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街上的花岗岩磨得发亮，两边的粉墙根爬满了青苔，有女人坐在厢房门口择菜……每个礼拜天中午她走过人民街，都要看一看那些开着的门，这些门的颜色像麻布袋，没有光泽，可是在青苔的墙上它们看上去很顺眼。
　　她是从西大街走来的，过了横沥河上的那座大桥，桥下有间卖煤球的店，桥堍一侧是家造纸厂，据说那里还有老城墙在厂里，那时的孩子都很怯生生的，她没敢进厂里看看老城墙，不过从西大街过桥走到人民街，她心里其实是有点骄傲的。她去少年宫，有一阵是跳舞，后来改成朗诵了。再后来做报幕员。其实，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去少年宫，每个星期日下午活动。
　　不是每个少年都可以随便在礼拜天去少年宫的，每个少年心里都知道，要经过挑选。
　　她记得那次挑选合适的少年学拉小提琴，就在少年宫二楼那间狭长的房间里，一个大眼睛的男老师挨个观察她们伸出的小手指，看它是否够长，是否超过了无名指的第二个关节，很不幸，她的小手指显然令老师失望了，小提琴轻妙的弓弦尽管是她的梦想，但从此绝缘。短小的小手指是不能拉琴的，这就是法则，少年时他们就无时无刻被告知着种种法则。符合法则，就能够被挑选，好像那句“脱颖而出”的成语。
　　去少年宫前，母亲给她梳辫子，扭得紧紧的两条辫子，还经常变变花样，盘起来，或者圈起俩小鬏，前额稀稀地梳下几丝刘海，镜子里看起来，一个紧致光洁的女孩子，眼神里忍住跃跃的兴奋，怀里揣着独自咀嚼的骄傲，是要出客去的样子。穿上干净的衣服，那条天蓝底白花的布裙子是家里托人从市区买来的，有搭攀的黑皮鞋是她的伯伯送的，她看见她朝那面外婆的老式梳妆镜又看了一眼，揣着手绢，下了楼。
　　出门，穿过弄堂，到了西大街，中午的阳光里，西大街百货店的那些朱色木门也有点懒洋洋的——肉店歇了市，白铁铺子的老头在打盹，老街午睡了。小女孩却是兴奋的，她走得快，目不斜视，她希望快点到少年宫，其实她是有点羞怯的，她怕碰到熟人，隔壁阿姨，邻居同学，似乎不想让他们知道她要去少年宫，由于常常被挑选上，她的同学对她是有些意见了，女孩子们的态度就是聚在一起无形中孤立她，弄得她似乎很要看她们的情绪，她想她没做错什么啊，她那时不明白你被选上就有人落选，每次每次的，小小的心就产生了怨恨，是啊，凭什么都是你？学习成绩好就好了？这样的心情藏在隐秘的地方，如杂草，她慢慢琢磨，拾掇这些草丛，后来她知道这就是最初的人情世故了。
　　去少年宫的路在少女的眼里是长的，常常杂草般的心事会漫上来，不过，要紧的是现在要去少年宫，她希望进去了，跳舞了，朗诵了，那就快乐了。于是，她总是尽量走得快些。花岗岩老街，时间长了，脚会疼，她的辫子似乎有些松下来了，还好拐过张马弄，走到南大街，就快到了。
　　少年宫是一个大园子，进门就见花草，房子有好几进，年少的她那时还不大明白，只是楼上有雕花栏杆的走廊让她着迷，走廊折来折去，捉迷藏似的，不知道少年宫里有多少间屋子。成年以后她才知道少年宫的房子颇有来历，最早是崇祯皇帝周皇后的娘家宅子，周皇后老家在嘉定娄塘，后来在镇上买了这处宅子，人称周家花园。李自成兵临京城，说是周皇后曾建议崇祯送两个儿子到嘉定避一避，可惜崇祯这个人做事向来游移，定不下来，最后也就自缢收场。晚清时，周家是彻底败了，花园姓了秦，秦家也是有来头的，祖上乃宋代诗人秦观，秦家出过兄弟翰林，十分了得。建国后，秦家花园由政府接了管。
　　年少的她只知道少年宫有的房间大如学校的食堂，有的小若门房间，有的窄窄暗暗，神秘兮兮的。不过，来不及去看老房子，舞蹈班就要开始训练了。很多同学都到了，她们说话的音调与她有些差别，染上了市区的口音，她们看上去就有点与众不同的意思了。有人群的地方，就有比较，就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心理，年少的心就这样模糊地意识到了更多。
　　一次，让她去做文艺会演的报幕员，那个大眼睛的男老师还专门来训练她，台步、说话音调、手势，她努力表现，大眼睛老师的皮肤很白，她想男老师的皮肤怎么也这么白呢？大概他不大晒太阳的，总是在少年宫的房间里教学生拉小提琴的关系。那天她穿上红丝绒背带裙，在人民大礼堂报幕。开始就出了洋相，她不知道，但听到台下的笑声，原来她的丝绒裙摆翻上去了。不过这都是小插曲，一切都还顺利。结束的时候，她还感到心跳得咚咚咚的。要换下丝绒裙子了，她才想起她的蓝地白花布裙子在少年宫同学手里，同学已经回家了，一下子欢乐就变成了沮丧。红裙子刚才还希望穿得久些，现在简直招人现眼了，她只好带着未擦的胭脂，一步一折光的红裙子，走过一条又一条老街，回到家。
　　似乎好多事情总是这样热火地开头，落寞地结束，甚至意料不到的不开心。一路上她觉得自己像动物园里那羽毛暗淡的孔雀，隐约间那些兴奋如阳光的影子，越来越短下去。
　　不再少年，不去少年宫。
　　从西大街到人民街，看见那个模糊想着许多心事的揣着小小骄傲的小女孩，从即将拆除的老墙边认真地走过。女人发现这是一个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