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深·月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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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木深
  1
  秦万俊从批发城出来,被风打了一下脸。他将一只帆布手套叼在嘴上,大拇指戳透瓦楞纸盒的胶带,一路划开,像剖鱼。噗一长声,有隐约的木屑味道。
  秦万俊!有人喊他,正要寻你去,你不是说在外地?
  是战友徐大句。人到近前,声音仍让风刮得扑簌簌的。两人互相推扶,避开一辆车,衣角猎猎地响。初夏已至,张垣却突遭降温,起了尘暴。细沙钻进口鼻,半空漫着黄色。
  哪天回来的?你说瞎话吧秦万俊,骗我说不在市里。
  我真没闲钱。秦万俊说,我家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天天闹。
  你俩还没离?这回不跟你借钱,知道你让公司开除了。徐大句俯下身,买的什么?剥开盒子,掏进去,抬眼瞅秦万俊一下,缓缓拎出个东西,倒悬着,人形。呀,徐大句声音亮起来,菩萨,观世音。秦万俊你也信上这个了?李桂艳把你刺激得不轻。
  少提那茬。秦万俊说,给我爹买的。真东西,黄杨木。
  徐大句用指甲刮几下说,乌棒子冒充的,树脂的也说不准。糊弄秦老师倒是够了。上一任菩萨呢,也私奔了?
  秦万俊不语,眯眼望别处。
  徐大句喷出一口笑,你看,还不让说。其实车队都传遍了,秦老师发脾气的时候,把菩萨脑袋朝下,按到了马桶里。
  滚他姥姥的,秦万俊眉毛纵起来,谁传的。
  开不起玩笑咋地?徐大句有点挂相。
  我剁他口条去。秦万俊说。
  秦万俊声音发燥。他刚接完李桂艳的电话。李桂艳让他筹钱,四十万。秦万俊在工艺品区,一手提着新菩萨,一手攥着手机,困兽般转圈,脸像淬火的钢锭,没人敢靠近。
  分不清这是第几次电话了。李桂艳拒绝见面,电话却不断。批发城人很稠,信号差。李桂艳声调挑起来,沙啦啦的,像狂风顶端的蛇皮袋。秦万俊,你要是没这么孬,说不定咱俩还能过下去。你管过我们娘俩没有?奔五的人,钱挣不上两毛,工作还整丢了。李桂艳没说几句,声音就散碎起来。
  李桂艳一哭,秦万俊就不说话了。绑菩萨的细绳,把那根常用的手指勒得发麻。有个瞬间,秦万俊以为菩萨张口,正啃啮自己的指头。他浑身一凛,忙拎起盒子瞅瞅,强按下内里的不敬。
  李桂艳上个月,让女儿秦倩请了假,打印出简历,批发了几盒塞外特级口蘑,去北京找初中同学。那人已是机场集团高管。李桂艳进不去总部,就在门口等,后来干脆到附近的快捷酒店,住了十多天。李桂艳对秦倩说,男人办不成的事,我给你张罗。秦万俊电话打过去,李桂艳说,怎么地吧,我闺女这模样,当空姐绰绰有余,做个票务也是一道风景。女孩家家的,窝在个破厂里,你指望她遇到什么好男人。我就跟你明说了,这同学是我初中的相好。你连拉货都抢不上合适的,白当爹了。
  秦万俊问,你初中到底有几个相好?
  李桂艳没等到同学,领着秦倩去了趟故宫,回来了。秦倩在职教中心,车辆工程专业,快毕业了,正在开发区工厂顶岗实习。学校要求,签了就业协议才发毕业证,秦倩要是不留在开发区,就只能去4S店。
  没几天,李桂艳又变卦了,打算让秦倩去法国留学。先读预科班,再拿下本科学位,视情况决定是否继续深造。
  李桂艳开出租,说总不能三口人都跟车干上吧。我整晚做梦,天空飘满轮子,黑压压挤成一片,一股子臭胶皮味,你顶我我顶你,乌泱泱转,世界末日似的。法国好学校那么多,贝桑松大学我看就很不错。你货运,我出租,总不能让王倩再去4S店吧。
  王倩?秦万俊问,你俩成了?
  李桂艳嗓子卡住,像打出一个嗝,重复道,总不能让,让秦倩,再去干4S吧。声音喑哑下来。
  哪个王?上回跟我锵锵那个?秦万俊提起一口气,电话换到右手,像操起一把生铁刀。菩萨斜吊在肩上。
  你不出这四十万也行。李桂艳说,让她王爸出,也就是个年终奖,国家电网,妥妥儿的。
  秦万俊胳膊一紧,手机将半张脸按扁,头发根麻酥酥,顶出密集的汗,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两人对着手机喘了一会,李桂艳挂了电话。
  秦万俊戳在原地,脖子上有根大筋扭跳,如挣扎的虫子。
  头顶有风呼呼地刨,像要掀起脑壳。
  说正经的。徐大句说,那事你给个准话,我就不找别人了。我那解放J6不能闲置,比养二奶还烧钱,做梦都还贷,肝疼呀。反正你一时找不到活。
  我都谈好了。徐大句将秦万俊拽到避风处,点开手机地图。新疆巴楚县的瓜果,往内地运,我抢到一趟,广西北海,两万六,这数字吉利吧,咱俩搭伙,咋说?
  秦万俊收紧下巴,眉毛一跳。
  徐大句迫近一步,脸贴过来,旺季咱就加价,一趟两万七八。
  秦万俊凑近手机屏。巴楚县上方标记着红点,像一滴倒悬的血。秦万俊开了二十多年车,腰椎酥了,如沤烂的砖,一捏就散。理疗师说,骶部有片骨头,像书架的一本书,抽出一半,已压迫到神经。腰椎得省着用。秦万俊在驾驶室坐久,腿外侧就发麻。再坚持坐,第二天就下不了地。跟徐大句跑车,人歇车不歇,两人轮着开,四小时一换,秦万俊怕腰顶不住。
  徐大句说,我灌下的酒,比加的油都多,吐出苦胆来,才争取到的。這是肥差,纯赚。你借钱不得还?
  秦万俊欲说什么,衣领翻起来,捂住他的嘴。
  你也再找一个吧。徐大句的声音像扯碎的纸。
  2
  秦万俊必须有份工作。丢了老婆又离了职,就像剥了皮又抽了筋。
  有好几回,他夜里突地弹起。心脏砰砰跳,像爬坡的拖拉机。百度上说,这是焦虑症。这阵子,他转了几处劳务市场,除了外卖送餐员,再无其他选择。
  秦万俊很清楚,跟调度员打架,自己不占理。退伍后,他一直在顺运公司做司机。最初几年,货多车少,收入足够养家。后来,历经断崖式治超、9.21新政,查得严,罚得也狠,份额被铁路抢走不少。公司业务渐渐变杂。路况差的,过夜的,人们不愿跑。调度收了东西,才派好走的短途。司机们嘴里骂,手上却不停。秦万俊去超市,交钱后,打个白条,夹在单据里,递给调度。调度拿了白条,到超市取货。秦老师这段时间身体不好,秦万俊没顾上打白条,就被派了难走的路线。   他找到调度,调度噢一声,镀膜镜片滑过绿光,却一时不再言语。秦万俊两颊用力提起笑来,说,我其实是忘了,下回补上,明天就补。调度说,你说什么,我咋听不懂,你可别乱诌,没事请出去。秦万俊斜过下巴,咽了口吐沫,很响。忍一忍,又说,我多补点。调度嘎地笑了声,像大鸟在叫,说老秦呀,你看你。
  秦万俊抬手,拿手背揉揉脸。
  这时有人小心推门,探进半个身子。秦万俊装作无事,踱出去。
  停车场内,一整排东风车,复制粘贴般延展开去。派给秦万俊的这趟活,一走就是一星期,且路况差,堵起来,常常绵延十几公里。他想了想,手里暗捏了张钱,又返回去。调度慌不迭,将一张白条压在膝上。秦万俊忽地就怒了。李桂艳分居,秦倩留学……像一堵堵墙,直压下来。秦万俊炸裂一般,瞪着调度。恰好有送水工进来,秦万俊夺过桶,掼在调度身上。调度搂着桶,镇定地眨眼,不作声,一直躺到保卫处来人,才“哇”一声大哭起来。
  秦万俊被劝离职。人事说,你打架时机不对,撞在了枪口上。顺运公司刚被抹掉安全先进,原因是有主副两个司机,在高速开车,动起手来,出了车祸。领导的安全奖亏了至少五万。因而再有任何打架,处罚就从重。
  这几天,徐大句催了好几回。其实秦万俊更想进黄福的物流公司,但秦老师死活不让。
  黄福出狱后,常来看秦老师,不多说话,坐坐就走。
  今天是秦老师大寿,秦万俊把菩萨送去。姐跟姐夫从石家庄开车过来。刚才姐发微信,说到了,黄福也来了。没过几分钟,又微信说黄福刚走。黄福坐了一小会,秦老师又发脾气了,给人家难堪。黄福再次问你,去不去他的车队,说给你腾出个好岗。不料秦老师梗起脖子,血管浮出来,说不去不去,那地方腌臜。我们不吃嗟来之食,你给我出去,给我出去。黄福笑笑,并不恼。秦老师呼呼喘起来,脑袋小幅颤动,像玩具龟。黄福低着眼,说有事别忘找他,就走了。
  人们都唤老父作秦老师。秦万俊和姐也这么叫。
  黄福每次离开前,都在小区槐树下抽根烟。不知为何,秦万俊今天想避开他。于是没搭公交,选择步行。张垣市区窄长,呈豆荚形,东西两面都是山,道路坡度大。秦万俊顺着五一东大街,一直上坡,走到建国路。菩萨倒悬着,在风里呜呜诵经。北拐再走三站地,就是秦老师的小区。远远能看到,那棵槐树冒出顶,被风吹得披头散发。向东直行,过了职教中心,是躺在坡上的东山开发区,占地几千亩。遥望过去,分外阔大,与周边赭色的山石对比,像块飞地,有异域气象。各种颜色的厂房,黄蓝黑红,宛如魔方。物流中心靠近张承高速。开发区是形象工程,运输费用月末结算,从不拖欠。本地司机纷纷要挤进去,像一群泥鳅扎进饵料里。
  夕阳趴在西太平山垭口,光芒清透锋利,万箭齐发似的,投射在东山坡,有超现实的视觉效果。转瞬间,半空由昏黄转为宝石蓝。路灯亮起,黑色愈来愈沉,压在肩膀。
  黄福厉害,年轻时便是桥东区一霸。鼻梁一道酱色斜沟,似勒进一根锈铁丝。黄福在监狱,弄丢两根手指。人们传说,他身上有命案。东山开发区自打前年建成,运输业务激增。黄福成立了公司,变身黄董。司机们或出钱,或将货车折价入股。黄福又将钱贷出去,两头赚。园区运输,没黄福不行。别的车主不知好歹闯入,会扎胎、漏油、泼漆、挨揍。黄福拔高运价,躺着抽利。徐大句新买了辆22轮半挂,身上背着贷款。一开始拉青储,后来又运化肥。可没多久,活被撬了,化肥厂找了个由头,说他跟经销商串货,取消了运输资格。徐大句想入黄福的公司,却交不出钱。最后不忿,去告发。不知怎的,被追索到。晚上出门,行至偏僻处,身后跳出数人,套住上半身,一顿乱棒。徐大句好利索了,两个多月拉不到活。货主见是他,都躲避。徐大句急得满嘴泡,到处找活,拉合伙人。
  徐大句不知道,自打读小学,秦万俊跟黄福就认识。黄福住铁路片区,彼时还是平房;秦万俊一家挤在十中筒子楼。十中那时是有名的烂校,高考录取率年年为零,被讥做“剃光头”“一丝不挂”。某回,终于有考生触到师专线,又被笑传“秃子头顶一根毛”。十中家属院跟铁路住宅区之间,隔着建国路和一条臭水沟。臭水沟两侧,有树森然。其中一棵落单的,被刨进院里。本想当柴烧,歪插在筒子楼边。秦老师天天浇水,竟活了。黄福的爹黄铁民开长途火车,很少着家,一回来便蒙头睡,睡醒就揍黄福。黄福闯祸太多,随意扯出一件事,就足够抽几顿。黄福在外面撇着走,一回家就变小鸡子,不敢喘大气。
  秦万俊晚上去黄福家,见过他挨揍。黄铁民嗜酒,揍儿子揍累了,叉腿瘫进竹椅,翘起两只糙厚的光脚。脚跟骨骼粗大,像俩疙瘩河石,碾在塑料拖鞋的薄底上。右手两指圈起,缓缓旋着啤酒瓶,瓶壁挂满残沫。圆桌上是半小碗炸花生。飞跃牌14寸黑白电视,举着两根天牛触角般的天线,将黄铁民的脸映得忽青忽白。时不时有个响嗝鼓涌出来。无任何征兆,他会将酒瓶砸在水泥地面,随后歪斜几步,目光失焦,愣兮兮四边望望,便回转身,跳崖般,一头扎入床里。
  黄福静候几秒,眼睛突地亮起,像手电,胳膊上劲道也猛地变硬,一扯秦万俊说,走!还能再玩一会。
  3
  秦萬俊和黄福,都没有妈。
  秦万俊的妈,子宫癌,在他很小时,就没了。黄福的妈则离开得轰轰烈烈,丢下儿子,跟别的男人走了。自那时起,黄铁民的酒越喝越多。黄福没人管,野得不像话。有一次,班主任说了黄福两句,被他潜入院子,把秧上的西红柿,全用指甲戳了个洞。
  秦老师最开始,不许秦万俊跟黄福厮混,说那是个渣滓,不可交也,自己阅人多矣,不会看错。
  秦老师的职业不是老师。秦老师在十中校办工厂,是铸造车间的天车司机。可秦老师太像老师了。秦老师的衣着风格,板正且迂,无一丝工人痕迹。戴一副平光眼镜,镜片硕大,镜架为玳瑁质,上缘镶有金属框,故极沉,屡将鼻梁压掉皮,垫着胶布。秦老师的理想是作家,偶有豆腐块登在《张垣日报》副刊。他默读数遍,常发现些瑕疵,于是扼腕良久,竟不成寐。这些铅字,被秦老师小心剪下,平整地贴在一本《红旗》里。秦老师最爱去语文教研组,朗诵他的诗。   让秦老师生出恻隐的,是黄福挨打。有一回,秦老师正盛饭,黄福瘸着来了,无声斜靠在门框,像根草棍。黄福看着搪瓷盆里的萝卜炖肉,嘴角抿了几下。秦老师皱皱眉,说你吃吧。
  黄福吃了不少,咬下瘦肉,肥的吐在桌上。秦老师只好将自己那份,留给秦万俊的姐姐。姐姐上晚自习,还没回来。
  秦老师问,你怎么不回家。秦万俊撩起黄福的褂子说,他挨揍了。秦老师才知道,黄福被打得不耐烦,跑了出来,天黑无处去。
  黄福挨打基本不叫,因为叫也没用。他脖子一缩,脸一灰,窝起身子。转眼间,身上便腾起噗噗声,像烈马奔腾。
  黄福脊背上,仿佛红墨泼染了几丛茂密的竹子。秦老师的嘴咧出个高难度形状,嗟叹数声。眼里急切着,手伸平,四根指头抚琴似的按了几下。
  黄福哎哟一声,秦老师更难受了。
  黄福却从腋下,抛给秦万俊一个诡笑。
  秦万俊突地狠拍一掌,黄福真的嚎起来。
  门嘭地开了,不知黄铁民怎么找来的。
  黄铁民酒还没醒。秦老师挡住门,不许他进。几句回合过去,二人推搡起来。秦老师的屁股啃在水磨石地上。过了几天,秦老师才找校医看,又去附属医院拍片,尾骨骨折。
  秦万俊姐姐恰好晚自习回来,尖叫一声,一口叼住黄铁民的胳膊。黄铁民甩了几次才甩脱,低头看,一圈血。
  姐你真跋扈。秦万俊后来说。
  姐却郁郁地答,我没发挥好。他胳膊没破,那是我牙龈出的血。
  黄铁民把黄福揪下楼,像夹了个包袱。夜风一吹,黄铁民扶住院里的槐树,大吐。黄福轻捣黄铁民的后背,不忘扭过头,冲楼上一乐。
  黄铁民吐净,让黄福搀回去了。
  秦老师在阳台站到深夜,微颤。
  从那之后,秦老师就开始念叨黄福。
  黄铁民偶尔带女人回铁路大院。这种时候,黄福回不去,就跟秦万俊挤一张床。
  黄铁民跑车,黄福就常来吃饭。秦老师说,要不,你天天来吧。
  不,黄福说,你做的不好吃,隔几天来一趟,才吃得下去。
  你个兔崽子,秦老师说。
  黄福以前,都是去铁路食堂打饭。
  小学同学微信群里,有人发了张别墅图,欧罗巴风格。红瓦坡屋顶上,是持重的红砖烟囱,深色木构架像高贵的筋骨,凸起在山墙上。他说你们猜猜,房价多少。秦万俊一眼便认出,这是山水华庭,本地的极奢小区,距开发区不远。不少生意人在此置业,也有些二奶豢养于此,飘摇来去,如热带鱼。
  有人发了张电子地图,说其实这小区风水不好,边上新修的城铁,一道弯弧,像绷紧的弓,正对着小区大门。这叫“反弓煞”,不吉利,易有血光之灾。这不才两年,就有数个牛叉人物出事了。两个双规的,一个开豪车拉着二奶全家,坠桥无一生还的,还有个破产跳楼的,脊骨弹射出去,白里透红好几截。
  又有人说,其实有破解法。黄福也住这里,不是沒毬事吗。他斥巨资88万,请了尊泰山石,摆在厅里,专镇此煞。
  还没待秦万俊看明白,这几句话都撤销了。
  4
  秦老师的生日晚饭吃得并不舒坦。铜火锅亏炭,烧得期期艾艾。白气也冒得不够理直气壮。羊蝎子入嘴,荤油胶住齿舌,讲话也不利落了。风涌起来,槐树摇得癫狂。沙子扑在玻璃上。秦老师一抬眼,说反正我不同意。
  秦老师不让秦万俊去黄福的公司。秦老师上半身已伸进暮年期,最近住了几次院,秦万俊不愿惹他,于是不吭气,只顿顿酒杯。秦老师下巴勾回去,将探出的目光收起,搁在桌角一小堆骨头里。秦万俊回头眺着客厅。那屋黑着灯,显得远了许多。这楼房老旧,半夜常有哒、哒异响,声音瓷实均匀,像楼上顽童在玩铁弹珠。年深日久,顽童却始终未长大。四下老邻里,大都已搬走。新租户轮换着,搬来家具和各种方言。
  锅里水泡灰扑扑的,像没精打采的眼珠,憋屈着,半天才翻上来一个。姐暗暗碰一下秦万俊的袖肘,说秦老师你歇吧,我们一起走,正好捎秦万俊一截。
  月光迎在楼洞门口。姐夫去开车。车停在移栽来的那棵槐树下。老槐元气未失,每年都爆出细碎骨朵,像无数米粒。前几日,展开成槐花,层叠厚实,如扯下的云。香气却湿唧唧的,是民间那种香,上不得台面。车位极难找,院里早被住户瓜分。泼悍的人,圈到的地便多些。种菜、养鸡、晒草药、或者只放一只铸铁炉,用捡来的木条烧水,被烟熏出泪。占到更大地方的,就盖起铁皮简易房,从远处阳台扯过的电线,在大风里荡。为争地盘,有人拼过命。
  你跟秦老师说了?姐问。
  说啥?秦万俊诧然。
  秦倩留学的钱。
  没。
  姐垂下头。片刻后,扯开包,动作几下,摸出个东西,凉凉滑滑地按进秦万俊掌里,说,密码是……
  秦万俊手指一缩,问这是什么?同时却已猜到。捏在眼前瞅瞅,随即递回去。
  你利索收起来。姐觑一眼远处。
  秦万俊扭头走。
  秦万俊,姐稍微扬起声音,在后面叫。
  小俊。姐又叫,声音掺了潮气。
  还有事?秦万俊问。
  我就是想,再看看你。姐说。
  说毕,捂住了嘴。手指拥挤着,覆压半张脸,密不透风。
  5
  秦万俊想不出,该以什么方式去找黄福。他干脆空手,不预约,直接去。
  这两天,徐大句在微信上一直催。秦万俊没应声。他的腰又疼了几回。医生说,再有症状,就必须绝对卧床。李桂艳电话越来越密,说王倩的学费耽搁不得,你怎么当爹的,亲爹不如后爹,你个爷们儿也好意思。
  山水华庭比监狱还森严。门卫制服笔挺,像空少,手握对讲机,胸前别着视频记录仪,只拿鼻孔瞅人,像要把秦万俊吸进鼻子,说必须登记,还要跟户主连线确认。小区极大,中央是一面湖,湖心有岛,像只绿毛龟。环湖皆是独栋别墅。秦万俊远远瞟过去,胡乱一指,说就是那家,C区6号。门卫脸松了松,说你也是来吊唁的?怎么才到?秦万俊一懵,忙说是是。门卫将脑袋拧向别处,说找黄哥就直接进。秦万俊在他鼻尖上,发现一滴清水鼻涕。   那晚,姐跟姐夫走后不久,秦万俊就接到了秦老师的电话。秦老师语气暗沉,秦万俊不放心,忙又返回去,见秦老师守着一桌子碗碟,像块啃过的骨头。再抬头时,眼神里含着两团炭火余烬。也罢,秦老师说,黄福有这个心,要不你就去吧。
  这么快就改主意了?秦万俊有点奇怪。
  秦老师的叹息徐徐落地,说,不然秦倩怎么办?
  是不是李桂艳刚才来电话了?她跟你说了?怎么说的?秦万俊吼道。
  秦老师目光铆紧桌面,像要把眼珠钉进去。
  二人沉默了一刻。秦万俊脸涩着,咧咧嘴,假意说,那我可去了。
  秦老师背转身,去小屋,拜新买的菩萨。
  没多一会,有声音传出来,秦万俊,这菩萨有股甲醛味,黄杨木是转基因的吧。
  绕过山水华庭门楼,秦万俊才看见,有不少人,均是深色衣裤,肃然逡巡,忽而散开,忽而收拢,像鸟群。进去时走得急迫,出来后,身形便散淡了不少。一盏长明灯,料峭的黑白色,悬于门首。甬道两侧的花圈,已被风刮倒大半。秦万俊产生了些许恍惚,心想黄福真住这儿么。
  突然听到,有人在里面,扯着肺嘶叫道,爸呀———
  秦万俊立时辨出,这嗓音来自黄铁民。片刻后才回过味,这是黄福中年后的声音。有人边打电话,边急急斜刺过来,肩头蹭了秦万俊一下。秦万俊听见他说,捎一万过来,要现金,快。
  秦万俊踱几圈,还是决定离开。这份子钱,他拿不出。一万块,够秦倩在法国俩礼拜的花销了。自己来得太突兀,这场合也不适合谈事。按习俗,49天“断七”后,丧礼才告结束。找工作的事只能以后再说。
  黄铁民殆了。
  这个曾把秦老师推倒的人,已经是一抔灰烬。
  那次,秦老师尾骨受伤,开不了天车,在家趴了些日子。秦老师害羞,请假时只说感冒了。
  黄福却来了。
  黄福背后,有更重的脚步声。秦老师猛勾起头,瘦颈绷出两柱V形的筋,胳膊肘嗵地击在床板上,欲腾起身子应对。
  秦万俊站在黄福身后,说哎呀别怕,他爸没跟来,是马厂长在上楼梯。
  马厂长自打当了厂长,越来越胖了,走路像打桩机。
  秦老师脸上泛起一层窘,说怕他作甚,邪不压正。我要起来,不行吗?算盘子儿趴散了。
  黄福嘴角一扯,将一袋东西放下。嗵一声,响声闷沉。
  秦老师两脚船桨般乱划,找鞋。黄福瞅一眼秦老师,脸上扑棱起一个笑,从袋里一摸,掏出只马口铁罐头。秦老师没回过神。黄福又一探后腰,拔出把电工刀,扳起槽里最利的那根刃,将罐头卡在肘窝,鸡啄米般,咔咔扎起来。一股焦香的鱼味逸出,秦万俊没忍住口水。黄福将残缺的罐头递去,说秦老师,茄汁鲭鱼,吃。
  秦老师涌出两股泪,说好好,秦老师吃,你也吃,咱们都吃。秦老师两指捏出一大块,仰脖,吊着衔进嘴里,舔掉手指的红色浓汤,满脸皮肉转着圈蠕动,像揉面,嘴里唔唔地,不住说好吃。又说,好孩子。
  秦老师要喂黄福,黄福却拉住秦万俊,去外屋耍。
  秦万俊的注意力,被那把刀吸引。一塔牌电工刀,造型蠢笨,傻大黑粗。钢刃厚实,含杂质太多,故呈铅灰色。塑料刀柄质地浑浊,像凝蜡。
  它是你的了。黄福说,我爸还有把一样的,回头我顺出来用。
  秦老师屁股疼,尝了鱼,又趴回床里出神,不时哼哼一声。大夫说,尾椎愈合后也是歪的,像笔画里的“勾”。
  两人一直耍。晚饭前,黄铁民咚咚找来了,四下里一瞅,说真看不出,你个衣冠禽兽,骗我儿子偷钱,给你买东西。
  秦老师呆住,过了半晌,才整明白。但秦老师并不慌乱,说黄同志,你误会了,事情要一分为二地看,孩子有良心,这是好事。
  黄铁民说,好你娘的毛。你把我的工資吃了,倒确实是好事。
  黄铁民大掌一按,噗呲一声,秦老师屁股扎入沙发,如大石砸进水坑。
  秦老师捂住尾骨,脸紧紧拧起,纹路纠结成花卷。
  秦万俊吓坏了,打定主意,黄铁民要是再动手,就学姐姐,扑上去咬。
  黄铁民俯视着秦老师,却突然笑出来。
  这个老兔崽子。秦老师后来说,我以为罐头是他买的。
  黄铁民经常换女人。人们说,瞅瞅他儿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再看看黄铁民,喝上二两黄汤就驴似的,傻子才肯留下。
  有一个女人留下的时间最久。
  秦万俊能忆起来的不算多。这女人丑,话也少,终日敛着眉,在铁路大院,像低伏的草木。带着个女孩,细瘦寡白,名字也怪,叫七果。
  七果总黏着妈妈。正是酷夏,女人一手扶住七果的后颈,另一手展开“人民铁路”折扇,悬在她头顶。
  黄福将女人唤作“嬢嬢”,许是发音的缘故,听起来糯糯的。女人偶尔挨打,对黄福却好。
  黄福带七果到秦万俊家耍过几回。秦老师让他们坐在槐树下,拿出那本《红旗》,读自己的诗。七果像片羽毛,偎在黄福身上。有时候,七果也换个方向,靠住秦万俊。
  秦老师,读完这首,就放我们出去吧。黄福说。
  你个小兔崽子。秦老师说,黄铁……你父亲还打你不?
  打。七果抢着说。
  打得不咋疼了。黄福说。
  秦万俊会背不少宋词,怒发冲冠,爱上层楼,绿肥红瘦,都是那时记住的。
  女人待了几个月。黄福长肉了,下巴没那么尖了。
  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
  那阵子,黄铁民老说,脑子里轰响,像开山炮。一查,血压高得瘆人。黄铁民想从机务段调到别的段,找了一圈,哪个段也不要他。
  黄铁民老犯晕,怕出安全事故,想歇半个月。领导说,除非休病假。铁路医院不给开假条,黄铁民就造了个假的。领导正好想治治黄铁民,坚持要开除他。好说歹说,变成待岗工,恢复期待定。只发最低工资,一大块奖金全没了。   那日,黄铁民喝得格外多,先把扶他回家的人捶跑,然后就开始踹黄福。女人上去拦,被黄铁民揪住头发一甩,脑袋磕在钢管床头,晕了过去。
  七果去拽妈妈,被黄铁民一脚蹬到墙上,差点倒不过气。
  黄铁民的眼,红得像两盏信号灯。
  黄福跑到秦老师家,没坐一会,心神不宁,说还想回去看看,又走了。
  黄铁民后半夜酒醒,嘭嘭捣门,来领黄福。黄铁民说,又把我儿子藏哪了?
  秦老师瞪着黄铁民,过了几秒才喊,黄福没回去?孩子丢了,还不快寻!
  秦老师两下披上衣服,摇醒秦万俊,黄福会跑哪儿去?这都几点了,最近街上不太平,快找去。
  这时外面噔噔噔的,黄福突然闯进来,满脸挂泪。见到黄铁民,愣了下,说爸呀,你们都坐火车走了?都不要我了?
  几个人瞪着黄福。
  爸你没走?黄福嗓子哽着,一口气分成好几段,吸进去。
  走啥?去哪儿?黄铁民问。
  嬢嬢和七果,都走了,桌子上留了两条毛裤。裤管里有叠钱。
  钱?你没拿吧?黄铁民说。
  黄福坐在地上,啊啊地,哭声越扯越长。
  马厂长穿着绸质睡衣,在楼梯口闪了一下。
  黄铁民呆立了一会,缓缓伸手,扶住墙。
  他疯找了几日,确信母女俩不再回来了。
  秦老师后来,写了十多页材料,去铁路上,替黄铁民说情,让恢复岗位,被几句话怼回来。
  秦万俊多年后,仍记得黄福的哭声。有点哑,飘上半空,找不见道,像扯烂的幡。
  6
  LED灯的亮光,白得发蓝,烫得眼仁要出水。秦万俊仰头,胳膊肘被木桌纹路烙出印子。左手像块苫布,横抹过来,盖住下巴。
  本地的货运司机车友群,半年一聚。徐大句说,顺便祝贺秦万俊光荣退休。
  话题很快被带偏。众人喝得酣畅,都失了正形。有的将牙关死死咬住,青了脸;有的却开始喷话,牛皮吹得扑扑啦啦,止不住。都说这行现在不好做了,不像当年了,僧多粥少,单干的抢不过抱团的。货主在APP派活,一群人抢单,拼老命压价,跑一趟,利比纸薄,要是拉不上回货,就赔塌了。还有人专当二道贩子,抢了活,派给别人,赚差价,扒层皮就跑,你寻都寻不见他。有人卖了车改行,可哪一行容易呢。
  说两句吧秦万俊,这是为你私人订制的离职宴。徐大句端了酒杯,绕过来,单手把椅子转半圈,倒骑上去。老秦,知道你苦,咱都苦,有话就说呗。
  秦万俊知道,人们喝酒是喝酒,却也怕他真说出啥话。果然,对面有人说,秦哥,借钱就算毬了,你单身一人,忒潇洒,不缺钱。别的事,支应一句,甭硬撑。秦万俊掀开手,用力抖擞肩背,说喝酒喝酒,仰脖将残酒灌注入喉。
  我弄清了,你想听不?徐大句抹把脸,夺过秦万俊的酒瓶,藏在身后。又说,你听听就得,他没得逞,别把事闹大。
  秦万俊嗯一声,头低伏,声音像闷在瓮里。钢签在手里闪亮,扎着板油黄筋。签子抖了两下,忽而弯折了。指肚油汪汪,惨白处渐渐凝出一滴血。
  你这样,我就不说了。徐大句说。
  你说。秦万俊说。
  服务员是我小姨子。徐大句说,李桂艳给秦倩庆生,今年整十八对吧。约好时间,李桂艳拉一个活,堵车过不来。秦倩跟她那王爸,坐在餐厅等。秦倩化了妆,穿身小礼服。那个姓王的,扯着闲篇,若有若无的,拿巴掌轻拍秦倩的手,拍着拍着,越落越低,就覆住不动了。秦倩挪开手,那只巴掌又顺势降落,一直游到秦倩腿上。秦倩一推杯子,起身要走,见李桂艳远远地,正推门进来,脸上漾着一层油,油里掺着尘,腋下夹个包装盒,好像是双靴子,买给秦倩的。李桂艳呼嗵坐下,三人就这么吃了顿饭。秦倩平时话也少,李桂艳似乎没在意。最后秦倩说头疼,提前走了。秦倩剛走,李桂艳就掀了桌子。
  操。秦万俊说,我阉他去。说罢腾起身子。
  哎哎你,徐大句纵起来,揽住秦万俊的腰说,你别别别。周围桌上,人们停下谈笑,齐刷刷看过来。徐大句使眼色,人们又扭回去。秦万俊挣了几下,虚汗浮出来,我操他妈的,秦万俊说。
  徐大句把秦万俊拽到外面,二人攀住肩,行走几步,坐在马路牙子上。车唰唰地过。
  秦万俊呼哧呼哧喘,说,我阉了他我阉了他,努力几次,均未能站起。秦万俊伸中指,深深抠进喉咙,说我吐几口,就去阉他。徐大句扳住秦万俊的肩说,都说了让你别激动,我话还没说完。那个王爸,第二天让人踢了裆,相当于象征性地阉了。你就不必去了。男人,只阉一次就好。
  谁踢的?秦万俊扭过头。
  徐大句说,一直不好问你,你跟黄福,到底啥关系?他那么上赶着你。
  黄福踢的?秦万俊脑袋弹起来。
  秦万俊摸手机,滑出秦倩的号,又按掉。屏幕留下几道透明的荤油。
  徐大句绕过来,正对着秦万俊,蹲下,瞪着他。徐大句身后,车流呼啸,一去不回的样子,徐大句嗓子里,似乎也掺进啸音。你给个话,徐大句喊道,搭不搭伙,就等你一句话。起点是巴楚县色力布亚镇,终点不定,都是远途。咱先把北海跑熟,跟新疆老板建立信任,再慢慢把路线调到华北周边,也能常回家,咋说?
  车大灯如扫帚,不停拂过。徐大句五官的暗影,从右向左,匀速平移,一遍又一遍。只有两粒瞳仁,宛如钉子,咬住秦万俊。
  秦万俊喘得匀了些。一辆自行车歪滑过来,脚蹬子擦到徐大句的屁股。徐大句呀一声,斜坐在地上,裤兜处出现一块肉色的三角,布条耷拉着,像截狗舌头。徐大句一把塞进去,冲自行车摆手说,走吧走吧,我们哥俩有正事,谈合作意向呢。
  去。秦万俊在腰椎捶了两拳说,就这么定了。
  秦万俊本打算,过一阵再去找黄福一趟,但他实在等不及了。
  7
  几辆自行车,雪地里一甩尾,极有气势地横过来。其中一辆趔趄了一下,被正中间那人叱道,你个傻逼。   秦万俊僵住。这声音变粗,像根糙木桩,但仍依稀可辨,是黄福。秦万俊细细瞅去,棉帽掩住脸,只剩一双眼。
  秦万俊读初中了。铁路大院拆了平房,原地盖新楼。原住户变成搬迁户,暂住在明德北的周转房,在大境门那边,离建国路远了。黄福来得少了,秦老师仍念着他。姐姐中考没去成一中,去了稍差的四中。也是省重点,就没再补习。秦万俊成绩差,只能就近去十中。
  十中正放学。前面几个初中生,呼喝说笑,成排走,被黄福几人拦下。有眼色的,赶紧解下军棉,递过去。发瓷犯傻的,则被噼啪几下夺走。那几年,突然流行军装和军棉。一双绿手套,用根绳拴在一起,跨过脖子。右手有一处,没絮棉花,留给食指,用来扣动扳机。一人嘶嘶喘气,眼圈红着,上前想夺回来。黄福后退一步,一条腿从棉衣下突地翻出,鲜红的袜子齐着头顶一闪,将一个脚逼兜,贴脸扇过去。
  逼兜,在张垣地区特指耳光。脚逼兜,就是高弹起腿,将鞋底击在对方脸上。那时的少年,时常苦练。踢不好,自己会闪坐在地上,很跌份。
  黄福动作熟稔。啪一声,那学生上身猛歪一下,嘴角淌出血。
  远远地,人们都穿过马路,绕开走。
  大点声,你说什么?黄福问旁边的人。
  差一副。那人说,军棉。
  黄福四下瞅瞅,学生们纷纷退后。秦万俊钉在原地,似水落石出。
  那几年,秦万俊蹭蹭长个,唇边胯下,均生出细毛,脸庞也拉长。
  黄福一晃一晃,摆过来。身后有人轻喊快跑。黄福眼神一闪说,是你,秦万俊!
  嘿!黄福向不远处一个女孩挥挥手,女孩紧身裤,爆炸头,斜了秦万俊一眼,悠着长腿踱到近前。黄福在她脖子上一环,说来,认认我哥们儿,跟你讲过的。
  二人生疏了一刻,立即如从未分开过。夕阳泼洒在他们脸上。
  你猜我这几年去哪儿了?黄福也蹿个儿了,秦万俊平视,恰好对准他的鼻尖。
  我找我嬢嬢,先去藁城,又到了蓟县,安国,还绕到三河。
  她也跟着。黄福胳膊紧一紧,女孩的耳环跟着晃。
  秦万俊两撇眉毛跳开,似要纵身飞离,嘎嘎笑两声说,下次带上我。
  黄福说,你觉得她俩会去哪儿?下个月,我攒够钱,去乐亭。
  你爹还打你不?秦万俊问。
  他打不过我了。黄福说。
  身后的跟班,全笑起来,似乎见过父子交手。
  秦万俊回家,没说这事。可恰好让姐姐见到了。这样一来,秦老师也知道了。
  秦老师的眉毛锁成一个疙瘩。
  第二天,秦老师提前离岗,放学前,躲进传达室。黄福还差一副军棉。秦老师推测,他还会来。
  等秦万俊知道时,事情已到后半程。秦老师在雪地里摔了两跤,胯骨上一片白。黄福并不真跑,秦老师秦老师叫着,推着自行车,始终与秦老师保持距离,脸上一副笑样。
  一路撵到十中家属院。秦老师扶住那棵槐树,喘得上不来气。
  秦老师,黄福说,你保重身体。黄福仰头,望望筒子楼,皮帽跌在雪里。捡起来,也不拍,抬起两臂,作一个揖,蹬车滑远,又回头瞅瞅秦老师。
  秦老师喊道,我要去你家一趟!我要找黄铁民深入地谈一次!
  别。黄福远远地,声音含着笑意,脊背与人群交叠,分不清了。
  秦老师在树下,伸颈眺了好一会。
  再遇到黄福,是98年了。南方大水。下岗潮。
  铁路小区居民回迁。黄铁民是待岗工,排名垫底,户型和面积都差,就没搬回来。
  那几年,忽然时兴卖厂子。从95年起,就传出话来,说校办工厂要卖。秦老师有文化,被选为职工代表。教育局派来的人说,现在不是你们卖不卖,而是你们买不买。你们不买,就向社会公开拍卖。秦老师拿出一叠纸,翻到中间,抬起头说,你卖厂的依据是什么?那人说,依据中央的指示精神。秦老师说,中央只让国企改造,哪说卖厂了?
  秦老师带头去教育局,忙碌奔走。头发顾不得洗,被风刮得立起来,像鸡冠。其实真正想卖厂的人,是马厂长。马厂长从此恨上了秦老师。
  厂子没卖,撑了一阵,仍有关停迹象。国家抽走了扶持政策,人们劲头泄光,纷纷找后路。不久后,突然通知,全市的校办工厂一律卖出。教育局牵头评估,被马厂长竞标拿下。秦老师奋笔疾书,说十万块的电缸,为何作价不足两千;几间厂房是租用老教室,怎么一起卖了。国有资产流失,不弱于南方大水管涌。
  马厂长沉得住气,每见了秦老师,都弯一弯腰,极恭敬,恭敬得过分了。
  秦老师于是知道,被马厂长修理,是迟早的事。
  那天秦老师钻进天车,心里塞满事,像一丛蒺藜,要扎出肋骨缝来。车间里铸件撞击,叮当咔嚓,有冗长单调的回声。秦老師抽抽鼻子,眼镜片糊了层雾。等恍过神,一堵墙已盖过来,天车咣地撞在壁上,又弹回半米,卡在轨上,不动了。墙根处几个人,同时弹起来,偏头望着。秦老师汗哗哗淌,眼镜骑着鼻子滑脱,落在裤裆上。
  变速器撞烂了。有人却偷笑起来,说警报解除,咱们安全了,下岗的肯定是秦老师。原来,马厂长早就说,要减人增效。
  半个月后,竞聘上岗名单贴在宣传栏里。秦老师不死心,挤上去,摘下玳瑁眼镜,眯眼细细寻。人们不再看名单,都退后半步,看秦老师。秦老师凑得太近,像在用脸擦玻璃。看到半截,秦老师看不下去了,身体歪了歪。
  秦老师蹲在地上,双手包住脑袋,一把一把捋,像洗头。最后,将两只掌跟,深深按进眼眶。
  秦万俊当兵,等待体检结果,终日躺在家。
  秦老师回去做饭,扯烂《红旗》,点煤气灶。秦老师的脸也像扯烂了。
  这事让黄铁民知道了。
  没事。我找个人。黄铁民说着,将一只油乎乎的包,重重顿在办公桌玻璃板上。马厂长两肘本来撑在桌面,突然好似撇叉,朝两边滑开,肩一塌,鼻头向下啄去。   玻璃板裂成两半,像凌汛的河面。
  你找谁?马厂长脸色发青。
  找你。黄铁民说,天天找你。
  你这包里是什么?
  半块城砖,大境门拆的,烧制于崇祯年间,贼沉。黄铁民说,送给你,古董,可收藏,也可拍头。
  这是个什么人?嗯?什么人?黄铁民走出很远,马厂长突然蹦起来,一绺头发湿乎乎,搭在鼻子上。
  8
  大车从张垣出发,前往新疆。
  秦万俊在鱼儿山街口跟徐大句汇合时,秦老师抹了一把泪。秦老师越来越爱哭了。
  黄……黄福,唉。秦老师说,不去就不去吧,他那物流公司,太蝎虎。
  徐大句眼神一晃。
  几小时过去,风区被远抛于身后,天空响蓝。
  走京港澳高速,途经中原市。徐大句说,新疆老板已有意向,将来,这里也是巴楚瓜果的目的地。要到南郊果品站办手续,故休息一夜。徐大句有一阵常跑中原,对这块熟。他在货场旁的城中村,跟别的司机分租一间房。时间彼此岔开,互不影响。徐大句说,房先不退,如果谈成,就续租。
  城中村有片空地,货车都停在那。村民搭了简易围栏,收费。
  车在路口停下。徐大句眼神避着秦万俊,推开门,呼腾跳下去。
  你闹啥?不先去旅馆洗把脸?秦万俊用拳头顶了顶腰。
  徐大句回转身说,你把车开到指定地点,正好认认路。又踮脚指着后排座,那个递给我,快,利索点。
  是个纸袋。秦万俊上身歪过去,探手拎起来,吊在眼前瞅。深色,厚实挺括,味道香软,外文LOGO反射一层柔密的光。秦万俊故意伸小指,只挂住一根带子,勾头向内窥视,一角酒红色露出,极富质感,想来是个包。真华丽啊,秦万俊感叹说,低调的奢靡。你不会在这养了一个吧?
  徐大句脸上漫过笑纹,声音软了许多,少废话,快快。
  真的?你真养了一个?秦万俊上身探出驾驶室。长啥样?多大岁数?领过来吃个饭?我早听说,你还有个二房。手机存图没?给我瞅瞅。
  瞅屁。徐大句一纵,想抢篮,扯过纸袋,双手小心捏牢两个角,护在胸腹处,躬身小跑,钻进弄堂。
  徐大句没跑多远,电话打回来,说你先去旅馆歇着,我晚点回。
  手机地图一块块加载,秦万俊找到住处。楼有年头了,像个破纸箱。衣服床单在风里抖,墩布扎向天空,里面却极静。秦万俊吃了份炒饼,半躺着看手机,睡过去。中途醒来一回,按按手机,没电了。等再睁眼,手机松松握着,四周阒然,应是后半夜,不知几点。
  才回来?秦万俊望着眼前的黑影说,爽够了吧。
  黑影凝住,缓缓向门口飘移,须臾闪出去。走廊里,传回轻而急的噗噗声。
  是个贼。
  秦萬俊睡前,给徐大句留了门。
  你胆儿真肥。秦万俊腾起来,如一根硬簧,立在原地。床头桌摸一把,握紧电工刀,一塔牌。拍击墙壁的开关,灯却瞎着。门半开,仍在小幅翕合。脚步却已响在远处。步伐慢下来,并无慌乱,好似残棋落子。
  秦万俊侧耳听了片刻,明知追不到,仍不甘心。捏牢那把刀,趟住鞋子,从走廊尽头翻窗出去,踩着外壁的防火梯,三级一步,直奔下去。脚底吱扭吱扭,刺耳的响。身后已有房间亮起灯。秦万俊喘气粗起来,从半层处,跃出楼梯,斜着穿越院落。忽而听到左手不远处,咣当一声。秦万俊绷紧腮帮,追过去。是扇钢管焊接的门。门外不远,一个弹跳的影,正在远离。姿势轻松,并不狼狈。几步后,拐弯不见了。是个年轻人。
  秦万俊被这步伐激怒,立时也想翻出去。将刀横衔入嘴,举双手正要攀,才突然发现,那根本不是刀,是徐大句的一次性梳子,塞在扁纸壳里。月下依稀可见一行烫金魏碑体:暖月居,二十元按摩店。不由得泄了气。再想起,万一对方有人接应,自己不熟悉地形,极易吃亏,身上蓦地浮起一层冷汗,打响一个喷嚏。
  于是返回。灯此时却稳稳亮着。四下检视几眼,帆布包不见了,证件全在里面。徐大句的床仍空着。几只黑点乱窜,分不清是眼花,还是蟑螂。远处高架桥的车声,一层一层,重新漫上来。
  9
  天大亮,徐大句才回电话,说正往出租屋走。一听遭贼,也急了。想了想,说报警没毬用,根本不立案。77号对这片熟,撞撞运气,问问她。
  77号就是徐大句的相好。
  过一会,徐大句电话又打来,说你在哪儿,我乏得厉害,一会还开车,得眯一会。你自己去找她吧,暖月居。早间价格便宜,也有不少来客。她要是上钟,就等一会。我都说好了。
  秦万俊来到暖月居。前厅逼仄,有复杂的香味。财神爷躲在龛里,面色瓷白,鼻子上有只灰蛾,扑棱着,突突转圈。一炷香燃着,其中一根已灭掉多时,兀自越拔越高,显出些不好意思。
  77号的声音和身体一样胖壮,一根手指却纤长,像鸟的喙。她大方拍拍秦万俊问,就是你吧?徐大句让你等我?
  秦万俊说,遭贼了,没来得及打死。
  77号脸色一暗,像移到影里,说先去垃圾箱翻翻,说不准能寻见。秦万俊说算了,概率不大。77号声调却急起来,说你们哥俩跑远途,身份证还是要带的,走吧走吧,趁垃圾站的车还没来。秦万俊捏住拳,咔吧两声脆响,说逮住了我弄死他。77号停一停,却说,说不定贼也有难处,一时昏了头。现在的贼,都有行规,尤其在这城中村,贼圈也算个小江湖,基本的操守是有的,只要钱不要证,免得遭人诅咒。77号说到贼,嘴里总是卡顿。
  77号走得急,秦万俊一路跟着她。她身上的肉,发酵般松了,向下懈着。秦万俊估摸着方位,却越绕越糊涂。77号拐来拐去,见到垃圾箱,就指给秦万俊。秦万俊探过去,避开脏污,掰下一根树枝,拨开来看。待抬起头,她已走到远处,指着另一处。秦万俊翻检得仔细些,77号就会催,说来不及了。
  最后她说,要不去老乔那看看,再没有,就是真没有了。
  秦万俊问老乔是谁,77号不答,走得更快。绕过一座红砖楼,各类门脸拥挤。上层有住户在炝锅,葱蒜焦香。红砖楼后面,竟豁然开朗,各种声响轰然扑来。眼前压着一抹高架桥,车流汹涌,不舍昼夜的样子。一长溜砖墙,裂了几道大缝。墙下垒着个院子,几座废品山的顶,高高冒出来。77号迈进一只脚,回头对秦万俊说,来呀。   失主找包。她对里面说。
  秦万俊揣摩,这就是老乔。老乔望望77号,没说话。院角有间库房,黑沉沉的,蒸出纷乱气味。里面似乎有货架和拖车。秦万俊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找。老乔用脚踢踢,说里头不用看了,都在这边。老乔的语调,像来自某个熟悉的外乡。
  秦万俊急抢几步过去,见各种包,敞开肚皮躺着,像猎人带回的野味。细看,其实都已整理过,隐约排成几行。秦万俊没翻两下,就看到自己的帆布包,忙抓起来,将手整个掏进去,捞了几下,又将所有拉锁检视一番。钱没了,证件跟卡竟都在。不由得惊呼起来。老乔却未感到稀奇,弯下腰,背对着秦万俊,将纸箱踩扁,压成一摞,曲起一只膝盖,碾下去,用塑料绳扎起来。
  77号的脸松下来。秦万俊要去买条烟来谢,她说不急,先回去。二人走到院门口,秦万俊回头,要道一声别。77号却说走吧走吧。老乔在几捆纸箱间蹲下,像在歇气,目光仍专注于手底。77号缓缓合上院门,门轴发出牛的哞声。
  秦万俊回去。徐大句赔罪般,把一袋小笼包递过来,说垫垫肚子,收拾下,马上上高速,服务区再吃午饭。
  你昨晚,就是跟这个77号弄了一夜?
  徐大句说别这么想,她跟过我半年车,可疼人。服务区的饭我吃吐了,她就给我做。柴一些的油菜,她都择出去。洋葱皮也多剥两层,专炒嫩芯。看女人对你好赖,不在她夸你,要看她骂你。有次我在107国道加水,懒得绕,就寻了家私人水站。她把我狠尅一顿,说那水不干净,还要不要命了。秦万俊冲着地面笑。徐大句前倾,声音和身体一起压过来,说有回我们停的地方太偏……秦万俊说要做好事,就得停偏点。徐大句说不是那样,是碰上油耗子了。我睡得沉。她捅醒我说,外面动静不对。我没动弹。等我打个盹再醒来,她正揪住其中一个,不撒手,使劲喊。另几个人没跑远,返回来,围住她踹。我拿根扳手跳出去,那帮人才跑了。一看,油箱早让人打了个孔,管子耷拉着。她身上,几大片淤青。
  那次我哭了。她倒是没哭。徐大句说。
  秦万俊先上车,打了个小盹。睁眼时,见徐大句颠颠地拐出来,身后遮住个瘦长少年,颈上晃荡着一根链子,抽打在肋骨排上,闪出亮银的光。待走近了,徐大句抡起胳膊,向后横着一捞,将少年搂向身前,双手拍击其肩胛,喊声上。少年眼神快速睃过来,看清秦万俊。徐大句托着少年的双肩包,推上去,说声收腿,啪地拍紧门。少年在后排坐正身子,银链有薄脆的响声。秦万俊瞥一眼内后视镜,看他熟稔地探手,在座椅后兜一翻,握出一罐可乐,单手挑开拉环,咕咚喝一口,又用手背抹去嘴角的液沫,朗声叫道,秦叔。
  秦万俊应了一声。少年一愣,随即松弛下来。秦万俊觉得他并不令人生厌。少年小口饮着,不时伸头出去,觑着徐大句。徐大句绕車一圈,检查完,扒上来发动。突然想起什么,侧脸问,叫秦师傅没?少年嘿一笑,说叫了。徐大句说,陈树,我徒弟,悟性不赖,跟咱跑几趟,带带他。
  秦万俊没再问,猜测这应是77号的儿子。眉眼也像。
  10
  让黄铁民一吓唬,马厂长犹豫了几日,但仍咽不下这口气。马厂长假意集体研究一番后,秦老师还是下岗了。
  成了董事长的马厂长依然低调,骑旧自行车上下班,但他很快乔迁新居。小区位于清水桥头,是张垣那几年最豪华的商品楼。
  办公室受辱后,马厂长增设了保安。遇到秦老师,面色像深潭。
  不久后,效应显现。秦老师的下岗补贴,几千块钱,马厂长压住不批。
  秦万俊要去讲理。秦老师拦住说,当兵事大。闹起来,影响了前途,得不偿失。
  秦老师自己去寻马厂长。保安认得他,拦住不让进。秦老师坐在办公楼外台阶上,等了一下午,马厂长却从偏门走了。秦老师肚子受凉,腹泻数日。
  秦老师终于在马厂长下现场时,在车间拦住他。
  马厂长说,秦老师博学多才,写一首诗,我批一块钱。
  马厂长掏出五十块,掷在秦老师面前,说邻居一场,算我私人赞助你,值五十首诗。
  秦老师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拽住黄福。
  秦老师后悔了二十年。从那时开始,秦老师就拜起了菩萨。秦家跟菩萨有缘。秦老师的爹,破四旧时,藏起个观音像,被揪出去打,牙掉了好几颗。
  黄福来的时候,正赶上秦老师抽抽搭搭的。秦老师捧起自己的脸,像捧了只大碗。秦老师气昏了,说你千万把握火候,切记动口不动手,吓唬吓唬那个国家蛀虫就行。其实你,你。秦老师说不下去了,呼哧呼哧,声音像从碗里吸出烫粥。
  我什么?其实我?黄福问。
  你,多像我的另一个,孩子。
  黄福眼里,漾了一下。
  秦老师被鼻涕呛住。咳嗽几声,清醒过来,身子一震说,不行!
  秦老师从手掌里拔出脑袋,黄,黄福!
  眼前早空了。楼下一声摩托响。
  秦老师奔下楼,塌着腰,在院里转圈,一只脚在地上一跺一跺。忽而仰起头,扯嗓子冲楼上喊,秦万俊,秦万俊,你快去呀,拽他回来。
  我真混哪,拦住自己亲生的,把人家的儿子往火坑里推啊。
  屋里,姐姐死死扯住秦万俊,弟呀,秦老师下岗了,你不能再出事。你一出事,他还能活不。
  院里喧闹起来。秦老师急得犯晕,浑身抖。拦了辆出租,车停下,却怎么也钻不进去。秦老师半倚在槐树上,被送到诊所输液。
  当晚,秦万俊陪床,两肘撑在膝上,手插进头发。黄福的寻呼机是个小台,秦万俊大半夜不停呼,跟人工寻呼员吵了一架。
  马厂长被攮的消息,第二天上午才传回来。一塔牌电工刀。右上腹横切,伤不算重,血却像溃坝。
  黄福入狱。不久,秦万俊入伍,汽车兵。姐姐考了资格证,跟姐夫去石家庄开律所。
  黄铁民来过一次。
  黄铁民说,想请秦老师吃顿饭。
  秦老师说,就我家吧,省钱。
  黄铁民坐下,像铁路桥矮粗的桥墩。圆凳的钢管腿划着地面,嘎吱一声。秦老师在对面,咯噔跪下去,脑袋一颤一颤。我是造孽,我要是拽住他……   黄铁民摆摆手,流出泪,看窗外。一只破塑料袋,在树杈疯扯。
  两人喝到深夜。
  我跑了不少地方,寻她们。黄铁民说。
  寻到了,黄福才肯叫我爸。
  只剩个瓶底了。二人斟上,黄铁民捏起杯子说,干。
  秦老师也说,干。
  两人怔了一刻,目光甩来甩去,没处放。
  夜色如漆。秦老师喝多了,揪开汗背心,露出竹篓状的鸡胸。
  秦老师右臂拉展,拍球一般,不停扇自己耳光。脸拍胖了,在灯下,粉汪汪地亮。
  黄铁民起身时,让桌腿绊了一下。碗盆里油腻的汤汤水水,一齐晃动起来。
  没过几时,黄铁民中风了。
  秦老师去探望。
  黄铁民张大嘴,焦黑的牙花子向屋顶绽开,像烤糊的玉米粒。
  噢呕喂。黄铁民叫了一声。
  黄师傅,秦老师抬肘,亮亮带来的水果,搁在桌上。
  黄铁民肚腹起伏起来,噢呕喂,噢呕喂。
  黄铁民半边身子瘫了,手指膨胀,像戴了皮手套。
  噢呕喂啊。黄铁民的泪爬出来,与涎水流在一处。有个亲戚从乡下来,每日伺候。亲戚揪下一块纸,啪地拍在黄铁民脖子上,压紧了,向上一兜,逆着捞上去,黄铁民发出秃噜声,涎水抹到鼻子和脑门上。
  噢呕喂。
  你说什么?黄师傅,要喝水?
  他说“我后悔”。那亲戚说,他一遇见谁,就叨叨七果跟那个女人。
  看来亲戚很清楚以前的事。
  黄铁民眼角歪着,秦老师看过去,桌角有个包裹。
  那个女人,前两天寄来的,亲戚说。
  秦老师扫一眼亲戚身上。毛衣不合身,肩膀溜着。
  秦老师问,从哪寄的?
  亲戚说,地址没写,就有个邮戳。
  噢呕喂啊。黄铁民颧骨喷出红色,身下的床震动起来。
  真辛苦你了。秦老师对亲戚说。
  秦老师不久后弄清,亲戚伺候黄铁民,是用房子换人工。也就是说,黄铁民这处房,已经易主。
  又过了很久,秦老师听说,女人曾回来,探望过一回,没带七果。亲戚拦着,不让上楼,也没告诉黄铁民,许是怕到手的房子保不住。
  那是最难的几年。秦万俊当兵,姐的律所一直赔。秦老师系了围裙,在十中门口卖焙子。小摊没摆两天,竟被数个大妈合力逐出市场。秦老师做家教,替出版商攒书,为退休干部编回忆录,代写各种申请和总结,给小孩取名字,写对联挽联,常常凌晨才睡。腰背坍下去,像失修的石桥。
  11
  简单。陈树说。
  徐大句和秦万俊看着陈树,等下文。陈树呼噜一声,吸進一箸面,仰脸向天,大喘气,脖子浮出一层极细的汗,泛出油亮。
  服务区的牛肉面连锁店,面孔陌生。大车开了数日,秦万俊腰上的膏药,渍得又痒又疼。
  徐大句拍陈树的肩,说你烫出个好歹,我如何跟你娘交待。
  陈树艰难地咽下面,说确实简单,电脑加电话,齐活。徐大句说,电脑呼死你,电话恐吓,不就这两招吗,还要什么催债公司。陈树嘿嘿一乐,蒜瓣在牙齿间,爽脆地一响,秦万俊感到有飞沫溅出。陈树两指在纸巾上抹抹,说看着啊。将手贴近耳朵,喂一声,表情像冷油,凝固起来,声音变得瓷实,迸射出去。
  我说完了吗你就挂电话?给你脸了是不?
  两声叱骂喷出,语气悍然。每个字都坠沉如铁,似乎是舌头一锄一锄刨出来的。
  秦万俊吓了一跳。陈树切换回常态,说换一个换一个,这次假装债务人是女的啊。
  陈树清清嗓子,一串妇科病,各种炎症和湿疣,从嘴里噼啪射出,像某个与菜名有关的相声。
  四下里倏然静下来。
  陈树吐吐舌头,悄声说这只是表演,实战时则随机应变,遇强则强。
  徐大句楞了下,笑得脸紫,向周围食客摆手,说闹着玩闹着玩。又扭回头,陈树你这毬孩子,真是个人才。陈树说,这是基本功。债务人要是富婆,就得捏出小奶狗的声音,她们吃这一套。还有一种人,你得扮唐僧,絮絮叨叨,暗中绷紧他最弱那根弦,摧毁他的意志。都有心理学依据的。秦万俊说,你们赚提成?陈树说,每一行都有难处,一百通电话打出去,接通二十个,就算不赖。秦万俊说,拉黑你怎么办?陈树说,接通一回,就别想再跑。先礼后兵。我们有话术,有攻心大法,有短信小模板,有吵架流程图,最后还有催鬼实战队,那就擦着法律的边了,毕竟要对客户负责。带我的师傅,每月收入三万加。后来被猎头挖走,去另一个催收公司,做技术总监。他想把我也带过去培养。
  你怎么想的?秦万俊问。
  正在考虑。陈树说。
  那你还跑啥车。秦万俊说,连吃三天牛肉面了,不反胃?
  唉,我妈那个人。陈树说,你是不知道。
  这趟货并不顺。
  大车穿越广袤版图,清晨抵达北海。车身一层灰渍,像疲惫的鲸。
  风吹开雾气,人影浮现出来。徐大句抓出一包软装金钻,眯眼笑着,一支支散出去。来来,各位爷们充充电,尝尝塞外的好烟。没女人行,没烟不行。一根烟一管血。麻溜卸完,咱喝几杯去。
  人们纷纷退后,却不言语。为首的伸一根手指,在下巴上搓搓,说出难懂的方言,我带你寻个利索地方,这里不好卖。
  徐大句脸一抖,惊跳起来,你们要压车?这么多货,卖不完咋办?我还要有回货要拉,跟人家说好的时间,黄了你管?空车回去,我就赔塌了。
  那人缓缓撤步,看着远处,眼神淡得像白水,不接话茬。徐大句肺叶子咝咝响起来,一遍遍拨电话,无人接听。
  你说句话!徐大句将电话戳进兜,脑门上缠着筋,声音硬起来。
  秦万俊换完膏药,看一眼打鼾的陈树,扒住车门探头喊,合同你放哪儿了?
  那人听到,像触了电,将手从额上弹开,说我看你俩鬓角发白,是黄土埋到腰的人,乍一瞅也不像弱鸡,这辈子头回跑绿通?还合同合同,约定俗成就是合同,行规就是合同,我就是合同。绿通压车三天,卖完付费,没人跟你讲过?装傻充愣?你以为是普货?   徐大句身上一震,一把扯住那人胸口,卖完付费?你他妈诳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然我们转头拉走,你信不信?路上你尿急似的打电话,我们没日没夜跑,好容易到了,你就这副脸?那人被一步步搡至墙根,却不惧,说你个老帮菜,毬真粗,还转眼拉走,我借你十副猪苦胆,你拉走试试。办了手续你拉走,算抢劫;没办手续你拉走,我没收到你的货,我没见到你,你没来过,算诈骗。我立马报警,全网追逃。你倒是给我拉走,让我开开眼。
  徐大句像漏了气,浑身懈下来。那人乘機挣脱,理理衣服,目光耷拉在别处,却并不走远。秦万俊看懂,忙迎过去,把笑堆在脸上,说消消气,都好说。压车就压车,你赶紧派人卖货,早卖光早结算。
  这还像句话。那人指指远处,停那边去,别挡在这占茅坑,下趟车马上到。
  卖了一星期,没卖完。
  都说福建的水果也打进市场,这边货主却不压价,出货明显慢了。
  阳光浓稠泼淌,覆压于脑门。徐大句垂头蹲着,像在清点阴影遮住的砾石。卖,徐大句说,使劲卖。
  徐大句不敢违逆,否则下趟活会给了别人。
  车腹里的西瓜,暗绿浑圆,像攒动的人头。新疆西瓜,正宗喀什西瓜,徐大句喊道,下岗工人卖瓜抵债了。日照时间长,含糖量高达百分之两百五十,甜得发齁,拿冰一镇,操,比他妈爱情都甜,比他妈二奶、三奶、N奶都甜。
  12
  秦万俊退伍时,秦老师似乎已老了二十岁。
  秦万俊去顺运公司做货运司机。女孩来找他,两条长腿像铅笔,说记得我吗?
  秦万俊眯了眯眼,说,把军棉还给人家。女孩笑起来,在他背上拍一下。
  女孩想去看看黄铁民,说自己一人不方便,让秦万俊跟上。
  后来,女孩跟人合开一辆出租,渐渐去得少了,但还是常来找秦万俊。
  黄福提前出狱了。
  秦万俊买了个手机,给他接风。黄福在树下等着,伸手接过,指肚又瘪又皱,像干枣。黄福扬扬左手,只剩三根指头。他用其中两根虚着夹了夹,说你不够兄弟,我最缺的,是烟。
  你清清嗓子再说话。秦万俊说,卡了根屌毛?
  黄福一笑,面皮发涩,我嗓子就这样了,牢头揍我,死勒脖子,又灌尿,声带糟了。
  诺基亚8210,屏幕蓝光饱胀,像一汪泉。黄福的脸浸在亮里。按了按,滴滴轻响,每个键都有自己的声调。
  是汉显的?黄福眨眨眼问。
  你妈的,你个傻逼。秦万俊擂了黄福一拳,哭了。黄福的认知,还停留在寻呼机时代。
  咋了?黄福努力笑,露出焦黑的牙,脑门上现出抬头纹,像2B铅笔胡乱画了几道。去,给哥整盒烟去。我给她打个电话。黄福推开秦万俊,转身扶住那棵槐树。
  黄福……秦万俊咬咬牙。
  咋?黄福问,眼里讪讪的,有云翳在眼底,缓缓变浓。
  我俩结婚了。
  噢。黄福脸寡寡的,像块破棉絮。
  预产期下个月。
  噢。黄福抽抽鼻子说,噢,也好。
  黄福把下颚端起来,筛了几下,那我,那我就不去,不去看李桂艳了。你们,好好过吧。开出租其实,太辛苦,换个清闲工作,就挺好。
  嗯。秦万俊说。
  秦万俊回屋,见李桂艳垂泪,知道她看见树下的黄福了。
  结婚头几年,秦万俊两口子,依旧跟秦老师挤在老房里。
  亲戚允许黄福住下,条件是伺候黄铁民。那段时间,黄福常来找秦老师,说和恩师坐坐。秦老师看着黄福,说其实是我害了你。黄福说哪能这么讲,我不捅他,那几个保安能打死我,下的都是狠手。我是误伤。带刀去,本是想吓唬他来着。
  秦老师让黄福学个手艺。黄福说,再看吧。
  姐却觉得黄福来得太勤。有次黄福又来了,恰好姐回张垣办事,立即赶到秦老师家。黄福从小就怕她,两手像被绑在身侧,肃立一边。
  李桂艳正好推门回来,顺手扯开外套扣子,打算喂奶,一下瞥见黄福。
  姐笑吟吟对李桂艳说,我是秦万俊的亲姐,连他的裤衩子以前都是我买。可他现在成家了,有老婆了,我就不能常来了。
  这是给黄福听的。黄福脸上依旧腾着笑,又左右扭扭头,看身后的沙发,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出狱半年,黄福胖了点,头发没那么枯了,眼神却像冻透的果子,再也缓不过来。
  姐用目光顶住黄福。姐的脸色,像冰镇过,青而坚硬。
  黄福垂下头,像植物失了水。姐却无罢休的意思,又用目光扫过李桂艳。
  李桂艳浑身一僵,手还停在扣子上。
  姐却突地笑了,说艳艳,秦万俊交给你了,给姐看好这个家伙。
  李桂艳的呼吸粗重起来。
  自那以后,黄福就不再来了。
  姐后来说,亲眼看见黄福,从李桂艳车里出来。
  秦万俊说,你别乱想。
  黄福本以为,找到已出狱的大哥,能混口饭。但去了才知,大哥竟二进宫了。
  大哥的娘下不了床了。黄福惨笑着说,我给她枕头下塞了一百。
  黄福换着活计,先在桥西邮电大楼门口卖蜜橘,又在展览馆卖“纳米”保温杯,恓惶了几年。
  秦万俊遇到过黄福一次,在河沿街。黄福在身后叫,嗓子像被砂纸打过。秦万俊回头,见黄福蹲在马路牙子上,抽烟。
  路灯亮起来。汽车震得清水桥微颤。
  那回那事,是误会。黄福抬手在脸上蹭了一把。
  我知道。秦万俊说。
  李桂艳跟乘客闹起来,让我遇上,给她出了口气。
  嗯。秦万俊说。
  两人面对面。清水桥路灯亮起,发出水泡裂开的声音。
  秦万俊迈半步,蹲在黄福旁边。
  黄福却一压膝盖,撑起身子说,回吧,老婆孩子等你。
  秦万俊心里紧了紧。   秦万俊過了天桥,悄悄往回瞥。黄福袖着手,两脚交替捣几次,重又蹲下。
  秦倩上小学后,秦万俊才搬到新房。
  从那时起,黄福又像从前似的,常去筒子楼,看秦老师。
  又过了些年,东山开发区兴建。黄福领着一伙被征地的人,拦住车不让进,说这是我们的家园,除非把这段土石方承包给我们。建设方没辙,就将工程给了黄福。
  开发区建成,长途运输火起来。黄福不知用什么办法,把住了开发区物流。其他一干货运公司,早就瞄准了这块市场,却连汤也没喝到半口。
  不久便传出,黄福与黑社会有染。
  秦老师思忖良久,寻至黄福家。十多年过去,亲戚仍住着,堵住门,说不在不在,他从不回来。
  秦老师干脆闯进开发区货运部,坐在台阶上等,像那年等马厂长。
  秦万俊没敢问秦老师,究竟等到没有。但秦老师被一辆奥迪A6送回来了。据说秦老师立在货运部门口,四肢乱颤,发表了长篇演讲。
  从那之后,秦老师愈发离不开菩萨。
  如今,秦老师却同意自己去黄福的公司。想到这里,秦万俊轻叹了一声。
  他忽然发觉,这声叹息,有点像秦老师了。
  13
  秦万俊发觉陈树不对劲,是在快到中原的时候。
  徐大句没估计错。跟货站签约后,新疆老板把头一趟到中原的货,包给了他。在巴楚装车,走314线,3991.6公里。
  徐大句精神旺起来,说渐入佳境,晦气的事过去了,这趟稳赚。又说中原是福地。
  秦万俊猜度,他是想77号了。
  驶入连霍高速,徐大句唱起歌来。再有四百多公里,穿过京广快速路,就是终点。陈树斜靠着,看手机里新疆的照片,又眯眼瞅瞅太阳,挪到另一侧。
  秦万俊无声望着陈树。陈树头发向四处乍出去,瘦得像只啃剩的梨核。某个瞬间,秦万俊觉得在哪见过他,却一时想不起。
  在加水站,徐大句去付费,秦万俊跳下来活动腰。车门半开,秦万俊回身,踮脚摸出烟,见陈树张着口,惶然划动屏幕。
  面前的事物挪移起来,拼接成另一个时空。
  陈树突然定住,脸煞白。
  怎么了?秦万俊笑问,女友要跟你分手?
  陈树不语,有汗漫出。
  秦万俊纳闷,猛抽几口烟,掐灭,攀上去。陈树仰躺在后排座,手机啪啦滑下去。秦万俊脚一铲,砸在鞋上。
  捏起来,屏幕未暗。陈树刚刚群发的微信:给我一块钱。
  零零星星,只有几个红包,上写各种附言:傻逼领赏、被妞榨干了、溜冰了又、卖肾去吧。
  陈树一只耳廓发亮,眼泪一滴一滴,正积在里面。他伸手一胡噜,将衣服扯至脖子。
  手机来电,静音。光一涌一涌,备注名是“别接”。
  秦万俊的手指,不由自主按住,划过去。
  给你脸了是不,敢拒接我电话。
  陈树突然睁眼,似乎这句话漏电。
  他夺回电话按掉,喘几口气,说得赶紧回去,催鬼队找到我妈了。
  秦万俊心里一炸。
  陈树跳下车,歪斜跑,像中箭的猎物。
  陈树。秦万俊在后面喊。
  秦万俊追过去,拉肘别臂。陈树被制服。
  二人喘气,互相瞪着。心跳密集,透出骨头,敲击着对方。
  其实你没做过债务催收。你是被人家撵着追债,以学车的名义躲出来,对不?
  陈树翻着白眼,喉咙咯咯响,啪嗒瘫下来。
  你装得真像。秦万俊说。
  秦叔,秦叔你揍我吧,我能舒服点。
  秦万俊力道松了些。
  陈树后兜里,露出一截东西。秦万俊一把拔出,身体似被冻住。
  一塔牌电工刀,上面烫了“Q”。
  秦万俊脸一抽一抽,缓不过神,喃喃道,你半夜翻铁门那身手,真是不俗。
  陈树死死闭眼,说秦叔,我真不知道住那儿的人是你。
  给你妈打个电话。秦万俊说。
  我怕催鬼队定位我,那我就完了。
  现在你妈已经完了。秦万俊说。
  陈树呜呜哭起来。
  徐大句靠着轮胎,抽了好几根烟。
  徐大句把半截烟按在轮上。左前轮吃胎,坑坑洼洼,像霰弹崩过的麻脸。
  该调调前束,换个钢圈了。秦万俊说,解放车的通病。别怕花钱,该花的地方得花。
  不该花的呢?徐大句一拳一拳捣着轮胎,腮帮硬了几下。
  陈树假意去撒尿。徐大句忽然问秦万俊,你说我值得吗?
  你要……跟77号分?秦万俊问。
  陈树欠了多少钱?怎么欠的?高利贷还是网赌?窟窿到底多大?能戒掉不?谁还钱?还得清吗?我根本不敢问。我自己有家要养,我也一屁股债。
  秦万俊不语。他没提陈树偷窃的事。废品站里,老乔黯淡的脸,浮出来。
  你说,我冷血不?徐大句扭回头。
  秦万俊看远处。云层翻卷,像大浪。
  两人坐进车里。
  你以为我容易。我自己买车揽活,借钱的过程就不说了,低三下四。这个型号断货了,车场里就剩一辆,早让人订了。交完定金,我等了俩月,还提不了车。那个急啊,头发根全白了。我没辙,想了个馊主意,砸碎它一块玻璃,就这块———徐大句拍拍侧窗———他们没报警。我跟他们讲,买主如果还想要,我就赔他三倍玻璃钱;要是他嫌膈应,不要了,那正中我的下怀。后来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秦万俊问。
  能怎么着,我又挨了顿打。徐大句脸在笑,声音却哆嗦起来。
  徐大句突然直起身,猛击方向盘说,算毬!分。
  徐大句掏出手机,斟酌语句。
  雨滴硕大。远远地,陈树翻卷上衣,兜住头,正小跑回来。他斜着眼,透过车窗,辨识徐大句的脸色。   晚点再告诉陈树。先把这尊神,好生送回去。徐大句说,等卸了货,咱俩回张垣一趟,歇歇你的腰。车也该年检了。
  14
  秦万俊没想到,几天后,自己就又来了中原市。
  徐大句验完车,等待新疆派活的间隙,揽了个小单。是趟短途,把坝上风电厂的返修设备,运到许继的中原检修中心。午后出发,晚上到。
  徐大句让秦万俊一人跑,说顺便把房退了,这条线已经转给别人,下趟就专跑广西了。徐大句忍住,一直没跟77号联系,说要断就断干净。
  但临了,徐大句又来找秦万俊,说给她捎些钱。徐大句视网膜红丝细密,像两张网,兜住失水的眼球。他叹口气说,务必亲自给她,使劲塞,多塞几回。微信转账她不收。
  秦万俊把货交割清楚,来到城中村。这个钟点,应是暖月居最火的时候。
  出乎意料的是,77号走了,带着陈树。
  领班似乎认出了他,就多说了几句。大意是陈树做飞贼,不是一回两回了。前日被人发现,撕打中砸到头,回老家养着去了。
  再问其他事,一概不知。
  等到天明,秦万俊去废品大院,找老乔。
  陈树伤得咋样?秦万俊问。
  老乔的脸卷起来,像拧毛巾。一滴泪渗进沟壑。
  那女子辗转了很多地方,一人把儿子带大的,来这没几年。徐大句骗人家,说他离了。老乔将上半身扎进纸箱,不再冒出来,一把把撕下胶条,劲道狠厉,纸箱似在嚎叫。
  她本来,是真想跟姓徐的搭伙过。老乔又说。
  秦万俊点了根烟。
  掐了!严禁明火!老乔拔出脑袋,眼神含着凄厉。你告诉徐大句去,人家不欠他!
  老乔身子稍微泄下一些,说也怪陈树不争气,啥工作也干不长。白天瘫在床上,晚上网吧泡着,缺钱了就乱搞。
  老哥。秦万俊踩灭烟,走近几步,伸手攀老乔的肩。
  老乔说,姓徐的不会嫌弃她是个按摩女吧?嫌弃的话你早说呀!按摩女怎么了,人家会古典诗辞。
  秦万俊随口问,什么古典诗辞?
  春花秋月,栏杆拍遍,老乔停一停,又说,菩萨皆草木。
  院子在半空旋转起来。
  老乔的声音越来越空旷。秦万俊浑身发麻。
  不对,老乔说,是草木皆菩萨。
  她到底是哪的人?秦万俊急起来。
  你问这干啥?老乔脸色晦暗下去,说我哪知道。
  那时刚入秋,风一波一波地,像凉白开,将汗收走。秦老师衬衫鼓胀,在槐树下一抬手,说,碧云天,黄叶地。
  有个黄字。黄福说。
  七果靠着黄福,摇了摇。
  我买冰棍去,谁要红小豆谁要奶糕?秦万俊有点无聊。
  他用下摆兜着冰棍回来。秦老师不知刚讲了什么,黄福和七果正仰头,望着秦老师笑。
  人间有草木,秦老师拍拍槐树,说,草木皆菩萨。
  不押韵,黄福说。
  秦老师,有人骑车拐进院,后架夹一刀红红白白的肉,谁的诗?菩萨菩萨的,小孩子听了不好。
  是马,马厂长啊,秦老师脸红了。是我的,我的诗。还没发表。菩萨的意思是……
  马厂长已经骑远,后颈肥肉折叠,像两瓣厚嘴唇。
  秦万俊离开不一会儿,忽然收到短信:你认识秦老师?
  秦万俊回过去:那是我爹。
  他知道是老乔发来的。
  秦万俊攥紧手机,等回复。
  你再来趟吧。老乔说。
  老乔是七果的亲哥。
  黄福电话打不通。
  秦万俊又拨秦老师。姐接起来,说在诊所,秦老师输液。
  没大事吧?秦万俊问,你俩啥时候回去的?
  李桂艳来了,姐说,刚跟爸吵了一架。
  秦万俊愣了愣神,问,秦老师方便接电话不?要紧事儿!
  秦老师你没事吧,秦万俊说,你猜我寻见谁了?
  15
  请进。徐大句说,秦万俊走位太风骚,大车骑上了高速隔离带,硬是把解放半挂,开出了磁悬浮的范儿。腰没坏,腿先折了。念在他是去寻77号,损失就不用赔偿了。你们早就知道77号了吧?
  众人笑一番,凑近秦万俊细瞅。脚跟有钢丝横穿,滑轮吊着重物牵引,腿粗如腰。有人惊呼一声,说钢丝是不是歪了。
  实习生将记录夹两边甩甩,劈波斩浪般,分开众人。医生弯腰下去,见钢丝一侧的螺帽,果然已侵入肉里,几乎与皮肤平齐。医生弓腿,扎个架势,双手大拇指弯曲,竟成两个直角,压住另一侧。要打麻药不?徐大句探头问。实习生抬头纹深了一下,众人屏息。徐大句突然又说,开始你的表演。还没待笑声腾起来,秦万俊发一声嚎叫,脸紧皱成一团,身子在床单下反弓,左右蜷曲几下,缓慢降回去,似乎床板被烧红了。
  众人定睛看去,原来钢丝已扶正。那只脚突兀地端坐在床头,局部滞胀出紫色。医生早扭转身,行至门口。实习生抢在前面,伸臂推门。擦擦汗擦擦汗,徐大句说。
  别告诉秦倩。秦万俊眉毛攒在一处,像饮了口烈酒。
  众人回头,才见是李桂艳进来了。于是离去。
  你渴不?给你削个苹果。李桂艳说。
  想解手不?李桂艳从床下拽出便器。
  李桂艳的眼皮像泡在水里的馒头。
  不用,请了特护。秦万俊说。
  秦万俊。李桂艳上半身扑在床沿,抱住他的腰,抽搭起來。我在路上就想,你只要活着就行。哪怕断了残了,只要还活着,就行。
  学费凑齐没有?秦万俊问。
  不去了。李桂艳把脸埋进床单,一蓬头发颤着,有根发卡掉了漆。本来就不去,秦倩外语底子太差,根本适应不了。大把的人留学回来,还不是没工作。
  秦万俊愣了一刻,说,还是去吧。
  李桂艳忽然嚎啕起来,音调高高悠上去。我就没想让她去,她自己对这事也寡气。4S店就4S店吧,一个女孩子。秦万俊你够傻,我是看她爷爷快那啥了,你姐跟你姐夫恁不好对付,就拿秦倩争一争……你要是再婚,找个别的女人,我怕她能玩死你。李桂艳一汪一汪涌出泪,忽然在秦万俊胸口捶一拳,说你个傻货,你真是个傻货呀。   秦万俊望着房顶,不眨眼。
  李桂艳几分钟就攒了一大坨鼻涕。她响亮地擤出它们,声音爽利起来。你有胃口不?想吃点啥?我买去。吃完给你擦擦澡。你看你这身上,她在秦万俊肋下搓搓说,忒糟。李桂艳挺直腰,像充满了电。
  让秦倩姓王也行。秦万俊忽然说。
  啥?李桂艳呆住。
  可他得对秦倩好,得像个当爹的。我不是要他掏这四十万,我要的是个态度。他有了态度,就算给了钱,咱也退给他。秦倩的钱,我自己掏。他想掏,还要看看我要不要。
  李桂艳鲜艳的鼻孔里,又淌出了清鼻涕。秦倩真的不去了。秦万俊,你一个人,我看你怎么过,你躺着动不了,看谁管你。
  秦万俊说,等我好了,还跟徐大句跑长途去,绿通,普货,都成。再不济,我弄个证,专跑危货,挣得更多。
  李桂艳说,徐大句刚才没告你?他找上新搭伙的了,说有债压着,不踏实。
  秦万俊拿眉毛顶了顶额角。
  李桂艳抽噎几声,伸手拉被单,盖住秦万俊的肚脐。
  让秦倩去吧,秦万俊说。他沉默几秒,使劲吸口气,又说,你也走吧。
  李桂艳定了定,突然捂住脸,说我不走,我哪也不去了。姓王的确实欺负秦倩,我卷了他一顿,跟他掰了。他放狠话。我气得不行,就到他们单位闹,才知道,国家电网没这个人。
  秦万俊眼角软了软。
  还有件事我对不住你,秦万俊,我说了你可别急啊。李桂艳咕唧咽下口唾沫,姓王的拿我的钱,说去投资。李桂艳两个嘴角挂下来,都黄了,本儿也没了。
  没了再挣吧。秦万俊勾起头,望李桂艳,脖子挤出无数皮褶。
  你跟我一块挣。李桂艳呜呜哭起来。
  黄福被拘了。报纸头版大字标题:打黑除恶首战告捷。
  姐说,她的律所正调查着,黄福判不了太重,那些吓人的事大多是传闻,不是黄福干的。徐大句提供的不少证据,都站不住脚。只要别被当成顶锅的,就行。
  真的?秦老师脸色泛出光来,钻到小屋,去拜菩萨。
  果然,几天后,又有新料爆出。黄福的上面,才是本尊。一直在暗处,是开发区某分管领导。事情闹开,一锅端了。
  黄福顶多……其实就是人家的一条狗。姐说。
  别这么讲。秦万俊说。
  你该高兴才对。姐说,黄福只是条小京巴,大佬的狗不只这一条,很多事是别的藏獒干的。徐大句不是黄福打的。黄福后来没打过人。山水华庭那别墅,黄福哪有钱买,是幕后大佬让他暂时看着的,随时都能撵走。客厅也没请什么泰山石,有尊菩萨,日夜潜心供着。这倒是没想到。
  听见喧闹,秦万俊拄拐下楼。
  秦老师搂着槐树,身子枯槁,像根折下来的树杈。
  让它痛痛快快再开次花。开败了,你们再锯呀。
  这树有安全隐患,里面空了、朽了,你听。那人狠踹一脚树干,痛叫一声,单腿蹦,抖着鞋。
  树也是众生。秦老师说。
  几个人从圆盒里抽出亮黄色警戒带,隔开围观者。
  谷米草木无命无我,非众生数。那人点着手机,对秦老师说,你看,度娘说的,六道轮回里,没有草木。
  你放屁,都是生灵。于岐路行,不踏生草。况以手拔?秦老师擦眼睛。
  老人家哭了?那人问。
  我没哭,我迎风流泪。秦老师说。
  说话间,那人手里的对讲机嚓嚓叫,说注意注意。秦万俊拉开秦老师。父子俩抬头,见树冠偏移,由慢及快,呼地撞了满眼,挟一股硬风塌过来。地面发软,猛颤数下,像小型地震。几个居民两臂伸直,端稳手机跟拍,曲腿一步步移近,动作划一。
  秦万俊恍过神,半空一下亮了许多,开阔且空洞。
  回头正待说话,秦老师已走出很远。
  月晕
  1
  也就是说,咱们四人,被孙殿甲这么个民工,绑架了?
  胡建设仰在车后排,耸耸肩,摊开两手,呱地笑了。严格地讲,胡建设的右手并未完全摊开。那只手被烧伤过,斑斓而多皱。如果更严格些,胡建设的笑容也值得商榷。多年前那场火,将他的左嘴角扯到了耳根,他不得不永远笑下去。半扇牙齿暴露出来,彼此交错,有空洞若干,像废旧厂房的窗户。
  我在副驾。我的目光仍挂在孙殿甲僵直的颈部。此刻,他替代了汽运部的司机,出现在这辆18座商务车的驾驶位。顶灯只亮了两盏,一前一后。仪表盘显示幽兰的时间:03:05AM。司机正与几桶歪倒的鲜榨胡麻油趴在一处。把他砸晕的是其中某一桶。镀锌铁桶,五公升装,抡起来力道强劲,重击于后脑,像行星撞地球。
  我盯牢孙殿甲腳下,目光像欠压的钨丝。事后大家都认为,我的眼神暴露了自己的意图,引发了孙殿甲的警惕,使事态逐步失控。孙殿甲一眼就辨出,我还惦着被他踩住的那只LV邮差包。那是胡建设的包,全车人的手机都在里面。我作为本方代表,与孙殿甲短暂地争夺过这只包。我们的动作充满试探,彼此谦让,点到为止,像太极拳初学者切磋交流。最后,我被孙殿甲一发力拽入怀。看上去,我几乎是强行将包塞给了孙殿甲。这个结果令古大姐扼腕叹息。
  后生,孙殿甲伸直一根手指,隔空戳着我说,你消停点。
  陈皮,你就听你岳父的,消停点。胡建设的声音从后排传来,带着戏谑。
  岳父……古大姐咕哝一声,音色内敛。
  我和孙殿甲分别望向胡建设跟古大姐,又同时收回目光,瞄准彼此。
  孙殿甲那根食指仍挺在空中,充满意志力。我没胆长时间与之对视,只好调整焦距,把目光栖在他手上。孙殿甲的指甲暴露了他的前半生,角质层钙化,厚而硬,边缘毛糙,色泽呈五十度灰。
  你怀里有甚?孙殿甲警惕地问。
  城堡。我按按裤腰。
  城堡甚?孙殿甲声音蹿了一下。
  书。我抽出来,递过去说,作者卡夫卡。   孙殿甲瞥一眼,并无接过去的意思。那本书和我一起讪讪起来。
  后生怀里还能有甚,有你闺女。胡建设说。
  我的脸发辣,我感到胡建设这句话十分多余。胡建设有不少多余的东西:他在核心商圈坐拥数家门店,垄断了本地的保健品领域、医美领域、安防领域和能源装备领域。我们一致认为这是多余的,摊子铺得太大嘛,主营业务不明确嘛;胡建设的女人也是多余的,经常见他苦恼地盯着手机,寻找不见面的借口。
  胡建设最多余的东西,当属煤气罐。我想无人会反对。这就扯远了,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是古大姐偷偷告诉我的。胡建设的父亲胡书记在位那个年代,单位福利,每户每月发一罐煤气。职工们用铁钩子,将空罐子挂在自行车后架送回去,换走满罐子,搬弄回家。省着用,能凑合到月底。有谄媚者,每次都专门给胡书记多备一只,搁在阳台上。那只多余的煤气罐……噢,想到这里,我又扫了眼胡建设隐在暗影里的印象派的脸。有人说,胡书记当年是搂着煤气罐蹿上天的。
  嘿,陈皮,你怀里除了书,到底还有甚?胡建设仰靠在后排,支起脑袋问我。你解扣子让孙殿甲瞅瞅,免得他不踏实。
  还有古大姐,嘿!古大姐!胡建设探出手,拨弄一下古大姐肋下。古大姐突然被挠,激灵了一下,眉毛立起来。古大姐不敢发高声。胡建设说,古大姐,你也让孙殿甲瞅瞅。你怀里肥嘟嘟的,藏着两个甚?
  孙殿甲突然又说,胡建设,你也别说话,你也给我消停点。
   胡建设被孙殿甲怼了一句,表情像撞了墙。他摸摸鼻子,双臂缓缓交叉,叠于脑后,似在重新评估现状。这就不太像胡建设的风格了。要知道,我方共有四人。胡建设算一个,我算一个,古大姐算一个,司机失去自理能力,已有不明液体自身下溢出,那也是三对一。如果指挥得当,配合默契,手段凌厉,是可以制服孙殿甲从而扭转大局的,甚至能留下一个教科书级的反劫持经典案例。孙殿甲对外宣称自己四十岁,看上去至少六十岁,身份证上算出是五十岁。无论他处于哪个年龄段,战斗力都在走下坡路。我们胜券在握,却被他挟持。
   关于孙殿甲乏善可陈的个人历史,没有人愿意了解。孙殿甲最先认识的是胡建设的父亲,也就是胡书记。孙殿甲是黄盖淖乡人。八十年代,乡党们都卷起铺盖,出去讨世界了。有的去大同挖煤,有的去河南做麦客,还有的拉板车、擦皮鞋、收破烂。孙殿甲什么都干过,却干不长,也没攒下钱。一个人溜回张家口市。正恓惶间,可巧遇到一群人,从五一广场旁的后勤库房涌出来,争着替某人扛煤气罐,口里喊胡书记别伤着腰,我来我来。孙殿甲那时身体壮,立在圈外,敦敦实实的。胡书记正做出为难状,一见孙殿甲的装束跟眼神,短臂一摆,说我雇你,两只钢罐就让他扛到三轮上了。胡书记家住黑石坝,离五一广场不近,一路陡坡。孙殿甲不时回头,盯牢煤气罐。三轮车斗印着两个白字:机关。孙殿甲认得这两个字。字有点歪,但孙殿甲自动矫正了视觉,越看越觉得庄严。字是喷漆,已有些剥落,但筋骨犹存。笔划繁茂,方正肃穆,像两座城楼,壁垒森严,透出一股力量,让孙殿甲敬畏,渴盼皈依。胡书记捻出一张五元纸币,递给孙殿甲,说听你口音,也是坝上的,说不定咱还是老乡,买点吃的喝的去吧。胡书记说完最后一个字,才松开捏钱的手。胡书记关门时说,我们单位时常有活,你可来。那一刻孙殿甲的印堂是明亮的。单位:这个词神圣威严,令孙殿甲敬仰;你可来:三个字言简意赅,不能增减,否则意味尽失。只有乡长在红头文件做批示时,才会有如此凝练的表达。
   孙殿甲笑了,心想,我当然可来。我愿来。
   2
   孙殿甲来单位了。
   孙殿甲的活很杂。但他擅于归纳总结,把自己的工作概括为一个词:搬运。几辆卡车不远千里驶来,一群人迎上去。孙殿甲单手拽住绳子,抬脚踩轮胎,一发力站上去,几下攀到顶。麻利解开绳索,缠卷成洗衣盆大的一团,哈一下腰,抛下去,再一截一截翻开苫布。一股酸呛味散出。几只白茬长木箱,大小如寿材,齐刷刷摞着,上面布满符号和文字。设备挪至车厢边缘,一悬空,木茬立即咬穿线手套,啃在指关节。几人齐声嘿哟一声,便上了肩,肺叶子扯出啸音。
   孙殿甲不久便拥有了一身工作服,偏大,布满烟洞。这套衣服得到孙殿甲的珍爱,常随他出现在重要场合,比如开会,比如相亲。
   孙殿甲趁十一国庆,回坝上收莜麦。孙殿甲没白回,不光收了莜麦,还收了个媳妇。媳妇长得黑,却叫月白。萧月白。
   你其实算个实在人。萧月白说,俺家打听过了,你祖上也实在。孙殿甲像铁锅里炒热的糖,一下就化了。
   你在单位好好干。孙殿甲临走,萧月白的爹妈接过他提来的两瓶草原白跟一桶胡麻油。还有袋富强粉,孙殿甲抢过來甩上肩,平撂在灶台。那袋面白亮松软,厚实沉重,像未来的日子。
   成亲后,孙殿甲怕单位的坑被人占了,急匆匆奔到市里。活儿紧时,孙殿甲就不回去,让汇款单替自己回去。再往后,埋了各自的爹娘,卖光黑头羊,用泥糊上门窗,萧月白跟着孙殿甲,下了坝。
   萧月白什么都做。做得最多的是刷墙。把头发扎严实,罩件旧外套,持长杆,在墙上一遍遍推滚子。数人分包一个单元,干到深夜方歇。嗓子发甜发腻,一身白花花的,仿佛把自己也刷了一遍。萧月白没和男工凑,她跟另外三个女人一块干。她们常讲荤话,萧月白却放不开。萧月白挺羡慕一个叫毛小洁的。毛小洁那时才过本命年,虚岁三十七,刚从毛纺厂下岗。毛小洁坐在楼下花坛边沿,叉开腿,仰着上身,一只手撑在后面,点根烟,冲半空吐着,嘴唇上变化万千,跟空气调情似的。路人的眼睛每打过来,毛小洁就厚厚地从舌根推出口痰,呸一声拍在地上。
   生下闺女,萧月白没出月子,就又去刷墙了。有时刷到一半,胸涨得要炸,她急跑回去喂。路远时,就蹬上毛小洁的自行车。
   以上这些,都是孙静怡讲给我的。去年,她大学毕业。
   十几个小时前,她失踪了。我也降格为她的前男友。    而她的父亲,民工孙殿甲,此刻把我们———按照胡建设的说法——绑架了。
   3
   古大姐,把你的网眼丝袜盘成SOS吧,用大号创可贴,黏在玻璃上。胡建设高声道,这个创意不错,古大姐呀,别磨蹭,脱吧。孙殿甲臊得不敢看你。
   孙殿甲呼呼开车,听到胡建设揶揄,脖子有根筋,梗了一下。
   我不停朝后瞅。胡建设在后排,古大姐在中段,司机斜躺着。灰黑的三团。
   古大姐不敢动,孙殿甲不准我们离开座椅。司机不知死活,躺在过道,肚子忽悠忽悠,向着古大姐鼓涌。古大姐只好贴紧窗口。然而车一颠,司机的牙齿突地啃在古大姐脚踝。古大姐大骇,遽然收腿,口里咿咿呀呀,像吊嗓的青衣。
   嘿嘿嘿。胡建设说,他肚皮越来越鼓,肯定开始腐烂了,微生物正在分解他的内脏。
   古大姐吱地尖叫一声,吓得失神。我没忍住,又回头。光线微弱,她的眼睛水光潋滟,像两面光学透镜。
   请你严肃些。孙殿甲突然发声。他双掌同时离开方向盘,举起来,像对称的蟹钳,伸到鬓角按了按。这是个维持尊严的动作。
   车稍微偏移,我抽口气。孙殿甲两手降落,重又压在方向盘上。
   咯一声钝响,竟是司机的脑袋磕在座椅上。古大姐俯身,飞快看了一眼,叫声妈呀,随即高举头,紧闭眼,面部与车顶平行,表情像吃了芥末。
   胡建设嘴巴仍未停,古大姐献出丝袜,你们谁有大号创可贴?
   胡建设!你别把他激怒。古大姐未睁眼,但面色严峻。
   古大姐呀,胡建设说,我差点忘了,大号创可贴,不就贴在你那里吗?
   你,你个恬不知耻的老流氓。古大姐迅速以愤怒替代了无助。她终于听懂,胡建设说的是卫生巾。
   呵呵,呵呵呵。胡建设双手抱在脑后,一只脚抬起,搭上前排靠背。
   孙殿甲!孙绑匪!胡建设叫道。
   孙殿甲颈部的筋窜来窜去。
   叫你哪!胡建设说,看把我们古大姐吓的。换孙静怡,这种小黄段子,一准儿早听明白了。你闺女什么来头,岂是古大姐可比。
   哎……古大姐吐出半声,似乎欲制止胡建设。同时咣一下,像有面墙塌在我脸上。我几秒后才弄清,原来是车被孙殿甲突地刹住了。挡风玻璃弹过来,撞得我上半身似被乱棒打过。
   我侧身揉着肩头,竟见胡建设正顶在我身后的饮水机上。想来是惯性将他从后排揪起,呼呼向前闯,又被司机的躯体绊倒,撞上了饮水机。胡建设刚撑起上半身,孙殿甲早急蹦过去,一拳捣在他面门。
   胡建设鼻子被烧过,形状颜色均像颗脆枣,没剩下多少鼻翼。孙殿甲收回拳,那只鼻子翻了个身似的,歪在一旁。孙殿甲不说话,也没给胡建设喘气的时间,一拳拳狠捣下去,声音像蔬菜被拧断。旁边有车疾啸而过,光亮闪现间,胡建设暴露的那半扇牙齿,已晕出深色。孙殿甲却不停手,继续腾腾砸着。胡建设欲自救,忽一蹬腿,蹿高半截。孙殿甲打空,拳头撞在饮水机上,嘭一声,手背顷刻现出一小片白色,像贴了块纸屑。我不确定那是不是他的骨头。
   胡建设呜呜叫着,似哭似笑。
   胡建设是我们单位的传奇。一般人平时遇不到他。胡建设从不上班,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是赌局。如果你在某个早晨,竟见他出现在办公室,那只能说明他打主场,已经赌了一夜,或者将要赌一个白天。胡建设生意忙,没时间工作。都说他的公司,我们单位的几个大领导都有股份。胡建设没能攀升到父亲的高度,只是个主任工程师,副处级。但上级来巡,他定会被召来,酒后陪赌。
   孙殿甲又在胡建设面门糊上一拳,切断他的叫声。车内此刻静如古庙。孙殿甲拎着自己的拳头,一抖一抖坐回驾驶位。孙殿甲在喘。每一口气,都像一次艰难的潮汐。我连棺材本都给你了。你坏了我闺女的身子啊,你。
   胡建设四肢乱动,爬不起来。嗓子里呼噜呼噜,似在搅拌什么东西。
   冤有头债有主。古大姐忽然说,她毕业前就……
   孙殿甲的手凌空一砍,古大姐眼珠缩回去。孙殿甲顿了顿说,他是头,你们就是主。
   可我们也没说错呀,还不让说了……古大姐诺诺反驳了一句。
   古大姐确实说得太多了。古大姐的女儿青出于蓝,说得更多。如果不是这母女俩,孙静怡不会失踪。古大姐保留着孙殿甲一家的过去;她女儿则存储了孙静怡的过去。认识孙静怡后,我才渐渐回想起一些梗概。古大姐当年与胡书记同住一个大院,胡书记家的事情,没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我们单位快变成古大姐的家族企业了,胡建设常说,单位应改名为古氏株式会社。古大姐的亲戚们,像神经,像血管,遍布于单位各处。古大姐的信息颇具实效性,并热衷于探究事实真相。她曾史海钩沉,翻出一堆萧月白的往事。古大姐擁有出色的叙事天赋,不疾不徐,娓娓道来。
   孙静怡四五岁时,萧月白的活越来越难干了。价格压得低,工资拖着拖着就不发了。萧月白她们跟着毛小洁,到处找包工头讨薪。那几年,周围下岗工人越来越多。活找不到,钱讨不回。不久,毛小洁丈夫在工地砸塌了腰,下半身没了感觉。她伺候吃喝拉撒,打官司,再顾不上讨薪。萧月白闲了一阵,越闲越慌。有天听说,胡书记家的保姆被他老婆打出去了,正到处物色接班人。周末,孙殿甲在家属院拦下胡书记两口子,把萧月白推到前面。
   胡书记抬起肥手,抹了下脑门。
   行吧,你来吧,就你了。胡书记老婆叹口气说。
   事情发生在一个多月后。那天,胡书记开会回来,脸色不得劲,说腰疾犯了。萧月白双手涂上酒,反复搓热,给胡书记按摩。
   胡书记的肉体是洁白松软的,但有股力道蕴含在深处,不容忽视。这里,还有这里。你这样,嗯,这样,再这样。胡书记循循善诱,不觉拉住萧月白的手。突然间,四只手同时战栗了一下。
   胡书记腾地弹起来。48英寸背投彩电里,一头巨鲸正把自己抛出海面。胡书记胳膊箍紧了萧月白,脖子勾住了萧月白,双腿缠死了萧月白。胡书记鼻孔骤然撑大,像屏幕里的水母。    那天黄昏,孙殿甲来了。孙殿甲是来讨说法的。孙殿甲左手牵着萧月白,右手牵着孙静怡。但三人没能撑过几个回合。胡书记一身正气,笔直站在如瀑的灯光下,胡书记什么阵势没见过。他嗓音震亮,说这是栽赃,是陷害。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是谁派来的?
   孙静怡尖声大哭起来。
   让她别哭了,让她立即停止。胡书记皱着眉说。
   孙静怡的哭声更加尖利,像锥子。
   古大姐说,孙殿甲一家被胡书记轰出来那天,她刚用呛鼻子的药水烫完头,所以印象深刻。古大姐顶了一脑袋塑料发卷,下楼接孩子,见胡书记仅趿了一只拖鞋,双手背在身后,杵在单元门口,双手背在身后,像被反绑了。
   胡书记偶尔会抬手,按压天柱穴和百会穴。那也是萧月白常按的地方。胡书记还记得这两个穴位。
   当晚,房东登门,递上烟,说随便坐坐。房东倚在门框上不吱声,久久不去。孙殿甲懂了,第二天就搬了出去。
   孙殿甲这才发觉,自己回不去坝上了。地撂荒了,一家三口被连根拔起。有人前日捎话来,说你家房顶,瓦都塌下去了,屋里住了只苍黄的国国游。坝上把猫头鹰唤作国国游。
   孙殿甲必须去求胡书记。他捡个没人的墙角,猛跺一下脚,才独自走入单元。
   胡书记开门了。孙殿甲一急,骨头就拆掉了。他像把折尺,吧嗒跪了下去。这时哇的一声,孙静怡又哭了。孙静怡不知何时,尾随孙殿甲上了楼,藏在楼梯拐角。哭声在楼道里,钻得耳膜发麻。孙静怡停不下来,越哭越急,要抽过去似的。孙殿甲低吼一句,你跟来作甚!胡书记大幅摆手,你们走!走走走!楼道被孙静怡的哭声挤满。一些房门正偷偷打开,咔嚓咔嚓响着,谨慎而压抑。
   孙殿甲没白跪,孙殿甲留下了。于是萧月白和孙静怡也留下了。胡书记既往不咎,不但没开除孙殿甲,还给萧月白指明了另一条路。一个礼拜后,萧月白去伺候胡书记的四姨。四姨偏瘫,半边嘴泉眼似的流涎。
   除去周末,萧月白干脆住在了四姨那里。渐渐地,她好似恢复了元气,竟又时常去胡书记家了。胡书记是四姨带大的。有了四姨,萧月白找胡书记就显得合情合理。四姨的药,四姨的营养,四姨的大便,四姨的头脑。萧月白瞒过了孙殿甲,却瞒不过孙静怡。孙静怡尖声哭着,不许萧月白去胡书记家。然而不久后,在胡书记的运作下,孙静怡竟挤入了最难进的鱼儿山小学读书。那几年,外出打工的人如候鸟飞离,村庄空得只剩风声。萧月白不愿孙静怡将来也打工。萧月白只有四姨,只有胡书记,她没法放弃。
   孙静怡二年级时,胡书记家多余的那只煤气罐炸了。上下楼层皆穿透。塑钢窗鼓凸出来,像胡书记的肚皮。
   胡书记当场死亡。胡建设嘶吼着冲进火里,却熏得半晕,大面积烧伤。这是最后一次分煤气罐,小区煤气管道即将竣工。胡书记的新房也装修完毕,正在散味。
   4
   大学一毕业,孙静怡就像一支响箭,射到了我们单位。孙殿甲搬运了一辈子,如今将闺女也搬来了。
   孙静怡来报到了。孙静怡跟孙殿甲太不一样了。她的那张脸,噢,如果那确实是张脸的话,实在是斑斓得过头了。古大姐后来说,上面凝聚了她至少三个小时的劳动。各种颜色在脸上碰撞融合,像不同的文明正冲突着,汇聚着。这些色调唤醒了我沉睡的专业。我是学油画的。我想用画笔在她脸上取色。孙静怡太夺目了。她的嘴唇红得像刚喝过血;她的眼影是银色的,那个闪啊,一闭眼,像扣着两把抛光的不锈钢勺子。孙静怡与孙殿甲并排立住,孙殿甲浑身的色度和亮度都提升了几档。孙殿甲脸上的喜色,凸着挺着,掩都掩不住。孙殿甲说了,孙静怡笔试面试双料第一。这里我必须强调一句,孙静怡其实错过了我们单位的招聘季。她考進的,是晟源公司,算单位的外包公司。孙静怡在我们单位没有编制。单位把工程外包给晟源,野外作业,定期巡测,检修处缺……这些累死驴的活儿,我们选择外包。你在电视新闻里,看到记者激动地指着那些吊在半空的,烤成了一串咸鱼干的人,那其实不是我们,那是晟源。而新闻结尾,把一颗肉乎乎的大头塞进屏幕,对着话筒呱唧的人,那才是我们,货真价值的我们。我们单位福利惊人,因此也极难进。我美术系毕业后,父亲果断内退,把编制让给我。父爱如山。我被剪掉长发,扣上安全帽时,连交流和直流的区别都不知道。
   但孙殿甲已经很满足了。孙殿甲感到满足的理由是充分的。他自己只是个临时工,民工,勤杂工,搬运工;可孙静怡是什么,孙静怡是晟源公司员工。听听吧,员工,在职人员,遵循严格的聘任制度。签署正式合同,一式三份。五险一金,过节费,加班费,超工作量奖,年终奖,绩效奖,取暖费,通信费,工作服,劳保用品,工具箱,安全帽,法定假日……孙静怡这支箭矢,是孙殿甲绷断了腰才射出去的。孙殿甲用了半辈子,让孙静怡跨出一大步。孙殿甲认为这是可喜的一步,但也仅仅是第一步。怎么能裹足不前呢?风物长宜放眼量。晟源公司定期会有转为单位正式编制的名额。谁说孙静怡跨不出这第二大步呢?到时候,孙静怡就真正是单位的人了,她的薪酬就直接来自省公司人力资源部了。孙静怡这三个字,将出现在省会CBD那幢地标性建筑中,出现在某台电脑的超大屏幕上,出现在打开的Excel表里。鼠标滚轮被指肚摩挲,柔滑地转动。孙静怡这个名字,将与众多名字亲密无间地排列在一起,像一队候鸟中的一只,轻盈地,无声地,整齐地,又是无比肃然地,骄傲地,醒目地,划过天幕。此处应有背景音乐。
   孙静怡一亮相,古大姐就盯上了她。古大姐的眼珠很古朴,像暖瓶软木塞削出来的。她盯着谁,并不显得突兀。孙静怡见到古大姐,明显楞了一下。古大姐的面容是似曾相识的。
   古大姐复古的眸子蠕动一番,淡声问胡建设,这谁?
   孙殿甲闺女。胡建设说。
   孙殿甲?那个民工头子?古大姐眉毛一纵。
   嗯哼。胡建设说。
   晟源考试第一?
   啊哈。胡建设说。    哟,你。古大姐一笑。
   孙静怡走远,古大姐方道,咋长得跟《一个都不能少》的魏敏芝似的。
   古大姐道行不浅,似前世修炼而来。陈皮,古大姐对我端详一番,略作沉吟才说,你要想和她……我倒是可以牵牵线。
   不得不说,我对此是有所期待的,像炉膛的柴期待一根火捻。但古大姐说先别急,让她放放气。果然,不久后,孙静怡便开始相亲,均为优质男,均有始无终。其中一个还是古大姐介绍的。古大姐似乎在向我证明什么。就如点了个炮仗,跑回来捂着耳朵,跟一众人等着听响。看吧,她对我笑道,没戏。古大姐说这小女子初降凡间,心气颇高。等败了火,你再上。古大姐让我保持清醒:我虚岁已三十一,外貌学历专业乏善可陈。在孙静怡眼里,我的特大型国企编制,才是真正压秤的砝码。
   春节后,我催了古大姐几次。天气转暖,在她的安排下,我才与孙静怡正式见面。那时我被称做面霸,见过的人,比向日葵上的瓜子还多,但二次见面的机会约等于零。也就是说,我初试就被刷了。
   和孙静怡的见面地点,定在我们办公室。办公室很大,胡建设的儿子常来练轮滑。那里通常没什么人。电脑们却不消停,屏幕上有韩剧番外,有天猫直营店,有暂停的网游。音箱发出重低音,隆隆贴着地皮,像压路机,碾过漫长的走廊。早晨一过八点半,无事退朝,人们便都散了。
   我们磕磕绊绊聊了几句,孙静怡忽然指着监控屏里的一片褐色区域说,看,我老家。
   我凝神望去。卫星图中,那里是山的罅隙,濒临草原和沙漠,地貌嶙峋,像刚掰开的火山岩断面。古大姐早提醒过我,该地区属国家级贫困区,那里的人善于搬运,把财产从坝下搬运到坝上,把七姑八姨从坝上搬运到坝下。你娶了一个人,就是娶了一大家子。不,比一大家子还大,你娶了她的九族。没错,九族。所以一定要谨慎,切切。
   你在想什么?孙静怡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我赶忙说,坝……坝上其实很美,我喜欢那里的星星。据说刮……刮风的时候还有月晕。
   孙静怡双眼锁紧我,渐渐变潮。
   我最喜欢看月晕了。她说。
   我暗暗打开百度百科,恶补月晕的知识,同时意识到,她相亲未果,确实与贫困的坝上有关。
   5
   古大姐说,我还是急了些,孙静怡的火尚未败光。果然,在我们交往的这几个月,每逢话题的关键处,或动作的关键处,她总有办法擦着边绕开,远离实质。那段时期,孙静怡的曝光率越来越高。孙静怡发力了。我们在单位的网站上,内刊上,闭路电视新闻上,不断看到孙静怡。文字的孙静怡,图片的孙静怡,视频的孙静怡。作为背景的孙静怡,作为成员的孙静怡,作为特写的孙静怡。她每次出现,必有全新气象,像对上一次的表现回顾总结后,又弥补不足,重整旗鼓。孙静怡是奔忙的,也是有条不紊的;是持重的,也是充满朝气的。在新闻部刘采编的镜头前,孙静怡亮声朗诵了自己的诗歌新作《我为春光增色》。最后一句,她语速慢下来,情绪却推了上去,直抵天穹。孙静怡出现在翌日的闭路电视新闻里:因为,我要为,春光,增,色。
   古大姐说,孙静怡的火不但没败光,反而添了新柴,浇了汽油。她分明是瞅准了单位正式编制,想走内招,正在积极造势。单位分拨给晟源的名额,数量极少,多为高危类岗位。可一旦入编,薪酬会跳升数倍。每到这个时期,晟源内部便兵荒马乱,有各种轶事爆出。
   您认为孙静怡希望大吗?毕竟她那么优秀。我问道。
   古大姐笑而不语,小幅摇头吹动蓝山咖啡,细心拭去杯沿的口红印。
   就是在这段时期,孙静怡把父母的奋斗史和屈辱史讲给了我。这或许代表了她对我的接纳。隐私的暴露度正比于关系的親密度,这是心理学公众号说的。我乘胜追击。孙静怡终于答应,拨冗去一趟我家。这被我视为标志性事件。古大姐却说陈皮啊,女人都热爱倾诉,这说明不了什么。孙静怡是坝上人,出身是个大问题。还有个事更重要,我曾跟你摆过,那年孙殿甲挨胡书记耳光,就我年轻时烫头那回,还有印象吗?而且吧,古大姐很知性地扭一下颈,而且吧,我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啊。以前有一次吧,胡建设不知说起什么陈年旧事,也是关于他老子胡书记的,越说越乐,不觉说走了嘴,扯到萧月白。孙殿甲听了,回去竟打了他媳妇一顿。是真的打哦,是痛打哦。两人各自哭一场。萧月白跑回黄盖淖,孙殿甲没去寻她。一直也没去哦。萧月白在黄盖淖一个酒店打工,顺便伺候娘老子。听说这俩人,自打闺女考上大学,就再没碰过面。离没离就不清楚了。孙静怡没对你说过这些吧。
   我顾不上细想。母亲急盼我结婚。每见到适龄女子,她的眼神便会渔网般兜过去。然而当我推开家门,说这就是孙静怡,晟源校招的第一名时,母亲的脸突地抖了一下,像平展的幕布被一块石子击中。
   趁孙静怡去卫生间补妆,母亲一把拽住我,舌头在嘴里刨出声音。你拿得住她吗?听人讲,孙静怡可不是什么纯情小白兔。她跟胡建设那伙人,去天地情酒吧,喝到凌晨才出来,吐了一街。
   谣言。我伸出手指,温和地抚摩卫生间的磨砂玻璃门。他们嫉妒她考得好。
   考?你没听说,这几年晟源校招前十名,都是买的,明码标价,面试另算!
   不可能。我说。
   不可能什么不可能。你来!母亲口歪眼斜,扯住我,噌噌到了阳台。买名次也就算了。人家说,她泡夜店不是一回两回了。去那种地方,喝成那副德行。全是大老爷们儿,就她一个女的!胡建设烧得鸡似的,她也下得去嘴,口味真重,不愧是黑头羊。胡家骄横了多少年,那是一帮什么鸟,你还不信!迟早出事!
   她是为了适应我们的企业文化。我转头向卫生间望去。里面透出的灯光,是糯米汤圆的颜色。这房子是单位团购的,比市价低出不少。
   我真想……母亲举高手,停了一下,又攥成拳,包进另一只手中。看来她真瞒着你,这事不对。这丫头来路不正,心思野,不能要!她爹还是个民工,将来要是……    卫生间门开了。母亲向后转,伸手摆弄一盆仙人掌,又把指尖送进嘴巴。
   我搂住孙静怡,进了自己的房间。我俩嘀嘀咕咕,像一对鸽子。
   母亲似乎打了个漫长的电话,随后出去了。
   我们并肩躺在床上,隔开半米距离。
   我不敢碰孙静怡,她可真美好。
   母亲黄昏还没回来。显然,她没打算留孙静怡吃晚饭。
   孙静怡侧过脸,用手肘撑起身体。陈皮,你把灯打开,我想在亮处跟你说话,说几句实话。其实我听到你妈妈的话了。她喜欢朴实的儿媳妇。
   我为母亲感到羞愧。我按亮壁灯说,对不起。
   孙静怡被灯光打得眯了眼。她垂下脑袋,悠悠一晃,头发像盆开水,泼了我一脸。我讶异地闪开。
   孙静怡拨开一绺,条分缕析一番,把发梢递给我。陈皮,你细细瞅。我的头发,黑色是焗上去的。
   我收拢视线,聚焦在那一小把头发上。果然,外层的黑色禁不住推敲,板结而虚浮。
   里边是玉米穗色。孙静怡说,是我头发的原色。
   孙静怡继续说,黄盖淖那里是盐碱地,人们喝井里的苦水。一村子人,头发都是这个颜色。逢初五初十赶大集,人家远远一瞅,就说,黄盖淖的来了。
   很朴实,我说。贫穷而朴实。
   陈皮,孙静怡坐起来,两臂箍紧双膝,把下巴支在中间说,朴实,是一种令人羞惭的品质。
   我刷地抬眼。我们的目光在空中,咣地撞了一下。我的手指纷纷扎到手心,像受了惊吓的虫子。
   孙静怡笑着按按我的拳头,拳头里攥着汗。
   我说,别介意,我不相信谣言。年轻女孩总是有谣言围绕,和你香水的味道传播得一样远。
   我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像堵了一把干草。
   我出去瞅瞅。孙静怡说,今晚有月晕,让我独自呆一会。
   我透过窗,见孙静怡站在两栋楼之间。她仰起脸,久久凝视天空,额角和下巴有饱满的弧度。我也抬头望去。月亮在极远处,白亮得似一盏车灯,周围是黯淡的圆环。整体呈坚硬的钢蓝色,如同带着寒意的巨目,无喜无悲,深不可测。
   我爱上了这一刻的孙静怡。
   我狂冲下楼,问孙静怡,你真跟胡建设他们去夜店了?
   你猜呀!她一愣,歪一下头,嘻嘻笑起来。
   我一夜未眠,在床上辗转。
   天亮前,手机收到孙静怡的消息:亲爱的,你要相信我。
   我哭了。我爱上了所有时刻的孙静怡。
   6
   事情的转折出现在今天。噢,现在是后半夜,那就应该是昨天。
   早晨刚发布内招通知,古大姐就把女儿包古古领来了。
   这种通知总是突然发布。今年的内招,比预计时间提前两个月,只有一个名额。几个呼声很高的晟源青年才俊,围过来瞅瞅,便哄地散了。有的说明年再战,有的说来生再战。还有个知晓些内情的,却点起烟说,省公司有意叫停内招,这怕是末班车了。
   古大姐迟到了。女儿亮相需要观众,古大姐肯定是故意迟到的。古大姐精心筹备,母女俩穿着同款土黄色无袖薄风衣,下摆鼓荡敞开,像两片巨大的枯叶,款款飘进门厅。有女同事立刻道,Burberry的Chelsea经典款。
   另一个同事小声说,包古古上个月毕业,直接从学校出发,到欧盟地区周游列国。在古大姐急催下,昨晚刚飞回来。此前,包古古已经撑杆跳一般,越过笔试面试体检等环节,直接被晟源公司录用。我偷偷打开OA系统,拟聘人员公示还未删除,显示包古古免试。看到她的畢业院校,我愣了一下。原来她与孙静怡是同所大学。单位这两年进人标准变严。该院校不是双一流,不在招聘范围内。这便可以解释,为何包古古没直接进我们单位,而是去了晟源。我忽然浑身一紧,包古古显然是要曲线救国,她一出现,便成了孙静怡的竞争者。
   那同事还透露,包古古挂科太多,推迟毕业一年,且没拿到学位证,只有毕业证。可那又怎样呢,包古古还是包古古,不用考试就进了晟源。青年才俊们说,内招谜底就算提前揭晓了吧。古大姐她不是人,九天仙女下凡尘,所以我们洗洗睡吧。有人问,那孙静怡呢?旁人道,跳腾得那么欢实,白瞎了吧。又有人接茬,说孙静怡付出得可太多了。她付出了什么,你们懂的哟。
   他们低声笑起来,远远张望了包古古几下,又看看我,吼一句歌,摇摆离去。
   包古古的眸子完全遗传了古大姐,像两枚木质象棋。包古古捏起紫色Chanel软羊皮手包搁在桌面,镀金链条唰的一声。包古古半透明的手腕悬在键盘边,卡地亚Juste Un Clou手镯咔的一声。包古古的Van Cleef & Arpels耳环在尖叫,包古古的Bvlgari戒指在闪耀,包古古的Dior项链在呼啸。包古古是行走的Money。不断有人找借口进我们办公室,就是为了目睹包古古。古大姐面如远山,山坡铺满恬淡的微笑。胡建设却没言语,只跟古大姐对了对眼神,抽完一根烟便离开了。
   人走光后,古大姐方捋一捋包古古的头发,温温软软道,美够了?美一美就行了,以后要换便装,下现场就得穿工作装,知道不?
   嗯———包古古不满地扭了下身子。她的嗓子又润又亮,像正午日光下的一道冰凌。
   不是说好的吗……要低调。古大姐声音暗下来,絮絮劝说。我什么也听不清。
   就不。包古古说。
   古大姐停下,快速收回下巴,翻起磨砂般的眼仁,佯做生气,定定望着包古古。
   就不就不就不。包古古一边说,一边连扭三下。
   两人顿一顿,突然同时朗声笑起来。
   包古古继续扭动。她肌肤幼滑,像嫩白的小蚕晃着脑袋吃桑叶。如果包古古向我示好,我一定接受。噢,我这个贱人。    古大姐俯下身,包古古张开胳膊迎向她。两人松松搂住彼此,缓缓摇着,像被微风推动的树冠。
   古大姐抽空瞥了我一眼。我赶紧把脖子拧向别处。我必须离开了。我合上《城堡》,假装百无聊赖地站起来。
   突然,嗵一声,门被推开,是孙静怡。她急切看着我,像失火了。怎么不回我信息?
   我们三人吓了一跳。包古古的眼神似受惊的小鹿,从古大姐肩头延伸出去,突然滞住了。哎?你……孙坝妹?真是你?
   孙静怡的表情瞬间固化了。
   孙什么坝?我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孙静怡。你们还是校友呢。我又对孙静怡说,见过吗,这是你的小师妹,叫包古古。
   包……孙静怡像被抽空了血,古古?
   包古古。我又强调说。
   不用你介绍了,我们认识。包古古并不看我,这让我有些失落。包古古起身,迎向孙静怡。孙坝妹,哦不对,孙什么?静怡?噢噢噢好吧,孙静怡孙静怡,哈哈哈,我总记不住你的新名字。原来你在这儿啊。
   孙静怡整个人都萎蔫下来。
   古大姐神色忽闪几次,忽地爆出一串大笑,哦呵呵呵呵呵呵!原来真是你呀。怪不得眼熟呢。孙坝妹,哎呀呀。我老觉着似曾相识,就是没认出来,你妆太浓了。几时改的名字?孙静怡,唉呀妈呀,怪肉麻的,这名字。古大姐去学校看望女儿,见过孙静怡。
   孙静怡一下结巴了。她的舌头正不断被牙齿绊倒。包古古突然像梦醒般,抬手指指我,这……陈皮……不会是你现男友吧?
   孙静怡晃动着,像大风里的一条标语。
   啊哈哈哈哈哈哈!包古古也随古大姐大笑起来。母女二人的笑声差了八度,但极为神似。
   古大姐嘴越咧越大,两排牙床像抽屉一样,可怖地推出来。哎哟哟乐死我了。我……我要发个朋友圈……可我没劲儿啊……古大姐缩进椅子,笑得一抽一抽,椅子关节发出同频率的吱扭声。
   我感到这其中肯定出了岔子。孙静怡,不,孙坝妹,应该真有事瞒着我。
   古大姐母女的狂笑突然同时暂停。她们将目光投向我。我感到有四枚木质弹丸射过来,命中我的身体,当当当当,发出敲击平底煎锅的声音。我望着她俩,我的眼神一定比拜谒佛祖还虔诚。我渴望她们赶紧吐露一些真相。
   陈皮呀,我的小陈同志呀。古大姐不停捶着腰。
   我透不过气,像被火焰炙烤,屏息等待她下面的话。
   结果古大姐一张嘴,刚哈出半口气,又扑地大笑起来。哦呵呵呵呵呵呵!
   我的脑子乱了。
   我们都没注意孙静怡何时离开。我去走廊给她打电话,想问个清楚,她没接。我这才看到她刚才的信息:内招的事,是我的事,也是你家的事,别光靠我自己!让你爸妈使使劲!胡建设不肯帮忙!
   胡建设帮忙?我无暇多想。返回办公室门口,里面已聚集了不少人,像开研讨会。
   我本以为,孙静怡的事,古大姐会悄悄告诉我。但包古古非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反正他俩也成不了。古大姐拗不过女儿。于是我躲在门外,听到了母女俩的叙述。二人配合默契,像逗哏捧哏。围观者众。刘采编举起手机,开始直播。
   古大姐先暖场,简要回顾萧月白的前半生。人们却说过过过,直接上劲爆的。于是古大姐淡出,包古古切入。包古古一开嗓,人们纷纷支棱起腰身。包古古说,孙静怡是后来改的名字。她原名孙坝妹,坝上的妹子。入学不久,她便收获一个绰号:孙趴妹。孙静怡跟包古古在老乡会认识。包古古烧钱不眨眼,迅速跻身名媛行列。包古古热衷于举办各种趴(Party),清宫趴,参加者均是满清服饰,男生像阿哥,女生像格格;野兽趴,专在隆冬举行,所有人皆着皮草;万圣趴,俱为鬼魅装束,吓死人不偿命。不知为何,孙静怡总盯着包古古。可孙静怡越是关注包古古,包古古就越不理她。孙静怡最初忍住,她连食堂的荤菜都舍不得买,周末不是去家教,就是去促销、发传单、做礼仪小姐。但孙静怡太想趴了。有次终于盼到个经济适用趴:田园趴。孙静怡去学校农场,搞来麦秸,编织成野性短裙,围在腰上,混进了趴。麦秸咔嚓咔嚓响,不小心蹭到人,碎屑便挂满衣服,且时有小虫钻出,没人肯让她靠近。包古古则披着玫瑰斗篷,头顶郁金香花冠闪亮登场。孙静怡不认识各种酒,不会跳舞,不懂品牌,不敢玩真心话大冒险,话题无味,被晾在一旁,像一块她常买的咸菜。
   但孙静怡不屈不挠。大二,她开始寻求外援。首名入选者是个城乡结合部的杀马特,小店洗剪吹学徒,瘦得像根铁丝。自此,孙静怡每周换一种发色。她钻研时尚杂志,牙关紧咬,顽强与名媛们保持同步。大三时,孙静怡脱胎换骨,傍上一个黑社会男。洗剪吹曾闯来宿舍,试图挽回这段感情。孙静怡藏在隔壁,最后以洗剪吹酒后割腕告终。借着黑社会男,孙静怡跌跌撞撞跟上了包古古们的步伐。但不久后,孙静怡怀孕了,黑社会男人间蒸发。你们以为这就完了吗?古大姐插话说,不,请继续收听。我就长话短说吧,包古古说,孙静怡阅人多矣。大四答辩那天,孙静怡刚走出多媒体室,就被几个嗷嗷叫的女人揪住,拽翻在地,薅头发扒衣服,像剥開一条玉米。可为啥孙殿甲不知道呢?因为孙静怡每到放假前,都会拉直头发,染回原色,剪短指甲,换上旧衣服。
   我出了一身透汗。接下来是观众感言时间。有人划开手机,看刘采编的直播点击量,说哎哟,都这么多人了,把我拍得好看点。有人说孙静怡入编铁定无望,永远无望了。就算没这些事,入编的也不会是她。你们说孙殿甲看到没有?他是刘采编的粉丝呢。还有人说,包古古的网红脸果然上镜。世界是孙静怡的,也是包古古的,但归根结底是包古古的啊。陈皮那个傻×,啥都不知道,甘做接盘侠,这才是侠之大者啊。
   我不敢再听,每句话都能杀死我。我几步跨到电梯间,啪啪击打按钮。电梯不急不躁,像去与某个男人约会的孙静怡,雍容地启动。我越等越急,猛踹不锈钢门。电梯从下方,从暗处,风尘仆仆地,呼呼升上来,携带着竖井里的胶皮味。中途叮地停下,有脚步踏入。不行,我不能让人看到自己的衰样。我推开防火门,取道楼梯。    陈皮!孙静怡竟出现在楼梯上。
   她躲在这里!我收不住自己,右腿像根棍子戳下去,一下就迈了五级。我的股骨差点从嘴里戳出来。疼意直抵脑仁。
   孙静怡无比坚定地堵住我。
   让开。我拨了她一下,自己却跌坐在楼梯上。
   陈皮!孙静怡俯身按住我的肩膀。我嗡地抖起来,忍住泪,口水却漫出了牙缝。呜呜。不行,我不能哭,太像狗了。我偏过脑袋抵在墙上,每抽一口气,就有一团涂料干粉吸进肺里。陈皮!孙静怡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楼宇里撞来撞去,这声音荡到极远处,又调转头,直刺回来。整幢大楼全是孙静怡的声音。
   陈皮,我求求你,求求你听我说完。我找不到人,没人肯听我说,我要憋炸了。
   我死死闭眼,脑门往墙里钻。
   陈皮,陈皮,我保证,说完之后我就消失,永远不回来。
   我哇地哭了半声,又止住了。
   孙静怡的脸逼近我。陈皮,我不是隐瞒,我是不敢。我不敢给你讲,不敢全讲出来。包古古在办公室说我什么了?她肯定把我扒光了。我还是自己扒给你看吧。我给你说过,小时候,胡书记扇了我爸一记耳光。从那天起,我就常去胡书记家门口,做贼一样,悄悄地去。上了大学,我就在假期去。假期打工,我就在梦里去。那时胡书记早死了,那栋楼旧了,全是租户。我还是常去,像朝圣。我忘不掉,天暗下来,我不敢独自待在院子里,就悄悄尾随我爸上楼,躲在两层之间。楼道一开始黑黢黢的。我爸喘气,喘得很粗。我听见他吞了口唾沫,咕一声。我爸站定,急敲几下。咔嗒,胡书记家里的灯光切了出来。我爸嘎巴就跪下了,声音就像磕碎两个蛋壳。我的咽喉里塞了块抹布似的。我听不懂胡书记的话。我看见我爸胸前的空气一亮、又一亮,才知道他在哭。泪滴穿过光,闪那么一下,就堕到黑影里了。我爸颤得像个手扶拖拉机。有好几回,他想扒住胡书记,都被胡书记甩开了。胡书记的眼神,好像那不是我爸,那是一滩鼻涕。我不能让胡书记踩我爸的眼泪。我瞅个空子,呼地跑回去。我提着一口气,噔噔噔跑到胡书记单元门口,快晕厥过去了。楼道的灯不知何时亮了,黄黄的一漾一漾。我踮脚爬到胡书记家门口,一下就看见那两滴泪了。左边那滴还湿着,颜色深;右边那滴快蒸发完了,边缘灰白。它们把我也腐蚀出两个形状相同的窟窿。我伏身,四肢着地,拿胳膊肘使劲擦了一下,发出沙沙声。这声音吓到了我,我转身就跑。第二天我又去了,就跟有啥东西落在那似的。我以为擦干净了,没想到它们还在。我拿手掌来回搓,搓破了皮。后来,我就天天去擦,天天去……我盼着能擦净了,胡书记不再踩它们了……直到有一天,我在胡书记单元门口,竟然遇到我妈……
   孙静怡的泪水凝滞下滑。我不知该不该信。
   你知道什么是怕,什么是恨吗?孙静怡说。
   那你还跟他们沆瀣,跟胡书记的儿子去酒吧。我说,就算不能复仇,也该离得远些。
   不。孙静怡说,我战胜不了他们,就只能成为他们。
   女人的逻辑。我说。
   女人是什么逻辑?
   女人没有逻辑。
   不。孙静怡猛一抽气,吸回鼻涕,声音极爽利。这不是女人的逻辑。这是弱者的逻辑,是世界的逻辑。我放弃自尊,才能得到更多的自尊。我交出自己的肉,才能留下骨头。
   可你也没成为他们,甚至没真正靠近过他们。就像……
   就像《城堡》一样?孙静怡讥诮的目光透过一层泪,燎焦我的头发。你真以为我没读过《城堡》?快撕掉那本破书吧,你个呆货。
   我如突遭钝器狠击,惊愕地望着她的脸。
   可是陈皮,我也许在一些时候,爱上过你……但是,你不懂,编制比你重要。进了单位,我才有未来。我能不围住胡建设吗?可自打看见包古古,我就知道,全完了。
   你到底……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我揪着自己的头发。
   孙静怡的脸像猝然击碎的镜子。
   还有,我哽咽道,你跟胡建设……除了喝酒,还……做别的了吗?
   哈哈哈,孙静怡的笑声似玻璃碎片琅琅泻地,你猜呀。
   嘭一声巨响,防火门像一张大嘴,倏然吐出了新闻部刘采编。
   我和孙静怡惊惧抬头。不知众人在门后偷听了多久。刘采编揉着膝盖站起来,检查手机,向身后骂,我操,这段没拍好,都说了别挤别挤。
   你们干什么,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冲人们迎过去,充满正义。人群晃动,又迅速恢复原状。刘采编笑了。我们没干什么呀。我们在上班,还能干什么。倒想问问,你们在干什么。刘采编举起手机对准我们,想继续直播。我突然拔下防火门的把手,准确地插进刘采编的嘴巴。刘采编扶住喉咙呕了一下,眼珠凸起,咳嗽起来。随后我俩滚翻在地,缠在一起。尘埃落定时,孙静怡已经不见了。
   后来得知,孙静怡先是跑到孙殿甲那儿。有人早提醒孙殿甲看直播。孙殿甲看到一半便瘫了,一见孙静怡,狠扇了她一巴掌,说跟你娘一毬样。孙静怡哭着跑走,找不到了。
   孫殿甲打完才后悔,急得腿颤,来找我。孙殿甲说丫头名声坏了,怕她想不开,做傻事。
   7
   我跟孙殿甲分头到处找。最后实在没辙,我去寻毛小洁。
   孙静怡说过,自打能认路,每受了委屈,她就偷跑去找毛小洁。毛小洁为给丈夫治腰,把厂里的房改房卖了,租房在城中村住,从事按摩业。大学寒暑假,孙静怡也去瞧过毛小洁,见她的指关节上,多了十个肉帽子,像两排小蘑菇。毛小洁说,她专做足底。
   毛小洁所在的足浴城在万达商圈,挺出名,不难找。她很快就到了,周身粉色,像个暄腾腾的枕头。
   你就是陈皮?有事快说。毛小洁摸出支烟点上。
   我遑急讲完梗概。毛小洁眉头越拧越死。她拨了两遍号,均未接。毛小洁踌躇半晌,胳膊倏地一挥,说,我就长话短说吧。按说不该给你讲。这丫头也是猪油蒙心。可胡建设欺负了孙坝妹,这不行。    原来是真的……我委顿下去,像堆倒出的沙子。
   你要有种,要么去收拾胡建设,要么让孙坝妹走内招。她想转正式编制,不知怎的,就让胡建设弄上了床。
   你猜呀,嘻嘻嘻。你猜呀,嘻嘻嘻。孙静怡脑袋歪来歪去。她的声音越堆越满,像云在卷积。
   我要跟她分手……这几个字,我说得无比艰难。
   毛小洁眼风里,掠过一把锋利的修脚刀,说别让我再看见你。说罢扭头便走。
   我愣在原地。少时,毛小洁又返回。她压制着气息,把一张粉红名片甩给我,有信儿了告我声。
   我脑中皆是胡建设与孙静怡的床戏。孙静怡被我抚过的柔发,胡建设乍开五指便叉进去。孙静怡脑袋立时后仰,双眼一翻看到我,你猜呀,嘻嘻嘻。
   我大喘几口,说,我这就去攮死胡建设。
   毛小洁眼一暗,语气竟缓下来,说唉,其实吧……
   毛小洁说,孙殿甲根本管不住孙坝妹。萧月白从市里回黄盖淖好几年了。就算我俩还有联系,孙坝妹的事,我也不敢告诉她。你以为萧月白就……按说你年轻小伙子,我不该碎嘴。孙坝妹那年能上市里最好的小学,容易吗,有那么简单吗?我比孙殿甲知道得多。要不是她给那个书记四姨作保姆,然后……哎。毛小洁弹掉烟蒂。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那个书记要没炸死,还不知会出啥事。唉我不说了……
   我似乎听懂了,感觉膝盖像融化的蜡,不觉蹲在地上。
   毛小洁扫我一眼,目光像看客人的脚掌。我舌根发干,比长跑虚脱还难受。毛小洁抓抓额前的紫红刘海,白发掺杂其间,突兀而触目。陈皮,你们的材料招投标,你们的设备采购,你们的工程分包,晟源公司进人,员工内招……胡建设都能插进一腿。别看官不大,他跟经理,是一窝。借着打麻将输钱,还认识了省公司的人物。孙坝妹那大学上的,上成什么德行了,我看她过线都悬。胡建设能让她白考第一?那是张开了嘴呢。
   张嘴干嘛?我问。
   要么爹出钱,要么闺女出肉啊。毛小洁压低声音,但仍像滚雷碾过。
   我已说不出话。
   毛小洁双手扯起我,像端起盆洗脚水。胡建设常带人到这消费。他不认识我。有次来,喝大了,浑身上下,就剩舌头会动弹。胡建设不难认,身上的好皮还没一巴掌大。他招供似的,跟我讲到半夜。我本来没细听。直到他说起萧月白和孙殿甲,我才弄清他是谁。父子俩欺负人家母女俩……可你要说是欺负吧,也不全是。她俩就没一点迎合?孙坝妹上了两年大学,来得就不勤了。唉,我一个按脚的,想不明白……毛小洁突然把话砍断,一女子无声走近,塞给她一只牌子说,福寿轩。
   毛小洁接过来,掖在腰里,拐上楼。
   那张名片在我手里,不觉被捏叠成一个方疙瘩,像颗打落的牙齿。
   归途中,手机咕咚咕咚響。开始我不敢看,以为人们仍在热议孙静怡。点进去才发觉,另一个消息炸开了:总经理刚刚确认失踪,一大笔账款亦消失。目前尚未惊动警方,但已上报至集团总部。在群里,古大姐化身新闻发言人,她的话分外受到重视。古大姐说目前正赶上工程忙季,不能群龙无首,已经火速空降了新经理。新经理几小时后会赶到,届时将召集所有中层以上开会。散会后,不管多晚,立即出发,巡视站点。现在我们全体动员,先去各个站点打头阵,测试处缺,免得新经理难堪。所有的工程车都出动了,还从县分公司调集了车辆。
   我赶回单位,胡建设也到了。隔着一扇透明的自动门,他背对我,手机贴住耳朵。
   毛小洁刚才的话,像盆雪水扣在火堆上。我为什么要找胡建设复仇呢?这一切本来就很荒诞不是吗?或者本来就很顺理成章不是吗?胡建设女人多,地球人都知道。有人为争宠而撕逼,亦有人觉察到彼此存在,却和平共处。孙静怡只是其中一个。她把自己递过去,像下午茶的一道甜点。胡建设为什么不尝尝呢?而我只是她的备胎。我真要一辈子龟缩在角落吗?做个胡建设那样的人不是更好吗?这样想着,我竟不觉站在胡建设旁边,与他比肩而立,似在凭海临风。胡建设毫无异状,自然伸出手臂揽住我。我像被一股温热强劲的水流包围了。这就是归属感吗?我忽然想起孙静怡的话:战胜不了他们,就成为他们。我成为他们了吗?这种感觉并不坏不是吗?
   我为这一霎的顿悟而欣慰。我也揽住了胡建设的肩。哥俩好。
   胡建设对电话那头说,所以我们必须去巡视一次。我们主动要求巡视。你一定要为我们安排一次完美的巡视。
   古大姐低头,快速点着手机屏。
   去黄盖淖站?那么偏?胡建设沉吟片刻,说也行吧,正好闪电河的鱼肥了。闪电河是县分公司控股的旅游项目,全鱼宴,渔舟唱晚,临水垂钓,篝火露营,比草原天路还闻名。省公司来办事的人,冬天去奥运小镇崇礼滑雪,夏天肯定到坝上闪电河。
   那边依旧呜哇呜哇,话音变得急迫严厉,被胡建设掐掉。
   目前情况咋说?胡建设问古大姐。
   古大姐伸展一只手,拔掉一根倒刺,说还好,目前没事。
   跟我得到的消息一致。胡建设说,我只信你,古大姐。你是良心媒体,堪比凤凰卫视。
   带上陈皮吧,古大姐说。陈皮,你……还好吧?今天我女儿说得太多了,但她也是知无不言。
   早没事了。我说。
   很好。胡建设说。
   孙静怡还没找到,但我已经不想找她了。
   陈皮啊,胡建设又说,如果不是职工家属优先内招,她不会傍着你。
   有些事情我也是刚知道。古大姐瞥胡建设一眼,挽住我的胳膊,像我的另一位母亲。她配不上你。还是以事业为重吧。
   车来了,18座中型商务车。
   胡建设伸小指,无意在车门把手勾一下,没费大力,门竟缓缓滑开。
   司机解释说,系统气压不足,门关不紧,不过车本身没事。    一股香氛味道漫出来。
   我开一段耍耍。胡建设说,拿钥匙来。
   司机努努嘴说,钥匙没拔。
   这个车型的钥匙尚且停留在第二代,共计两把:一把遥控车门开闭,司机随身携带;另一把是发动机的机械钥匙,停车地点较为安全时,基本上永远插在仪表盘旁。
   我们下午四点到了闪电河。景色美极,河水裁下了一段弯弯曲曲的天空。流连一个多小时后,胡建设拨通分公司经理的电话。他赶来陪酒,一碗一碗干,我喝吐了。胡建设却吃爽了。他点烟,嘴唇一嘬,腮帮子塌下去,俄顷,鼻孔喷出两道灰蓝。吭吭,胡建设清理喉咙,说闪电河的鱼,嗯。他竖起拇指。
   闪电河的胡麻油也不错。胡建设对着吐出的烟雾,又说。
   于是,车上多了四桶油。铁桶,原生态。古大姐瞅我一眼,我立即说,我吃不惯胡麻味,我这桶,给胡师傅拿上吧。
   陈皮,你长大了。胡建设抚抚我的后脑勺。
   我摆摆脑袋,甩掉胡建设的手。我其实想让那只手多停留一会。
   你是职工子弟,我对你,坦荡荡。胡建设说。
   嗯。我说。
   胡建设跟古大姐掏出手机,边按边小声合计。
   有办法?古大姐轻声问。
   推呗,一推六二五。胡建设说。反正先帝活不见那啥,死不见那啥。就让他背负我们所有的罪吧。阿门。
   二人同时收起手机,抬头,表情静好。
   我闭眼,下巴扎进领口,假装没听见。
   不一会,驶进黄盖淖境内。路况变差。我意识到,这就是孙静怡的老家,她多次给我描述的地方。
   我拨打孙静怡手机,仍无人接听。我不再在意她去了哪里,我只想跟她把话说明白,不要像《城堡》一样,没有结尾。
   我又翻出毛小洁的名片,抚弄平展,找到号码。想了想,还是拨了过去。
   毛小洁弄清是我,嗓音加粗说。找她妈去了。
   我愣了下,以为毛小洁在骂人。
   孙坝妹在萧月白那儿。她妈哄了一下午,算哄好了。后来给我回了电话。毛小洁说。你在哪儿?
   黄盖淖,巡视。我说。
   黄盖淖?萧月白就在黄盖淖,叫……国际商务大酒店。毛小洁说。
   胡建设微蹙眉,不停划着手机屏,他妈的,胡建设说,我又没跟她保证。
   谁?啥事?古大姐问。
   没事。胡建设说。
   猜到了。古大姐说。然后瞟我一眼。
   猜对了。胡建设说。也瞟我一眼。
   呵。你。古大姐说。
   我又没说今年一定能成。胡建设说,早就不尿她了,还贴过来。
   胡建设手机调静音,揣兜里,脸上换成笑。
   8
   我們到达站点。值班员说胡建设,你个蝗虫,这回省着点用水。胡建设道,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们要洗去征尘,我们要埋锅造饭。
   坝上没有雾霾,空气清冽如秋水。黄盖淖。白云堆积在不远处的草上。胡建设展臂,原地旋转一圈说,真美好呀,这个世界。
   我们进了主控楼。值班员呼啦一下,把一个马桶圈似的东西扔来。这东西咋咋呼呼乱飞,像只被雨淋得暴怒的隼。胡建设皱眉闪身,好歹接住了。我定睛看,是一圈钥匙。钥匙们似乎负了重伤,缠满陈旧的胶布。每把钥匙旁边,都用塑料扎带绑着黑乎乎的标识牌。标识牌是橡胶材质,已老化发粘。
   胡建设瞅瞅手腕骂道,你他妈的,别砸烂爷的劳力士。值班员越走越远,他的声音飞过来,去瞅瞅你们的机房,一群耗子。
   胡师傅,我去办理手续?我问胡建设。
   急啥。胡建设摘下腕表揣裤兜里,捏出一把钥匙捅锁眼,指甲盖霎时压得发白,手背烧伤纹路乱扭。
   轰隆一声,门开了。一股热烘烘的烧胶皮味,像沙尘暴,蛮横撞出来。来来,陈皮,你来。胡建设开灯,拽住我的袖子。看,看这里,我上回留下的足迹,光辉岁月,哈哈。胡建设指着地面。那里有几枚脚印,纹理清晰,嵌在尘里,像古生物化石。几年前那次豪赌,我日,真是毕生难忘。
   古大姐插话道,你还有脸说。
   哈哈哈,胡建设大笑起来,得亏找了个人替我,去补了一觉。可巧不知谁,举报给派出所,直接一锅端。只剩下我,独自流连,逃过一劫,爽歪歪呀。
   司机突然骂骂咧咧推门进来,说值班员把厕所、厨房、洗浴间都锁上了。
   那怎么弄?古大姐嗓音立时尖起来。
   值班员在单位论坛抱怨过,说每次有人去巡视,先进厨房,吃光他们的食物,再到卫生间,用他们自费买来的瓶装水冲澡。这里的自来水,水质太差,喝几口下肚,肠子就绞着疼。有几回,为了护水,他跟巡视的打了起来。
   胡建设突然一击掌,哎哟,正事差点忘了。他从LV包里抽出只扁盒子,麻将,我们的麻将啊。他扫视一眼古大姐和我,陈皮去不去?算了你不去!就知道看书。又对司机说,要不,叫上值班员,让他再帮找一个人?
   人很快凑齐,像亲兄弟,夹着麻将,拐上了楼。楼上是主控室。
   胡师傅!我喊道,我跟古大姐要打扫卫生吗?
   胡建设从楼梯上撇出一条胳膊,胳膊顶端,竖起半根残缺的中指。
   机房不再喧闹,几排设备嗡嗡着,像群漫不经心的苍蝇。楼上隐约传来哗哗的推牌声。古大姐站在一台光纤传输机后,掏镜子整理鬓发。灯光垂直射下,每根头发都纤毫毕现。
   我玩了会手游,睡过去。被惊醒时,我按亮屏幕,显示11:15PM。是司机进来了。他面色迷惑,说今晚手气忒烂,运势不顺,怀疑有诈。胡建设揉着腰跟在后面,说大伙儿为了避免嫌疑,连手机都全部收起来了,我们还能怎么使诈,输钱要怪你自己。来来来中场休息,放水了放水了,把你的坏运气放光,不要在意一城一池的得失嘛。又问古大姐,怎么不睡?    厨房锁着也还罢了。盥洗室锁着,怎么睡?古大姐声音里,有着依然新鲜的怒气。
   给总调打电话投诉。终端机不是直通总调吗。司机鼓动古大姐。
   终端机是一排铁柜子,各种电路板插在上面,指示灯频闪,似在喋喋倾诉。胡建设伸出一根手指,拎下话筒。一声纯净的蜂鸣,纤柔扬起,像某种忧伤的乐器。
   拨号呀。司机说。
   要不陈皮你来?你音色好。胡建设把话筒塞到我手里。
   我知道这是录音电话,音频信息全省网内均可调出。我有点慌神,把话筒按回叉簧,问古大姐,接通了该说啥?
   古大姐正欲张口,突然,话筒像惊醒了,吱地巨响起来。我惊呼一声,死死压住电话。胡建设说,噢这么巧。肯定是主任,他应该问咱们为何耽搁。接呀陈皮,你接呀。
   陈皮怎么能接这种级别的电话?古大姐说。胡建设,你接。快。
   胡建设操起话筒,那边聒噪如蝉鸣:怎么手机打不通?
   果然是主任。
   胡建设平日里赌博,在赌急眼时,为防作弊,规定所有人电话须静音,收进他包里。
   胡建设胡乱嗯了两声,嗓音刹那提高。你说甚?打扫卫生?好几种颜色在他脸上交替,此消彼长。机房的土整出来,能填满闪电河了。十来间机房,一共才他妈两个半人,深更半夜的,你有病吧。爷是来巡视的,来处缺的,来测试的,不是来扫地的。胡建设的鞋在地上一搓,尘土扬起,像小型龙卷风。
   你们啥也没做?那边有点吃惊,音调乍然拉升起来。你们不会刚到黄盖淖站吧?这他妈都奔着零点了。
   可不咋地。胡建设说。
   路上又喝了?又赌了?
   没呀,你不在,耍不起来。
   那咋这么晚?
   寻黄米了。胡建设说。
   说正经话。那边说,录着音呢。
   你来趟试试,连口水都喝不上!破路,杯子颠烂了仨,古大姐的混合痔都犯了,正掰开了熏炙呢。
   那边顿一顿道,你说啥?
   说古大姐的暗疾啊。
   那边急了,骂起来,胡建设,我操你妈。
   古大姐脸一阴说,无聊你。
   我突然想起,主任是古大姐的姐夫,忙向胡建设使眼色。
   胡建设嘿嘿一乐说,我操你妈。
   那边提高了音阶继续骂,我操你妈。
   胡建设陡然听出不是玩笑,浑身骨头咯噔一下硬了,把话筒换到耳轮完整的那只耳朵上吼道,我操你妈。
   那边声音稀软下来,像一碗疙瘩汤。眼瞅着新经理会议到了尾声,散会后就要连夜出发巡视了,火烧眉毛了,我他妈给你跪下了哇,胡建设!
   哎哟爱卿平身,胡建设把话筒移到眼前,用小拇指尖摳着送话器的小孔。爱卿啊,朕活了大半辈子,何曾扫过地。你把孙殿甲召来,么么哒。
   那边似乎踯躅了一刻,骂道,我继续操你妈!喀拉一声,话筒像砸到了胡建设脑门上。
   火气这么大呢。胡建设扔掉话筒说。
   估计是吓尿了。古大姐一边说,一边划着手机屏。我百度一下新经理履历。
   他舔新经理的毬,把咱们诓出来,深更半夜擦设备,去他娘的吧。胡建设说。
   他有他的苦衷。古大姐说。
   那你擦吧。毕竟主任是你亲戚,不是还有陈皮吗。胡建设指指我,你俩干吧,干出高潮为止。胡建设一扯司机,二人返回楼上。
   桌子上一层浮尘,我从文件柜找到两报纸垫着,又睡过去。中途值班员出去巡检设备,把我喊醒,上楼替他打了一圈。我回到机房,却再睡不着。想搜美剧看,才发觉手机尚被胡建设强行收进他的包里,我输得头皮发麻,忘记拿回。忽而隐约听到鸣笛声。旋即,主控室的调度台低吼起来,然后声音不知被谁掐断,喂喂几声应答。
   楼上的牌声依旧哗啦哗啦响着。我凑近窗,见车灯像把笤帚,斜扫过大楼玻璃。
   孙殿甲开着金杯面包,带领众民工,赶到黄盖淖站。
   孙殿甲灰褐的身子一骨碌,从驾驶位翻出来,拽开车门,吼了句什么。几分钟后,一团团笨重的暗影,冬眠苏醒般,被车厢艰难排出。有个人刚踩地,就扯下裤裆。一线极亮的尿,弯曲着一颤一颤,像根舞动的钢链。孙殿甲干了多年,已是民工组长。他高抬脚,踹在那人屁股上。钢链断成几截,抛向半空。
   孙殿甲掏手机,划几下屏,按在耳朵上。屏幕照亮半张脸,鼻子的阴影像把镰刀。孙殿甲听了少顷,瞅瞅屏幕,点了点,继续拨。仍没人接听。他有片时犹豫,最后一挥手,像驱赶黑头羊。那群人疲疲沓沓,向主控楼挪过来。
   孙殿甲来了。我回头对古大姐说。古大姐也醒了,她的妆已经溶化,像某种流派的肖像画。
   9
   一看见孙殿甲,我就想起了孙静怡。
   我做出悠闲的样子,踱出楼,却不直视孙殿甲,专待他发现我。孙殿甲吃惊不小,说你咋在这?
   我匀速平稳吐出每个字,我咋不能在这?
   孙殿甲怔了一秒,似在重新认识我。
   噢,对了,那个啥,孙静怡有信了。我背起手,斜眺着黑魆魆的院落,在那个那个———我食指轻按额角———黄盖淖国际商务大酒店。
   孙殿甲脸上惊跳一下,嗓音扎向半空,咋才告我!
   他瞪我一刻,又偏侧头,眼神一圈圈荡出去,似在斟酌。
   我笑说,我当你知道呢。孙殿甲疑惑地瞅着我的笑,说我知道甚,找了一天,饭没吃,电动车也撞烂了,身份证押给人家才脱开身。
   我不语。孙殿甲缓缓蹲下,攥住两把头发,说那地儿离这有段距离,不过也不算远,我该去看看,把她领回来。
   算毬,先干活,有她娘在呢。没待我接话,孙殿甲狠拍一下膝盖,站起来。    我随孙殿甲进了主控室。胡建设正赌得酣畅。他把那圈钥匙扔地上,伸脚远远踢过来,说把能捅开的机房都弄干净。孙殿甲拎着钥匙,把民工们分散到各机房。
   人们半夜被牵出被窝,拉到僻远地方扫地,骂声噼啪不停炸出来。哪个机房骂声高,孙殿甲就堵在哪扇门外,与屋内的人对骂,像堵决口的洪水。
   不一会,有人吵急了,腾一下从屋里射出来,把一块抹布塞进孙殿甲的领子,瞪眼喘气。孙殿甲塌下肩,紧握那人的手,说兄弟,我们都是好后生,有话好说,好说。
   走廊上腾起土味。我关严主控室的门。
   过了一会,外边一阵哄乱。嗵一声,一个人撞进来,眼珠瞪得像乒乓球。他不再向前迈步,两脚局促地踩住一小片地面,上身却斜探过来。孙殿甲呢?打不通他电话!
   我们吓了一跳,转头望向他。他脸上的纹路酷似剖开的木料。
   原来是个民工。他急切说,好几个人飙稀,光着腚起不来了。
   飙稀?我们愕然,随即哗地乐了。
   你应该说腹泻。胡建设纠正道,不过飙稀确实更生动些。这里的水质堪比巴豆。
   操,乱喝水闹的。值班员摸出一把钥匙扔给我。陈皮小兄弟,给他们开厨房门,喝瓶装水去。老干妈旁边有半瓶泻停封。我们黄盖淖的水富含氯化镁、硫酸镁和硫酸钠,男人喝了是要怀孕的。
   飙成那样,吃药有甚用。告诉孙殿甲,我拉他们上医院了。
   木纹脸已回转身。不一会,外面灯影晃动,发出几声尖啸,民工车驶出大院。
   主控室烟气滞浊,腌得肺叶疼。我出外透气,却见楼后不远处,孙殿甲边找信号,边接电话。闺女?孙殿甲声音惶然,咋才联系我,你在哪儿?真在黄盖淖?我瞅你去,接你去!你等着!你别!
   手机声音刺亮,像没对准频率的收音机。孙静怡的声音霍霍拉拉钻出来,我的心脏还是被锯了一下。
   爸,爸呀。孙静怡弯曲的嗓音拐来拐去,像根方便面。我不活了呀,我对不起妈,对不起你,我不活了……
   孙殿甲顿住,像块石头。
   我大概听明白了。单位组织退休职工坝上游,入住的恰是黄盖淖酒店。萧月白已熨平孙静怡的情绪,让她在宿舍休息,自己匆匆上岗。大厅鼎沸,人们皆喝高。萧月白端汤上来,被一人拽住袖子,说咦,瞅着面熟,你不就是……伺候过他四姨的……萧月白方辨出,这竟是当年的房东。本来异地偶遇,亦不稀奇。但老职工里,恰好有个孙辈也想入单位正式编制的,正忿忿然,欲收集胡建设的证据告状。房东多嘴道,你们说的孙静怡,就是她亲闺女呀。那人一扔筷子,扯紧萧月白,再不撒手,说要见孙静怡,索要胡建设奸淫妇女的铁证。萧月白大乱,说你瞎掰甚。全饭厅的目光扫来,一时肃静。萧月白抽不出手。那人噼里啪啦,甩出胡建设与孙静怡的一堆事情。萧月白当下便晕过去。一阵哄乱后,孙静怡冲出来,与那人叫骂推搡。那人也气急,双颧喷红,挑起手指,颤颤指着孙静怡,说瞧一瞧看一看呀,这个黑头羊,就是胡建设的情妇之一。她上面送钱,底下送×,她是个黄米,你们快看呀。
   孙静怡浑身乱抖,捂面跑回宿舍,反锁门,坐在地上。
   不料事情还没完。那老职工竟跟上来,砰砰拍门,发出嘶嘶喘气声。怕出人命,没人敢拉他。后来,他干脆盘坐在门外死等,如和尚入定,夜半仍不起身。孙静怡终于崩溃,不想活了。
   10
   孙殿甲松手,电话啪嗒扣在地上,像扣住一件难以启齿的事。他捡起,狠狠按,却无任何反应。
   他的肩陷在暗处。
   车呢?车咋没了?孙殿甲在找那辆载民工的金杯面包。
   送人去医院了。飙……腹泻。我说。
   孙殿甲趔趄跑向主控楼。我停了一刻,远远跟上去。孙殿甲,哎?孙殿甲你要干甚?司機正叉腿立在楼门口,两手兜住涨成球的膀胱,用心冲刷一棵铁树的根部。孙殿甲停住,喘气,伸手。司机唬得一缩裆,操,淋鞋上了,你闹甚?车钥匙,快给我。
   给你作甚?
   孙殿甲噎了几下,方低声道,闺女出事了。
   出啥事?司机把腰带扯向右边,再塞进左边,转身欲上楼。快给我呀,孙殿甲说,再晚就来不及了。
   这时一颗脑袋的剪影从半空窗子伸出,像大楼上结出一枚黑果子。胡建设的声音撞下来,完事了没?等你呢。
   孙殿甲要用车!司机回了一嗓子。
   孙殿甲咋?胡建设没听清。
   我要用车。孙殿甲声音比周围的光线还稀薄,他晃了一下,像棵蛀空的树。
   你咋?胡建设仍没听清。他拍拍窗台,语气变得急恼。
   司机转身上楼。
   司机一走,孙殿甲面前就只剩下那棵铁树。我不知该说什么,愣了片晌。
   孙殿甲揪住我,小陈,陈皮。我闺女……你给她打个电话,你的话保不齐她还听……
   我想起自己替值班员打了一圈牌。他们赌红了眼,六亲不认,连说有人使诈,差点掐架。为防作弊,手机必须收在胡建设包里,我忘记取出来了。
   孙殿甲上楼,越爬越快。一步两级台阶。一步三级台阶。当尝试一步四级台阶时,他趔趄了一下,被我从后面撑住。孙殿甲半张着嘴,无声望着我。他的心跳喀喀喀的,像小锤子在敲击牙齿。
   不……不会有事的。我说。
   孙殿甲的眼珠笃定了些,由散碎的液态恢复成凝胶状。
   他脸上冷汗蜿蜒,如雪山融化。
   你不要我闺女了。我知道。孙殿甲说。
   主控室烟雾腾腾。胡建设抠出火灾传感器的纽扣电池,扔进烟灰缸。视频监控探头上罩着不知谁的鞋。
   打扫完了?胡建设斜觑了孙殿甲一眼。
   胡,胡大大,我借用一下电话。孙殿甲说。他的脖子亮晶晶的,如机油覆在轴上。    胡建设脸一忽闪,咋不用你自己的电话?
   摔了。我说。
   噢,陈皮。胡建设转向我,把你的电话给你岳父。
   我努嘴道,在那个包里。
   给他拿去。胡建设说。
   我……我删了她的号。我说。
   孙殿甲没动,我却听到他的身体,发出咯噔一声。
   别的民工没电话?胡建设突然说。
   他们电话上,没我闺女的号。孙殿甲声音凌乱,像窗纱上扑棱的飞蛾。
   操,我电话上就有孙静怡的号了?胡建设蓦然提高语调。
   胡大大,我急得不行,脑子糊住了,想不起她的号……
   有串数码在我脑里乱飞。我不打算说出来。
   突然,孙殿甲身子绷紧,急抢几步,抓起LV包,一把掏进去,比开肠破肚还悍戾。几只电话参差不齐,同时被攥出来。胡建设的黑钻手机最为醒目,华彩闪烁。孙殿甲捏住,按亮屏幕,眼神一激。胡建设猛蹿起来。
   拿来!胡建设伸出残掌。那只手真皮缺失,露出暗红的组织。手心晦暗,像凝着一汪不太新鲜的血。
   胡建设另一只完好的手里,还捏着一张麻将。
   孙殿甲后撤一步,脖子梗起来。胡,胡大大,你一直知道她在哪呀。我找了一整天呀。
   胡建设嘿的一笑,售后清洗一回八百多呢。拿我手机来,摸臭了。
   你干的事更臭。孙殿甲扬起手机,像挥动一柄菜刀。胡大大,你有我闺女二十多个未接电话,几十条未读短信。
   胡建设的脸僵了一下。
   孙殿甲划开屏幕。
   胡建设跳过去,地板咚一声。
   孙殿甲一偏,闪过胡建设。他好像乘机看清了一些字。
   孙殿甲的脑袋从突起的肩头里弹出来,全是真的呀,胡大大。你跟我闺女呀。
   胡建设脸色变青,把一条胳膊甩过去,不知是夺手机还是揍孙殿甲。孙殿甲猛弓身,胡建设又落空了。
   妈个×的。胡建设说,拿来。
   孙殿甲手指像铁锚,掐牢LV包。他后退几步,说胡建设呀,突然转身,向门外跑去。
   她主动凑上来,当我稀罕?又不是处女!胡建设吼一声,将手里那粒麻将掷出去。
   这座国际商务大酒店与我想象不符,红砖墙,楼高仅三层。灯棍像残兵败将,拼出几个缺胳膊少腿的字,补齐笔划,便是酒店全称。
   车陡然拐弯。我们被惯性整齐放倒。车灯扫出一阵光芒的狂风。
   孙殿甲吸溜一口鼻涕,踩下刹车。
   远光灯还开着,光亮汹涌排出。孙静怡眯着眼,头发有点乱。毛小洁绕到车一侧,看清孙殿甲,按按孙静怡的肩膀,回身进了酒店大堂。
   孙殿甲伸直脖子,尖脑门快要戳烂挡风玻璃。他双手死死按住方向盘,像担心它变成火箭发射出去。孙殿甲咕地咽口唾沫,说丫头呀,我的丫头。
   孙静怡钉在暴雪般的灯光里。孫殿甲肩膀抖了两下,浑身一激灵,眼皮蚌壳似的阖上了。两滴泪撬开道缝,爬了出来。
   孙殿甲推开门,夜风涌入。《城堡》已经滑到我裆里,阳物被压成V形。
   我撞死他!孙殿甲一下车,胡建设便跳到驾驶位。
   古大姐却急迫道,掏出手机看看,赶紧,单位那边,单位那边!声音像失了火。
   他俩扯过包,抓出电话,在屏幕飞快刨着,脸孔映得青蓝。
   我取出自己的手机,全是毛小洁的未接来电和消息:
   接电话!你还在黄盖淖不?快去大酒店。孙坝妹好像不大对付。有人堵她。
   你快点。快点。我在路上。她不太好。
   我到了。
   ……
   我脑中喧响。抬头,却见胡建设面色古怪,像当头泼了一碗漆,正一层层漫下来。
   他与古大姐对视一眼。
   咱们……胡建设说。
   回去。立刻。古大姐的声音小而坚决。
   凶多吉少?
   快。古大姐说,你开车。
   司机怎么办?我突然问。
   我犹豫良久,不敢触摸司机的脉搏。车走岔两回,开了导航才找到省道,胡建设拔出鼻孔中的纸,踩油门加速。我无意中望到月亮,白得疲惫,像块烧透又冷却的炭。
   责任编辑频阳子
   作者简介:阿英,男,高校教师。有各类作品发表于《十月》《陕西文学》《散文诗》等刊物。获第三届“宋韵千菊杯”全国诗歌大赛二等奖,首届“磁山杯”美丽中国汉语诗歌大赛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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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捞不成捞饭熬成粥,谈不成恋爱咱交朋友  蓝燕站在后山的水坝上,手里拿着艾草写给她的一份长信,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水坝里长满了芦草,微风一吹,沙沙作响,到了秋季还会结一些果实,黑色呈三角形状,黄塬上的农民叫它芦角角。小时候,蓝燕和比她大三岁的艾草,等到了冬天,壩上水面结了厚厚的冰,两人偷偷地跑进去摘芦角角。拿回家后,艾草总会从芦角角中间打一个小眼,用化肥袋子上的线绳子穿成一串。某夜,冷不丁给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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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澡堂  澡堂其实只是一座四四方方的房子,毫无美感而言。它的周围被青色的水泥刷过,经不住风吹雨淋的那部分已开始脱落,露出陈旧的红色砖头,这红色又被多年来飘散到此的化工粉尘侵蚀,逐渐变成红褐色甚至黑色。风把一些土吹进砖缝,几根雜草就顺势而长,不过它们很快就被车间打扫卫生的人铲除。倒是澡堂后面的墙壁上爬满了密密匝匝的爬山虎,长长的藤蔓把油亮的绿色均匀地向下拉开,有时候风把这片绿色掀动起来,它们发出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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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泉:一把剑的光芒  淬火的剑,与我的情感碰撞  瞬间,迸溅出火花  应和着内心潜伏已久的期待  剑气与雄风,像一股激流  被呼啸的事物唤醒  而后,以汪洋之势越过障碍  在山光云影间  与我诀别般相遇  铸剑的场面就是一次生命狂欢  铁与铁,互为知已与敌手  铁与身体,互为琴瑟与倒影  在融合中对峙,又在对峙中融合  没有什么可以像铁这样丰富多彩  像剑这样具有多重的象征意味  剑是一种物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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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北塘底下是成片蒜地和麦田,北塘之上是空旷无际的天空。于是,在早春第一缕东风扬起时,这里理所当然成了风筝的秀场。  细竹削作篾条,再弯成各种形状,缠少许细铁丝,面上是水彩涂就的色块,纺线槌上裹着厚厚的白线,简洁的色块,简陋的工艺,简单的拼装,这就是儿时记忆里的风筝。  轻快的“燕子”周身必是黑色的,剪刀一般的尾巴是全身出彩之处。身架如笸篮似的“七管梅”游于天空时不过盘子大小。“蜈蚣”的身体太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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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苍茫的陕西榆林大地,奏鸣着延长石油矿业公司创造时代伟业的英雄乐章。按照国家“国有企业走混改经济发展路子”的方向,延长石油矿业公司以打造“世界第一井”的凌云壮志,实施产业结构转型,建设高科技、智慧化煤炭强企。仅仅用了10年时间,公司已经拥有3个煤炭矿区9大井田,資源面积2124平方公里,地质资源量达215亿吨,煤炭生产能力达到1000万吨,以雄厚的实力跻身世界五百强。使百年延长石油有了新的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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