的霾比去年还要重呢,工厂被勒令关停,工人全员解雇。
  那我和沙菲下一步咋办呀?
  沙菲就归在你名下了。
  周书霖心乱如麻。
  黄昏时,周书霖爬上卧驼岭,恰巧主任冯三骏也在岭脊上品味夕阳,嘴里嗑着南瓜子。主任罹患轻度中风,医生建议,平时要多吃南瓜子。
  周书霖挑个平坦处,也把屁股挂上半瓣。那一刻,岭脊的风硬、乱,从不同方向一竿子一竿子地挑过来,把书霖空荡荡的袖筒举上天,摆几摆,又轻轻放下;再举,再放下。
  主任冯三骏回望一眼,想起当年老太爷出殡时的那副猎猎引魂幡,突地冒出一句,书霖,你牛过当年的老太爷了!
  倦鸟噪暮,啾啾如歌。
  周书霖一愣。
  当年老太爷是替老东家赶驼,而你现在却是在为自己。顿了一会儿,主任又冒出一句,择个黄道吉日,你跟夏菊花拢伙吧。
  俯瞰茫茫渡,脚下横着一座卧驼岭。岭脚,夏菊花坐在鲍窑顶上,两手抱着“东山高卧”,在粗一声细一声地调试音准。
  叔,换个话题。
  夕阳一如瘟鸡血,红透了西天。禅阳寺檐牙高啄,狮山一岭苍茫。
  主任冯三骏嗑瓜子的动静大得闹心。
  叔,优雅点!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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