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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姨的一生,三个短句就可以讲完,求学,出嫁,做了一辈子母亲和奶奶。
她是40年代末河北女子师范的高才生。
大学上到第二年,被继母叫回来嫁人,嫁的是北大法学系的毕业生,一个已在天津法院当法官的年轻人。
淑姨父因为当过国民党的法官,加上心直口快,得罪不少人,成为右派,被解职下放,关押并失去自由。
淑姨的三个孩子,就是在父亲缺席的情况下,跟着母亲长大的。我完全不清楚淑姨是怎样度过她25岁到55岁的盛年——在没有工作,只替人做一点裁缝手工赚钱买米的情况下,如何养大了两男一女三个孩子,还供他们上学。
她56岁那年,淑姨父才得以平反回家,与家人团聚。但多年的压抑和颠沛已经严重损伤了他的健康,回家不到三年,淑姨父就过世了。
家里最小的女兒已经出嫁,从此,天津租界那栋老房子里,又只剩下淑姨一人。
2005年,我去天津过暑假,彼时婆婆正在写她的家族回忆录。婆婆交给我一项重要的任务,就是陪伴淑姨,并将她少女时代模糊不清的记忆与淑姨核对——淑姨是她唯一的姐姐,年少时以记忆力出众闻名。
见到淑姨时,我大吃一惊,因为眼前的老太太皮肤白净,有着异常清澈、和善的眼神。那眼神完全属于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属于一个被命运宠了一辈子的女人。
住在淑姨家近一个月,我感染了她的口头禅:这件事是很有意思的。
淑姨在院子里种了月季和南瓜,清晨五点半起来与乳黄色的月季花打一个照面,这是很有意思的。
淑姨说:“到了下午,月季花就变成乳白色的了。”
吃了早饭,给南瓜花授粉是很有意思的。要将初开的雄花摘下倒扣在雌花上,使其授粉。无用的雄花在开全前就要摘除,放在鱼缸里当鱼儿的玩具也是很有意思的。
南瓜花谢了,结了瓜要留瓜也是很有意思的。从瓜蔓的根部往上数叶子,在10~12对叶片处留瓜一两个,别的瓜长到拳头大就要摘除。
淑姨说:“北方的南瓜叫倭瓜,长熟了不像你们南方的南瓜——橘红扁圆,外形像大磨盘。北方的南瓜长熟了像骆驼脖子,是长筒形的,嫩时表面是深绿色的。我们天津人拿它做倭瓜饺子馅,吃起来很爽口,有淡淡的甘甜。”
淑姨兴致勃勃地跟我回忆了她生活中有意思的片段,尽管在我看来,那么微小的乐趣很容易像叶子上的露水一样蒸发掉,但我不得不承认,就是这微小的乐趣滋润了淑姨龟裂的心,让她直到晚年,脸上都没有怨愤的皱纹。
我没有完成婆婆交给我的任务,淑姨对她一路的苦难和坎坷一概说:“有这回事吗?或许有吧,但我实在记不清了。”
但我从一个小动作上看到她这一生是如何熬过来的:她快80岁了,递人刀剪,刀尖都对着自己。可能因为养成了这等谦卑而从容的姿态,就算经历风雨,她的脸上也有安然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