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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路过天桥总能见到他。
天桥在闹市,上面人来人往,下面车流如潮。今天他情绪糟糕,痉挛挤压至眼眶,睫毛一直抖动不停。二胡的一旁照例放着一盏破旧的瓷盆,瓷盆上的梅花早被其他颜色所污染,带上了浓浓的烟火气。行人依然匆匆,多数人容易忽略他的存在,也有好奇的,驻足观瞻一会儿,而后随意丢些零钱,便急步而去。好像他在或者不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瓷盆在。
他始终闭着眼睛,感觉有人施舍,就操起二胡,拉段《二泉映月》。啦嗦啦……哗咪来……好像所有的忧伤跟着琴声,都肢解到零碎的片断中。
这人瞎吗?瘸吗?总会有人好奇。促狭鬼在人们好奇声里,按捺不住冲动,故意从瓷盆里取出一张十元的票子。结果,他一把摁住促狭鬼的手,随之睁开亮瓦瓦的眼睛。目光如炬,促侠鬼撞见鬼般“哇哇”大喊起来,不瞎,真的不瞎,而后屁滚尿流跑下天桥。
他索性不再闭上眼睛,怔怔看着每个过往行人,人们见他确实是个健全人,少了悲悯,多了不屑,嘘。无人问津时,他便自顾自地拉起了孙文明的《流波曲》。行人中终究有人懂得《流波曲》,听到凄凉哀怨的二胡声,走到他的面前说,孙先生幼年失明,生活贫困,才选择卖艺活命。你呢?健全人呀,再说,现在也没人乞讨了呀。
他停下手中的弓弦,撇过那人,看向桥下疾驰而过的车辆,并不想解释。
看来,他似有难言之隐。
时间久了,常常路过天桥的人开始了指责,说他好吃懒做,影响交通和市容。面对叽叽喳喳的议论,他不管不顾,又拉响了《流波曲》。他揉弦技术一流,揉出的凄凉和阴湿,冷风一般撕扯人心。
天桥本为方便街两边行人的,这么演奏下去,势必造成天桥的拥堵,引来了桥下的交警。交警疏散了行人,几经盘问后,并没有劝他离去。交警不知道问下了什么,之后,一脸同情。后来,他依然盘踞在天桥上。常来常往的行人,见怪不怪,多了“别过,别过”的心态。
我笃定他和我一样,都是内心凄凉之人。
我的凄凉,说来就是一个笑话。那年的秋天,暑热还未消尽,我遇到了大卫。大卫是他英文名字,中文名字说叫魏磊。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爱上了他。那种爱你说自作多情也好,落水中抓住了救命稻草也罢,反正从献身那天起,我就付出了全部真情。谁知,还未入冬,他便跟着冷风一起消失了去。好像世上本无大卫,更没有魏磊。
一个活生生的人呀,如果大卫是假的,难道我也是假的?说来不怕笑话,二十八岁那年,我成了离异之人。离异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可有了一个儿子,成了三个人的事情。我不想儿子缺失父爱,拼命想给他找一个合格的爸爸,为此,有人提亲,我总喜欢带着儿子去相亲,我希望别人接纳我,同样接纳我的儿子。因为多了儿子,相亲总以快乐开始,沮丧结束。儿子扑闪眼睛看着我,我也学着儿子的样子,扑闪着眼睛,连笑都多了苦涩。
前任开个实体厂,挣了一些钱后,学着别人,又养了一个小的。后来企业破产,资不抵债,他选择了逃逸。好在逃逸前,他公开了小的身份,目的是逼我离婚。现在看来,他那么做,还算有情有义,他不想坑害我和儿子。逃逸前,他还交给我一个信封,说里面有证据,说如果有人追债,可以把证据交给律师。
包养女人,还造成破产,我恨不能拿刀杀了他。没轮到我杀他,一个月后,债主倒把亮光光的刀压在我的脖子上。我无所谓,死的心早有了,可儿子看见刀压在我的脖子上,没命般喊叫起来,儿子还小,他的惊吓无所畏惧。
我找了前任说的律师,递上信封。律师看完证据说,反告债主,说他们搔扰你的正常生活,你的前夫已经割断了你与债务的关系。
债权人也有律师,知道我可以免于追责,哭天抢地闹法院。
知道事情原委后,我咬牙说,他是兒子的父亲,儿子在,我得仁义。我决定卖掉前任丢下的房子,彰显公道。殊不知我的善举最终打动了债主,他们情绪复杂地跟我商议,能不能帮我们找到他?
我到处打听前任的消息,乃至问遍了所有可能认识他的人,他好像人间蒸发了似的,仿佛世间原本就没有这个人。
我的努力,法院不信,公安好像还监听了我的电话。债权人可以不信,法院不能。为了证明我的无辜,我选择到省电视台播报寻人启事,我不想让小小年纪的儿子有个不仁不义的爸爸。那天我声泪俱下录完寻找前任的节目,刚走出电梯,走到电梯一旁的拐弯处,居然劈面撞上了大卫。
一个高高的、瘦瘦的、目光如炬的年轻人。
我连声说对不起。
年轻人说,没关系,接着弯腰捡拾纸张,样子十分优雅和矜持。
我仔细端详,年轻说来是错觉,估计早已三十出头。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举止优雅,说话得体。他站起来笑眯眯对我说,怪我不小心。他的笑撑起了硬朗,鼻子看上去特别像东欧人。见我不好意思,他又安慰了一句,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然后急忙说,我等着录广告,这是我的名片。之后,他便急匆匆走进电梯。
望着他的背影,我突然产生了奇异的幻想,我相信理智,理智从来都是理性的。可我无法控制自己情绪,我跌进他儒雅、得体的深渊,脸上居然喷出火花一样的东西。
坐上出租车,找出大卫留下的名片,中英文的双面,制作精致。斯坦威科技有限公司,刚拿到名片的时候,我注意的是大卫名字,现在注意到了“斯坦威”。斯坦威的名气大了去了,何况后面还有“总监”二字。他是斯坦威的总监?难怪。因为斯坦威的关系,我存下了他的电话,并随手又发条道歉信息,然后才备注上偶撞之人大卫。
事后我很快忘记了大卫的存在。现代科学证明:人的注意力集中不了八秒,八秒之后将被其他焦点、热点问题所吸引。我深陷债务纠纷,如何还能想起他呢?谁知过了三天,对,就是第三天的下午,当时,我正坐在阳台上发呆。我家阳台很大,阳台和房子都是前任留下的。前任有了小三之后,我便喜欢坐在阳台上看风景。眼下我心烦气躁,需要阳光抚慰。秋阳像一缕缕金色的头发,好像从树上被拖曳至地上,猥琐成了斑斓,光斑并不鲜明。我想,阳光不会发霉,人心也不会。就在那会儿,我接到了大卫的电话,大卫呵呵说,偶撞说明我们是有缘之人。 前任的债务,影响到我的信誉,而我又特别在意儿子的未来,我的挣扎不是割断,而是缠绕其中。伤心之际,听到“缘分”二字,我很想哭出声来。可我还是捂住了嘴。眼泪从指缝中悄然无声流出,秋天的叶片还在坠落,我仿佛听到了秋叶坠落的声音。
大卫说,是不是唐突了点?实际我一直在想缘分的问题。
又说缘分,难道上天体恤我的可怜,专门派他安慰我的?我声音发颤,话不成句说,劈面相撞呢。
劈面才能记住嘛。大卫并没有像我这般慌乱,就像熟悉的老朋友一般,调侃说,我发现了你的忧伤,忧伤让人妄想。
我喜欢大卫的说话方式,秋阳拖曳出的光斑,正在草坪上晃动。我看见草尖跳舞,也看到自己手舞足蹈的。对面秋阳,情绪好像从我舌尖上醒来,橘黄而又富有野性。我喘着粗气换个姿势接听电话,直到那时,我才发现,我的声音是那么柔弱而深情。
大卫最后说,你的手机号是不是微信号?加个好友,给我发个位置。
什么意思?要来看我吗?我被囚禁在四方体中,早对男人丧失了信心,何况我还有个儿子。可大卫的话不容拒绝,我在犹豫。
大卫听出我的犹豫,随即挂了电话。
我收到大卫发来加微信好友的信息,我一直在颤抖,好像颤抖跟着情绪占据了我全部身心。最终,我戳上了同意,我发出一个问号,意思,有必要见面吗?可我只发出问号,没有说出内心的疑问。大卫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微信说,美好最怕擦身,我已经到了车站呢。
大卫居然来了?我按照大卫要求,发了位置后,突然变得无处隐藏似的走来走去。大卫为啥主动来看我?他可是斯坦威的总监。难道他看上我啦?不可能,他不可能没有结婚。我把相撞的点点滴滴,重新回忆了一遍,连纸张落地的“呼啦”之声也没有放过。慢慢清醒后,我才想起大卫的话,他到这座地级市,只为看我。而我邋遢不堪,跟相撞那天判若两人。说啥也要对得起大卫的探望,包括容颜。我走进洗漱间,对着镜子,口眉鼻眼,包括双颊和颧骨也没有放过。等我脱胎换骨出现在镜子中,这才套上毛料裙和短绒大衣,而后斜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没人敲门,说明大卫还在路上。我好像坐在滴答的钟声里,心口“噗噗”跳个不停。我把房间又整理一遍,然后再次坐在沙发上,那时我想,他到哪儿了呢?为啥要来看我呢?忍不住,我打了电话询问。
大卫说,世上哪有恁多为什么?他是用了“恁多”二字,省城的口音。世上没有“恁多”,难道只有奇迹?说来就来,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劈面还有声响,说来就是奇迹。我从书架上拿起卡耐基的《人性弱点》,我把脸贴在书上想,我的弱点在哪里?
门铃声起,迎面呈上的是一大束玫瑰花,那是我喜欢的红玫瑰和黄玫瑰,那一刻我差点晕眩过去,傻傻问,怎么就来了呢?
大卫说,孤独的人喜欢独来独往。
這句话击中了我的弱点,孤独说明他单身,起码就是这个意思,要不何来孤独呢?
大卫说,正像我们问自己,是谁接受了我们自己?
这种观点新奇,哪儿学来的?我们接受我们自己,合理。
后来的事情特别简单,得知大卫也单身,还不在意我的儿子,我一头扑进大卫的怀里。
那天秋雨绵绵,而我像长途跋涉之人,一下软在爱情的怀抱里。
相处不久,很快开始了同居。我庆幸前任的逃逸,庆幸他给我挪出爱情的空间和权利。我把大卫带给父母,带给朋友,甚至带给前任的爸妈看,就差向全世界宣布:我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爱情。正当我沉浸在爱情的滋润中,尽享甜蜜时,大卫说要出差,临走还叮嘱我好好休息。缠绵不堪离别,我不想让他离开我半步,哪怕一小会儿。可他说要出差,要回归到正常工作中去。
没有理由阻拦他,见他真的要离开,我猛然间又多了战栗,这会儿的战栗是心疼,还有苦涩的滋味。我说,爱情害怕距离。我揪住他的胳膊,我抱住他的身子,我噙住他的舌头,最后靠在门上说,你去去就来的。
大卫说,我去去就来,肯定就来的。
看得出大卫跟我一样难受,可他的难受不似我的难受,他好像急着办事,而忘记了我一直在向他招手。
再次坐在沙发上,感觉屋子一下空了,我必须得抓住一样东西,卡耐基《人性的弱点》就在茶几上,可我抓住了书,却忘记了看。我不知道为啥会产生幻觉,我感觉正有一种力量在撕扯我的内心,我听到那种撕裂的声响,就像纸张落地的声响。控制不住自己,两个多小时,我居然接连打了五六个电话。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思念让人失去理智。
大卫一直在通话中,我发信息,留言。他始终未回。好不容易拨通了电话,他居然掐了电话。他在干啥呢?我需要解释。
我打了一百零八个电话,一个又一个数下来的,大卫不但未接,后来居然关了机。撕扯的力量在放大,声响也在加剧。为啥?为啥?第二天、第三天……还是关机状态,直到一个星期后,再拨打那个号码,语音提示:你拨打的号码不存在。
不存在?傻眼了,一阵风吗,来了,去了?前任逃逸后不知去向,好不容易撞上大卫,为啥又抽身而退?谁能给我一个解释?
那是秋去冬来的日子,我发疯一般寻找大卫,最后我找到斯坦威科技有限公司。
接待我的是个部门负责人,他说公司根本没有大卫这个人,更没有具名魏磊的。我不信,那人喊来人事部长,让我查看花名册。一切都证明斯坦威确实没有我要找的大卫。怎么回事?大卫是骗子?那么儒雅、细心、温柔的人,会是骗子。孤独的人喜欢独来独往,正像我们问自己,是谁接受了我们自己?能说出这样话的人会是骗子?不可能。如果说他是骗子的话,总要骗点什么吧,他骗了什么?难道只为猎奇?而我甘愿享受他的爱抚呀。
横空而来的变故让我笃信大卫遭遇了不测。
我把孩子交给爸妈,我需要大卫的解释。孤独不需要独来独往,更需要相互安慰。我到省城所在的市公安局报案,我说,大卫肯定遭遇了不测。
干警不苟言笑做着笔录,之后,那个干警去了什么中心查证大卫电话号码,回来对我说,这个号码是临时的,十有八九你遇到了骗子。 不信。我决定在省城找个工作,不信找不到大卫。
上天眷顾,我居然被斯坦威公司附近的相思梅文化传媒公司录用。相思梅公司的宿舍就在斯坦威旁边,上班只需到街的对面去。大卫说他是斯坦威的,说不定就生活在这个区域。
我处处留意身边的每一个行人,包括上下班经过天桥时,我都会站在天桥上,看上很久行人。我相信奇迹无须提前通知。
我没撞到大卫,却发现他盘踞在天桥与阶梯之间的道口上。他的眼神还有面庞,竟然与大卫有几分相似。他选择的位置很好,可以目睹每一个上下天桥之人。他双手黢黑,屁股底下团铺也露出了棉絮。看来他像被某种忧伤彻底击垮了似的。
看到他,我心里舒畅多了,起码世上还有比我还苦的人。比较中,我毫不犹豫地从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丢进破旧的瓷盆里。硬币击打瓷盆的“叮当”声并没有让他睁开眼睛,我想,硬币不行,那就票子。我想看到他的眼神,我发现,他的眼神真的跟大卫很相似。我十元、十元地丢,他依然没有抬眼看我一次。最后,我掏出一张百元票子,投到瓷盆里,他猛地睁开眼说,看着呢,怜悯我吗?
我没有资格怜悯别人。
他目光如炬,盯着我问,遇到了伤心事?
我的心事属于我自己,我不想回答他的话,我想他的眼神为什么跟大卫如此相似呢?
那几天我一直在编写文化产业类的投资项目建议书,我学的是经济管理学专业,编写类似项目建议书是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情。因为一直在想那个人的眼神,居然在项目投资数额上,少写了一个零。数字后面零将不是零的本身。因为一个零的丢失,改变了整个项目的面貌。送上项目建议书后,项目部经理也忽略了那个零,结果洽谈项目时出了洋相。最后总监把我叫到办公室,兜头盖脑骂了我一通,临了还说我根本不配在项目部工作。我委屈,可我无法分辩,零的错误无法挽回,总监依然不依不饶说我猪脑子。
那一会儿,我想到了大卫,大卫也是总监,他会不会这样骂人?那天我穿了一件绿色裙子,无法消解沮丧,最后我在绿色裙子上故意泼上墨汁。等我走上天桥,墨汁早洇染成几何的图案。好在行人匆匆,无人理会我的裙子。走上天桥,我便寻找他的眼神,可他居然还闭着眼睛。我拼命咳嗽,希望引起他的注意。我终于走过他的身边,发现他灰白的头发在冷风中微微发颤。我缩了缩脖子,恼火想,干吗关心他呢?就要走下天桥时,我听到他的喊声,他扯着嗓子喊的,丫头,你的裙子脏了呐!
他是北方口音,后缀音中带上坚硬的尾声。
他的眼神中透射出一种熟悉的温暖。我慌了神,难道这个人真跟大卫有什么瓜葛?我转身走到他身边,又投下一张红票子,他居然拿出那张百元票子,递到我的手上说,丫头,你心事重重呢。
心事重重与你何干?感觉他与大卫不可能有任何交集,我丢下他,跑过天桥去。
下台阶的一瞬间,我见他还没有坐下,疑惑般向我招了招手。
我想,到底咋了?为啥把谁都当成跟大卫相关的人呢?
中部
寻亲节目播出后,我接到无数电话,有人说见到了我的前任,有人还提供了前任的电话。经过种种确认,虽与前任有些关联,可没有一个是真心替我寻找前任的,可以说,大部分属于“找乐子”的无聊人。老公丢了,冬天冷不?冬天寒冷,要不要找个焐脚的?
面对这些轻薄之徒,我很快掐了电话,我没有精力跟他们胡扯。
前任逃逸十分决绝,连他包养的那位也抛头露面找到我,哭哭啼啼询问前任的去处。打量那位,她的悲伤不假,哭诉也是真的。当初选择容忍,不是离不开前任,而是为了儿子。现在儿子在,我不想让儿子看见我们争吵。我苦笑着对她说,按说,你最该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位羞红了脸说,他怎么能这样呢?
我说,现在好了,他留下一身债务,要不要分担点过去?
那位一肚子委屈,恼怒说,他居然把我的私房钱也骗了去。
我不想跟那位纠缠,我说,天道、人道在呢,我没见过你的私房钱。
那位说,他真不联系你了吗?儿子在呢。
我说,鬼知道他怎么想的。
她不好再说什么,看来,她特别伤心,几乎属于失魂落魄。见她走了,我一把抱住儿子。我可怜儿子,也在可怜自己。
有人担心前任逃逸会影响到儿子。前任是他爸爸,爸爸失信,儿子长大后,考学、找工作,都有污迹。但愿前任看在儿子份儿上,尽快回来承担责任。
问题是,我接着撞到了大卫,就在录制寻人启事的省电视台大厅电梯一旁的拐角处。我的伤痛不在前任那里,而在大卫这边。大卫突兀消失,不合常理。左思右想,我决定到省电视台查找原因,起码我们相撞的地点不会假的。
接待我的是省电视台广告中心主任,看了半天名片才说,没有什么印象。
我说那天偶撞的事,接着说了相撞的时间和地点。
中心主任先派人查监控,发现相撞地点属于死角,看不到我和大衛。主任是个热心人,大咧咧说,广告记录好查,查查那天来做广告的。
有人调出那天广告人的照片和登记记录,没有一个叫大卫或者魏磊的。
明明说做广告的,纸张还散落一地,咋没有登记信息呢?
中心主任说,做广告的都有严格的登记手续,也许他去了其他部门。
初次相见,不录广告为啥那么说呢?
中心主任摊开双手说,对不起。
我无力走到大厅,明明就在这里,假不了的。大卫没做广告,肯定拜访了电视台的谁谁谁?我放弃乘坐电梯,一个又一个楼层问上去,还是一无所获。
细想与大卫同居后的点点滴滴,电话往来说的都是生意上的事情,他不是斯坦威的总监,为啥说了总监该说的话呢?我决定再次去市公安局,我想,只要他在省城,总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这次接待我的是户籍管理科科长,他打开电脑,植入大卫,后面多了一长串人名。他说,叫大卫的多,叫魏磊的也多,一时核实不清。 多到什么地步?几百,几千?
科长说,那倒没有,几十个肯定有的。科长看起来有事,失去了耐心。
我说,能把几十个人的信息都调出来看看吗?
科长说,可以,需要时间。
我有的是时间。
科长说,问题是我没有。
我愿意付费。
科长说,付费倒未必,只怕你找来找去,找到的全是伤心。
第二天上午陪我一起查看户籍的是个漂亮的女警官,她调出一个大卫问,是不是这个?我说了大卫的特征,余下的她自己在比对。她耐心说,这个年龄不对?这个太小了,还有这个?还在监狱里。两个多小时,我们核实完了71个叫大卫的、 26个叫魏磊的,他们都不是我要寻找的人。看来大卫不是他的真名,魏磊也不是。可他明明告诉我,他是省城人,口音也像省城的。
女警官见我失望,安慰说,这里不会出错的。见我流泪,女警官安慰说,或许他遇到了无法言说的苦衷呢?选择相爱,就应该选择信任。
但愿一切都如女警官所言,但愿他有苦衷。
我怏怏不乐走出市公安局大楼。
不知天空何时飘起了雪花,灯光下,雪花的倩影特别优美。冬天黑得真早呀。我一个人走进绿化带另一侧,随着绿化带,走到哪儿是哪儿。冬青的叶片油腻腻的,梅花石蜡一般像结了一层冰冻。我想,灯光和雪花下的风景树为啥都变成这样了呢?不变的是梧桐树和银杏树,它们杵在街边,站在绿化带中,还如白天一般刺愣愣扎向天空。灯光照不透的是石楠树和香樟树,即便大雪扑面,它们依然纹丝不动。不知为啥,我突然想起了天桥之上的那个人,他还在天桥上吗?在的话,会不会冻坏呢?索性拦住出租车,赶往天桥,我想问问他,到底干啥的?
雨雪天的夜晚,天桥上的霓虹灯格外明媚,雪花在霓虹灯影中上下翻飞。
那个人不在,而盘腿而坐的地方,并没有积雪。看来他才离开不久。我站在天桥之上四处张望,可惜,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没看到那个人的影子。
冰冷一点一点沁入我的心中。秋天开始,我从幸福的顶峰跌进痛苦的深渊。这个天桥本来与我无关,现在它居然成了我每天上下班的必经之路。我多么希望见到那个人,想用他的忧伤安慰我的寒凉,起码他的眼神在呢。
集体宿舍公司提供的,在天桥的那一边,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房间里住着四个人。天晴时分,四个人轮番在外面晃悠,这会儿想必都回到了宿舍。雪花延伸了我的垂头丧气,我拖着绝望走回宿舍。刚关门,外号“大喇叭”的小玉正等着外出。见我进门,顺势捉住我的胳膊问,你去了哪里?经理说要开除你呢。
我不想解释,一头扎到床上。
两张工字床,我上面住着黄雅莉,小玉上面住着孙晓梅。我把床扎得乱晃,黄雅莉拔下耳机问,你究竟去了哪里?
我说,在找大卫。
孙晓梅放下书说,世上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傻子?一个骗子有什么好找的。
大卫不是骗子,我相信直觉。
黄雅莉说,魏磊也不是?
我擦干头发说,他骗我什么呢?
孙晓梅说,那得问你自己。
想起与大卫同居的片段,想起他的目光如炬,我抬头问,他怎么会是骗子呢?
黄雅莉说,骗子脸上有字吗?你要什么款式,骗子都能踅摸出来。
他不是骗子,不是。
同居时,我问过大卫,爱我什么呢?
大卫说,爱本身就是含糊的。
这种回答,我不满意。
大卫变了一副神情,正儿八经说,眼缘,还有你的善良和焦虑。
是的,我帮债权人寻找前任,说我善良和焦虑无比正确。
大卫对我的儿子视为己出,短短时间内,带儿子买玩具,还跟儿子一起打游戏,他们才像真正的父子。儿子也闹着要找大卫,大卫怎么会是骗子?肯定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哪个环节呢?困惑也在这里。
黄雅莉说,男人心血来潮,玩玩女人不算骇人听闻。
孙晓梅例证了公司被骗的无数姑娘,无非说服我,让我不再追问,何况又没有什么损失。黄雅莉说,试想,他不说斯坦威的总监,你会信他?追问下去,应该好好问你自己。
问我自己?我承认我爱慕虚荣,贪图享受,可我一直追逐人间真情。我摇头说,爱情没有这么简单的。黄雅莉探下头问,爱情什么样子?你能说得清?
我确实无法说清。
说话间,小玉回来了。小玉高声大语说,太可笑了。接着捂着肚子笑,笑够了才说,他居然被我骗了。没人搭腔小玉,她停住笑说,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我对他说,请你吃羊肉火锅,去吗?他居然屁颠屁颠去了火锅店,还想占我便宜。切,吃到半途,我便溜之大吉。这不,还关了手机,由他恼火去。
为啥要关手机呢?我傻傻地问。
无法联系,讓他恼火都找不到对象。
黄雅莉不屑说,经理吧,舍他有谁?
小玉又捂着肚子大笑。
我没笑,有什么好笑的。
下部
雪停之后,格外阴冷。在公司吃过饭后,我感觉浑身乏力,想回宿舍休息会儿。
桥面结了冰,很滑的那种。我小心翼翼扶住栏杆往天桥上走,抬头见那人还坐在那里。那会儿我才明白,我不是为了休息,而是为了验证大雪天他会不会还在天桥上。
看得出他很冷,我主动上前打了声招呼,嗨,昨晚你走得很晚吧?
见是我,他抬头说,你昨天好像没有上班。看来他也在关注我,那一会儿,我有了倾诉的欲望。大卫已经把我压垮了,再不倾诉,只怕我会发疯的。我站在他的面前说前任、说大卫,说到最后,我才明白,我像个傻子,没来由般说了这么多。
他听得仔细而认真,最后说,其实寻找就是一种安慰。
为啥说出这话呢?我怔怔看着他。 他说,好吧,既然你选择了信任,找一个地方,我跟你说说我的事情。
我很犹豫。他问,没兴趣?
我說,好吧,我请你喝茶,只是我的时间不多。
他说,没有关系。
天桥附近有家闲来居茶馆,找到位置坐下,不少人认出他来。老板特意问我,你请他喝茶?我微微一笑说,难道不行?老板不再说话,大家嘀嘀咕咕的,好像议论着什么。
人们的猜测我不想理会,我只想听听他的故事。
他端起茶杯说,这种白茶不如铁观音好喝。
看来他是懂茶的人。我苦笑想,蹲守天桥,有资格评点茶水吗?
见我不高兴,他放下茶杯说,蹲守天桥,为找儿子。
我等待他说下去。
他呷口茶,慢悠悠说,那时候我五十不到,说起来过去十多年咧。那时我在这个省城开家服装店。这么说吧,过去我也当过小老板呢。说完他猛地咳嗽起来,压住咳嗽后,才慢条斯理说,我的老家在山东德州,德州你知道吧。我点点头。他说,到这里,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时我负责到汉正街进货,老婆负责卖服装,小日子过得幸福而殷实。
出乎我的意料,他居然真的当过老板。
他越说声音越阻滞。最后拉长声调说,那时候儿子才十多岁。儿子叫魏向阳,我希望他像葵花一样向着太阳生长。德州人喜欢种向日葵,夏秋之际,葵花特别好看。那时候这里的城市还没有今天的规模,天桥和高架桥并不多,更没有地铁和高铁。儿子本来成绩不错,可我们忙于生意,疏于关心,让他结识了不该认识的人。他的好高骛远从攀比开始。孩子小,攀比无可非议,可比来比去,他居然得了妄想症。妄想症你知道吗?特别奇怪的病。一会儿他把自己想象成音乐家,一会儿又把自己想象成老总,什么热门,他便把自己想象成那个领域的顶尖人物。一次吃饭,他突然跟他妈说,我是郭靖,我是黄蓉,我是穆念慈,我是欧阳锋。他把《天龙八部》的人物说了一遍。我当时觉得他有些奇怪,只是没太在意。说完这些人名后,他在房间里“嘿”“哈”捯饬起拳脚。当时我想,十多岁的孩子,正是爱幻想的年龄,由他幻想去。可过了几天,他居然开始了逃学。
他又端起杯子喝口茶,眼里多了泪光涔涔的东西。
我被他的故事所吸引,我想,大卫难不成也得了妄想症?他的今天会不会是前任的明天?我的儿子将来会不会像他儿子巍向阳呢?
见我沉思,他接着说,我和他妈到处找他,最后在一家歌厅找到他的。当时他正在歌厅喊,我是天王刘德华,我怕谁!都是一群孩子,鲜有成年人,见到我后,他扭头想跑,结果被我一把攥住了。我和他妈直接将他送到医院,医生诊断,他得了“梦想狂妄症”,属于精神分裂症的范畴。他怎么会得这个病呢?他妈责怪我不该到这里,不该做生意,不该宠他惯他,更不该让他忘记做人。哪儿对哪儿呀?伤害他的不是城市,是我们疏于关心。
从那时开始,我关了店面,特地将他带回老家,我希望他在老家的环境里慢慢恢复健康。谁知道回去不久,他又偷偷跑了出来,有几次还是公安同志将他送回的。直到最后,他彻底消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销声匿迹了?
他用手捂住脸,不断发出“嘘嘘”之声。我递上餐巾纸,他并没有擦去眼泪,而是抬起头说,他妈伤心过度,得病走了。老伴走了,我彻底失去了生活的信心,卖了所有家当,再次来到了这里,我想他在这座城市生活过,肯定会选择回到这里。你不知道,他打小就喜欢听二胡,为此,我专门学了二胡演奏。十多年来,我轮番蹲守在省城的每一个天桥上,直到这几个月轮到这里。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不到电视台播报寻人启事?还有可以借助《等着我》寻亲栏目啥的。
他直直看着我问,你呢?播报寻人启事后,找到前任了吗?他的问话让我无从回答。可他的眼神像极了大卫,难道大卫是他儿子?看来我也得了妄想症,胡乱猜测起来。
最后,他擦去泪花说,谢谢你给了我一次倾诉的机会。说完他指指墙上的挂钟说,你得上班了呢。
是的,没有更多的时间再说下去了,可我得弄清大卫是不是魏向阳。我想问魏向阳身上有什么记号,就在那时,店里两个小恋人吵架,不知道谁骗了谁,吵了不几句就动起手来。茶室一下乱了起来。我赶紧埋了单,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默默跟我走上天桥。我站在他常坐的那个地方,向远方看去。远方是楼宇,楼宇上面是天,下面是人,人的下面是街道。看了很久我又想起大卫,我急忙问,魏向阳身上有什么特征?他在回忆,刚想说什么,我却接到了一个火急火燎的电话,小玉说,经理正在找你,说你又多写了一个零。奶奶的,哪有“恁多”零呢?我想起了“恁多”,大卫喜欢说的。我慌了神,我得为零负责。我丢下他,匆匆跑下天桥,见我慌慌张张的,他站在天桥上喊,慢点!
我忍不住回头看他,寒风让他捂住了耳朵,哈了几回手,才坐回原处。
上班的时候,还是分心,他儿子姓魏,魏磊会不会就是魏向阳呢?起码大卫眼神跟他的眼神有几分相似呢。可他是德州人,大卫却没有北方人的口音,大卫不可能是他的儿子。再说,大卫哪像得了妄想症的人呢?想到几次都没捞上问特征,我多了感叹,难道上天故意捉弄我吗?
项目部经理受到小玉的捉弄,抓住零跟我计较。他骂骂咧咧说,奶奶的,不是少就是多,零不是数字咋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经理,为啥又多了一个零呢?
经理骂,为啥不请假?把这里当成自由市场啦?
我确实向他请了假的,可他突然翻脸不认,也许他觉得真假对他来说无所谓,对我意义不同。小玉知道原委,一直哧哧笑,黄雅莉和孙晓梅不笑,我更不敢笑,我站起来承认自己有些走神。之后,执拗说,我是请了假的,我说去省台和市公安局找人,而你是答应的。
经理想起了我的请假,强词夺理说,被骗就要敢于承认,失身值得计较吗?
我想大声反驳,我知道,只要我大声维护尊严,肯定当即被开,我得忍着。见经理不依不饶的,我想说我寻找大卫的真实目的,想说,大卫是我全部情感的寄托,不是错和对的问题,就像零,多了少了,面目全非。话到嘴边,我看到冬阳照进办公室,冬阳一改往日的阴郁,朝气蓬勃的。我不想说话了,一直怔怔看着阳光,好像这种情景就在梦中见过似的。阳光最终照在角落里的绿萝身上,我看见绿萝油汪汪的。我莫名抬头对着经理笑。经理被我的笑容吓到了,连问,你笑什么,好笑吗?黄雅莉不笑,孙晓梅不笑,小玉捂住嘴偷笑,最后大家一起看着我笑,好像我就是个可笑之人。就在那时,我接到一个电话,那人说,他知道前任的消息。 真的假的?
不信你打这个电话试试?
我撥打那人提供的电话,电话通了,飘出一个低沉的声音,特恐怖的调调,他问,找到你老公,愿出多少钱呢?
我十分恼火,他不是我老公,是前任。
那人说,找到前任给我多少钱?说个数。
不知道世上为啥有恁多骗子?我屏蔽了两个陌生电话,脸色苍白看着黄雅莉。黄雅莉看着孙晓梅和小玉,结果她们一起收敛起笑容,好像我的笑话又被放大了似的。
经理不知道说我什么好了,摇头说,奶奶的,世上咋又多个傻子。
项目部其他人并不关心发生了什么,他们都在埋头工作,当然或许有人埋头想心思。
路灯已经亮了,风扯出满街的冷,寒凉让我情不自禁缩起脖子。我想,这么冷的天,他受得了吗?他肯定就是大卫的父亲,假如是的话,我该如何面对呢?路过店面,看到有人卖红色的围巾,我毫不犹豫地买了一条,我想,送他一条红围巾吧,就是这条又长又红的。
售货员包裹好红围巾递到我的手上,我想,他坐在天桥上,围上红围巾也许更显眼呢。
当我走上天桥,发现他并不在天桥上,他去了哪儿呢?先吃碗面再说吧。我找了一家兰州拉面馆,排上了号,等我接过兰州拉面,猛地浇上几勺辣椒油。我想把我的柔软辣回去。我想起大卫说的话,孤独注定独来独往,好吧,我就学着独来独往。我吃得满头大汗后,又把自己送到寒风和灯火里。
夜晚的街道,沸腾并井然有序,我想,城市就像一口热气腾腾的锅,真的假的,都在里面游来游去。我游荡到了另一座天桥,那边的跟这边的一模一样,比较看来,那边的好像窄了些。走上天桥。桥上,人来人往;桥下,车流如潮。见无数人上下,我猛地想起那个人的眼神,与大卫的多么神似呀。大卫肚子上有颗痣,魏向阳身上有吗?我顾不得想什么了,直直朝这边的天桥跑来。
车流还在,行人还在,而他不知去了哪里。
站在天桥上,走到他盘踞的地方,我想,他又去了哪里?我的红围巾还没有送给他呢。
霓虹灯扯出五彩斑斓,街上的人们顶着寒风,匆匆来去,我想,他围着红围巾会是什么模样呢?就在迟疑时,见他提个二胡向天桥走来,原来他并没有走远,好像知道我要找他似的。
我从包里拿出红围巾,迎面跑将过去,没想到他也快步迎了上来,借着灯光,我见他嘴里哈出一团团雾气,雾气绝对是真的,他的眼神也是。我想问,魏向阳肚子上是不是有颗痣?我还没有喊出口,却听到他急慌慌说,也许《流波曲》能给你解解闷呢。
他拉响了《流波曲》,凄凉、哀怨。
我插不上嘴,我想,有没有?求你给我一个答复吧。
二胡声哀怨、凄凉。好在《流波曲》不是假的,天桥也不是。
我上前替他围上围巾,见我眼里全是泪水,他慌张起来,还多了一些不好意思。我急着想问,魏向阳肚子上是不是有颗痣?
可话未出口,他却站起来,提着二胡,弯腰向我致谢。
那一刻,我不知道为啥,突然抱住了他,我想,有没有颗痣呢?有没有呢?假如没有,我该怎么办呢?我又不敢问下去了。他挣脱出我的怀抱说,我给你拉段《二泉映月》吧,也许饱尝人间辛酸和痛苦的人,听起来更有滋味。
他投入了乐曲声里,如泣如诉。
而我一直在想,有没有呢?到底有没有呢?没有的话,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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