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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扬，１９８４年出生，现为北京电影学院大一学生。高中时起在《人民文学》《当代》《青年文学》《上海文学》《芙蓉》等杂志发表文章。曾获全球华人少年写作大赛“少年美文大奖”，日本第九届“少年村上春树文学奖”，英国“维吉尼亚·伍尔芙”文学基金奖，首届《青年文学》“校园文学之星”文学奖等１８个国内外奖项。有三部文学作品被拍成电视剧，五部文学作品被改成广播剧。作品被译成英、日、法等文字，受到文学大师大江健次郎、村上春树、王蒙、贾平凹、陈平原等一致好评，被日本《读卖新闻》称为“最具潜质８０年代作家”。曾作为中国青年代表参加联合国“联合国亚洲青年宪章”的制定。
那时侯，秋天就从这个没有天空的城市平静地降落下来。
他闻到缓慢的风经过他的气息。
１８层公寓的窗外，有灰沉的云游过，光线随着逝去的黄昏消失了一半。深海一样的空气里，他就靠在沙发上。这时候，他最容易想起那座桥，木块与木块之间用麻绳捆绑，坚强地穿过河水。桥上始终垂着一只手臂。从指间开始，彻底地苍白。惨白。随着河水的波浪，晃动。晃动。
门铃响起来的时候，他的思维一闪，才发现周围一片黑暗。
他没有开灯，只是顺着白天的记忆沿着墙边走到门口。开门之前，他本能地从猫眼里望出去，确定是一楼传达室的女孩的同时，打开门。
作家先生，又是挂号信。
他看见女孩在微笑。明眸皓齿，纯洁美好。这个微笑，他曾经是见过的。只是，它随着这个水性杨花的城市的记忆一样，变得不确切和模糊。
关上门之后，他就把挂号信仍在地毯上。
一分钟后，他打开台灯，重新拾起挂号信。他才发现这封挂号信格外的重，他慢慢撕开信封。先是蓝色的一角，然后随着动作的持续，蓝色就像海一样弥漫开来，不可抑制。
一本１６开的蓝色笔记本。
他闻到一种百合的清香。手一颤，笔记本就被重力加速度放在桌面上。下沉的一瞬间，激起许多岁月的尘埃。可是太微小，以致于微不足道。
打开。扉页上是一行小字：ＴＯ ＭＹ ＳＷＥＥＴ ＬＯＶＥＲ
再翻一页一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如同蚁群。那些黝黑的颜色，压皱了纸面。他心里一紧，一切开始恍惚。他好像又看见了那只苍白的手臂。渗透指间的苍白。他把头掩埋在双臂里，开始喘气。然后起身去厨房吃药。药片撞击着哮喘药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白开水在他嘴里没有声息地流入咽喉。把药片带到他的身体里。他忘记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了。
透过窗口，城市里许多美丽的灯火都开始绽放。像眼睛，但没有睫毛。有时候，他想城市是不是也生病了。只不过，这种病是没有解药的。就像癌症。
回去的时候，灯光明亮了些。
他看着笔记本。
小的时候我住在一个很美丽的地方。
那时侯，我有很清澈的微笑。我有干净整洁的短发。和一个女孩子的身体。
我穿着白色的短裤和格子上衣在外婆家的花园里疯跑，像极了一个男孩子。花园里最多的是百合花，清香而喜悦。泛着白色光影的花瓣底下有很多绿色的草，柔软没有划痛皮肤的感觉。我躺在草坪上看着天空，像海水一样蓝。偶尔有几朵云在微笑，然后倏地溜走。我总是想世界上有没有蓝色的花朵呢。纯净而不含一丝杂质。
很多个下午，外婆都带我去森林，那里有许多很高很高的树，翠绿的，灰黄的。脚底下有近黑的泥土和枯树枝。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抬头的时候，树木总被遮住而看不见天空。所以我就希望能有一朵蓝色的花，里面能让我看见湛蓝的天空和浮动的云。
他走在大街上，穿着５－ＳＴＲＥＥＴ休闲裤和纯毛的上衣。双手插在裤子里走。
他总是想看见河水和桥，而城市里只有车流和人流。当开始觉得车和工厂排放黑色气体开始抑制呼吸时，他跑向蓝桥。这是一个他衷爱的酒吧。里面有美丽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有美味的现磨咖啡。有舒缓的小提琴。气氛暧昧。有时暧昧能带来温暖，太过于清晰反而会觉得现实的漏洞太多。
从秋天开始，蓝桥用百合装饰吧台。他坐好后，总被一阵清香搅起心底模糊的沉渣，并散发香气。说香气，是因为他有希望。
他记得在一个封闭的年代里，有一条昏黄的河水和一座桥。尘埃扬起的背景里有一个空洞的影子。有一双苍白的手臂。一双棉布鞋。飘顺的长发。笑起来眼睛就眯起来，像百合一样柔美。
是兰乔。
后来，我到克克的身边。外婆就回家学着给外公织毛衣。
克克看见我就问我，你是男孩吧。
我调皮的一笑，说是的是的我是个男孩子。我和你一样是男孩子。
克克也笑，身上的古龙水的香味就随着笑声抖在我面前。
克克家也种了很多花，紫色的，没有姓名。所以，我就摘很多花放在他的床上。然后开始打滚，让花都沾在我的身上。克克就一朵一朵帮我取下来。他取一朵花戴在我的头上，发出爽朗的笑声，多美好。
晚上的时候，克克就带我爬上屋顶。我说，我最喜欢天空了。明亮，干净，广阔。克克抬头，说，其实天空也有黑暗的时候，就像你现在看到的这样。
我也抬起头，只看见一片黑色和黑色之中宝石一样的光亮。
他喝一口泡沫奶茶，然后开始回忆。
却什么也找不到。只有昏黄的河水在四处翻滚。向前。向后。向左。向右。
他也和河水一起，晃荡了很久。当一切安静下来的时候，他回到了走廊。空旷没有生气。所有的人都面露凶光，接着，兰乔从人群深处走出来，低着头，长发杂乱。他和人群站在一起，却无法弹动。有人在推兰乔，有的人在踢兰乔。
她在低低的喊着什么。
Ｍ。
Ｍ。
Ｍ。
我对克克说，你是个像天空一样的孩子。克克就抱起我转圈，一圈一圈，头晕目眩。
我喊叫，别转了。别转了，克克才停下。
那时眩晕的感觉到现在仍会时常的再现。每出现一次，我的心就沉一截。
一天夜里，我问克克，你为什么不结婚，外婆说你都快２０了。
克克突然抱住我，像我这样的人是不适合结婚的。
我眨着眼睛问他，为什么。
克克伸出手指轻轻的揉着我的脸，因为我喜欢男孩子。
我把头靠在他的怀里说，我是男孩子呀我是男孩子呀。你以后会不会娶我。
克克停顿了一下，然后不停地笑，说会的会的。
从那天起，我下决心一定要装好男孩子的样子。
因为我不想失去克克，我爱他。
他躺在公寓的床上午睡，灰暗的天空好像一会就要下雨。余光中什么东西一闪，神秘的消失了。他掀开被子，走下床，打开窗户向下张望。１４楼的一个小孩爬在窗口，手里拿着一个线团，线团那头，是城市头顶一只孤单的风筝。它被风吹得脆弱不堪，线随时都可能断掉。
他中学的走廊旁边有一片大大的草地，经常有人在有风的时候放风筝。他通常跟兰乔在一起。他不停地说话，说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睡去。兰乔就轻轻地唱着歌，糖一样的甜蜜。
他对兰乔说，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自己，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这个世界上，我只能和你讲话。
兰乔说，你也一样，因为我们彼此信任。
冬天，雪花像绒毛一样飞到地面，中学的走廊飘满了雪。红色的墙角被冻上冰柱，纯洁得像水晶。兰乔拉着他的手像燕子一样穿过走廊，到达一个没有风雪的角落。兰乔小心的捧着一颗相思石，对他说，Ｍ，我爱上了可键。
有时，他放学的时候从小路绕道教师楼。他看见旁边操场上的孩子都在奔跑，头顶是白云浮动的蓝天。女孩子在树林里跳皮筋，唱周扒皮之类的歌。树的叶子好像不是纯粹的绿，而是微微泛黄。
他站在语文教研室，看可键和兰乔在一起。兰乔问可键，为什么会作老师。可键就笑，我喜欢孩子。
他梦见过兰乔。在昏黄的河水上，那座孤单摇摆的用麻绳捆绑的桥，兰乔站在左边，颈上带着可键送给他的相思石。红色的。血液一样。兰乔手捧着百合花走到桥中间，桥突然一断，兰乔就坠了下去。随后是翻涨的浑黄的河水，还有那些百合花，幽雅的旋转，一圈一圈，一圈一圈。紫色偏淡的百合花。
他也梦见过可键。英俊的脸旁周围有很多百合花，吐露着喜悦。
兰乔说，Ｍ你没忘记吧。去年的秋天同学都跑去看大学分配来的新老师。见到可键的一瞬间，我知道幸福就这样降临了。
语文课的时候，他趴在有裂缝的木制课桌上，总能感觉到有两道视线在相触碰撞，如此深沉地纠缠着。
我清楚的知道，只要看着他的眼睛，我就会很幸福。
那双眼睛里有我清澈的天空。
长到１０岁的时候，危机就开始出现了。天天晚上，我都不能很快入睡，我担心我的伪装会被识破。我会躺在床上，我的外衣被克克一层一层地剥开。然后让少女的身体毫无保留的出现在他面前。
然而，他没有。他选择了离开。沉默而没有暗示地。
晚上，我像婴儿一样蜷在床上。克克睡在我的身边，他的手轻轻的抚摸着我的背，中指顺着我的嘴唇滑向颈部，接着，是前胸和腹部。克克说，我可以吻你吗。我说，你为什么会喜欢男孩子。克克把我的身体转过来。说，因为喜欢。
当他的嘴唇在我的额前滑动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嘴唇很薄，像果酱一样软。他滑到我的耳边轻轻嗅着。他说，我要记住你的味道。我抱着他的头说话，克克就点头，然后停止了吻。
你还太小，我们不能做很多事情。
我还不明白，克克就把我抱在怀里。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你爱我是因为我是男孩子，然而我不会永远保持男孩子的样子。我们还没有在一起做过很多事情，只是希望你一直在我身边。
第二天早上，那个温暖的怀抱已经消失了。
外婆接我上学的时候，我说，克克在那里。外婆说，克克坐火车走了，离开了这里。
我要去找他。我跑到门外，看到森林还是一动不动地横在眼前，就茫然不知所措，开始抽泣。
外婆说，你也要离开这里，去好的学校念书。
于是，我离开了童年，来到了城市。
他去厨房吃药，发现自己感冒了。走到卧室的，穿上一件纯羊毛领的夹克，觉得温暖了很多。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讲话了，沉默带给他安全，也退化了他的口语表达。于是他就开始唱歌，当听到自己唱出秋天这个词汇时，就想去看落叶。
他买了一张去森林公园的车票。背着旅行包。出发。
森林公园里有很多很高的树。脚底有近黑的泥土和枯树枝，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树的叶子不是纯粹的绿，而是微微泛黄。抬头的时候，视线总被树木遮住而看不见天空。
他沿着灰白的石板路向上攀登。时常会踩到枯叶，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也会有一片叶子，缓缓滑落在他面前。
到达山顶。有太多的枫树。大红色和橘红色。踏着厚厚的落叶，觉得自己会深陷进去。在树的海洋里。
他看见头顶有大片大片的乌云。惨淡的背景下，繁华一文不值。美好的是落叶，无数双透明的翅膀像天使一样扇动。他脚底深红的海洋，也渐渐开始起伏。
兰乔，你看到落叶会感动吗。
会呀。落叶是秋天的精灵。它会祝福秋季里的恋人们。
他看见兰乔胸前的相思石掉进深红的海洋，然后海水就开始沸腾。他的头部开始轻微的疼痛，落叶的影像消失了。他又看见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子走进教导处。教导主任，我发现有老师和学生在谈对象。
兰乔，听我说，快跟他分手。
Ｍ，为什么。我们只是想静静的度过这段时光。以后我上完大学，再来找他。我们的约定。
什么约定。作为老师你怎么能……可键老师，你怎么不懂得为人师表啊。
现在是自由恋爱。老师为什么不能喜欢自己的学生。兰乔念书晚，现在已经１９岁了，她能作好自己的决定。
荒唐。兰乔有什么了不起。不就连续三年年级第一吗。现在居然勾引起老师了。班长，我和班委会其他成员商量过了，决定停止兰乔学习委员的职务。现在，学校把这件事传的沸沸扬扬的。你叫我们班的脸往哪搁。
你叫我们学校的脸往哪搁。兰乔，作为年级组长和你的数学老师，我一向是最欣赏你的。可是，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我没做错什么事情。我只是喜欢自己的老师，这怎么啦。
怎么了。你要不要脸。你丫这叫贱。你爸我平时怎么教你的。在外面不守规矩，败坏家风。你要是再跟外面那个狗小子见面，老子，老子打断你的腿。小小年纪不学好。
校长，我们这么多家长来，想您已经知道原因了。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到学校来是学知识的，不是来和老师谈情说爱的。怎么作老师的。孩子明年就高考了，还搞出这种事情来。我们已经商量过了，您要是不换老师，我们就让孩子退学。
兰乔，你知道吗。学校准备对可键停职。
可键并没有错啊。
如果你不在我们学校，谁管你错不错。可你在我们学校，就不能做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你叫我怎么给你写期末评语。你知道现在外界怎么说你吗？
狐狸精。小骚货。我看她就是想给男人抱。别看她学习好，骨子里还是贱。
你住口。你不就平时没兰乔学习好吗。现在就落井下石，制造谣言。我今天要好好教训你。
Ｍ，你怎么打架啊。你还想不想保送了。我告诉你，以后兰乔那边的事，你少掺和。不要见兰乔了。你要是再去见她，被我发现，我就告诉你爸。
Ｍ，你怎么又来了。你不怕你爸打你啊。
在这次全校大会上，我们要宣布一个重要的事情。昨天我们接到一封信，是一个女学生的忏悔信，总共１０页。里面详细的描述了她怎样引诱老师，致使老师做出了某些错误的行为。经过核查，我们高兴地宣布，恢复可键老师的教学工作。同时对这位女同学作出严厉的批评。鉴于她曾为学校的学科竞赛争过荣誉，所以对她给予记过处分，停校查看。先不令其退学。
兰乔，为什么。
城市里有很多很高很高的楼。我抬头的时候，视线总被它们遮住而看不见天空。汽车的尾气像魔鬼一样整天游走在城市的空气里，抑制着我的呼吸。后来我知道，这回我真的看不见天空了。
我身上的东西每天都在无可挽回的丢失。我清澈的笑。我美丽的没有姓名的花儿。和晚上有光亮的天空。
我开始沉默。并显得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我一个人上学，放学。我存在于我自己的王国里，国王和臣民都是我自己。我剪男孩子一样的短发，穿男孩子常穿的有破洞的牛仔裤和帆布鞋。以及肥大的Ｔ－ｓｈｉｒｔ。
时常都会有眩晕的感觉。一圈一圈的眩晕。然后，我想起了克克，遇见了高达。
高达和克克一样英俊，一样有宽阔的胸部。声音更富有磁性。那时侯，我大多数时间都在沉默，因为我觉得和周围的人没有话说。高达看着我，有什么话就对我讲。
白天，高达就和社会上的兄弟一起去砍人。晚上，我们就抱在一起做爱。
高达身上时常会有深深浅浅的伤痕。他说，这是忠诚的代价。他染黄的头发在风中飘飞，但身上并没有古龙水的香味。
高达抱着我的时候，我总是把头深深的埋在他的怀里。我抓着他的后颈，按着他的后背。我说，高达，抚摸我。
高达，如果我是男孩子，你会和我做爱吗。
高达紧紧地抱住我，如果你是的话，我想会的。
那么，你会不会永远在我身边。
我不知道。我和兄弟们在城市里像黑的仓鼠一样在夜里穿行，不知道有一天会不会掉进人类设置的陷阱。
高达吻着我的身体，从我的胸部开始，下沉。我轻轻的咬着他的颈说，你知道爱情在我１０岁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高达把嘴唇放在我的嘴唇上，但是我知道，你需要我。
就这样，高达一直在我身边。而那个说过永远在我身边的男人，现在身在何方。
他又想起走廊。空旷没有生气。所有人都面露凶光。接着，兰乔从人群深处走出来，低着头，长发杂乱。他站在人群里，穿不透人海，被阻隔在离她遥远的角落。他想过可键从人群中站出来，拉着兰乔的手说，跟我走。然而，可键没有。兰乔就被人群推着，踢着。
他说，兰乔，你回家去，不要来学校了。
兰乔说，我要等。
他说，你等什么，等大家每天骂你的语言怎么翻新吗。
后来。冬天的时候，兰乔目光呆痴的对他说，我要去找可键，然后疯狂地跑出去。他追出去的时候已经看不见兰乔的身影。他走在雪地里，大喊，兰乔，兰乔，兰乔，兰乔。再后来，他从一个很高的坡上滚下来，浑身沾满了白色，肺里呛进了雪水。他住进了医院，因为得了严重的肺结核。
高考结束的第二天，他经过桥，看见了浑黄的河水在桥下翻滚。桥上垂着一只手臂，从指间开始，彻底的苍白。惨白。随着河水的波浪，晃动。晃动。旁边的母亲说，兰乔疯了。
他准备跑过去，父亲拉住了他，你要是靠近她，以后就别进我们家门。
桥在晃，河水在晃，手臂在晃，兰乔嘴里还在低吟，我要等。我要等。我要。等。
一切都近似于虚无。但又有深入骨髓的痛。
我以为和高达在一起我会渐渐平静和安然下来。但事实是，我更加强烈地怀念起克克。可是，没有了天空，这种怀念就成了一种毒药。
我患了严重的精神隔代症和抑郁症。每当高达抱着我的时候，我就会失眠。彻夜在脑子里出现残缺的影象。带血的百合花。发黄的被撕去一半的照片，上面有我清澈的微笑。森林里纷纷落下的树叶。还有你的小说，它们在燃烧，灰烬像土地一样坚强。
我开始用蓝色的笔记本梳理回忆。写到第１０页，就无法继续。因为我知道后面的页数会像我的生命一样苍白。
这次，我决定离开。
他用手拨开深深的落叶，从旅行包里拿出一个小铁铲。把近黑的泥土和枯树枝一层一层铲去。他挖出一个小坑。然后，拿出蓝色的笔记本。这种蓝就继续扩散，和周围的深红色一并起伏。
点燃打火机的时候，他烧伤了手指。火苗就从冰冷的空气里落在蓝色的笔记本上，飞出许多灰烬和带着光亮的火星。幽蓝和深红僵持了一段时间，蓝色离开地面，成为天空。他又看见天空了。
下山的时候，他不小心跌倒在地上。周围是层层的落叶，他觉得好像是雪水。身旁应该有一个很高很高的坡。故事全都结束了吗。
路过报刊亭，他看见了报纸。头条是《疯狂女书迷为书殉情》。
照片上一个短头发的女孩子趴在地上，旁边散落着他的４本小说，２本散文和１本游记。还有周围海水一样的血液，侵近了她有破洞的牛仔裤和宽大的Ｔ－ｓｈｉｒｔ。他想像她在高楼的顶部微笑着，像百合一样美好。
回到公寓的大楼，传达室的女孩不在，他就走上电梯。按下１８的电键，电梯开始以恍惚的速度上升。他感觉到电梯在轻微的晃动，然后越来越激烈。他看到了昏黄的河水。带血的百合花。惨白的手臂。用麻绳捆绑的桥。枫树。森林。和海水。
一片空白。
他倒在地上。电梯依旧平稳的匀速上升。他感觉全世界笔记本的第１０页都被撕去，落在他的身上。就像全世界的兽在秋天所生的羽毛一样，优雅的旋转。其中一片，落在他的额头，平静而安详，姿势极其优美。
那时侯，秋天就从这个没有天空的城市平静地降落下来。
他闻到缓慢的风经过他的气息。
１８层公寓的窗外，有灰沉的云游过，光线随着逝去的黄昏消失了一半。深海一样的空气里，他就靠在沙发上。这时候，他最容易想起那座桥，木块与木块之间用麻绳捆绑，坚强地穿过河水。桥上始终垂着一只手臂。从指间开始，彻底地苍白。惨白。随着河水的波浪，晃动。晃动。
门铃响起来的时候，他的思维一闪，才发现周围一片黑暗。
他没有开灯，只是顺着白天的记忆沿着墙边走到门口。开门之前，他本能地从猫眼里望出去，确定是一楼传达室的女孩的同时，打开门。
作家先生，又是挂号信。
他看见女孩在微笑。明眸皓齿，纯洁美好。这个微笑，他曾经是见过的。只是，它随着这个水性杨花的城市的记忆一样，变得不确切和模糊。
关上门之后，他就把挂号信仍在地毯上。
一分钟后，他打开台灯，重新拾起挂号信。他才发现这封挂号信格外的重，他慢慢撕开信封。先是蓝色的一角，然后随着动作的持续，蓝色就像海一样弥漫开来，不可抑制。
一本１６开的蓝色笔记本。
他闻到一种百合的清香。手一颤，笔记本就被重力加速度放在桌面上。下沉的一瞬间，激起许多岁月的尘埃。可是太微小，以致于微不足道。
打开。扉页上是一行小字：ＴＯ ＭＹ ＳＷＥＥＴ ＬＯＶＥＲ
再翻一页一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如同蚁群。那些黝黑的颜色，压皱了纸面。他心里一紧，一切开始恍惚。他好像又看见了那只苍白的手臂。渗透指间的苍白。他把头掩埋在双臂里，开始喘气。然后起身去厨房吃药。药片撞击着哮喘药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白开水在他嘴里没有声息地流入咽喉。把药片带到他的身体里。他忘记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了。
透过窗口，城市里许多美丽的灯火都开始绽放。像眼睛，但没有睫毛。有时候，他想城市是不是也生病了。只不过，这种病是没有解药的。就像癌症。
回去的时候，灯光明亮了些。
他看着笔记本。
小的时候我住在一个很美丽的地方。
那时侯，我有很清澈的微笑。我有干净整洁的短发。和一个女孩子的身体。
我穿着白色的短裤和格子上衣在外婆家的花园里疯跑，像极了一个男孩子。花园里最多的是百合花，清香而喜悦。泛着白色光影的花瓣底下有很多绿色的草，柔软没有划痛皮肤的感觉。我躺在草坪上看着天空，像海水一样蓝。偶尔有几朵云在微笑，然后倏地溜走。我总是想世界上有没有蓝色的花朵呢。纯净而不含一丝杂质。
很多个下午，外婆都带我去森林，那里有许多很高很高的树，翠绿的，灰黄的。脚底下有近黑的泥土和枯树枝。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抬头的时候，树木总被遮住而看不见天空。所以我就希望能有一朵蓝色的花，里面能让我看见湛蓝的天空和浮动的云。
他走在大街上，穿着５－ＳＴＲＥＥＴ休闲裤和纯毛的上衣。双手插在裤子里走。
他总是想看见河水和桥，而城市里只有车流和人流。当开始觉得车和工厂排放黑色气体开始抑制呼吸时，他跑向蓝桥。这是一个他衷爱的酒吧。里面有美丽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有美味的现磨咖啡。有舒缓的小提琴。气氛暧昧。有时暧昧能带来温暖，太过于清晰反而会觉得现实的漏洞太多。
从秋天开始，蓝桥用百合装饰吧台。他坐好后，总被一阵清香搅起心底模糊的沉渣，并散发香气。说香气，是因为他有希望。
他记得在一个封闭的年代里，有一条昏黄的河水和一座桥。尘埃扬起的背景里有一个空洞的影子。有一双苍白的手臂。一双棉布鞋。飘顺的长发。笑起来眼睛就眯起来，像百合一样柔美。
是兰乔。
后来，我到克克的身边。外婆就回家学着给外公织毛衣。
克克看见我就问我，你是男孩吧。
我调皮的一笑，说是的是的我是个男孩子。我和你一样是男孩子。
克克也笑，身上的古龙水的香味就随着笑声抖在我面前。
克克家也种了很多花，紫色的，没有姓名。所以，我就摘很多花放在他的床上。然后开始打滚，让花都沾在我的身上。克克就一朵一朵帮我取下来。他取一朵花戴在我的头上，发出爽朗的笑声，多美好。
晚上的时候，克克就带我爬上屋顶。我说，我最喜欢天空了。明亮，干净，广阔。克克抬头，说，其实天空也有黑暗的时候，就像你现在看到的这样。
我也抬起头，只看见一片黑色和黑色之中宝石一样的光亮。
他喝一口泡沫奶茶，然后开始回忆。
却什么也找不到。只有昏黄的河水在四处翻滚。向前。向后。向左。向右。
他也和河水一起，晃荡了很久。当一切安静下来的时候，他回到了走廊。空旷没有生气。所有的人都面露凶光，接着，兰乔从人群深处走出来，低着头，长发杂乱。他和人群站在一起，却无法弹动。有人在推兰乔，有的人在踢兰乔。
她在低低的喊着什么。
Ｍ。
Ｍ。
Ｍ。
我对克克说，你是个像天空一样的孩子。克克就抱起我转圈，一圈一圈，头晕目眩。
我喊叫，别转了。别转了，克克才停下。
那时眩晕的感觉到现在仍会时常的再现。每出现一次，我的心就沉一截。
一天夜里，我问克克，你为什么不结婚，外婆说你都快２０了。
克克突然抱住我，像我这样的人是不适合结婚的。
我眨着眼睛问他，为什么。
克克伸出手指轻轻的揉着我的脸，因为我喜欢男孩子。
我把头靠在他的怀里说，我是男孩子呀我是男孩子呀。你以后会不会娶我。
克克停顿了一下，然后不停地笑，说会的会的。
从那天起，我下决心一定要装好男孩子的样子。
因为我不想失去克克，我爱他。
他躺在公寓的床上午睡，灰暗的天空好像一会就要下雨。余光中什么东西一闪，神秘的消失了。他掀开被子，走下床，打开窗户向下张望。１４楼的一个小孩爬在窗口，手里拿着一个线团，线团那头，是城市头顶一只孤单的风筝。它被风吹得脆弱不堪，线随时都可能断掉。
他中学的走廊旁边有一片大大的草地，经常有人在有风的时候放风筝。他通常跟兰乔在一起。他不停地说话，说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睡去。兰乔就轻轻地唱着歌，糖一样的甜蜜。
他对兰乔说，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自己，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这个世界上，我只能和你讲话。
兰乔说，你也一样，因为我们彼此信任。
冬天，雪花像绒毛一样飞到地面，中学的走廊飘满了雪。红色的墙角被冻上冰柱，纯洁得像水晶。兰乔拉着他的手像燕子一样穿过走廊，到达一个没有风雪的角落。兰乔小心的捧着一颗相思石，对他说，Ｍ，我爱上了可键。
有时，他放学的时候从小路绕道教师楼。他看见旁边操场上的孩子都在奔跑，头顶是白云浮动的蓝天。女孩子在树林里跳皮筋，唱周扒皮之类的歌。树的叶子好像不是纯粹的绿，而是微微泛黄。
他站在语文教研室，看可键和兰乔在一起。兰乔问可键，为什么会作老师。可键就笑，我喜欢孩子。
他梦见过兰乔。在昏黄的河水上，那座孤单摇摆的用麻绳捆绑的桥，兰乔站在左边，颈上带着可键送给他的相思石。红色的。血液一样。兰乔手捧着百合花走到桥中间，桥突然一断，兰乔就坠了下去。随后是翻涨的浑黄的河水，还有那些百合花，幽雅的旋转，一圈一圈，一圈一圈。紫色偏淡的百合花。
他也梦见过可键。英俊的脸旁周围有很多百合花，吐露着喜悦。
兰乔说，Ｍ你没忘记吧。去年的秋天同学都跑去看大学分配来的新老师。见到可键的一瞬间，我知道幸福就这样降临了。
语文课的时候，他趴在有裂缝的木制课桌上，总能感觉到有两道视线在相触碰撞，如此深沉地纠缠着。
我清楚的知道，只要看着他的眼睛，我就会很幸福。
那双眼睛里有我清澈的天空。
长到１０岁的时候，危机就开始出现了。天天晚上，我都不能很快入睡，我担心我的伪装会被识破。我会躺在床上，我的外衣被克克一层一层地剥开。然后让少女的身体毫无保留的出现在他面前。
然而，他没有。他选择了离开。沉默而没有暗示地。
晚上，我像婴儿一样蜷在床上。克克睡在我的身边，他的手轻轻的抚摸着我的背，中指顺着我的嘴唇滑向颈部，接着，是前胸和腹部。克克说，我可以吻你吗。我说，你为什么会喜欢男孩子。克克把我的身体转过来。说，因为喜欢。
当他的嘴唇在我的额前滑动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嘴唇很薄，像果酱一样软。他滑到我的耳边轻轻嗅着。他说，我要记住你的味道。我抱着他的头说话，克克就点头，然后停止了吻。
你还太小，我们不能做很多事情。
我还不明白，克克就把我抱在怀里。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你爱我是因为我是男孩子，然而我不会永远保持男孩子的样子。我们还没有在一起做过很多事情，只是希望你一直在我身边。
第二天早上，那个温暖的怀抱已经消失了。
外婆接我上学的时候，我说，克克在那里。外婆说，克克坐火车走了，离开了这里。
我要去找他。我跑到门外，看到森林还是一动不动地横在眼前，就茫然不知所措，开始抽泣。
外婆说，你也要离开这里，去好的学校念书。
于是，我离开了童年，来到了城市。
他去厨房吃药，发现自己感冒了。走到卧室的，穿上一件纯羊毛领的夹克，觉得温暖了很多。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讲话了，沉默带给他安全，也退化了他的口语表达。于是他就开始唱歌，当听到自己唱出秋天这个词汇时，就想去看落叶。
他买了一张去森林公园的车票。背着旅行包。出发。
森林公园里有很多很高的树。脚底有近黑的泥土和枯树枝，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树的叶子不是纯粹的绿，而是微微泛黄。抬头的时候，视线总被树木遮住而看不见天空。
他沿着灰白的石板路向上攀登。时常会踩到枯叶，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也会有一片叶子，缓缓滑落在他面前。
到达山顶。有太多的枫树。大红色和橘红色。踏着厚厚的落叶，觉得自己会深陷进去。在树的海洋里。
他看见头顶有大片大片的乌云。惨淡的背景下，繁华一文不值。美好的是落叶，无数双透明的翅膀像天使一样扇动。他脚底深红的海洋，也渐渐开始起伏。
兰乔，你看到落叶会感动吗。
会呀。落叶是秋天的精灵。它会祝福秋季里的恋人们。
他看见兰乔胸前的相思石掉进深红的海洋，然后海水就开始沸腾。他的头部开始轻微的疼痛，落叶的影像消失了。他又看见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子走进教导处。教导主任，我发现有老师和学生在谈对象。
兰乔，听我说，快跟他分手。
Ｍ，为什么。我们只是想静静的度过这段时光。以后我上完大学，再来找他。我们的约定。
什么约定。作为老师你怎么能……可键老师，你怎么不懂得为人师表啊。
现在是自由恋爱。老师为什么不能喜欢自己的学生。兰乔念书晚，现在已经１９岁了，她能作好自己的决定。
荒唐。兰乔有什么了不起。不就连续三年年级第一吗。现在居然勾引起老师了。班长，我和班委会其他成员商量过了，决定停止兰乔学习委员的职务。现在，学校把这件事传的沸沸扬扬的。你叫我们班的脸往哪搁。
你叫我们学校的脸往哪搁。兰乔，作为年级组长和你的数学老师，我一向是最欣赏你的。可是，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我没做错什么事情。我只是喜欢自己的老师，这怎么啦。
怎么了。你要不要脸。你丫这叫贱。你爸我平时怎么教你的。在外面不守规矩，败坏家风。你要是再跟外面那个狗小子见面，老子，老子打断你的腿。小小年纪不学好。
校长，我们这么多家长来，想您已经知道原因了。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到学校来是学知识的，不是来和老师谈情说爱的。怎么作老师的。孩子明年就高考了，还搞出这种事情来。我们已经商量过了，您要是不换老师，我们就让孩子退学。
兰乔，你知道吗。学校准备对可键停职。
可键并没有错啊。
如果你不在我们学校，谁管你错不错。可你在我们学校，就不能做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你叫我怎么给你写期末评语。你知道现在外界怎么说你吗？
狐狸精。小骚货。我看她就是想给男人抱。别看她学习好，骨子里还是贱。
你住口。你不就平时没兰乔学习好吗。现在就落井下石，制造谣言。我今天要好好教训你。
Ｍ，你怎么打架啊。你还想不想保送了。我告诉你，以后兰乔那边的事，你少掺和。不要见兰乔了。你要是再去见她，被我发现，我就告诉你爸。
Ｍ，你怎么又来了。你不怕你爸打你啊。
在这次全校大会上，我们要宣布一个重要的事情。昨天我们接到一封信，是一个女学生的忏悔信，总共１０页。里面详细的描述了她怎样引诱老师，致使老师做出了某些错误的行为。经过核查，我们高兴地宣布，恢复可键老师的教学工作。同时对这位女同学作出严厉的批评。鉴于她曾为学校的学科竞赛争过荣誉，所以对她给予记过处分，停校查看。先不令其退学。
兰乔，为什么。
城市里有很多很高很高的楼。我抬头的时候，视线总被它们遮住而看不见天空。汽车的尾气像魔鬼一样整天游走在城市的空气里，抑制着我的呼吸。后来我知道，这回我真的看不见天空了。
我身上的东西每天都在无可挽回的丢失。我清澈的笑。我美丽的没有姓名的花儿。和晚上有光亮的天空。
我开始沉默。并显得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我一个人上学，放学。我存在于我自己的王国里，国王和臣民都是我自己。我剪男孩子一样的短发，穿男孩子常穿的有破洞的牛仔裤和帆布鞋。以及肥大的Ｔ－ｓｈｉｒｔ。
时常都会有眩晕的感觉。一圈一圈的眩晕。然后，我想起了克克，遇见了高达。
高达和克克一样英俊，一样有宽阔的胸部。声音更富有磁性。那时侯，我大多数时间都在沉默，因为我觉得和周围的人没有话说。高达看着我，有什么话就对我讲。
白天，高达就和社会上的兄弟一起去砍人。晚上，我们就抱在一起做爱。
高达身上时常会有深深浅浅的伤痕。他说，这是忠诚的代价。他染黄的头发在风中飘飞，但身上并没有古龙水的香味。
高达抱着我的时候，我总是把头深深的埋在他的怀里。我抓着他的后颈，按着他的后背。我说，高达，抚摸我。
高达，如果我是男孩子，你会和我做爱吗。
高达紧紧地抱住我，如果你是的话，我想会的。
那么，你会不会永远在我身边。
我不知道。我和兄弟们在城市里像黑的仓鼠一样在夜里穿行，不知道有一天会不会掉进人类设置的陷阱。
高达吻着我的身体，从我的胸部开始，下沉。我轻轻的咬着他的颈说，你知道爱情在我１０岁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高达把嘴唇放在我的嘴唇上，但是我知道，你需要我。
就这样，高达一直在我身边。而那个说过永远在我身边的男人，现在身在何方。
他又想起走廊。空旷没有生气。所有人都面露凶光。接着，兰乔从人群深处走出来，低着头，长发杂乱。他站在人群里，穿不透人海，被阻隔在离她遥远的角落。他想过可键从人群中站出来，拉着兰乔的手说，跟我走。然而，可键没有。兰乔就被人群推着，踢着。
他说，兰乔，你回家去，不要来学校了。
兰乔说，我要等。
他说，你等什么，等大家每天骂你的语言怎么翻新吗。
后来。冬天的时候，兰乔目光呆痴的对他说，我要去找可键，然后疯狂地跑出去。他追出去的时候已经看不见兰乔的身影。他走在雪地里，大喊，兰乔，兰乔，兰乔，兰乔。再后来，他从一个很高的坡上滚下来，浑身沾满了白色，肺里呛进了雪水。他住进了医院，因为得了严重的肺结核。
高考结束的第二天，他经过桥，看见了浑黄的河水在桥下翻滚。桥上垂着一只手臂，从指间开始，彻底的苍白。惨白。随着河水的波浪，晃动。晃动。旁边的母亲说，兰乔疯了。
他准备跑过去，父亲拉住了他，你要是靠近她，以后就别进我们家门。
桥在晃，河水在晃，手臂在晃，兰乔嘴里还在低吟，我要等。我要等。我要。等。
一切都近似于虚无。但又有深入骨髓的痛。
我以为和高达在一起我会渐渐平静和安然下来。但事实是，我更加强烈地怀念起克克。可是，没有了天空，这种怀念就成了一种毒药。
我患了严重的精神隔代症和抑郁症。每当高达抱着我的时候，我就会失眠。彻夜在脑子里出现残缺的影象。带血的百合花。发黄的被撕去一半的照片，上面有我清澈的微笑。森林里纷纷落下的树叶。还有你的小说，它们在燃烧，灰烬像土地一样坚强。
我开始用蓝色的笔记本梳理回忆。写到第１０页，就无法继续。因为我知道后面的页数会像我的生命一样苍白。
这次，我决定离开。
他用手拨开深深的落叶，从旅行包里拿出一个小铁铲。把近黑的泥土和枯树枝一层一层铲去。他挖出一个小坑。然后，拿出蓝色的笔记本。这种蓝就继续扩散，和周围的深红色一并起伏。
点燃打火机的时候，他烧伤了手指。火苗就从冰冷的空气里落在蓝色的笔记本上，飞出许多灰烬和带着光亮的火星。幽蓝和深红僵持了一段时间，蓝色离开地面，成为天空。他又看见天空了。
下山的时候，他不小心跌倒在地上。周围是层层的落叶，他觉得好像是雪水。身旁应该有一个很高很高的坡。故事全都结束了吗。
路过报刊亭，他看见了报纸。头条是《疯狂女书迷为书殉情》。
照片上一个短头发的女孩子趴在地上，旁边散落着他的４本小说，２本散文和１本游记。还有周围海水一样的血液，侵近了她有破洞的牛仔裤和宽大的Ｔ－ｓｈｉｒｔ。他想像她在高楼的顶部微笑着，像百合一样美好。
回到公寓的大楼，传达室的女孩不在，他就走上电梯。按下１８的电键，电梯开始以恍惚的速度上升。他感觉到电梯在轻微的晃动，然后越来越激烈。他看到了昏黄的河水。带血的百合花。惨白的手臂。用麻绳捆绑的桥。枫树。森林。和海水。
一片空白。
他倒在地上。电梯依旧平稳的匀速上升。他感觉全世界笔记本的第１０页都被撕去，落在他的身上。就像全世界的兽在秋天所生的羽毛一样，优雅的旋转。其中一片，落在他的额头，平静而安详，姿势极其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