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福建省南平市的大山深处，养鸡场员工费天翔为人谦逊，业务能力強，还是企业内刊优秀的作者。被公司评上优秀员工后，他的照片登上了公司内刊的封面。然而没过多久，警察却找上了门。这张杂志封面照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以文会友：一位有文采的养鸡工

　　2013年，我应聘进入福建省一家大型农业家禽公司，这家公司是快餐巨头的原料供应商，企业规模相当大。入职不久，公司安排我去参观各大养殖基地，公司有200多个规模相当的养鸡场，每个鸡场有12至16栋标准鸡舍，每栋鸡舍有四节火车车厢那么长，品质优良的白羽洋鸡生活在里面，看上去好像铺在地上的一层厚雪。
　　鸡舍的设备豪华又先进，有自动保温、降温和通风系统，冬暖夏凉;喂料喂水全部自动化，技术员介绍说这些鸡喝的水采自80米以下深井，跟矿泉水差不多，吃的是玉米和豆粕加工而成的营养饲料。
　　我的主要工作是编纂内刊《金凤》，每月一刊，没有其他助手。我抛出千字50元的稿酬鼓励员工投稿，半年过去，却没收到一篇来稿。公司虽有一万多名员工，但行政技术和管理人员仅占了5%，其余的养鸡工文化程度都不高，写稿对他们而言太难。
　　《金凤》出到第八期，终于收到一篇来稿，作者署名：费天翔，地址是：上源养鸡场。上源养鸡场距离我这里30公里，车费最多不超过5元，快递却要12元，我搞不明白这个人是怎么想的。
　　费天翔稿件名为《金凤礼赞》，字迹工整，稿子写得流畅自然，信则是表达了对编辑的敬仰，还列举了不少刊物里曾刊登的内容。稿件附有手机号码，我打电话过去鼓励费天翔：“你的功底很好，稿子很精彩，安排下期刊发！”他激动地说：“感谢，谢谢！”受到鼓舞，他又快递来几篇稿件和感谢信：
　　“尊敬的邱主编，首先致谢，感谢您对《金凤礼赞》的厚爱和精准修改！《金凤》虽是份内刊，内容和质量却是可以和主流刊物相媲美的。有幸结识主编，幸甚！有幸得到邱主编的帮助，快哉！若有幸，很想请邱主编煮酒论英雄，只是不知邱主编何时有空，期待那一天早日到来！最后，祝您心想事成，万事顺心。”
　　出于礼貌，我跟他回电话，感谢他的来稿支持，并告诉他：“稿子都可以采用，但篇幅有限要压缩一半。”他依然没多说话，只是不住地感谢。最后我建议道：“今后最好用电子邮箱投稿。”他说：“鸡场只有一台电脑，只有场长和兽医才能用，再说我也不会用电脑。”
　　之后因为忙，我们很少再有机会联系。但每隔十天半月，我仍会收到费天翔快递的稿件，每次都附信跟我探讨写作问题。不久后，老板取消了稿费，我只能通知他内刊取消约稿，我俩联系就更少了。
　　两个月后，费天翔到总部来拜访我，初次见面，他非常拘谨，加上办公室很嘈杂，不到十分钟他就说：“邱主编，您这里太忙了，我就不打扰了！”我对他说：“虽然不再约稿，可咱们以文会友还是多联系。你的文字很有生活沉淀，可以给其他刊物继续投稿，不要荒废笔杆子。”他依旧重复着：“谢谢，谢谢您关心。”
　　此后，费天翔一直没间断创作，陆续有不少作品发表在报纸和期刊上。每隔一段时间，他会专程到总部来给我送些样刊，聊聊对他文章的阅读感受。尽管，他口口声声以我为师，可比起发表文章的数量和质量，他的水平分明已高出我许多。我鼓励他说：“以你的水平，完全可以到外面去谋求发展！”
　　他笑得很开心：“我没文化，养鸡才是生存之道，写作是爱好。得到你这么高的评价我惭愧啊！”

劳模登照：自曝秘密的逃犯

　　2014年夏天，公司要求在内刊上，增加一个“肉鸡饲养排行榜”的固定栏目。排行榜分为“团队排行榜”和“个人排行榜”，生产成绩前三的养鸡场，上团队排行榜;成绩前三的饲养员，上个人排行榜，并配照片，公司还会给奖金、评先进。
　　年底，费天翔负责的第九栋鸡舍，创下最好生产成绩，荣登“肉鸡饲养个人排行榜”。我兴奋地打电话祝贺他：“我来上源养鸡场给你拍照，个人事迹你自己来写啊！”费天翔淡定地说：“好的，第一次当先进上杂志，可能也是最后一次，我一定会好好表现。”
　　拍摄那天，我清早就赶去了上源鸡场。公司防疫制度规定，非本场人员不得擅自进入养鸡场，我只能把尼康镜头伸进栅栏，以鸡舍为背景给饲养员拍摄工作照。为拍照，费天翔精心准备，他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修剪过，工装内还穿着衬衫，露出一点领带。
　　拍摄完毕已临近中午，费天翔对我说：“我找人来替班，中午请您吃饭吧。”很快，他穿着合体的夹克衫出来了，整个人看上去高大斯文，不说他的实际身份，谁也想不到他是个养鸡工人。
　　几杯酒下肚，费天翔变得口若悬河，口才毫不逊于他的文采，我聊到激动处提出：“不如你整一份简历，附上发表的作品，我送到HR那里，看能否举荐你当内刊编辑。”他很动容甚至红了眼眶，说：“您是伯乐可惜我不是千里马，能得到您的肯定我此生无憾。”他坚称水平低没那份能耐。
　　半个月后，费天翔上封面的样刊面世，公司安保部经理陈浩找我，说有警察要见我。我跟着他去了安保科，年长的吴警官掏出最新一期《金凤》，指着封面上的一张照片问我：“邱主编，这个人还在养鸡场吗？”照片上正是费天翔，我说：“他是养鸡场的在职员工、劳动模范……找他有事吗？”另一名警官接着问道：“这个人还在不在鸡场？”我回道：“照片是半个月前照的，最近都没联系过，应该在吧！”
　　“这个人是在逃犯，他用的假身份证化名费天翔藏在你们上源养鸡场。”我愣住了，吴警官又补充道：“他真名叫黄自强，在全国公安缉逃网上有备案，要不是看到刊物上的照片，谁也想不到他竟跑到这里来养鸡了。要感谢你为我们提供的宝贵线索。”我恍然大悟，《金凤》除了内部发行外，全县各个单位和职能部门、乡镇都有赠送。 　　这样一来，费天翔，不，现在应该叫他黄自强，自然就会被警方发现了。在警方抓捕黄自强期间，我被要求上交手机，待在保安室内。一小时后，陈浩才将手机还给我，说：“逃犯已经成功抓捕，谢谢你的配合。”我忍不住问道：“费天翔犯了什么罪？”他说：“具体我也不清楚，警察在电话里也没说。”我追问：“能帮我问问吗？”他回答道：“我试试吧，但要等几天。”工厂藏身逃犯，毕竟不是光彩的事，公司下了封口令。我给陈浩打过几次电话，他都支支吾吾，我跟上源养鸡场的熟人打探，没有太多有用的信息。后来，我约陈浩出去喝了顿酒，他才把知道的事情偷偷告诉了我。
　　2010年，黄自强用伪造的身份证，混进养鸡场当工人。5年先后在3个鸡场待过，因为养鸡辛苦寂寞，招工本就困难;再者，公司没有实行统一招工，各鸡场可自主招人，只要四肢健全年纪不大，什么人都招;三则鸡场众多、人员众多，又没有统一的登记和辨识系统，造成人员管理混乱，也给黄自强可乘之机。
　　据陈浩推测，黄自强每隔一两年，就换个养鸡场，其实是为了隐藏身份。我问：“他到底犯的什么事？以前干什么的？”陈浩摇摇头一概不知。我心里充满疑惑，既然黄自强在逃，为什么他还努力当先进，上刊物去抛头露脸，这跟此前他不断挪窝的谨慎完全不符合啊？可惜，黄自强落网后第二天，就被押解回犯案城市，我再没机会当面问个清楚了。
　　公司也由此对员工加强管理，建立了员工电子档案管理系统。此间，有两名养鸡工人拿到登记表后连夜逃走，还有一名员工信息存疑，被警方发现也是逃犯。那段時间，我常想起黄自强，说不上是惋惜，还是觉得被欺骗。时间长了，柜子里的杂物越来越多，黄自强发表的作品样刊，也被我当做废纸卖掉，这个人逐渐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迷途知返：直面过往获重生

　　2016年春节后，我跳槽去了福州一家文化公司从事新媒体开发。几个月后，有老同事发来微信：“有封来自湖南监狱的信，要不要快递给你？”我立即想到可能是黄自强，便回复道：“谢谢，请给我发顺丰到付。”第二天傍晚，那封信在焦灼的等待中终于送达。
　　果然是他！满满十页半横条信纸。信中，他对自己隐瞒身份诚恳道歉，并忏悔自己的行径，不配也不敢奢望我会接受道歉。写信是想告诉我，正是我对他的鼓励，才让他放下怯懦，直面自己糟糕的过往……
　　黄自强的老家在湖南农村，他读高二时父亲患癌离世。为供养黄自强读书，他的姐姐和弟弟都辍学打工。他考上了湖南一所大学，毕业后，放弃当教师，南下深圳淘金。起初他没少碰壁，在各类文化公司工作，赚到的钱全部支援给家里盖房、姐姐结婚、弟弟买车。尽管生活辛苦，可他看着家里越来越好，从不叫苦。
　　2004年，黄自强结婚，妻子是大学同学，家境不错，他也在城市安家并站稳脚跟。接下来两年，为更快赚钱，他进地产公司从事企划工作。这家公司看上去家大业大，房子卖得很不错。实际上，公司老板玩的是空手套白狼，银行因其信誉差，已经不再放款。公司只能长期靠高息民间揽储，来维持现金流的需求。
　　黄自强将公司的销售宣传干得风生水起，精心设计的楼盘包装、产品策划案多次上过当地报纸和电视台。他的才华给公司带来巨大利益，老板索性利用他在营销界的名气，将他拉去参与包装民间投资项目，以大项目经理的身份向有钱人圈钱。
　　那会，人们跟风投资，黄自强也拿到了大笔佣金，迅速买房买车。他也曾担心这样高息拉客，万一无法兑现本息该怎么办。老板信誓旦旦地说：“放心，咱们公司没有问题。”当时，对于这潭深不见底的水，他根本看不出隐藏的危险。直到老板出国旅游再也没回来，数以万计的投资者围堵公司时，黄自强才傻了眼。
　　投资者找不到老板就找项目负责人，黄自强被殴打过，被人肉到家庭地址，上门泼红漆。更崩溃的是，妻子的娘家人，全都参与投资血本无归！妻子无法给家人交代，逼着他离婚净身出户了。不久，警方介入调查，要求他不得离开当地，随时等待传唤。不仅是被迫离婚、事业终结，等待他的还极有可能是牢狱之灾。
　　万念俱灰下，黄自强跳江自杀，醒来时已漂到了下游岸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后，他心里充满了不甘，索性隐姓埋名一路向西躲进大山，遇见鸡场招工就暂时安顿下来。几年间，他内心一直非常矛盾，既不想东躲西藏，也不愿回去面对惨淡的人生。
　　在这般行尸走肉的生活中，黄自强不敢跟家里联系，昔日他是家庭的骄傲，如今却是万人唾骂，丢尽了脸。他也不敢跟前妻联系，那种辜负她整个家族的亏欠，他承担不起。除了靠工作隐藏身份，虚度时光外，他唯一的生活寄托就是看书和写作。当他按捺不住对写作的热情，给我第一次投稿后，不仅文章刊发，还得到我莫大的鼓励，他的心态变了，那是种被人尊重和理解的感觉。
　　而后来他不断发表作品，甚至当我发出邀约，想请他来当《金凤》的编辑时，他差点控制不住，想要跟我吐露真实身份。那天回到宿舍后，黄自强就决定要结束不光彩的逃犯身份。他本想直接去自首，又想到逃了这些年，估计也不会减轻到哪里，便想着干脆以某种方式来结束这段生活。思前想后，他想到了上杂志封面的方式，也算是给我这位对他有知遇之恩的伯乐，一个特别的告别。
　　看完这封信，我心里沉甸甸的，不禁为这个书呆子的人生唏嘘不已，心里所有的疑惑也终于解开。我没想到，不过是举手之劳，我竟然会为黄自强打开了一扇窗，虽然这扇窗将他送入了监狱。
　　对于当年大量的受骗家庭而言，黄自强被判五年有期徒刑，是他罪有应得。毕竟犯错的人，必须为自己曾经的举动，付出代价。而且，只有迷途知返，勇敢地跟过往画句号，黄自强的未来才会有希望。所幸，他在混沌的逃亡生涯中，终于领悟到了这一点。
　　不管怎样，我还是提起笔，按照信中的地址，给黄自强回了信。在信中，我希望他好好改造，并鼓励他要坚持自己的写作理想，不要放弃，一直写下去。或许未来的某天，经历过人生沉浮、大喜大悲的他，真的成了一名优秀的作家呢！
　　编辑/钱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