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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天宝十四年春,范阳节度使安禄山起兵叛乱,半年间连下潼关、洛阳,唐玄宗仓皇逃离长安,携皇族入蜀避乱。
天宝十五年,太子李亨请命北上抗敌,于灵武自立为新帝,称肃宗,改元至德,遥尊玄宗为太上皇。
消息传至蜀中,玄宗震怒,诏发《命三王制》,以盛王琦为淮南、河南节度使,丰王珙为陇右四道节度使,永王璘为江南四道节度使,欲以三地之势夹逼灵武,迫使李亨还位。
新旧二朝势同水火,安史叛军盘踞两京,大唐内忧外患,危若累卵。
天宝十五年中,永王奉诏至江南,千岛湖上大兴土木,于行宫旧址扩建仙侣,花月二院,广招能人异士为之效力。
其子襄阳王李玚见江南富庶,遂起逐鹿之意,于江南四道大肆敛财征兵,增补官吏,千岛湖暗建龙图堡,练水师,造战船,静待举事之期。
江南四道流言四起,皆言新皇肃宗欲加害永王李璘。
天宝十五年末,永王广发昭帖,以玄宗名义举龙虎旗北上抗击安史叛军,水军先锋浩浩荡荡沿长江而行,史称——“永王东巡”。
(一)
年末的长江上颇为萧索,猎猎江风寒意刺骨,屈焰阳抱着手臂站在主船的桥头,看向船舷上正互相交谈的几名官员。
当中被众人围住的正是新来的幕僚李白,当日船队集结下水,太白先生一笔挥就十一篇永王东巡歌,不但震动江南,更是让这名满天下的诗仙迅速打入了永王的文臣班底。
屈焰阳对这些文绉绉的诗词歌赋无甚兴趣,可李白的来历作为却让他觉着有些不妥。
长歌门根基深厚,与朝中颇多牵连,历来又重视礼义伦理、君臣家国那一套酸儒之说,笃信的是天下安定君王正统,安禄山叛军围攻太原时,甚至派了门中精锐千里迢迢去往协助而李白身为长歌门内的长老,如今却近乎狂热地鼓吹永王拥兵造反,甚至不惜毛遂自荐当个无官无职的谋士——他到底是真心觉着得遇明主,亦或是另有所图呢?
屈焰阳看着李白飘然出尘的身影,脑中转过了无数个念头。
可接纳并礼遇这闻名于世的诗仙是永王的决定,他的到来也的确为永王的行动争取到了不少人心论说,这人该去该留,屈焰阳也无权置喙。
屈焰阳又转头看了会儿相邻几艘护卫船上来往忙碌的兵卒和几个正带着下属巡逻固防的龙图首领,突然问道:“陈镜儒呢?”
他这几日颇为忙碌,手下的龙图首领也各自领了任务四散,今日众人陆续都回了船上,唯独却不见了陈镜儒。
一直跟在他身旁的薛山石闻言回道:“前几日他被永王殿下派去执行一件重要的任务,约摸还要半月才能回来。”
“半月?什么任务如此麻烦,连东巡都赶不上了?”
“不知,此事隐秘,只道是去了西南。”
“西南?”
屈焰阳眉头皱得更紧,这种时候派心腹的龙图将领去西南?他抬头看向主船正中重兵把守的船舱——这对父子又在谋划些什么呢?
屈焰阳眯着眼睛微微一笑,薛山石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也有些无奈地撇了撇嘴,
“大战在即,小王爷也真是……”
“真是什么?”
“……没什么。”
(二)
夜里江上风寒,便是主舱里点着炭盆也时时透着点冷意,李玚吊儿郎当地斜靠着正襟危坐的父亲,一手捻着桌上那张薄薄的明黄丝绢。
“皇祖父送来的密信……他到底什么意思?”
他们发兵东巡还没几日,灵武就急匆匆来了天使传旨,诘责永王私出封地有逾越窥视之嫌,令他速去灵武面圣。
永王看了那圣旨,冷冷一笑,回了封奏表说当初三王出蜀中,玄宗便已授意他们要整顿江南,合其兵势以定中原。如今在河南作战的唐军已退守江北,颍川、东平、济阴尽数沦陷,本王发兵北上乃是奉诏讨贼收复失地,何来逾越之嫌?
便将那名为啖廷瑶的宦官连人带马轰了回去。
这般嚣张言行也曾令永王麾下颇有些疑虑,但不过数日,蜀中竟来了玄宗密函,不但在长江上游重镇接连任命了信臣以作接援,甚至隐晦地对永王的作为表达了支持赞赏之意。
李玚从前不太接触朝堂,对这分居蜀中、灵武的二帝心思一时难以摸清。
永王顺手拍了拍他的头顶示意他坐好,缓缓道:“当日叛军入长安,我们跟着你皇祖父入蜀,李亨请命东出抗敌却在灵武自立为帝,将父皇困在川蜀……”
“父皇一生都极重权势,怎会坐以待毙。后来他趁着灵武新朝未稳抢先颁布了诏令,命本王与盛王、丰王去往江南、广陵和武威任节度使,联兵北上抗敌……”
他略略一顿:“你以为这是为何?”
李玚抿唇思索片刻,回道:“围魏救赵,名为讨贼,实为兵压灵武以逼李亨退位。”
他虽性子狂妄,倒是聪慧机敏颇有政治头脑,听永王将这来龙去脉一说便通了其中关窍。
永王点了点头:“江南是未受叛军侵扰之地,兵多粮足,故而本王一人便领了四道节度使之位——后来父皇又接连将丹阳、襄阳和山南道的大员都换成了他自己的人,如今长江上游皆是父皇的旧朝势力,只待本王带着江南兵马出江西入河南与他们接洽……”
李玚悠然接过了话头:“便可稳占大半天下,逼迫李亨还位于他……潼关已破,天子西逃,他们倒还窝里斗得欢实。”他不屑嗤笑,轉念一想又觉不对,“可是,皇祖父这计谋虽是巧妙,但若是不成……父王?”
“若是不成……”永王垂眸看着嫡子晶亮双眼,缓言道,“那诏令本就言语暧昧模棱两可,既要我们合纵御敌又不准亲王私出封地……”
李玚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略略一想便明白了其中道理,不由气恼地啐了声“混账东西”。 永王被他逗得发笑:“怎么混账东西了?”
李玚撇了撇嘴:“若是成了,至多是个鸟尽弓藏的结果,可一旦威逼灵武不成——那便是父王与盛、丰二王不遵诏令窥视江左,皇祖父还能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永王欣慰地点了点头。
“无耻。”李玚不愉冷哼,将头靠在永王肩头胡乱蹭了蹭,闷声道,“可他们大概没想到父王会自立吧,眼下这形势倒成了我们出兵最好的借口,即便李亨借机责难父王欲反,想必皇祖父也会从中斡旋支援……难怪父王敢把那个死太监撵回去。”他想到啖廷瑶被赶走时铁青的脸色不禁扑哧一笑,“想必李亨看了父王的奏表要气到吐血。鹤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下把水一搅浑,可就不知道谁是鹤蚌,谁是渔翁了……”
永王看着李玚踌躇满志的模样,抬起他的下巴与他对视,沉声道:“玚儿。”
“嗯?”
“你可知高适与李岘本都是本王下江南时,父皇亲自封来辅佐的江南大员,却为何赶在我们至江陵郡前接连去了灵武向李亨表忠?”
“这……”李玚听了这话心里一凉,江南大员虽多为玄宗旧派,对他们的到来颇为礼遇,却依旧有好些官员或是称病不朝或是闭口不言朝政,高适和李岘更是匆匆离开千岛湖投奔灵武——当初他还为这事儿发过脾气。
他略略一想便大约明白了其中利害,嘀咕道:“是儿臣想得太轻了。”
永王颇为满意地循循善诱:“说说看。”
李玚理了理思路,斟酌道:“皇祖父虽是天子正统但毕竟年事已高,因着杨家之乱也有不少朝臣对他有怨。李亨登位有瑕到底也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之身,现在明眼人俱知父王东巡的背后是新旧朝廷在争斗,江南兵马说到底是在为皇祖父尽忠,而站队新帝的官员将领亦不在少数……只怕沿途观望者众多,一旦二朝势力有变恐起内乱——”
他垂眸一想,又道:“可是如今江南各地无论百姓官家都唯父王马首是瞻,只要能尽快打下灵武便不怕出什么乱子,再者我手下还有数万私兵,若有哗变也可应对无碍……”
永王微微一笑:“玚儿,士族百姓响应拥簇是因为我们在奉天子诏讨逆平叛,若是他们发觉我们真实的企图……你认为会有多少人倒戈相向?再者,唐军几十万主力虽说皆在北方抗敌,可若是李亨破釜沉舟调军南下,光靠着你手下那几万龙图私军,能与之相抗吗?”
李玚深深皱起了眉头,心里猛地一阵发紧。
本以为有了兵马钱粮和玄宗在背后支持,又有着奉旨讨逆这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北上,趁着天下大乱夺帝位简直易如反掌,却不料这其中竟然会有如此多的关窍。
可是这些话……为何父王要留到此刻才来告诉他呢?
他不解地看着永王高深莫测的神情,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说法。
如今箭在弦上,他们已经回不了头了。
永王面无表情地半阖着眼:“胜负尚无定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而已。”
说罢拍了拍李玚的背,轻声道:“明日还要早起,去睡吧。”
“……”
江上浪涛与呼啸凛风纷乱而起,渺渺回音夹着寒鸦嘶啼,一派肃杀之气。年少的襄阳王听着那呕哑嘲喳的声响,满腔的凌云壮志似也被这无际的寒夜给撕了个口子。
他们……真的能赢吗?
(三)
天宝十五年冬月,永王先锋水军以收复河南为号,沿长江至广陵郡驻军,沿途官员纷纷开城相迎,增补钱粮兵勇无数。
是日永王于广陵郡設水军宴大宴群臣,广陵地方官吏,士族长老座无虚席,把不甚阔大的广陵郡守府挤得是热热闹闹,沸反盈天。
永王在主席上接受群臣朝贺,李玚不喜这官场来往,得了空闲便端着酒杯往侧殿门边一靠,缓缓扫视宴上众人脸色。
那些个官吏虽是满面红光,笑语晏晏,可眼神却是一个比一个清醒又锐利,左右乱瞟试探他人心意。
一群老狐狸。
李玚暗自嗤笑,与身后跟来的屈焰阳碰了碰酒杯一饮而尽。
“可看出什么道理了?”龙图卫首借着屏风遮掩替他擦拭了唇边残酒,低笑着问道。
“你自己看呗。”李玚心情颇好地往他身侧一靠,冲着殿内抬了抬下巴。
此时坐于永王右席的李白正应了某位官员之邀起身,侍从往中间摆了长桌笔砚,李白点起浓墨,略一斟酌便挥毫而起。
待他写完,便有一人上前捧起诗仙墨宝,高声诵读起来。
“……浮云在一决,誓欲清幽燕。愿与四座公,静叹金匮篇。齐心戴朝恩,不惜微躯捐。所冀旄头灭,功成追鲁连。”
“好!”
“好诗!”
四座屏息,簌而爆发出经久不绝的击掌喝彩。
众人听了这般豪情诗句皆是兴致高昂地议论不止,唯有后方数人悄悄对视一眼,眉头微皱似有忐忑之意。
“看出门道了?”
李玚方才便紧紧盯着席间状况,众人这般反应一个也不落地入了他的眼。
屈焰阳略一点头:“永王殿下好心计。”
李玚得意地瞟了他一眼,低声道:“去把那几个人的来历底细查一查。”
屈焰阳应声去了,李玚向着永王的方向略一举杯,踌躇满志地饮尽了杯中佳酿。
却不料永王心有灵犀般回过了头,仿佛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李玚喉咙一紧,别过头轻轻咳嗽起来。
第二日天方明,永王便叫了李玚去书房议事。
“父王。”
李玚领着屈焰阳刚进门,便见着韦子春和李台卿这两名谋臣正与永王在桌旁商论。
“玚儿过来。”永王见他到来便招手叫他过去,将手里一封书信递予了他,“你看看这个。”
李玚接过来一看落款:“江西采访使皇甫侁?”
他皱着眉将那信中内容扫视了一番,内里文绉绉说了一大堆,先是夸赞玄宗圣德肃宗威武,又感激永王招募然则自己不堪大任心有惶恐,说到最后中心思想却只有一个——永王东巡,二帝相争,下官隔岸观火两不相帮。 昨日永王宴请江陵官员士族,本就有招贤纳士的意味,皇甫侁作为江西大员自然在列,他在席上进退自如似有投诚之意,走后却连夜写了信婉拒永王之邀。
“哼。”李玚看得发笑,嘲道,“两不相帮……他倒是想得挺美。”
一旁韦子春一拈短须,哂道:“恐怕抽身事外是假,择主而侍是真啊。”
李玚点点头,示意屈焰阳将手里情报放到了桌上。
“这是昨日席上那几个人的背景来路,大都是江西那一块的官员,品级不高但都出身本地宗族大家,在当地算是地头蛇。还有,皇甫侁上任多年,这些人与他私交甚好。”
“这便是了。”韦子春略一思索,“江西与我们东巡的路途交集不大,反而更靠近肃宗掌控的江东,若他们投诚永王殿下,反倒是处境尴尬……”
一旁李台卿补充道:“然则三王出蜀中之时,江西本是玄宗陛下划归于永王的封地,他皇甫侁说到底还是殿下的下臣,如此表态,只怕他早与肃宗有所接洽才会这般有恃无恐。”
“听闻那皇甫侁的幕僚乃是昔日的寿安县尉崔佑甫,他当年做过太子门客,两京之乱后方才举家南迁,恐怕便是他向肃宗引荐了皇甫侁和他手下的地方官。”
“混账东西。”李玚听明白了这其中缘故,不屑地撇了撇嘴。
“玚儿。”一直未开口的永王看了他这模样不禁微微一笑,“一国有二帝本不寻常,选对了是从龙之功,站错了恐怕身家性命难保,人之常情而已,无需过多忧虑,派几个探子暗中盯着他们便是。”
“是。”
永王又道:“除却江陵守军和龙图私军,这些时日有多少新增兵勇?”
“广陵守军拨了三万,但尚有一万在广陵各县驻守,如要在广陵集结还需大约半月。”提起兵力整备李玚便来了兴致,胸有成竹说得头头是道,“本地捐赠的粮草约摸够八万军队三月之用,后续粮草可从江陵走水路调拨,倒是不愁吃喝……”
他略一停顿,皱眉道:“只是江南少有良将,除却屈焰阳带的龙图卫,大军三营主力还是得由浑惟明、季广琛和高仙琦统领。”
两名谋士各自将这三个名字细细咀嚼一遍,韦子春道:“高仙琦是永王旧属,忠勇自不必说,浑惟明和季广琛却是早年出身西北……”
永王却突然打断了他的说辞:“好,后军主力暂驻广陵,调一万精锐打散编入水军先锋,准备东进江淮。”
韦子春悄悄看了永王一眼,止了话头拱手而立。
“儿臣领命!”李玚意气风发得了令,转念又道,“只是父王,我们这一路走来似乎也太顺利了些,李亨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我们杀去灵武?”
“自然不会。”永王踱了两步,看着窗外寒枝,“我们东巡的名号是遵玄宗诏北上收复河南,李亨若没个合适的理由也拿我们无法,但如今江淮已动,若再拖延,灵武便将失了余地——皇兄他……应该也快要动手了。”
他神色冷漠,两位谋臣听他口称皇兄却是心头一跳。
昔年宫中旧事他们也有所耳闻,永王少年时与太子亨的关系不算秘辛,可叹这样一对兄弟,却也走到了如此田地。
当真是……天家无情。
永王挥手让他们去了,只留下李玚再商大计。
(四)
灵武。
灵武行宫改头换面做了新的朝堂,却远不若大明宫中乾元殿那般金碧辉煌,威仪万端。
虽说已是帝王,却不是唯一的权力者,川蜀那位太上皇的一举一动都如同喉中之鲠,叫他夜夜不得安睡。
肃宗李亨坐在书房看着窗外稀拉拉的寒枝,心头阵阵压不住的厌恶与焦灼。
昔日大明宫内遍植四季花,便是近了年底也处处花团锦簇,枝繁叶茂。宫墙百折,河湖相绕,巍巍殿堂矗不知几千万落——是盛世才有的堂皇与风骨。
那才該是帝王的居处。
恍然间忽听门口小黄门来禀,谏议大夫高适求见。
“准。”
高适快步行至肃宗座前,垂首深深一揖。
“臣高适,参见陛下。”
高适身材瘦小,面上皱纹深刻颇有风霜之色,凹陷的双目低垂,毕恭毕敬立于君前。
他本是墨客出身,早年辗转官场仕途坎坷,如今一跃龙门入了天子青眼,也不由更多了几分内敛谨慎。
“情形如何?”
肃宗看了这自江南千里迢迢前来投奔的下属半晌,淡淡问道。
高适稽首答道:“永王于江陵发水军,以奉旨讨贼,收复河南为号沿长江而行,江东百姓夹道相迎,当地官员无不顺服。”
“百姓夹道相迎,官员无不顺服……”
肃宗深深皱起了眉头,指尖叩在桌上的声响失了节奏。
“陛下……”
“若任由他出江西入河南,与盛、丰二王整合兵势夹逼灵武,朕这皇位,怕是保不住了。”
肃宗缓缓起身踱至窗边,深深吁了口气。
“你说父皇都这把年纪了,为何还是要死死攥着权力不肯放手?”
高适看着君王略显憔悴的身影,思虑半晌方轻声道:“太上皇如今偏居蜀中,有名却几无实权,陛下乃是太子储君,当初国难之下临危登基乃是为国为民,名正而言顺,即便旧臣们有所怨言,假以时日也会明白陛下苦心,无需太过忧虑。”
“倒是永王……陛下。”他悄悄瞟着君主脸色,试探着说道,“太上皇想依靠永王逼迫陛下,可永王他……难道就真的甘愿当个任人摆布的棋子?”
肃宗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高适咽了咽口水,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
“太上皇欲使永王合盛、丰二王之势迫使陛下还位,此计若太上皇胜,则永王成弃子,若陛下胜,永王便是叛逆。永王进退两难岂会坐以待毙?而今江南四道有精兵近十万众,沿途士族百姓响应者也多不胜数,如若来日大军压境到了灵武,他仅仅是照太上皇之命威慑陛下倒也罢了,可若他临阵倒戈以效当日玄武门之变……”
他说得越发艰难,时已深秋,他的额角却冒出了细细汗珠。 肃宗沉默半晌,面无表情道:“永王璘,乃朕亲弟。”
“陛下……”
“月前朕已派了使者去诏他来灵武,只待他前来,朕便能保得住他。父皇无人可倚,二帝之争即刻便解,江南兵力也可真正北上抗敌……”
帝王低沉的声音回荡在高大空旷的殿堂间,颇有些沧桑缥缈之感。
“陛下。”高适长叹一口气,自袖中抽出一份奏表呈予肃宗。
“天使啖廷瑶已自江南歸来,这是永王呈予陛下的奏表。”
肃宗接过那奏表看了看,漠然道:“高爱卿退下吧。”
高适应声去了,徒留满室寂然。
肃宗撑着额角,将奏表上寥寥数语看了一遍又一遍。
虽说自登基自立之时他便已觉悟玄宗定会倾其所有与他相争,可笑他见着下江南的是永王李璘时竟还生出几分侥幸,希望这个自幼被他抱在怀中长大的弟弟能置身事外,甚至是站在他这一边。
可李璘给他的回应却是东巡抗敌——朝堂上摸爬滚打了几十载,他怎会不知那字里行间暗藏的玄机。
疲惫的帝王缓缓拂过奏表上提按分明,牵丝劲挺的字迹,不由忆起了数十年前大明宫里度过的少年时光。
彼时的大唐还是玄宗治理下的太平盛世,三皇子李亨刚过弱冠之龄,那年后宫里身份低微的郭顺仪猝然辞世,虽不曾令痴迷于武惠妃的玄宗动容,但留下了个年幼却不受疼宠的十六皇子李璘。
稚龄失恃,母家势微,各宫早有众多长成的皇嗣——这孩子将来的命运,可想而知。
李亨不忍见这玉雪可爱的幼弟孤苦伶仃地在深宫里苟活,机缘巧合之下,便将他接去了自己宫中养育。
那时李璘方才五六岁的年纪,李隆基对这出身不高的儿子没什么印象,他又早早失了母亲,茕茕孑立形单影只,对待他如父如兄的亨哥哥便愈发粘得紧,而李亨对这乖巧懂事到让人心疼的弟弟也喜爱得很,甚至因李璘年少怕黑,便日日都抱着他入睡。
在冷冰冰的深宫里,实在是难能可贵的一份温情。
不久后忠肃恭懿的三皇子亨被册封为太子,东宫之中大宴群臣,李璘跪在他身前,脆生生的嗓音却是铿锵有力:
“待皇兄登基,璘当竭忠尽勇,为皇兄守国。”
他小小的身影被华贵礼服衬得越发高贵不凡,举手投足自有一番风骨傲气。
这几乎隐没在后宫中的小皇子忽然便为人所知,稚气未脱的面孔上隐约已有卓尔不群的雏形。
兄友弟恭,国之大幸。
李亨听着众人不绝的恭维道贺,心里亦是开怀的。
他待李璘愈发的好,不论吃穿用度,文武教习,俱是同他这个太子一般无二,而李璘也不负他所望,文韬武略,说礼敦诗,小小年纪便已是破土待出般的天资纵横。
他看着李璘从孩童逐渐长成英姿焕发的少年,可年岁渐长,这个弟弟却不知从何时起慢慢变得内敛含蓄,掩去了所有的锋芒毕露,将自己深深淹没在大明宫的角落,与他也渐渐变得生疏。
李璘只说是懂事以后识得了尊卑长幼,懂得了韬光养晦,而与太子过从太密只怕招来祸端。李亨虽有些无奈倒也欣慰,玄宗年老后逐渐沉湎声色享乐,他这个监国太子不得不身负重担,朝堂上波诡云谲,宫门里人心如海,李璘的顾虑实在无可指摘——只要他还跟自己一条心,那么太子也乐于见到一个识大体明局势的手足至亲。
直到李璘成年开府封了永王,突然开始热衷游历天下,一年里留在长安的时日都屈指可数,从此便与他渐行渐远了。
光阴似箭,一晃便是天宝十四年,安禄山起兵造反,皇室仓皇迁于蜀中,太子亨假借抗敌之名出灵武登基称帝,遥尊玄宗为太上皇。
一别经年。
得知玄宗任命下江南任四道节度使的人选竟是李璘时,李亨是很有些惊讶的。
玄宗子嗣众多,李璘生母位卑,出生时又适逢武惠妃独占圣宠,因而玄宗甚少注意过这个长于太子宫中又无母家依靠的小儿子,也从未让他涉足过朝堂。
但是……果真从没注意过吗?
对皇家子而言,开府后的十数年,已经漫长到能做足够多的事了。明珠即便蒙尘,又怎能骗过识宝之人的如炬慧眼。从何时起,他与玄宗有了这么多的默契,又从何时起,他竟也有了九五至尊的心思?物是人非数十载,他就是这样报答兄长的养育之恩的。
李亨突然感到一丝倦意,这深宫之中,到底有谁还能存着几分真心呢?
他不无嘲讽地闷闷一笑,撑着额头的手指渐渐握紧。
连他自己都能为了权力算计亲父,又怎么能奢求别人的真心?
何况此番李璘就算毫无反意,待他收拾了残局大权在握,也势必要对独拥江南的永王下手。
什么养育之恩,手足亲情,在至高的权力面前统统不值一提。
这累累白骨堆起来的江山,不需要那些年少无知的温情。
满眼阴霾的帝王静静看着案上字字如刀的奏表,红烛燃尽,更深露重,猎猎冬风吹得宫苑里寒枝影绰,瑟瑟颤抖。
(五)
中书令李先其夜半时分被传召入行宫,惶惶然立于君前,看着御案一侧小几上摊开的空白圣旨不知所措。
“李爱卿,为朕拟旨吧。”肃宗伸手一指案台,便有小黄门为李先其递上了笔墨,示意他入座。
“陛下,这……”李先其下意识接过,心下实在惊异非常,颁旨须由三省商议奏请,手续颇为繁琐,可肃宗今日这架势,却好似要当即乾纲独断了。
他偷偷瞄了眼御案后的帝王,终是轻轻提着衣摆坐了下去。
肃宗闭目思索片刻,缓缓开口:
“……历世圣人扶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不可倒置……今诏颍川太守来瑱任淮南西道节度使,谏议大夫高适为淮南节度使,吏部尚书韦陟为江东节度使,即刻赴任江南,抗击叛军……永王谋逆,天下共诛!”
最后一字落笔,中书令已是汗湿重衣。
他身居朝堂,自然知晓二帝之争自永王下江南之时便已势同水火,只是碍着北方尚在战乱,故而双方都还顾着几分情面,可肃宗此刻如此雷霆之举,莫不是永王已经过了江东? 可来瑱身为唐军主帅,此刻正在河南前线抗击安史叛军主力,若是将他诏去江南……
李先其执笔的手指剧颤,唇齿张合却是难以开口。
却忽听殿外珠链纷乱脆响,一声“父皇不可”铿锵传来。
李先其一惊,回头一看竟是建宁王李倓。他下意识舒了口气,莫名心安了几分。
那身披大袖长衫的青年健步走至近前,向着肃宗行了个礼。
玉面长眉,点漆星目,似笑非笑菱角薄唇——還是那副游刃有余,高深莫测的模样。
建宁王月前在宫中与肃宗及张皇后一场冲突,随后竟擅自领兵回援太原,虽是与郭子仪联手成功逼退了敌军,堪称大功一件,却仍是被震怒的肃宗出动禁军给押解回了灵武,就此关在王府别院不问世事。
今日却不知他从哪里得了消息,竟能半夜时分径直来到行宫。
李先其略一思揣,放了纸笔拱手告退。
肃宗挥手让随侍的太监也尽数离去,房门吱呀一声,徒留满室沉寂。
“倓儿。”君王看着英姿卓然的儿子,颇为烦闷地皱起了眉头,“不好好在别院反省,何故擅自到宫中来?”
“父皇明鉴。”李倓自顾自走到几案边,瞟了眼墨迹未干的圣旨,“儿臣听闻天使归来,江南似有不利。”
肃宗冷哼一声:“倓儿当真耳聪目明。”
李倓淡淡一笑,对肃宗的怒意泰然处之。
“儿臣身为皇子,自当替父皇心怀天下事,眼下西北前线与叛军的交战正当紧急,安史军中又有内乱之象,只需再撑数月便可一举将之攻破,若此时分兵南下,恐两京难复,反助安贼直入中原。父皇何故因一时之怒误了战机?”
肃宗双眉紧锁,沉声道:“那倓儿认为该当如何?莫非就看着李璘打着平乱旗号一路杀到灵武?”
李倓笑道:“儿臣有计可平乱,今日特来请命南下。”
“哦?”
肃宗颇有些意外,他抬眼看去,李倓深邃面孔在摇曳烛火下显得有些暧昧难明。
李倓幼时跟着文华郡主李泌去了吐蕃,数年后李泌身死异乡,李倓回来之后便像是换了个人般叫人捉摸不透,这许多年来,且不说皇室种种恩怨里都隐约有着他的影子,前时他上殿请命去太原,竟然当着他的面对张皇后不敬——
“建宁王似有反心——”
李辅国曾言李倓欲加害广平王而夺太子位,兄弟阋墙,这恰恰是他最不能容忍之事。
李倓从太原回来时便交了兵权闭门不出,却好似对朝堂之事桩桩件件都了如指掌。
肃宗眯起眼睛认真审视着李倓英挺的面孔,恍然间却好似在那飞扬的眉眼里看到了昔日的李璘。
——李倓年少时与同样身在东宫的李璘颇有交往,两人虽说差了一辈却年岁相仿,也曾有那么一段同榻抵足,把酒言欢的轻狂岁月。只是后来李璘开府封王,这才渐渐没了来往。
肃宗心下一阵恍惚,沉顿半晌方才淡然道:“倓儿有何计?”
“父王容禀……”
烛光熹微,年长的君王靠在坐榻上,静静听着李倓将成竹之策一一道来。
待到李倓话毕,肃宗尚有几分意犹未尽之感。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李倓恭顺谦卑无可挑剔的姿态,心里说不出的纷乱。
李倓因着文华郡主之事一直都对皇室心怀愤懑,这些年建宁王的才智名望越发出众,也积聚了不少拥护他的朝堂势力,而最让肃宗感到不安的,是这个儿子总好似隐藏了太多太多的秘密,叫他难以捉摸,更无法把控——
这对父亲和帝王来说,都是深为忌惮之事。
可如今时局翻覆,外敌内乱已然到了水火关头,李倓的计策实在是太过完美的解决之法,若是一切顺遂,天下大乱的局面即刻可解,这对灵武岌岌可危的处境来说,实在是叫人难以拒绝。
肃宗思索片刻,道:“那来瑱就不必去了,让高适与韦陟先行出发,倓儿你带三千轻骑暗中跟随,到了江南便依计行事吧。”
“父皇。”李倓摇头道,“来瑱还是要去,不但要去,而且要声势浩大率军南下。”
“何意?”
“父皇明里颁旨令他三人领河南先锋军下江南平永王叛并广告天下,但来瑱只需带兵南出睢阳便自西迂回——如此江南计成,又可麻痹盘踞两京及河北的安史叛军,让来瑱同正在洛阳外驻军的郭子仪两方夹击,便可一举拿下二地。”
“……”
肃宗沉思半晌:“倓儿所计甚为周全……明日便让中书省照此拟诏。”又对着李倓挥了挥手,“朕累了,倓儿退下吧。”
李倓浅浅一笑,出了殿门。
待建宁王离开行宫已是四更,匆匆赶来的新朝宰相李辅国由小黄门领进了灯火明亮的御书房。
“陛下。”李辅国伏地参拜,却未得肃宗如往日般亲自扶他起身。
年迈却矍铄的宰相一双精明小眼咕噜一转,起身故意道:“陛下深夜召老臣前来,不知是何要事?”
肃宗面无表情道:“建宁王将下江南。”
“这……”李辅国眉头一跳,“建宁王与陛下素来有嫌,此番回灵武也是迫于无奈,如若他下江南反而与永王相投……”
肃宗转头看了他一眼。
李辅国诺诺道:“老臣失言……”
“即便倓儿真有这等野心,但李璘欲造反夺位他们便是敌人,倓儿不会帮他。”
李辅国看着肃宗紧抿的嘴角,察言观色道:“只是永王若败,江南群龙无首,若建宁王接管了永王势力……”
“派探子跟紧他。若有异动,时时来报。”肃宗摩挲着软榻扶手上精致的雕花,沉声道,“另外让啖廷瑶再去江西给皇甫侁传旨,一旦平叛成功,所有永王军队皆由他接管,立即护送建宁王回灵武。”
“是,老臣这就去办。”
李倓回了王府别院,便叫来了长史吩咐准备南下的行程。
那位李姓长史是李倓多年的家臣,听他说完今日之事不觉有些担忧。
“王爷,如今江南是陛下和太上皇在争斗,陛下本就对王爷在太原那事儿颇有怨言,王爷不如安分守在灵武待陛下气消,为何非要去蹚这趟浑水不可?” “李叔,”李倓看着侍奉了自己十数年的老臣,温言道,“二帝相争,灵武新朝本就不稳,李辅国把持朝政一手遮天,张皇后宠冠后宫,欲使几位皇子相阋而重立太子,我去太原前便与这二人撕破脸结了仇,父皇本就对我有疑,如今我被囚灵武身边无人可倚,若是留在此地,迟早死得不明不白。倒不如抽身去江南,反倒有一线生机。”
“……”
长史深深叹了口气,无奈道:“王爷既然这么说,想必已是有了计较,老臣这便去准备。王爷……务必保重。”
“多谢。”
待长史离去,李倓叫了声:“十三。”
便见房梁上轻飘飘落下来一个身影,跪在了李倓身前。
“主上。”
“立刻去联系江南商会会长周墨,就说本王不日将下江南平永王之乱,希望他能助本王一臂之力。”
那暗卫听了这话颇为犹豫:“主上,九天中其余几人一直都暗中动作想废了您的钧天君之位,周墨恐怕不会见您。”
“是。”李倓淡淡笑道,“他们是想废了我再扶持永王李璘取而代之……可惜永王这一起事,怕是连他们自己也乱了阵脚,如今天下局势岌岌可危,他们也不得不与我合作。告诉周墨,不论对九天还是大唐建宁王,永王谋逆都是不愿见到之事,他们若还想平复天下那便与本王再联手一次,待外患安定之后,我们再做较量。”
“是!”
五更鼓过,正是夜色最为深沉之时。李倓静静坐在房中,思索着江南之事。
自从姐姐身死吐蕃,他接下钧天君之位,从冒充剑神挑拨南诏造反到一手策划九天之乱扳倒剑圣,为了实现颠覆李唐的鸿愿他已经努力了数十年,却总是功亏一篑,大业难成。
究其根本,还是因为他手中缺了兵权,只能事事设计依托他人成事,可天数有异人心难测,但凡有一环出了差错,便是满盘皆输的局面。
他这一生,当真是天不垂怜。
建宁王无兵无权孤家寡人,可永王下江南时却是从玄宗手里领了四道节度使的兵符,加上其子李玚手里的龙图私兵,总数不下十五万之众。
如果这次能乘机接收永王兵权,他便可放手一搏,再也无需小心谨慎去借他人之力……一想到永王,他不由也生出了几分感慨。
南诏之后李复便察觉了他的野心,连同九天其余几人欲扶植永王取代他,可永王竟是比他还要心急,下江南不过数月便要反了。这等行事,实在与他记忆中那位沉稳内敛,智谋出众的十六叔相去甚远。
数十年不见,竟不想他们叔侄二人会各自走到如此局面。
李倓禁不住浅浅嗤笑了声,伸手拨弄着快要燃尽的烛火,浅浅红光灼亮了建宁王幽深如海的双眼。
若是这回能再设计九天与永王斗个两败俱伤,倒是更省了他的事儿……
(六)
数日后,吴郡。
吴郡采访使李希言办完公务归家,却听总管来报家里来了贵客,正在偏厅等候。
李希言略一问询,总管道那贵客自称来自灵武,身上带着皇室信物却不曾表露身份,只说有要事与他相商。
李希言将脑中人物过滤一遍仍是没个头绪,只得整肃衣冠去偏厅相见。
待他见着正在偏厅笼手观花的身影时,不由大为吃惊。
“高大人!”
那人转头,正是数月前秘密投奔灵武的现任谏议大夫高适。
高适微微一笑:“李大人,许久不见了。”
昔日高适在江南为官却因身后无人而一直不得重用,李希言身为地方大员也对他不甚看重,怎知永王下江南时他破釜沉舟逃去灵武,竟不知使了何等手段成了新皇面前的红人——
李希言心下感慨,只觉得高适的笑容有些刺目。
二人入座寒暄片刻,李希言终是耐不住问道:“高大人秘密前来,不知是有何要务?”
高适拈须一笑不做应答,李希言忙挥手让侍从尽数离去。
房门吱呀一声关上,高适方才自袖中取出一卷精致丝帛。
“圣上手谕,有一要务要交于李大人。”
李希言大惊,连忙下拜接旨。
“这……”
他将丝帛上的字迹来回看了数遍,不由面露难色望向高适。
那手谕上说得分明,竟是要他以吴郡采访使的名義向正在东巡的永王发布讨逆檄文,并联络江西官员抗击永王的“谋逆之举”。
高适笑言:“李大人可有疑虑?”
“下官不敢。”李希言收起圣谕,纠结道,“只是下官仅为吴郡采访使,所辖不过一郡,手中除却五千城防兵外再无军权,如今永王先锋军与吴郡仅一江之隔,这檄文一出,若永王震怒之下发兵吴郡,岂不是要生灵涂炭?”
高适略一点头:“李大人所言甚是,然而陛下与建宁王早已有了万全之策,李大人只管依计行事——”
“这……下官洗耳恭听。”
“建宁王不日便至江南……”
李希言听着高适将李倓的计策一一道来,忍不住连连点头。
“建宁王果真韬略过人,令人佩服。”采访使摸了摸短须连连赞叹,一颗悬着的心终归是落了回去。
高适呵呵笑道:“如此待叛乱平定,李大人便是一大功臣,他日圣上面前,自然少不了大人的功劳。”
“有劳高大人美言。”
“哪里哪里。”
岁末天寒,广陵城外驻军大营却是一派忙碌景象。
永王中军大营背靠广陵城沿江而驻,李玚身为主帅日日都在营地里巡查整顿做着东进丹阳的准备,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倒是有好些天都没见着永王了。
先锋军进驻广陵城不久,永王便将他连同屈焰阳一道踢去了军营让他好好“锻炼锻炼”,自己却带着几个心腹谋臣留在了城中应对文政交涉及情报之事,李玚闹了几回也没让他改变主意,只得憋着气日日在长江边吹着冷风号令三军。
这日好不容易得了半日空闲,他便打马回了广陵城中永王暂居的别院。 江南的屋舍大多风格娟秀,这别院虽不显豪富却颇为广阔,梁柱门廊间处处透着精致,李玚转过前厅便见着永王正在院中为白梅剪枝,冬日里和煦的阳光在他银白长发和金羽大氅上缓缓流淌,远远瞧去竟好似天上谪仙一般。
李玚愣愣看了半晌,方才喊道:“父王!”
永王回过头看到是他,微微一笑便放了剪子。
“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李玚笑道:“天天在那儿烦得很,就过来歇会儿,看看父王在干吗。”
他今年也才不满十九,往日虽说也练兵习武不曾懈怠,到底是在自己的地界上养尊处优时时有人照拂,如今日这般带着大军真刀真枪地出门打仗毕竟也是破天荒头一遭,种种未曾想过遇过的困难麻烦也是多得将他压得有些喘不过气了。
永王点了点头:“你是主帅,不可离开营地太久。军队整备不是父王强项,若有什么难处,多向韦子春和三位将军请教。”
李玚摸了摸鼻子悻悻道:“我让屈焰阳看着,没事的。”
永王看了他半晌,突然伸手摸了摸他头顶。
“都长这么高了。”
“……”李玚一愣,颇有些不自在地转开了视线,嘟囔道,“那当然,儿臣都要十九了……”
永王微微一笑,拉着他的手往院内深处走去。
“这几日梅花开得不错,陪父王散散步吧。顺便说一说军中情形,父王或可为你参详一二。”
“好……”
冬阳暖融,庭院亦是清香幽雅,李玚跟着永王慢慢在石子小道上踱着步,一面说着近日的情形,军队整备、新兵操练、粮草供给,桩桩件件多不胜数,直说得他唇舌发干也没说完。
永王便领着他在院内亭中小坐,听着他眉飞色舞地说着自己满满当当的工作,又喋喋不休地抱怨着各种层出不穷却不能为外人道的烦恼。
长江边上冷得要命,每日早起时都被江风吹得脸上发麻;新调来的当地兵卒不通号令,训练时总是要出岔子;军营里的伙夫手艺不行,给他开小灶做的饭食都难吃得要死;新来的粮草官是个暴脾气,天天为了口粮分配跟军官们吵架……
永王听得发笑,看着他一张小脸皱成苦瓜,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却是灿然若星。
世人皆道襄阳王李玚骄奢跋扈霸道独行,可现在坐在自己面前的,分明就还只是个幼稚的小孩子而已。
李玚说得正起劲,见着他这笑容不禁半口气哽在喉咙里:“父王你笑什么……”
“无事,你接着说。”
永王细细看着李玚英姿焕发的面孔,他知道自己天性便有几分凉薄,也从来都不是个好丈夫和好父亲,可此时见着这血脉相连的亲子不觉间已经长到了这般年岁,竟也生出了几分莫名的感慨。
一叙半晌,话题渐渐便扩大到了整个东巡乃至北上的议程,灵武朝廷的反响,盛、丰二王的动作,江南大员的态度,桩桩件件皆是纷繁复杂,李玚向来不喜这些弯绕,却也耐着性子听永王一一评说,他看着父亲认真而温和的面孔,听着他娓娓道来的沉稳嗓音,一时竟是痴了。
永王从来洒脱淡漠,年轻时便四处游历不顾府中事,莫说早逝的萧王妃,对他这个长子也是从来不甚亲厚,可自打他那日跪在永王面前决然地说出叛逆之意,永王却似是变了个人般事事都依着他折腾,如今日这般的相处,竟是有生以来父子二人最为融洽温馨的时光了。
是终于体会到了无法割裂的血脉亲缘,亦或是察觉到了他无言的君臣之意呢?
永王的心思他从来都不曾摸清,左右无法也只能故意无视了那些细微的忐忑和猜测。只要父王还站在他的身侧,别的……他也不再贪求。
李玚的神色变了又变,咬了咬唇。
“怎么?”
永王将他拉过来:“累了?”
“……没有。”
永王拍了拍他有些僵硬的背脊:“时辰也不早了,呆会儿用了晚膳,今夜就住这里吧。”
“……好。”
李玚闷闷应了声,把脸蹭了几蹭,埋进了永王披风的厚重毛领里。
偶尔吹过的冬风颇觉寒冷,这一方毛皮倒是温暖得很,捂得他脸上都有点热了起来。
(七)
数日之后,永王突然将李玚召回了广陵城中。
李玚知道永王身在广陵却时时关注着灵武的动向,这般紧急地将他叫回去,必定是朝廷有了大动作。
广陵驻军这大半月下来已经训练得有模有样,他可是迫不及待想要上战场一试身手了。
“父王,出了何事?”
内院厅堂内除了永王还站着李台卿和韦子春,李玚看到永王身前的桌上摆的一摞文书谍报就知有戏,刚一入座便迫不及待地发问。
永王道:“方才探子来报,高适和啖廷瑶都来了江南,高适去了李希言处,啖廷瑶却是去了皇甫侁府上,至今未出。”
李台卿疑道:“他们两人定是受了肃宗的命令前来游说江南大员,皇甫侁是江西采访使,必然是肃宗争取的目标,可李希言一个小小的吴郡采访使,为何却是高适去与他接洽?”
“高适身上一定有李亨的密令,这些时日江南守军的声势如此浩大,朝廷终究是坐不住了。”永王敲了敲桌上的情报,“若本王猜得不错,李希言该是灵武选中的马前卒,就是不知他要使出何般手段来激我们出手。”
“那不是正好!”李玚一听却很是高兴,“父王总说时机未到不好发兵,現在他们既然主动要来送个理由让我们出手,那儿臣便带着三军杀出江南北上,省得驻军日日徒费粮草!”
两名要臣听得他这番豪言壮语皆是忍不住失笑,韦子春却仍是尽职地出言提醒道:“小王爷慎言,如今江南皆知永王殿下北上是为了平叛,三军中也不乏一心为朝廷尽忠的将士,在大军入河南与盛王、丰王谈妥之前,不可妄行。”
“那两个饭桶有什么好谈的,抓起来打一顿他们就软了。”李玚不屑嗤笑,他这两个便宜王叔在京城时就毫无建树,倒是风月场上的常客,销金窟里的好手,他住在长安城时就知晓这两个甩手王爷不少黑料,这番玄宗手里无人竟然派他俩出任压阵,可不就是等在路上给他们送补给的傻子—— 两名谋士听得哑口无言,只得回头去看永王。
“……那是你王叔。”永王额上青筋一跳,“大业未成,更当谨言慎行。”
李玚翻了个白眼:“知道了知道了。”
韦子春只得打个哈哈:“到时盛、丰二王那边臣自当安排妥当,定不叫小王爷烦恼。”
韦子春出身洛阳大族,又是两京名士交游甚广,他于政务不算精通,外交方面倒是一把好手,他与永王相识甚久,随永王下了江南与主抓内政的李台卿一道配合,竟也在短短数月内将混乱不堪的四道政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而这回劝服永王举旗,他亦是功不可没,因而李玚再怎么目中无人,对这两人倒还是颇为尊重。
李玚也觉着自己似乎说了大话,耳根一红,清了清嗓子道:“那就有劳韦大人了。说正事儿吧,父王觉着肃宗会怎么做?”
“李亨如果开始行动那就一定已经想好了全盘的打算。”永王点了点桌上的地图,在长江上画了一条线,“河南正在战乱,河南道的唐军已经退守到了江北无力反扑淮南,我们一旦西进江西便可与盛王会合整兵直通山南道,如今两京正在同安史主力拉锯战决不敢贸然分兵,只需由南方绕行过便可联络上丰王直达灵武。李亨若是不想灵武被破,这一路上唯一的机会就是把我们封死在江南。”
三人看着他手指一路划过的路线,都不禁皱紧了眉头。
如若真如永王所言,李亨一旦行动便是破釜沉舟之举,他究竟要使出何种妙计运筹千里呢?
李台卿捋了捋短须,斟酌道:“如果真是这样,下江南的就决不会只有高适与啖廷瑶,即便江南几位采访使都归顺了灵武,那点守军也不足以与我军抗衡。”
“长江上游重镇已尽数被皇祖父的信臣占据,而江汉的几个大员——源侑、徐浩、庾光先,都已经摆明了站在了李亨那边,唯有江西皇甫侁尚碍于玄宗的任命尚未明确表态,然则他手中兵力不多,即便将他争取过去也于大局无甚益处……”李玚来回审视着地图上三道镇点,“若是就这么挑明了打一场,他李亨要如何守住江北大门……”
“讨逆。”韦子春突然开口。
“什么?”李玚一愣,永王与李台卿亦是转头去看他。
“事已至此,肃宗怕是也顾不上皇室颜面了。”韦子春沉声道,“李希言一个小小郡使,能替朝廷做的无非就是跳出来挑拨永王造反以乱我军心,再者,若是肃宗肯狠心断腕,放弃河南道抽调唐军南下,再联合江西守军也能凑足几万人,到时候只怕有一番苦战。更何况……这些是我们现在猜测到的情形,若是肃宗还有后手——又会是谁呢?”
之前永王军在江南大举招兵造船北上,就是吃定了北方安史叛乱正盛而灵武根基不稳,两朝帝王正暗中斗法,天下皆不敢妄论永王进军目的这层,可现在这局势一经细究,倒是突兀得有些叫人措手不及了。
“韦大人说得有理。”李玚和李台卿听他这么一说皆是眉头深锁,永王却似乎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无妨,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照计划做我们的事即可。”
韦子春不解地回首看他,却没得到回应。
李玚好似没察觉出永王话中不妥,略一想便笑道:“也是,几万大军又如何,地方守军本就是摆设,河南的唐軍又不擅水战,本王还怕了他们不成。”
永王点头道:“既如此,这广陵城是不能再留了。玚儿,回军中做好准备,三日后东进丹阳扎营设防,两位大人继续密切监视江西动向,尤其是灵武来的人,一个都不许放过。”
“父王放心,有龙图卫和三军在,便是李亨抽了灵武先锋军南下,儿臣也能杀他个片甲不留,一路打去灵武!”
永王责道:“不可如此自傲。”
李玚撇了撇嘴:“知道了知道了。”
永王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军务紧急,务必做好应对。”
四人又商议下诸多细节,末了李台卿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今日手下探子来报,跟着太白先生一道入军中的长歌门人似乎又有异动。”
“哦?”
李白自从入了永王门下便与之颇为投契,诗仙声名远扬,又与永王有旧交,故而军中上下对其皆是十分恭敬,连带他带在身边随侍的几名长歌门人也是颇为礼遇,但李台卿性子谨慎,一早便与永王通过气往李白身边安插了人手,果然自打入了广陵城,那几个门人中便有人不安分了起来。
“近日有一名长歌弟子频繁去城西一处酒肆饮酒奏曲,城门守备官也报说这几天进城的人里多了几个打眼的生面孔,不知是否与之有关。”
永王撑着额角想了会儿,问道:“那名长歌门人现在何处?”
“在别馆,与太白先生居在一处。”
“无碍,让探子跟紧那几个门人便是,若有异动,再报。”
“是。”李台卿拱手应了,李玚听得奇怪,问道:“一个长歌弟子而已,若是有异,何不直接将人拿了审问?为何只派人监视?”
永王摇了摇头:“本王倒是忘了跟你说了。此次举兵,长歌门亦是出了大力气,父皇在长江上游重镇接连替换官员,其中便有长歌一份功劳,现在江南的声论和大小官吏归顺也依仗了长歌门的名声,太白先生带着门人前来助阵,也足见诚心。若贸然拿人,怕是要落下话柄。”
“那为何……”
“长歌门内也不是铁板一块。”永王笑道,“长歌一门,多的是朝堂里被排挤走的旧臣,心向仕途的学子,面上一派淡然,水底下盘根错节的利益心思却是半点也不少的。此番起事不论成败都足以影响天下局势,有心之人自然早有打算,有人支持本王,难道就没人心向灵武吗?”
“原来如此……”
“既然是门内事,太白先生自会处理,只需将隐患挡在我军核心之外即可,别的无需多虑。”
“是。”
一番话毕,永王留了李玚在府上用晚膳,韦子春与李台卿二人便一同告了辞。
出行在外一切从简,两人现都住在城西一处别馆,马车载着两位永王重臣走过广陵城不甚宽敞的长街,二人坐在车上眼观鼻鼻观心,待下了车关起大门,方才抖抖衣裳,深深叹了口气。 “韦大人,”李台卿呷了口茶,脸上皱纹挤成了深深的沟壑,“当初小王爷在千岛湖如此动作,永王殿下也只是提点了他不可冒进,后来小王爷劝服他起事也未遇到一丝阻碍便成了。这一路行来看似顺畅,实则处处激流暗涌,以殿下的才智眼光,不可能看不明白我们的处境。可他却似乎并不十分在意这些威胁,甚至好几次都……”
他与韦子春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韦子春摸了摸下巴,吁道:“确实有些反常,永王殿下为人十分谨慎,不可能会故意无视这些忧患,莫不是他有别的什么打算,要留做后手?”
“有什么打算连你我都不可告知?何况看样子连小王爷也全然未得到过什么消息,这……”
“哎。”韦子春摇了摇头,“算了算了,三军已动,此事再无转圜。你我既是永王臣子,是非成败都已经绑在了一条船上,况且永王殿下自始至终都待你我不薄,不论他另有何种心思,尽力辅佐便是。”
“也只能如此了。”李台卿叹了口气,就着窗外寒风暮色咽下凉透的清茶。
(八)
十二月末,襄阳王李玚亲率永王水师先锋东进丹阳,驻军于城外十里山阴处。
丹阳城门紧闭,太守称病不见。
“哼,好个丹阳太守阎敬之。”
中军大营里李玚正听着斥候来报,永王派出的使者去了丹阳传谕迎驾,太守阎敬之却称病不见闭门不出,待使者无奈返回后他竟直接关了城门收起吊桥,城楼上也增派了兵士布防,小小一座城池竟是一副枕戈待旦的架势。
李玚听得神色不虞,跟在他身边的薛山石闻言说道:“阎敬之想必是铁了心要跟着皇甫侁走。不过,我们出发前李大人就已经派人混进城,摸清了丹阳的城防军备并散播了太守勾结乱党的言论,丹阳守军不足一万,我们这次带的三万水师都是先锋精锐,虽说丹阳城易守难攻,倒也不算太过麻烦。”
李玚点了点头,道:“去清点军械粮草,三日之内拿下丹阳城,替父王和中军开道。这次……”他打量了一番站在身侧的薛山石,“就由你来带兵出阵吧。”
薛山石一愣,跪下身沉声应道:“必不辱命!”
帐中将领闻言皆是动容,龙图卫本是永王和襄阳王的私人卫队,轻易上不得战场,李玚出发前在先锋军中安插了大批龙图卫本就曾让军中有所疑虑,如今又安排本该担负护驾之责的龙图将领带兵……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年少的小王爷到底是何般心思。
李玚无谓一笑也不做解释,待分好了任务便叫他们各自散去各司其职。
龙图卫说到底还是他的私兵,这么些年来还未曾经历过真正的战场,而掌握着永王军的三位大将都不是他自己的人,除了高仙琦是永王旧属,其余两人都是玄宗指派给他们一道下江南的旧朝将领,那两人背景复杂各有来历,就连永王也无法将之全然把控——每思及此他总是有些莫名的不安。
这次他往三万先锋军中强插了一万龙图水师,又拒绝了季广琛的自荐,反而带上了龙图统领中最为沉稳的薛山石,也是存了份让他们提前适应战场将来好取而代之的私心。
众人领了命出门各自整备,李玚便摊开帐中地形图思索起了接下来的计划。
他们此番的目的地乃是丹阳西侧两百里地的当涂,当涂临江靠山,地势险要,是长江南岸绝佳的驻军地,亦是江西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旦占据下此处,大军便可全力攻打江北直入河南。
而丹阳则是广陵至当涂的必经之地,亦是座两面夹山的要塞,拿下丹阳便可将之作为当涂的后备城池,用以接续粮草援军,抵抗南方的偷袭实在再好不过。
而一旦占据了丹阳当涂,下一步便是过长江攻打淮南道,淮南地方守军不足为虑,若是一切顺利,他们很快就能入河南道与盛王会合,进而一路西行直到灵武……
如果他成功了……
“儿臣不愿只做个王子,儿臣只愿有朝一日,入主东宫!”
当初他跪在永王身前,破釜沉舟地诉说着狂热的夙愿。
如果他成功了,他的父王就是新的君主了……
襄阳王伸手抚过地图上的山川河道,那些细密蜿蜒的曲线在他深邃的眼瞳中如同新发的枝叶般徐徐伸展。
少年的眼中忽然閃过一丝恍然。
在久远的时间之前,他的先祖想必也曾像这样,一次次在地图上描摹着万里江山的轮廓,在无休止的马蹄和号角声中按捺着辗转而蓬勃的欲望,释放着争夺与胜利的热情。
直到有朝一日冕旒加身君临天下,所有人都跪倒在他的脚下,从此,他就是这个帝国唯一的主人。
至高的权力——他的血脉早已为他写定了生命中永恒的主题。
那是无数次出现在他梦境中的场景,只是——
那个独自站在最高处的背影,究竟是他……还是他的父亲呢?
(九)
丹阳城门紧闭,坊中流言四起,城外数万大军驻扎虎视,路上也突然多起了巡逻的兵士,搅得当地百姓忧心不已。
“永王北上平叛,为何朝廷要下绊子阻拦?”
“听说安禄山的叛军都打到河南了,朝廷不赶快想法子阻拦,怎么倒是窝里斗起来了?”
“不是说皇帝老儿跟太上皇斗起来了吗?”
“可小声点!妄议朝廷,可是要杀头的!”
“哎,也不知这天下何时才能太平……”
三日后,丹阳太守府邸。
太守阎敬之正坐立不安地在厅堂里打转,二帝相争,永王北上,丹阳本是交锋前线,身为太守他避无可避,早前便有多方势力欲与他相洽,左右权衡之下他投到了江西采访使皇甫侁门下,跟着他站了肃宗的队。可前些日子灵武来使,永王突然自广陵发兵欲过丹阳,皇甫侁竟密令他关闭城门等着李希言的消息,这一等便是数日,如今城外大军压境,城内人心不稳,他日日望眼欲穿,眼瞅着就要扛不住了。
俄而门外家仆快步跑来,递上了一封书信。
“大人!李大人来信了!”
“快拿来!”阎敬之心里一紧,匆匆拆了信。 “大人?”
“去把王校尉叫来。”看完信上内容,阎敬之长长舒了口气,吩咐手下去传唤城防军官,想了一想又叫来了太守府总管和手下得力的官员,几人关上房门一合计,便有了计较。
第二日一早,丹阳太守阎敬之带着信臣悄悄自北岸乘舟渡江前往吴郡投奔李希言,永王军得了消息于午时攻城,丹阳守军不堪抵御,半日不到便开城投降。
“你说阎敬之是在搞什么名堂?”
先锋军傍晚时分入城,占据了几处机要之地后便要清点柄械人头,审查大小官吏,又要安抚百姓整顿秩序,倒是又有一番忙碌。李玚在主城大道上骑着马巡视着来来往往的士卒将领,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跟在身后的薛山石聊起了天。
“他大概不是真心想抵抗吧。”薛山石沉声应道。这一战是他初次带兵上战场,本是做好了十足的准备要做出一番成就,谁知丹阳守军竟是儿戏般守了几次便开城投降,弄得他好似拳头打在了烂棉花上一般气闷。
李玚回头看着他闷闷不乐的样子不由扑哧一笑。
“你急什么,往后有的是机会。”
“小王爷——”
薛山石面上一红,不自在地侧过了脸。
似乎不久之前李玚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可那时候他们……
“呆子。”李玚被他坐立难安的模样逗得大笑,转念又问道,“父王回信了没?他何时来丹阳?”
“还未,传令使三个时辰前才去广陵,最快也要明日才能有消息,小王爷勿急。”
“好。”李玚歪着头想了想,“今夜歇息一晚,明早留下五千精兵守城等着父王来,其余的人跟着我去当涂探地扎营。”
“是!”
第二日永王就得了李玚已经占据丹阳的消息,下令中军自江陵分陆水二路出发,数万大军一日便到了当涂,由浑惟明领军驻扎在李玚事先探好的背山处。永王则是带着龙图精锐及手下重臣进了丹阳城,与返回城中的李玚会合。
“父王为何还留了两万人在广陵?”
待到一應事毕,父子二人在丹阳太守府中暂歇,得知龙图军尚有两万余人留在广陵未走,李玚不禁有些诧异。
“你不是一直想让他们练练吗?”永王呷了口茶,轻描淡写地答道。
“可是广陵并非前线……”
永王看着李玚一头雾水的模样,淡然一笑:“玚儿,阎敬之弃城而逃,为何?”
李玚一愣,想了想道:“他去投靠李希言去了,大概是李希言给了他什么好处吧。”
“李希言一个地方采访使能给一城太守什么好处?”
“这……”
李玚挠头,又将出发广陵前的那次会谈想了一遍,思索道:“李希言要找理由说我们造反,阎敬之闭城逼的两军兵戎相见,后又败于我军之手仓皇出逃——这是李希言在找借口?”
永王点头:“没错,先前三军主力分散在江南各处尚不打眼,如今占据了丹阳,我军便可尽数驻军于当涂,近十万兵卒囤聚岸边的阵仗,他要指责本王造反倒是显得合情合理。”
“这个混账……”李玚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哪来那么多馊主意。”
“短则数日李希言便该发讨逆书了,记得配合韦子春在军中做好应对,勿要激起哗变。”
“好……”李玚缓缓点头,忽然又想起了先前的疑虑,“那父王留两万龙图卫在广陵做什么?”
永王尚未答话,门口却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
“因为永王殿下要连广陵一道拿了。”
李玚往外一看,竟是多日不见的屈焰阳。
“参见永王殿下、小王爷。”
他行了个礼,走到李玚身侧。
李玚抬头看他,正好对上他唇边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李玚心里一跳,“怎么回事?”
屈焰阳见永王点了头,这才答道:“此前我派人探查了多日,广陵城中与那名长歌门人接触的正是淮南采访使,广陵长史李成式。”
“是他?”李玚眉头一皱,这人他印象平平,当初永王在广陵招抚地方官员,他并未表露出抗拒之意,却没想到竟是暗自包藏了祸心。
“我手下的探子多方试探,断定了他早已有投靠灵武之意,只是碍于我们带着军队又是奉旨平叛才诸多隐忍,眼下江北壁垒已成,一旦我们出兵吴郡,广陵恐怕要后院起火。”
“那该如何?父王?”
李玚不自觉地去看永王,他却未出声,只示意屈焰阳接着说。
屈焰阳接道:“按着韦、李两位大人的布置,攻打吴郡两三万人足够,我们只待李希言跳出来就即刻责难李成式与他私通叛逆藐视皇族,小王爷尽管带着先锋军去打吴郡,中军可趁李成式不备,悄悄分出兵力与留在广陵的龙图卫里应外合拿下广陵城。如此一来江南后方再无忧患,待中军出了河南与盛王会合再将广陵守军进发,便是万全之策。”
李玚将他话中意思细细一嚼,不禁豁然开朗,正觉着这计策甚好,又突然想到之前竟然无人告知于他,不禁抱怨道:“怎么都没告诉我……”
永王看了他一眼,道:“这些计谋往后你有的是时间学,现下你是主帅,还是多操心三军便好。”
李玚总觉得他这话听着有些不太对却又找不出理由反驳,只得瘪了瘪嘴,又问屈焰阳:“这几日你留在丹阳?”
“是。我是龙图统领,若是留在广陵恐怕李成式心生防备,待小王爷发兵吴郡我再回去。”
李玚想了想,忽然问道:“父王,我这几日就住这儿行吗?”
永王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屈焰阳,抬手顺了顺他散了满肩的长发:“好。”
李玚趴在永王肩头,往后瞟了眼身姿挺拔目不斜视的龙图首领,一双亮灿灿的美目弯起,笑道:“你自个儿回我的别院去吧”。
屈焰阳看着他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默默垂了双目,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到底还是个孩子。
(十)
大军驻扎当涂不过数日,吴郡采访使李希言便发了讨逆檄文,诘问永王窥视江左,擅离封地,大有谋反之意。同这一纸平牒一同传遍江南的,还有肃宗新任命了两位节度使的消息。 “高适为淮南节度使,韦陟为江东节度使……”
永王军占据丹阳城已有五六日,三军及水师扎营于当涂,丹阳城内则是被龙图卫层层把守,永王一早便下了令不许军士扰民,故而城里虽有些气氛紧张,倒还算秩序井然,民生安稳。
丹阳太守府内,永王李璘与襄阳王李玚分坐左右,手下幕僚和高级将领们难得齐聚一堂,商讨着李希言及二位节度使的动向。
“高适一介布衣叛臣,不过是靠着花言巧语在李亨面前得了宠,不足为惧,这个韦陟又是什么来头?”
李玚翻看着李希言那份慷慨激昂的平牒抄本,颇有些不以为然。
之前李台卿料定李希言要替灵武朝廷当马前卒激永王表露叛意,便早在军中做了准备稳定军心,又联络了长歌门在各处传播肃宗与玄宗争帝位而欲加害永王的言论,故而李希言这一份言辞激烈的檄文并未在江南激起太大的震动。
倒是肃宗突然任命两位节度使的消息来得有些蹊跷。
下座的韦子春闻言回道:“此人乃是尚书左仆射韦安石之子,开元中袭郇国公,前些年一直任吏部尚书一职。”
“文官?”李玚皱眉,高适是文官,韦陟也是文官,肃宗派两个仗都没打过的书生来江南抵御十万大军?
“怎么,他们是想靠嘴皮子退敌不成?”
底下众人听了这话纷纷窃笑不已,永王抬手道:“好了,勿要轻敌。”
韦子春又道:“永王殿下英明。我军气势正盛,出江东入淮南也只有一步之遥,肃宗不可能仅派两个无足轻重的文官来应对,想来定是还有后手。而皇甫侁已经带着江西几位大员正式倒向灵武,笼统算来也有数万守军,亦不可小觑。”
“不过一帮乌合之众。”李玚不屑嗤道,“唐军精锐最近也还在河南,即便肃宗封再多节度使,忽悠再多地方官倒戈,只要没有大军压阵,我们便可轻而易举地一路杀出淮南道。”
底下官员将领也纷纷思索起目前局势,如李玚所言,江西守军不过数万,其中还有近半是民兵充数,又不擅长水战,江南本少良将,朝廷在这个节骨眼上派两位文官来充任节度使,是要如何应敌?
如今河南的唐军正同史思明主力拉锯,两京亦陷入苦战,朝廷若是破釜沉舟抽调河南道的唐军南下,恐怕局势又将倒转,以肃宗的性子,当不会行此不智之举。
众人商议多时也拿不准灵武朝堂的意思,只得请永王定夺。
下臣们心里忐忑,永王却显得甚为轻松,淡然道:“既如此,那便按我们的计划行事吧。”
“浑惟明。”他看向坐在下首左侧,身材高大面容整肃的中年将领。
“在!”
“即刻整兵备战,你为先锋,带两万精锐攻打吴郡。”
“领命!”
“李玚。”
“在!”
“你是中军主帅,此次吴郡便由你压阵,跟着浑惟明将军一道去好好学学吧。”
“是!”李玚笑着应了,浑惟明乃是玄宗指派来的大将,与他父子二人少有旧交,看来父王还是不太放心。
永王又道:“你记着,进攻吴郡广陵是因李希言与李成式诬蔑亲王,藐视皇族,勾结地方官员挑拨朝廷,一旦打下城池便即刻将二人捉拿,不可伤及百姓民生。”
“是!”
“屈焰阳。”
“属下在。”
屈焰阳身为龙图卫首领,职责乃是护卫永王父子,永王调兵遣将之时突然点了他的名字,不禁令下座众人颇觉惊异。
“派探子联络广陵城中留守的龙图卫,你带先锋营五千精兵突襲广陵。”
“属下领命。”屈焰阳浅浅一笑,站回了李玚身后。
“这……”
底下瞬时便私语不断,永王也并未多说什么,又安排了一应粮草供给及后备事宜,便散了朝会。
“季将军?走了走了。”怀化将军高仙琦见同为三军主将的云麾将军季广琛眉头紧锁矗在原地,便好意去邀他一道回营。
高仙琦是永王年轻时在长安便相识已久的旧属,颇得永王信任,他出身洛阳将门,自幼饱读兵书胸有韬略,又有世家大族里熏陶出的儒雅秉性,常以一副笑面待人,是军中出了名的儒将。
季广琛看着他,忽然沉声道:“此次永王派龙图卫出战攻城……高将军如何看?”
高仙琦笑道:“既是永王之命便自有永王的道理,为人臣子自当效之,勿要过多猜忌主君心思。”
“可是——”
“哎,听说这丹阳城东有一处酒肆,老板娘亲酿的状元红远近闻名,左右今日你我都无事可做,高某便邀季将军前去一品如何?”
“……”季广琛看着他如沐春风的笑容,一时只觉百味杂陈。
“走吧走吧。”高仙琦也不待他答话,将他肩膀一搂便半拖半拽地拉出了门。
待散了朝会,永王带着李玚回书房又商讨了些进军的计划种种,待到晌午上了饭桌,永王忽道:“玚儿,先前探子来报,建宁王李倓已从灵武出发,似乎是冲着江南来了。”
“什么?”李玚扒饭的筷子一顿,心里咯噔一下凉了半截。
按辈分李倓是他表兄,却比永王还要年长几岁,他幼时随着永王在长安居住,偶尔跟着父亲入东宫见太子时总能遇到这个吊儿郎当的皇孙,那人不知怎的次次都逮着还是个小团子的自己变着花的欺负,那张英俊却十足恶劣的面孔不啻为他最可怕的儿时噩梦。
一想到每次李倓把他给弄得哇哇大哭之后那副得意洋洋的下作嘴脸,他就恨不得手撕了这个便宜表哥。
“他来作甚?若是战场相见本王非打死他不可。”
永王看他气鼓鼓的样子忍俊不禁,安抚般揉了揉他肩膀。
“李倓先前在太原得罪了李亨,此番南下,或许是避祸,或许是邀功,更或许是另有企图,他那人性子诡谲不好应付,若是战场相见,你还是少与他接触为好。”
“我还怕了他不成!”
李玚“啪”一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昔年他被李倓欺负得团团转,可如今风水轮流转,建宁王身陷皇室漩涡又被肃宗猜忌,落得个孤家寡人的处境,他却成了拥军十万的一方霸主,若是果真沙场相逢,他定要把那人给扒光了吊在城墙上一报积年之仇。 永王被他逗得笑出了声,把筷子塞回他手上:“好了,吃饭。”
李玚皱着眉头看他,突然又想到他小时候被李倓欺负,永王竟然一次都没帮他报复过那个混蛋,不由一口气梗在胸口。
“怎么了?”永王心情颇好地回视着嫡子气鼓鼓的面孔,施施然拿起碗,斟了份芙蓉汤放在他面前。
“……”李玚翻了个白眼,挖起一口米饭愤恨地塞进了嘴里。
(十一)
数日的整备完成,丹阳广陵两地的永王军已是摩拳擦掌准备着一场大战,却突然从灵武传来了让然不安的消息。
“灵武的线报刚送来消息,肃宗千里传旨令行军司马来瑱率河西先锋军南下回援,河南守军似乎也有异动,恐怕他是真想破釜沉舟,把我们堵死在江南了。”
夜半时分永王急召李玚及韦子春、李台卿二位谋臣入太守府议事,几人一听这消息都不由心底一沉。
“什么?李亨他疯了?河南防线本就举步维艰,这个时候抽调先锋军南下,他还想不想收复两京了?”
李玚“呼”一声站起来,气恼得胸口起伏,本想着唐军由史思明牵制,河南地方守军不足为惧,可现下来了这么一出,可谓是将他们的计划全盘打乱了。
正在河南西部盘踞的平叛唐军约摸有近十万之众,且是久经沙场的朝廷正规军队,里面更不乏天策府出身的骑兵精锐,若是肃宗真将他们全数调来江北,这胜负之数恐怕难说。
“啧!”
“小王爷莫急。”李台卿见他气得失了方寸赶忙上前安抚,“这消息是真是假尚未可知,况且抽调河南先锋军是自损之策,只怕其中有诈。”
李玚坐回去,深深呼了口气。
“现下如何办?”
韦子春抚着短须,斟酌道:“此事蹊跷,但河南如今的境况可谓进亦难退亦难,若是肃宗被逼无法非得要择一而行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会否他抽调先锋军是真,但只是调来少许兵力下江南壮其声势?”
李台卿闻言接道:“有这种可能,灵武朝堂本就不同心,若是大臣们争出个宁愿放弃两京也要先平江南的结果,那我们的处境便麻烦了。那来瑱乃是久历沙场的老将不可小觑,河南的唐军与史思明拉锯甚久早已心有愤懑,若是倒过头来全力反扑江南,怕是要有连番苦战。”
“只是……”
“只是什么?”李玚听他们说得如此严重已是有些心急,见他面有疑色不禁开口追问。
“小王爷莫不是忘了我们是以谁的名义北上的?”
“皇祖父?”李玚一愣。
“没错。”韦子春点了点头,“肃宗继位本有瑜瑕,灵武朝堂不稳根源也在此,若是他果真宁可丢了两京及河南道也要打压北上抗敌的永王殿下,天下人将如何想?军中将何如想?他朝堂上那些臣子又当如何想?”
“那他到底想干什么?”
“玚儿。”一直未发话的永王见李玚一副焦躁模样,出言安抚道,“莫急。”
“父王……”
“既然不知真假,便不可自乱方寸妄做猜疑。河南的探子已经在监视来瑱动向,不管他们如何行动,我们北上也是势在必行。此事不可让三军知晓,尽快打下吴郡广陵,静观其变吧。”
“父王——”
“好了,事已至此,你想半途而废?”
李玚被他一问反倒清醒了些,兵者诡道,胜负皆是常事,这一路走来着实是太顺利了些,才叫他昏了头脑方寸大乱吧。
“儿臣鲁莽。”
永王点了点头:“回去各自准备吴郡广陵战备,来瑱之事在打下两地前需全力隐瞒,不可走漏风声。”
“是。”
韦子春和李台卿相偕告退,临出门时韦子春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竟见着永王正一脸随性地品着杯中清茶。
——即便再是胸有成竹,这般反应也实在太过轻松了。
他突然又想到,那位狡诈多谋的建宁王即将南下的消息,永王也未曾告知与众人。
来瑱、李倓。
灵武究竟作何打算?永王殿下……又是想作何应对呢?他突然觉得,他似乎从没真正了解过这个侍奉已久的主人。
次日永王水师兵临吴郡城下,城墙上的守军见着底下铁甲熠熠的精兵队列和远处江面上簇新鳞列的战船,俱是还未战便寒了胆。
因着江南常年未有战乱,朝廷的腐败风气又日渐蔓延,地方官吏多中饱私囊怠于政务,军备无钱整肃,士卒的轮换操练也是常年懈怠,吴郡虽地处长江岸边却连新的战船都拿不出几艘,更莫说精良水军,如今大军压境,竟只得关起城门迎战。
永王軍分做翼阵将城门堵了个严实,主将浑惟明领军在前,李玚骑着马在后军压阵,见了敌军这般架势也是禁不住发笑,难得的心情好了起来。
“告诉浑惟明,开战吧。”
斥候得了令前去通报,双方一番你来我往的例行骂战之后,便开始了激烈的交战。
吴郡守城的大将乃是折冲都尉元景曜,此时也在城墙上来回奔走指挥着防御,永王军准备甚足,云梯架上不过一个时辰,就有士兵上了城墙开始白刃战。
“将军!北侧城墙已被敌军占据,怕是守不住了!”
“住口!”元景曜一剑砍翻了个刚爬上城墙的士卒,转头大喝,“接着守!”
那报信的小兵一脸焦急欲泣,跟在元景曜身后的副将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开口:“将军!你明知道这城守不住了,为何还要白白牺牲兄弟们的性命?”
元景曜猛地回头瞪着他,一双虎目里满是血丝:“混账!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你我身为朝廷的兵将,岂有不战便降的道理!”
“将军!”喊杀惨叫近在咫尺,那副将亦是一腔热血上了头,怒道,“将军你仔细看看,我们的箭头连他们的铠甲都穿不透!拿什么守城!这些年咱们的战备军饷被那些狗官贪去了多少你难道还不清楚吗!平日里呼来喝去眼皮子翻到头顶,到这时候就指望起咱们了!”
“你——”
“将军!难道将士们的命还比不上那些狗官的命?天下皆知永王军势非地方守军能挡,他们也不过只是要给朝廷做个尽忠尽勇的样子,日后得了好处难道还有我们的功劳?将军这般拼着兄弟们的命去效力,真的值得吗?” “你想怎样!”
“将军——”副将眼中含泪,双膝跪地向他一抱拳,沉声道,“降了吧!”
身侧的亲兵们见状,左右一望便也纷纷跪地喊道:“将军!降了吧!”
元景曜不可置信地环视着身侧跪了一地的亲随,胸口剧烈起伏。
突然脚下一阵猛烈震颤,一声巨响轰然传来。
“城门破了!”
“敌军入城了!”
“快躲开!”
元景曜心下一凉,拨开身前众人奔至城墙边往下一望,便见吴郡城门已被攻城车撞开,身着紫衣银甲的永王军正如潮水般涌入城内。
大势已去。
元景曜一身热汗陡然变得冰冷,双唇颤了几颤,手中长剑脱手而出,咣当一声坠在了地上。
吴郡战败,大将元景曜被俘。
吴郡城内乱糟糟一片,龙图卫正在城内搜捕四散的官吏,投降的守军被分割成小队圈在各处,每处皆有永王军看管等着一一造册清点,寒芒星点的长矛直直指着守军破旧的铠甲,肃杀面容叫人心惊胆战。
元景曜被五花大绑押在永王军临时的营地,身侧看管的士兵也有别处数倍之多,他埋着头沉默不语,半晌忽见四周众人往两侧分开了一条道,他抬头一看,迎面走来了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那少年一身银甲裹着紫衣,雪白长发披散在肩头,越发衬得那张精致的面孔唇红齿白,貌若娇女,这便是襄阳王了吧。
世人皆知永王李璘生有异相,自小便霜雪满头,而他众多子嗣中却唯有长子李玚继承了这一头白发——这曾经也是长安城里的一段奇谈。
李玚见他直愣愣盯着自己,便轻巧地撩起下摆在他面前蹲下身,伸手去慢慢拢起他脸上散乱的碎发,露出那张溅着血渍泥点,却依旧敦厚而俊美的面孔。
元景曜皱着眉头想躲开他的戏耍,却被身后押解的士卒按的动弹不得,只得任由那白皙而灵巧的手指在他脸上四处作乱。
李玚的手很修长,五指上却因常年习武持刃生着厚厚的茧疤,与他细腻而艳丽的脸蛋仿佛极不相称。
李玚拍了拍他侧脸,顺手将他下巴往上一挑,歪着头笑道:“你降不降?”
元景曜猛地回过神,看着眼前丰神俊朗的白发少年。
“嗯?”
四周的士兵也配合地將长枪一下下撞在地上,沉声和道:“降!降!”
战败的将军听着那声声闷响和远处伤兵痛苦的呻吟,又死死瞪着李玚轻松愉悦的笑脸,过的半晌方才长叹了一口气,侧过头去咬牙道:“元景曜……愿降……”
李玚灿然一笑,起身拍了拍衣摆:“带走!”
(十二)
吴郡太守李希言早早逃得不知所终,早前来投奔他的丹阳太守阎敬之却未来得及走,在太守府里被抓了个正着,扔进了大牢等着永王发落。被撞破的城门急需修缮,又有数千战俘等着造册分派,城内秩序也需要尽快安抚,破城之后的善后工作颇为繁琐,传令兵在城内四处奔走传递指令,暂居在太守府里的李玚直忙到半夜才得了空,疲倦地揉了揉眉头。
今日他起码听了不下一百句“请小王爷定夺”,直累得脑袋打结,往日只道打仗不易,而今真的做了主帅管起了所有的军务,才知道原来战场厮杀已是最为轻松的事情了。
他抬头看着窗外一轮明月,将身上的狐裘裹紧了些。
岁末本就天冷,夜半时分更是寒意刺骨,现在城内四处乱糟糟的,也无暇为他布置什么排场享乐,连这屋里点的炭火盆都是稀稀拉拉,仿佛起不了多少作用。
不知道父王现在在做什么……该是已经睡下了吧?
一想到永王这一路走来都闲适得如同是在出游般的态度,便是他一贯不擅察言观色,也觉着有些微妙了。
他真的……就如此笃定一切都会按着他们的计划发展,他们会这么一路顺遂地打到灵武?
想到此处他不由自嘲一笑,明明一开始是他在狂热地征兵敛财,又费尽心机说服永王起事,只因他认定了天时地利已备,自己定是那个乱世为王的人,没想到出行不过月余,永王的态度一如既往,反倒是他,在经历了这么多接连不断的阴谋和战斗之后,开始逐渐褪去那份近乎狂妄的自信了。
该说是以前的自己太过年轻而少有经历,还是现在的自己太瞻前顾后,开始患得患失了呢?
他脑子里纷乱一片,忽而又想到半个时辰前才有哨骑来报,屈焰阳在午后突袭了广陵城,那个心怀鬼胎的广陵长史李成式不知从何处得了风声逃出了城,守将李承庆却无力抵抗龙图军的攻势,战斗了不多时便率众投降。
这明明是个好消息,可不知怎么的,他却并不觉得开心。
屈焰阳……
想起那一脸阴郁的男人,他深锁的眉头也松了几分。
他十二岁时永王开始筹划组建龙图卫,那时候他们父子二人的关系还远远谈不上亲厚,他为自己的前途做了一番早熟的思考,便厚着脸皮去向永王讨要了统军之职,从那时起屈焰阳便成了他的下属,毫无怨言地带着还是个孩子的小主子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一步一步地建立起如今这支叫人闻风丧胆的龙图铁卫。
如今想来,一晃竟已有六七年了。
这么些年里,他与屈焰阳在一起的日子,竟比与永王在一起的时候都还要多得多。
不论是习武练兵的寒暑劳累,还是纸醉金迷的糜烂享受,甚至是面对着亡母灵位时的不甘与脆弱——他所有的喜怒哀乐,屈焰阳都看得一清二楚。
真要说起来,这个总是沉默寡言站在他身后的男人,才是他唯一能全然信任与托付的对象吧。
夜色早已深沉,李玚却无心入眠,他想了片刻便出门牵了马,出城去了江边渡口。
长江两岸一如既往地寂静广阔,星垂平野,月涌江流。
他身后是灯火通明的吴郡,城门处尚有工程兵在加固防御工事,城外亦有为数不少的人影在战场的残骸上游走。
而月光粼粼的江岸对面,是亮着零星灯火的当涂大营,那里还驻扎着数万精锐,停靠着数百战船。 而更往后的地方是丹阳和广陵,江南源源不断的粮草接续便要从这条路运来当涂。
如若来瑱果真带着河南先锋军南下,这长江两岸,就是他们决一死战的场所。
以及那位据传只是借故下江南避祸的建宁王李倓……他果真就只是来避祸吗?
风声大作,吹得他披散的白发纷纷起落,李玚却恍若未觉,默默梳理着军中的战备部署,敌方的情况线报,桩桩件件只待真正做起来,才知道有多不容易。
忽然身后远远传来了马蹄声响,李玚回头一看,那伴着月色而来的骑士竟然是屈焰阳。
“你怎么来了?”
他颇有些惊异,屈焰阳午时还在广陵主战,两地相隔百里之遥,他竟然这么快就到了吴郡。
屈焰阳翻身下马,将马背上放着的大氅取了,抖开披在了李玚身上。
“江上风大,别着凉了。”
“你……”
“我回城里没见着你,听侍卫说你一个人跑到江边来了,怎么,睡不着?”
他一身铠甲都还未来得及脱下,衣角袖口沾着不少灰尘血迹。
李玚无言地看着他,那张本就瘦削的脸在月光下越发显得清俊而嶙峋,一双深邃的眼睛里却是少见的温和神色。
李玚将那温暖的大氅拢紧,深深吸了口气:“是啊,睡不着。陪我走走吧。”
说罢头也不回地沿着江边慢慢走去。
屈焰阳笑了笑,将马拴了便跟了上去。
风吹得有些急,将李玚披散的白发和身上大氅吹得翻飞不止,越发显得那身影单薄而孤寂,屈焰阳忽然想起了许久之前他第一次见到李玚,好像也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深夜——
那时他奉命走进永王世子居住的偏殿,一眼便见着了那个站在萧王妃灵位前的,伶仃的背影。
尽管这些年里他的小主子早就被养得骄横跋扈甚至于恶名远播,但还是有那么一些不曾为外人知晓的东西,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这样其实也不错。
两人就这么慢吞吞地走到了一处滩涂,李玚停了脚步,看着对岸的星点灯火。
“你觉得我们会赢吗?”
屈焰阳颇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无甚表情却晦涩莫名的年轻面孔,走上去将他连同大氅给一起搂在了怀里。
“怎么現在倒患得患失起来了?”
他身量颇高,将李玚抱在怀中,下巴刚刚好抵着小主子柔软的发顶。
李玚本就被夜风吹的有些发僵,现下被他裹着大氅搂在胸口,才终于觉着暖和了起来。
他叹了口气,反手抓紧了屈焰阳横在胸口的手臂,望着满天星斗喃喃自语。
“是啊,我们当然会赢……”
(十三)
永王军以吴郡与丹阳为据点囤于长江两岸,传说中带着河南唐军先锋南下的新任淮南节度使来瑱也终于抵达了安陆,与先到的淮南节度使高适,江东节度使韦陟会盟于城外瓜洲渡,并见到了秘密先行到达的建宁王李倓。
万里长江风起云谲,一场震动了大半个帝国的动乱即将拉开最盛大的帷幕。
是夜,安陆城太守府里灯火通明。
高适最先来到江南,苦候许久终于等到了朝廷的援兵令他终于放下了心,他冲坐于正席的李倓施了一礼,叹道:“永王屯兵近十万于长江两岸,布防操练军威日盛,下官日日看着,实在心惊胆战。如今日盼夜盼,终于将建宁王给盼来了。”
李倓应道:“这些时日辛苦高大人在江南走动了。”
高适听了这话却有些困惑,转首向一直坐在一边不说话的来瑱问道:“下官听闻陛下传旨令来将军领河南先锋军南下,可如今城外却仅有数千骑兵到来……莫不是大军还在途中?”
来瑱抚了抚短须,但笑不语。
高适与韦陟对视了一眼,都是不明所以。
上首的李倓听了这话微微一笑:“倒是本王忘了。父皇对江南的安排并非这么简单,除却高大人得到的圣旨外,还另有密诏。只是之前为了避免走漏风声,这最后一步棋并未告诉先行下江南的诸位而已。”
“哦?”高适疑道,“不知……”
来瑱哈哈大笑:“河南的唐军并未动作,本将只领了几千骑兵到来伪作援军罢了!”
高适大惊:“这!如今江南守军已无多少战力,能用的也只有李成式与李铣的万余精兵,若是再无援军到来,恐怕……”
李倓伸手止住了他的诘问,道:“高大人勿急,欲解永王之乱,不必非得要大军压境才行,来将军假意率军南下震慑了江南,便已赢了大半了。”
高适听得不明所以,只得拱手道:“……下官洗耳恭听。”
“好说。”李倓悠然道,“来将军调集河南先锋军南下平乱的消息,史思明也已经知晓,正在准备抽调河南的军力进发两京,因此来将军不日便要悄悄返回河南,召集埋伏的先锋军反扑守军,之后更可一路西至洛阳与郭子仪部夹击安庆绪,如此便可解两京燃眉之急。那帮回鹘人……终究是靠不住啊。”
“好,好计。”韦陟听了这话不禁抚掌赞叹,转念又道,“可这么一来,江南该如何是好?若永王迟迟未见河南大军前来恐将生疑。如今十万精兵盘踞两岸,我们收拢江南所有能用的兵马也不过区区几万杂兵,如何能应敌?”
李倓笑道:“现在永王军先锋在江北,中军在江南,一道长江横贯其中,若要整顿也颇为不易。我夜观天象,推断近日江上都有大雾,韦大人可派人在瓜步州沿江边十步一岗插上唐军旗帜,假做大军扎营以乱其军心。”
韦陟思索了片刻:“下官倒是知道李成式手下有名判官名为裴茂,此人擅工事,为人也颇为沉稳周全,不若就让他来办。只是即便麻痹了永王一时,待到大雾散尽也免不了一场大战,到时候……”
李倓摇了摇头:“本王可从未想过要与永王战场相见。北方战乱本就缺少兵卒军械,永王手下的精兵若是在此地消耗岂不可惜?”
一直静静听着的高适听到此处微微张大了眼睛,若有所思道:“莫非……建宁王想要行离间之计?” “高大人真是机敏过人。”李倓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永王的军中……可不是这么太平。”
“哦?”高適来了兴趣,“愿闻其详。”
“诸位可知道季广琛?”
高适抚须道:“永王手下的三军统帅之一,据说此人甚为忠勇,又是久历沙场的老将,不好对付啊。”
“确实如此,可本王听说之前襄阳王攻打丹阳他请命领兵却遭拒绝,代替他的是一名龙图卫的将领?”
“确有此事。”高适点头,“据传襄阳王欲扶植自己的亲随,不单是将领,连军中都安插了自己的私兵,此事也在永王军中引起过议论,但最后倒也不了了之。”
李倓娓娓道:“季广琛此人说起来倒也是经历坎坷,他早年在西北抗敌,靠着军功历次升迁到了壮武将军,又被恩许回长安述职可谓风头无两,却不料没过多久就遭官场牵连,被皇祖父玄宗皇帝贬去了剑南道,而后辗转十余载,才被推举给了永王带去江南……”
“下官略有耳闻……”高适听到这番话不由眼前一亮,他久在官场打滚,听他这么一说便隐约明白了李倓的计划。
“王爷妙策,只是王爷果真有十全把握能说动他?”
韦陟在一边听得一头雾水,疑道:“下官愚钝,王爷请明示。”
李倓笑道:“季广琛只是想重新获得权势和地位,他是玄宗旧臣,故而才对寄托着玄宗厚望的永王忠心,但到了如今他不可能不知道永王真正的目的并非帮玄宗争位而是欲乘乱自立——助纣为虐恐怕不是他的本意。如今永王手下兵将中除却李玚的龙图私兵,剩下的大都是江南四道原有的地方守军,他们应当尽忠的对象是大唐的朝廷而不是一个企图造反称帝的亲王,只是碍于永王手持兵符又未曾说破目的便只能听之任之,如让季广琛登高一呼澄清利害,再以朝廷的名义招降抚恤——”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缓缓道:“我有一友,与季广琛颇有旧交,可让他前去游说之,即便不能令季广琛倒戈也能劝他带着愿意忠于朝廷的兵卒弃永王而去。况且据本王所知……浑惟明、冯季康,这些人可都不是永王旧年的信臣,三军将领中有如此多的新面孔,也难怪我那表弟要急着往军中安插自己的龙图卫了。”
高适与韦陟听他说完这席话都是不住点头,高适起身深深作了一揖,叹道:“早闻建宁王韬略纵横,果真令人佩服。若真如建宁王所言能说动季广琛及更多的将领带着守军离去,那么剩下的事情就好办多了,下官不才,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所以,事情就是如此,周先生可愿前往?”
次日太守府内,李倓在后院悠闲地摆弄着盆景花枝,向身后站着的青衣人笑道。
“钧天君……”
“周先生还是称我建宁王吧。”李倓打断了那人的话,拂袖坐到了亭中。
那身着青衣的中年男人正是江南商会会长,现任的阳天君周墨。
“听说不久前襄阳王在千岛湖设下鸿门宴请周先生父子入瓮,商会折损了不少人手财力,周先生还伤了身体,不知近日可养好了些?”
周墨眉头微皱,道:“无碍,劳建宁王挂心了。”
“那便甚好。本王知道你与李复一直在暗中观察李璘的所作所为,想让他取代我成为新的钧天君,可结果如何呢?”
李倓奚道:“眼下北方战乱未平,若不能尽早除去永王之祸,这天下可就真的要乱了。”
周宋神色复杂地看了李倓一眼。
“建宁王说的甚为有理。只是兹事体大,容我与鬼谋公子商议后再做决断吧。”
“呵。”李倓禁不住发笑,“周先生请自便,江上大雾不出十日便要散去,是非成败,可就在周先生一念之间。”
“对了,江南的声势民意也需商会从中大力协助,之前我已同令郎谈过一些内容,剩下的便仰仗周先生处理了。”
周墨蓦地一惊:“宋儿——你们何时?”
李倓笑而不语,周墨沉思半晌,起身道:“周某告辞了。”
李倓一摊手:“请,待永王之乱平息,我们再一较高下。”
(十四)
长江上浓雾弥漫,天色也不甚明朗,几点寒鸦嘶叫着划过天际,倒是颇有几分深远萧索的诗意。
李白站在岸边乱石滩上,就着烟波浩渺的江面又饮下了一口佳酿。
这些时日永王忙于军备,他也就越发清闲起来,这日看着滚滚长江突然有感而发,索性驾着扁舟沿江而下,一抒心中诗意。
“战舰森森罗虎士,征帆一一引龙驹——”
李白正趁兴赋诗,忽然见着蒙眬雾气中有一叶扁舟正缓缓行来。
待那小舟靠岸,端坐其中的白衣人起身走上石滩,取下了头上的斗笠。
“建宁王?”
李白颇有些意外,连酒意都醒了三分。外界风传建宁王李倓为避祸下了江南蜗居于安陆,却不想今日竟然在丹阳的江边“偶遇”了。
“太白先生,长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李倓向李白施了晚辈礼,笑道:“难得今日相聚,可否随本王一叙?”
李白上下审视了这沉稳而神秘的青年一番,应道:“好说。”
二人沿着江边缓缓而行,朔风猎猎夹着弥散的雾气,扑在脸上竟是说不出的凛冽畅快。
李倓眯起眼长舒了一口气,向着身侧的李白笑道:“太白先生当年,贵妃倒酒力士捧靴,可谓恣意风流冠盖天下,如今为何却甘心困居囚笼为永王效力?永王举旗欲反搅的江南混乱不堪,先生如此行事,岂非助纣为虐?”
李白停了脚步,负手看着江面,沉声道:“建宁王不需试探在下,你我皆知二帝相争欲使李璘为棋子,他一时激愤欲自立自保又有多少错?”他顿了一顿,又道,“我知道你们九天内斗不止,李复与周墨等人本想以永王取代于你。”
“哦?”李倓眼珠子一转,“太白先生果真快人快语。可本王倒是听说,长歌门的高层大都极力推崇永王谋反,其中的本意是要欲激他举旗好将之扑灭在江南,然而却另有其人是真想拥他上位好挣个从龙之功……本王斗胆问一句,先生如今站在永王身侧,又是意欲何为呢?” 李白抚须一笑:“建宁王欲行之事长歌门无权过问,我长歌门行事也自与你九天不同——但在下既为永王客卿,自当以手中三尺青鋒,竭尽所能护他平安。”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隐晦不明,李倓听了却是微微松了口气,笑道:“有先生这句话,本王便放心了。”
李白大笑数声,反问道:“永王如今军势正盛,难道建宁王靠着区区几万散兵就想翻盘吗?”
李倓闻言一愣,看着李白洒脱的表情渐渐皱起了眉头。
“李白先生的眼线,可是比本王料想中的还要厉害许多。”他拢袖望着江面,“若是两军沙场对垒我自然无计可施,但胜负之数变幻莫测,本王敢独自来江南,自然有本王的计较。先生既然愿作壁上观——便请静观其变吧。”
李白将他打量了一番,叹道:“建宁王如此作为,果真是顺从本心之举吗?”
“先生说笑了。”李倓淡然回道,“或许先生知道的比我想象中更多,但——本王之志向,从来不足为常人道。”
“也罢。”李白点头,“今日别过,建宁王好自为之。生于皇室是你之不幸,但愿你莫要逆了本心。”
“多谢先生。”李倓一拱手,目送着李白离去。
生于皇室是我之不幸……
李倓站在江边负手而立,看着阴暗低沉的天际微微出神。
既然如此,那些带来不幸的人,难道不该付出代价吗?
他的本心早已随着离去的姐姐和腐朽的皇室而死,唯有等他真正成为了万里江山的主人,这满怀的怨懑才能得以平复吧。
没有人可以阻止他,没有人。
(十五)
来瑱率河南先锋军下江南的消息不胫而走,瓜步州外五步一岗十步一旗,兵戈之声不绝于耳,浓雾中哨塔栅栏影影绰绰,好似有千军万马般教人胆寒。
更为突然的是江南一夜之间流言四起,绘声绘色地言说永王意图谋反,压榨四道赋税,迫害忠于朝廷的官员云云,而今天子在灵武下旨平叛,行军司马来瑱已经率军南下,在瓜州同三位节度使盟誓讨逆。
如此短短不过数日,江南被镇压的民意便开始倒悬,反对东巡,希望永王回往封地的声音渐渐兴起,搞得江南本就摇摆的士族们人心惶惶,就连永王军中也多有不安。
“军中已有流言,说朝廷派了十万大军南下,吾等只怕难以应对。”
“派出去的探子呢?”
“近日江上雾大,对方防备森严,水陆哨骑皆无法靠近,不知真伪。但观其声势旗帜,恐怕人数不少。”
“李倓——”李玚咬牙切齿地瞪着桌上的策报,虽说建宁王下江南后便一直隐于幕后,可这短短时日间不断逆转的情况跟李倓绝对脱不了干系,他倒是太过小瞧了这个狡诈如狐的表兄。
吴郡太守府中不断有探报进出,接连不断听到这般不利的消息让李玚也是焦虑难安,永王和谋臣们都在丹阳看顾着当涂的中军,他只带着几名武将和两万先锋驻在吴郡,身边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屈焰阳见他这般焦躁模样,便劝他不如悄悄过江一趟,同永王商量个对策。
李玚纠结了许久,率领前锋攻打吴郡,本是永王念他少经历练想让他磨砺军统策略之意,他自己也暗自存着份要让父王刮目相看的心思,如今面对这接连而来的窘况他已是有些乱了阵脚,却仍然咬牙顶着不愿回去。
“小王爷。”屈焰阳走进书房时正看见李玚眉头紧锁地盯着悬挂的地图,许是这几日都没休息好,他面色有些憔悴,一双眼睛里满是血丝。
屈焰阳叹了口气,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背,替他倒了杯茶。
“你一直盯着地图也盯不出个结果的。”
李玚猛地回头瞪着他,恨恨地接过茶水一口喝干。
“好了,吴郡也是座易守之城,留下浑惟明在这里先看着不会出大事,跟我回丹阳去见永王,他在等着你。”
“父王跟你联络过了?”
“是。”
李玚听了这话仿佛突然就泄了气,他咬着牙闭了闭眼,一把抓过屈焰阳的衣领埋进了他怀里,死死勒住了龙图首领结实的脖颈。
“走吧——”
屈焰阳拍了拍他的背,轻轻顺着他披散在背上的长发。
李玚安排好了吴郡的事宜便带着屈焰阳星夜渡江回了丹阳,方进了丹阳太守府便见着了永王正在正厅内等候的身影。
“父王……”李玚走到永王面前,窘迫得不敢看他。
“儿臣无能。”他屈膝便要跪下,却被永王一手给托了起来。
“这里又没外人,做这些干什么?”永王将他拉近,拍了拍他的肩,“今晚好好休息,万事明早再说。”
他说罢又看了眼站在后面的屈焰阳:“屈统领也下去歇着吧。”
屈焰阳行了个礼出了门,永王便拉着李玚往后院寝室走去。
“父王……”两人默默走在曲曲折折的庭院里,冬日的夜里很是静谧,李玚握着永王的手,躁动了数天的心仿佛终于平静了下来。
“嗯?”
“若是来瑱带来的河南军队真有十万之众……”
“那又如何?”永王停了脚步,打断了他的话,“真有十万大军,你就要退回江南,上表请罪,不战自降?”
“我——”
“好了。”永王转过身拍了拍他的肩,“现在敌情未明,你又何苦自乱阵脚。即便肃宗真的打算放弃河南与两京也要与我们作对,那胜负也不过五五之数,今晚就别想这么多了,早些休息吧。”
李玚低着头沉默不语,过的半晌突然伸手搂上了永王的脖子,深深埋进了他的怀里。
“父王……”
永王顺势将他抱紧,轻轻抚摸着他胡乱扎起的长发。
“今晚父王陪着你,走吧。”
“……嗯。”
第二日一大早永王便将韦子春、李台卿等人都叫到了书房密会,众人皆知近日急转直下的战况,屋里气氛不免有些肃穆。
永王敲了敲桌上的地图:“说说现在的情形吧。” 韦子春道:“小王爷大概已经知道了,南下的唐军正在安陆扎寨设防,江南也有人正在暗中散布谣言乱我军心,但是……”
“怎么了?”李玚见他一脸肃然不由心里一跳。
“现下这流言竟已经传到了山南道,恐怕是建宁王还未到江南时就动了手脚,如今山南道已有民怨,据一直暗中联络盛王、丰王的探子传书,近日他们二人的态度也有些反复,只怕是灵武那边与其已经暗中有所接触——
“依着最坏的打算,若二王真被李倓说动欲要独善其身,我们出了淮南道便只得孤军奋战了。”
“李建宁——”
李玚咬牙切齿地握紧了拳头,气恼得胸口不住起伏。
“不行,不能让他们抽身,江南道与灵武千里之遥,如若不能在途中就地补给,粮草军械很快便会接续不济——万一那两个软蛋做得再绝一点,干脆投靠了李亨……”
他盯着地图上从江南到淮南的路线,恨恨道:“哪怕是下手宰了也不能让他们投奔灵武!”
韦子春急忙安抚道:“小王爷莫急,下官正在着手此事。这些消息我已命人传去了成都,太上皇那邊多少会有所帮助。”
李玚皱紧了眉头:“皇祖父怎么就派了这么两个没种的混账出来!”
韦子春尴尬地笑了两声:“这些都是后话,眼下最需担心的还是驻扎在安陆的河南先锋军。来瑱号称带了十万大军,但依照先前河南唐军的储备来算,至多五万已是上限,再加上江西征召的守军及地方散兵,约摸也有八九万人了。”
“那该如何?”李玚默默思索着手里能用的军力,“吴郡驻着两万水师先锋,当涂中军有四万,各郡的守军约摸还有两三万,可以尽快发兵符催召,广陵的两万龙图卫……干脆也都叫回来?”
“不可。”李台卿出言道,“如今江南局势已变,若将广陵的龙图卫都召到当涂来,难保建宁王会想办法去勾兑地方势力来个两面夹击,切断丹阳同江南的联络及供给。”
“哼。”李玚本想辩驳两句他李倓哪来这么大的本事,转念一想他在太原的作为倒也真有这种可能,话到嘴边也只得作罢。
“还有那三万地方守军,虽说他们也听永王手中兵符调遣,但毕竟不是小王爷亲手带的兵,只可当作增援士气之用,召回来也不可轻率编入中军。如此稳妥起见,只可当作我们约有六万精兵可用。”
李玚沉思半晌,问道:“这些天江上雾大看不真切,安陆的哨岗又如此缜密,他们果真来了五万先锋军?”
他还是不太相信肃宗敢为了抵御永王北上而放弃河南,河南一失,史思明便可西行至两京与安禄山的主力会合,到那时河东关内怕是也将陷入战火。
“河南探子报说唐军防线已经撤离,史思明正率军北上往洛阳而去。”
“啧。”李玚心里一沉,抬头去看一直没出声的永王,“父王如何看?”
“你一开始的想法无非是趁江南防线空虚一口气直上江西,如今河南唐军南下,看似境况凶险,但你仔细想想,这也是肃宗的破釜沉舟之策,若是他胜,北方也将战火接续,若是我军胜,只需按着最初的计划北上即可,只当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能迈过这个坎便好,却无需如此忧虑。”
他嗓音低沉却柔和,李玚听着他娓娓道来也觉得颇有道理,多日来紧张的情绪也终于平静了些。
“那……四五万精锐加上几万散兵也不好对付,父王可有计划了?”
永王对着李台卿点了点头,李台卿拱手道:“河南先锋多为骑兵步卒不擅水战,扎营又在江边,我军可以在吴郡的水师为先锋,待雾气散尽便乘战船渡江至安陆攻其大营,如此反复数次,既可试探其军力,又可消耗其军械斗志,待摸清了他们的底细再做陆战。”
“……好。”李玚抱着手臂想了想,也觉得此计稳妥,便对永王道,“我去安排战船过江,把薛山石和古定音也叫过来跟我一道走,他俩常年训练水师,让他们去打头阵吧。”
“好,下官这就去安排。”韦子春点头应了,忽然又问道,“水师战船一向是季广琛在带,是否让浑惟明回来丹阳与其交换?”
李玚一愣,拍了拍额头:“倒是把这个忘了……”
虽说他在千岛湖时便一直在训练龙图水师又大量督造战船,但毕竟未经实战,若是像先前攻打广陵那般十拿九稳的活还可以让他们上场练练手,但像现在这样的状况,还是得要靠季广琛这个常年带水军的沙场老将才更为稳妥。
想到此处他又觉得有些后悔,广陵的龙图军一时半刻叫不回来,吴郡的水师是季广琛的旧属,他与这人着实算不上熟稔,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但事已至此再无转圜,几人又商议下诸多细节,便开始着手准备雾散后的大战了。
(十六)
当晚李玚便带着季广琛等人趁夜色悄悄过了江,将等在吴郡的浑惟明换回了丹阳。
一行人下了船直奔城北大营,待季广琛与浑惟明交接好了一应事务,李玚方才由薛山石与古定音陪同着入了吴郡城。
眼见城门缓缓关闭,营地后方山坡上蹲守了许久的一名黑衣人便悄无声息地遁入了夜色,往当涂方向而去。
第二日一大早,季广琛正在帐中翻阅中军账册,忽然有亲兵悄悄进了帐,抱拳道:“将军,今早属下入城送文书时遇到个客商,自称是将军故人,想邀将军今夜一叙。”
“故人?”季广琛颇为不解,他出身塞北,在江南并无亲族师友,怎么这时候突然钻出个故人?
那亲兵见他不明就里,忙从怀里摸出个小东西呈上:“那客商说将军见了这玉佩便知道他是谁了。”
季广琛接过了那块小巧精致的蝶形玉佩,待看清那东西的模样不由心下一震。
“将军?”
“……”他缓缓抚摸着那蝶佩上细腻的纹路,低声问道,“他可曾说过要如何一叙?”
“他想只身入军营,小人不敢自作主张,只说回来禀报将军。”
“好。”季广琛斟酌了片刻,摸出身上令符递给那小兵,“午后你带我亲随入城采买,让他扮作货商进来。” 他想了想又道:“记着,这事不能让旁人知道,尤其是小王爷那边,若是走漏了半点风声,斩。”
“属下明白!”那小兵忙下跪接令,健步出了营帐。
季广琛坐回了案后,撑着桌角深深叹了口气,急促的心跳却长久不能平息。
终究……还是让他等到了。
是夜吴郡军营,一名黑袍男子在云麾将军亲随护送下悄悄入了主帅营帐。
季广琛已在帐中等了许久,见人到来忙让其余人等出帐守卫,等亲兵们都一一离去,那黑衣人才取下了遮掩面容的兜帽,露出了瘦削而精明的商人面孔。
正是江南商会会长周墨。
“周先生。”季广琛凝望他许久方才不无感叹地行了一礼,“经年不见,风采依旧。”
周墨温和一笑,回礼道:“将军谬赞。”
“请入座。”
二人寒暄片刻,季广琛叹道:“当年季某在剑南道遭逢暗算,险些身败名裂含恨而终,幸得先生慷慨解围,如今竟也一晃十余年了。这份恩情,实在永世难忘。”
周墨捻须笑道:“将军言重了。”
十余年前季广琛遭朝中党派争斗牵连,被贬去了剑南道任职,哪知当地官员与朝中乱党沆瀣一气,欺他新到剑南无亲无靠又是大字不识几个的粗犷武者,竟移花接木私吞了朝廷粮饷栽赃于他。彼时周墨正在剑南道巡视商会的生意,得了消息不免为这虎落平阳的大将惋惜,因缘际会下竟暗中出手以商会财物填充了空余救了他一回,竟不想这倒成了今日的一番契机。
季广琛招呼周墨入座,随口问道:“周先生从何处来了吴郡?这段日子江南可不太平。”
周墨默默审度了他一番,故意道:“周某前几日途径安陆,逢巧与建宁王一叙。此番东来又遇到了季将军驻军吴郡,这天下倒也真是说小不小,说大不大。”
季广琛一愣,随即扑哧一笑。
“真没想到,周先生竟是建宁王的人。”
两军交战在即,他竟然对敌营来的故友如此态度,周墨心思一转便有了几分了然,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周某谈不上是谁的人,只是仰慕建宁王仁德品性,故而有心帮扶而已。”周墨摇了摇头,执起茶盏掩去了嘴角一抹冷笑。
谈到李倓,季广琛也不免起了几分敬意:“从前朝堂之上建宁王便颇有建树,本将听闻先前太原一战,他不惜得罪圣上,自率灵武先锋打退了狼牙三股大军,实在令人钦佩。”
周墨听他口称“圣上”更是定了心神,他将茶盏轻轻放下,直视着这永王大将的眼睛:“季将军,建宁王为护佑大唐,殚精竭虑耗尽了心血,可却有人趁着国难之际欲窃国自立,周某不才,敢问将军这是何等罔顾天地人伦的歹毒居心?”
季广琛没料到他竟然如此直率地切入主题,怔忡了片刻便深深皱起了眉头。
“周先生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周墨回以一笑。
“现在永王的用心天下皆知,将军又何必装糊涂呢。”他替季广琛又倒了杯茶水,摇头叹道,“周某素知将军赤胆忠心,若不尽早抽身,输了便是株连九族,侥幸赢了也会背负叛臣贼子的骂名,将军一世英名,何须如此呢?”
季广琛沉默不语,交叠的双手不自觉用力握紧。
周墨见他这般神情,抚须轻笑道:“周某与建宁王颇有交往,前番与之相聚也对将军之事谈论许多,将军迫于太上皇之令供永王父子差使,诸般违心之举,恐怕将军也十分为难吧。”
季广琛深深叹了口气:“周先生的意思我明白,只是本将跟随永王已多有时日,他也确然待我不薄。如今两军对垒迫在眉睫,我若此时离去,怕是要受这不忠不义之名。”
他说罢摇了摇头,脸上显出几分纠结之色。
周墨摆摆手,道:“将军糊涂。”
“何意?”
“明人不说暗话,周某既然视将军为友,这些大道理就点到为止。”他坐正了身子,肃容道,“将军是太上皇的旧臣,永王不熟军务,那襄阳王又对将军颇多猜忌,如今尚在江南他就已经往中军安插龙图卫,意图以他的心腹取三军之权,此心早已昭然若揭——若是将来一朝功成,这军中可还会有将军的位置?”
这番话恰恰戳中了季广琛要害,他本与永王无甚交往,全因玄宗指派才跟着下了江南意图平息二朝之斗,怎知那襄阳王李玚胆大包天,竟偷天换日借着玄宗之名说动了永王举旗自立。
他是中军大将,自船队下水之日便已猜到了那对父子的企图,只是他身份尴尬,这番猜测也只能烂在肚子里,随着东巡的进程日益折磨得他寝食难安。
周墨又道:“将军再想,永王一朝登位,襄阳王必然权倾朝野,到那时他要如何摔摆将军,将军难道还能相抗?若是他效法玄宗再来一道贬谪令,将军这一世的荣光,恐怕便埋没于蛮荒之地了。将军果真就半点不为自己考量?”
季广琛听他提起玄宗旧事,不禁忆起了边塞时的清苦年岁和剑南道杀机四伏的落拓生涯,一时间面沉如水。
他皱起一双粗硬浓眉,沉声道:“本將是个粗人,只管上阵杀敌,为国尽忠,将来何人登基,要将本将谪往何地,只要是能为大唐效力,有何惧哉?”
周墨长叹一声,于袖中捧出一卷丝帛,轻声道:“将军忠勇,令人敬佩,肃宗陛下早已知晓将军的苦衷,故而手书一封,予将军安心。”
季广琛不可思议地接过那卷天子手谕,来回细看了数遍,一双虎目泛起湿意。
他起身看向周墨,按上了腰侧冰凉的剑柄。
“请先生明示!”
两日后,吴郡大营。
江边风大浪急,偌大的营地里却是静谧到近乎诡异,些微蒙眬月色在列阵的军士铠甲上反射出点点冰凉的星芒。
停靠江岸的战船悄悄解了跘索,全副武装的士兵正接连不断地悄悄上船升起风帆。
季广琛战袍加身站在帅台上,冷眼看着底下忙碌的亲兵。
“粮草都准备好了?”
副将回道:“皆已备妥。”
一旁身披黑袍的周墨看着他微微一笑。 季广琛不愧是老将,听他道出李倓要他带着吴郡水师走水路下广陵,等待朝廷接应的主意之后,短短两日间便安排好了退却的一应筹备。
待到将士们都上了战船整装待发,季广琛也上了踏板,回首向周墨说道:“本将先行一步,丹阳军中已经派人递了消息,先生带着本将信物及亲笔书信前去,便可便宜成事。”
周墨拱手道:“多谢将军。”
依着李倓的谋划,吴郡两万水师离去尚不足以击垮永王军势,他与季广琛谋划一番便说动了他联络丹阳驻军中的浑惟明与冯季康二将,劝其带着自己的亲兵离开永王,静待朝廷招抚。
那两人果不其然也早有去意,又听说肃宗下了密旨,念在他们被迫起事实属无奈,只要愿意离去便赦其罪责反有封赏,便当即答应了下来。
江面上浓雾依旧未散,周墨等到数百战船都一一消失在雾气中,便招来随从驾起轻舟渡江,往对岸的当涂大营而去。
(十七)
“不、不好了!”
第二日一大早,李玚刚起身用膳,一个传令官便跌跌撞撞地一路闯了进来。
“怎么回事?”
李玚不悦地看着那神情慌乱的令使,许是跑得太急,那人额上汗珠滚滚而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人抹了把一头一脸的汗水,颤声道:“季、季广琛他、他、他带着水师跑了!”
“你说什么!”
李玚脑子里轰然一响,手中的银箸咣当一声坠落于地。
“父王!”
早上得到季广琛领兵出逃的消息,李玚惊怒交加几欲失态,被屈焰阳揽着安抚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急急封锁了城门,带着几个手下过江回丹阳见永王。
他下了船,策马直奔丹阳太守府,方一入大堂却见永王和几位大臣都在,又有不少传令兵往来,脸上俱是惶恐神色。
他心里一紧,永王听到声音回头一看,便招呼他过去。
“父王,季广琛他——”
永王伸手止住了他的话:“我都知道了。”
“现在怎么办?”
李玚焦急地抓着永王的衣袖,双手颤抖。
永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一旁刚吩咐完下属事务的韦子春也走了过来,对他草草行了个礼。
李玚见这肱骨老臣一脸憔悴眉头紧锁,心里又更沉了几分,惶然道:“发生了何事?丹阳怎么了?”
他说完又去看永王,永王按着他肩膀,轻声道:“季广琛受了李倓的勾结率军出逃,当涂营中浑惟明和冯季康也趁乱逃走了。”
李玚愣愣听着,只觉得嗓子发干,半晌才颤着唇下意识问道:“……带走了多少人马?”
“两万步卒,五千战马。”
“五千战马、五千战马……竟然无人发觉?”
李玚跌坐在椅上,撑着额头喃喃自语。
韦子春道:“冯季康主管三军调度,他暗中换了营地几支队伍的扎营地,将他和浑惟明的人马都安排在了山后转弯处,与其余的队伍相隔甚远不易发觉,又往战马蹄子上裹了棉絮,执防的卫兵估计也做了打点,入夜不久便悄悄走了。”
“另外,”韦子春长吸了口气,“季广琛走水路,他二人走陆路,一路往广陵而去,只怕广陵的两万水师会被绊住,无法速速来援。”
接连不断的坏消息只如千钧重锤敲打着心肝,李玚咬着嘴唇一声不吭,捏着扶手的手背上青筋绽起。
永王看他脸色已是有些不好,将他的手指一根根从扶手上掰开握进了手里。
“父王……”
隔着手套传来的些许暖意让李玚清醒了些,他抬头看着永王波澜不惊的面孔,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已失了神采。
河南守军大举南下,安陆大营厉兵秣马,又有那个诡谲多谋的建宁王在,他们将能用的兵将尽数调集尚不敢言能大获全胜,只权当拼死一搏,可如今中军大将三去其二,又带走了数万人马和几乎全部的战船,只怕是……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为何数日之间就如同天翻地覆一般……
那几个人为什么如此轻易就背叛了他?
是他太过愚蠢,还是天意如此?
“好了,”永王轻轻拍了拍他的侧脸,“季广琛一走吴郡便是空城,你尽快回去收拢剩下的人手过江来,整军退守丹阳城。”
一旁韦子春也道:“永王说得有理,小王爷请速速过江,安陆那边估计已经得到了消息,江上雾气这两日就该散尽了,建宁王一定会趁机前来攻城,我们须得尽快做好准备。”
李玚握着永王的手愣愣坐着,过的半晌才站起身,对着永王行了个礼。
“儿臣去了。”
傍晚时分李玚便领着吴郡城中数百龙图卫回到了丹阳,当涂守军也全数退回了丹阳城中。
丹阳百年来都是江南要冲,城墙高大坚固,面朝长江两侧夹着山峦,是个易守难攻的高地。李玚站在城楼看着城外士卒正忙着加固城门和拒马,心头滑过一丝茫然。
如今丹阳城内仅有守军三万,战马数千,城内百姓见着这阵仗也预感到了不妙,流言四起,人心惶惶。更糟糕的是主将叛逃的消息已在軍中流传,三军骚动,士气萎靡,若非永王当机立断封锁了城门,只怕悄悄遁逃者将络绎不绝。
如今他们困守丹阳退无可退,永王已向江陵和岭南道发了军令,唯有撑到江陵的龙图军与岭南守军前来支援,他们才能脱身南下,重整旗鼓。
“屈焰阳……”李玚刚一开口却惊觉身侧空无一人,这才想起屈焰阳午后便被派去了江陵收拢龙图卫。
他拢紧了身上大氅望向昏暗阴沉的地平线,憔悴双眼中满是不甘与迷惘。
安陆。
主帅帐内灯火通明,来瑱已于数日前秘密返回河南,安陆的主帅便换做了一早便投向肃宗的江西采访使皇甫侁。
此刻他同高适、韦涉二人正在帐内焦急等着探报消息,唯有李倓摆开了一盘围棋,好整以暇地看着桌上残局。
忽而远远传来铠甲撞击之声,判官裴茂一把撩开了帐帘,上前单膝跪地大声道:“报建宁王、皇甫将军及两位大人,季广琛、浑惟明和冯季康已经率部出逃往广陵而去,当涂军心大乱,襄阳王李玚带残部退守丹阳!” “好!”
高适猛然喝彩,几人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皆是大喜过望。
韦涉急忙问道:“走了多少人马?”
“季广琛带走了两万水军,三百战船,浑惟明与冯季康带走了当涂步卒两万,战马五千!”
裴茂又补充道:“周墨先生已经说动季广琛围困广陵城,城内两万龙图卫短时间内无法脱身!”
“好,好,好!”高适大笑击掌,“如此一来永王水师气数已尽,丹阳城内仅有不到三万守军,胜算足矣!”
皇甫侁也笑道:“周墨先生果真大才,我看这几日江上雾气薄了不少,恐怕再有两三日便要散尽——”
他转身去看李倓:“建宁王,我们何时攻城?”
李倓微微一笑,反问道:“我们有多少战船?”
皇甫侁道:“约摸百余,可供万人乘坐。”
“百余,”李倓在棋盘上又落了一子,“安陆现有地方守军近四万,但多为急召而来的民兵,真正有战力的只有李成式与李铣手下的万余精兵……
“丹阳易守难攻,若只去这点人马,只怕永王军要倾城而出将他们赶进江里。”
“这……”
高适、韦涉二人对视一眼,为难地垂下了头。
“建宁王此言有理。”高适抚须道,“此去丹阳走水路最快也要大半日,若是让战船一批批送去只怕会被逐一击破……可惜季广琛过于拘泥名声不愿直接投靠朝廷,否则有他手中的数百战船,既可便宜成事。”
他转而向李倓揖道:“建宁王可有妙策?”
李倓笑道:“高大人难道忘了,吴郡与丹阳仅有一江之隔?”
高适一愣,随即扶额讪笑:“瞧我这记性。若是从吴郡出发,一来一往也不过两三个时辰,后续的援军便可接续无碍。”
韦涉点头,一旁皇甫侁却出言道:“虽说如此,仅以万余精兵做前锋叩城,恐怕敌军见了反而增其士气。”
李倓缓缓摩挲着手里冰凉的棋子:“去通知三军,即刻拔营去吴郡,裴茂。”
他看向下首跪立的年轻判官,笑道:“你派人去伐木取油多做火把,让李成式与李铣手下精兵一人拿上两三支,后天晚上五更时分过江攻城,等他们下了船再折返吴郡接剩余的守军过江。”
裴茂想了一想便明白了他的计策,不禁双眼一亮。
“对……雾气将散未散,江面又有倒影,多拿火把便可假做数倍大军……”
他兴奋地抱拳喝道:“下官这就去办!”
高适等人也向李倓拱手,口称建宁王英明。
待又分配好了一应军务,众人纷纷散去,李倓独坐在帐内看着棋盘,待得良久方缓缓落下了最后一子。
灯花呲啦一声燃到了尽头,一缕青烟之后便落入了无边的黑暗。
蒙眬月色透进帐内,抚过了建宁王唇边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两日后。
五更鼓刚过,长江上薄雾轻笼,更深露重。
丹阳城里却是灯火通明,一队队铁甲加身的士兵正列队往城门处赶去。城中百姓人人自危,无奈前后城门都死死关闭,只得瑟缩在家中闭门不出,暗自祈祷着未卜的命运。
李玚大氅加身长发高束,站在面江的城楼上冷冷看着江面上影影绰绰的灯火。
“果然如父王所料……”
他面无表情地喃喃低语,双眉却随着那些火光的靠近越发皱紧。
待到对面来的战船靠了岸,那些火把便如同蚂蚁般陆续移到了陆上,在城门守军的射程外排成了阵列,密密麻麻好似没有尽头。
夜色深沉,只听得兵甲碰撞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响,被风吹得摇曳不止的点点火光在薄雾中如同森森鬼魅。
“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一万?两万?我看怎么觉着有好几万,这、这……”
“你看对岸还有许多灯火,果真是河南的十万唐军都来了吗?”
“怎、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死也要守着!”
李玚听着身旁将士心惊胆战的窃窃私语,虽然也有些惊讶于敌军的人数众多,却淡漠得有些心如止水了。
河南守军倾巢南下,史思明西行围困洛阳长安,灵武太原遥相对望,北方匈奴蠢蠢欲动……
当真是攘外必先安内,为了对付他们父子俩,连两京和北方防线都不想要了。
可笑。
李玚眼见着岸边运送士卒的战船已经离岸返航,便反身下了城楼,去往永王督战的营帐。
“父王。”
永王见他进来,招手示意他过去,安抚般拍了拍他的背。
“打起精神来。”
李玚微微一笑,面上是永王也甚少见过的平静表情。
“我没事。父王,敌军已在城外集结,我要领军出战啦。”
他缓缓解了厚重的大氅,露出单薄的衣衫。
“父王……替我穿甲吧。”
永王深深看着他,转身将架上的银甲一件件取了,仔细地替他穿上。
李玚乖巧地伸开双手让他替自己系好绑带,看着父亲认真的模样颇为落寞地一笑。
“从我记事以来,这还是父王第一次替我穿衣呢。”
永王手里一顿,默默替他系好了最后一个绳结。
李玚摩挲着胸前精致却冰冷的铠甲,望着永王缓缓道:“若是儿臣战死,请父王就将我葬在……”
他突然愣了愣神,转口道:“就葬在千岛湖吧。”
说罢他伸手去拿永王手里的头盔,却被永王躲开了。
“父王?”
李玚颇为不解地抬头,永王伸手抚上他头顶,顺着发丝缓缓滑到了后颈,趁他不备猛地一个手刀劈下。
“父——”
李玚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前一黑便倒入了他怀里。
(十八)
“将军,建宁王的法子奏效了。”
唐军主将正是皇甫侁,此時也骑着战马被亲军拥在阵中。 战船送来了一万精兵,人人手中都拿着两三支火把,又特意调了阵型站的松散,若从远处望来,便如同数万大军压境般令人胆寒。
丹阳城门紧闭,城下密密麻麻的拒马整齐排布,城墙上的弓箭手已然搭箭上弓,静静等待着一场大战的开始。
江风呼啸,空气里只剩下火把燃烧的脆响和战马不安的嘶鸣。皇甫侁回首望着已然过了江心的战船,缓缓抽出了腰中配剑。
“将士们——”
唐军整齐划一地举起了手中长枪铁盾,一张张坚毅的面庞在火光中显露出视死如归的悍勇。
“诛杀逆贼,护我大唐!杀——”
“杀!”
一瞬间无尽的火焰汇成一道火海,冲向了高大耸峙的丹阳城。
城楼上的弓箭手也射出了第一波箭雨,却丝毫不能阻挡火龙前进的步伐。喊杀声响彻天际,滚石与利箭齐下,贴着前进的军阵激起浓密的烟尘。
一马当先的唐军铁骑已经快要接近城楼,丹阳城中忽然战鼓三擂,厚重的城门缓缓分开,一支紫衣银甲的骑兵队伍如同锋锐的长枪般直刺而出,带着身后甲兵冲进了唐军阵中。
“这!”
正在后方督战的皇甫侁心下一惊,守城的一方突然开门出战,这完全违背兵法的行动让他有了一瞬的疑虑。
然而两军已经展开了激烈的交锋,城楼上的弓箭手也在时刻耗损己方的人数,皇甫侁咬了咬牙,大喝道:“速战速决!堵住城门将他们围杀!”
令旗兵快速挥舞着手中的令旗,唐军两翼渐渐往城门靠拢,意图截断源源不断从城门拥出的永王军。
然而那一队领头的铁骑甚为悍勇,手中长枪到处便是血光四溅,竟然生生将唐军中阵给撕开了一道缺口,尤其是那当中一身银甲的领头人,手握六尺长刀四下挥舞劈斩,如同死神般收割着唐军的性命。
“那领头的是何人?”皇甫侁死死盯着那队骑兵,身侧副将也是十分疑惑,竟不知永王军中还有这等勇武的将领。
“压上去,堵住城门!围住那队骑兵!”
四散的火把点燃了两侧山林,冲天火光直达天际。
永王军虽勇,唐军却是源源不断自后方增援,踏着同袍的尸体渐渐将永王军压回了城楼处。
那队银甲铁骑也被唐军以筒阵围困,切断了同身后步兵的联络。
忽然唐军中一名骑士趁着那将领被数人架住长刀,反手一枪挑飞了那人的头盔。一时间银发飞舞,明灭火光中露出了一张满是血迹的年轻面孔。
“襄阳王!”
“是襄阳王!”
“擒住他!”
“擒住襄阳王!”
唐军士气大振,纷纷高举着手中兵刃大声疾呼。
那队骑兵见势不妙,反手屠戮起身后挡道的唐军,欲冲回城中。
“不好!他要跑了!”
皇甫侁焦躁地策马盯着城门战事,忽然一咬牙向身后亲兵喝道:“取本将铁弓来!”
他身侧的副将一惊,失声道:“将军不可——”
战场上放冷箭,对方虽是反贼却也是当朝的王孙,如此作为恐怕将招来灾祸。
皇甫侁却是顾不得许多,永王手下大将三去其二,李玚又是主帅,只要能结果了他,便可挫败敌方士气,速速结束这场血腥的争斗。
更何况他们本就是假做大军,若是等黎明天亮永王军觉察了他们的真正实力倾巢而出,只怕这战事顷刻间便要逆转。
思及此皇甫侁又是一声厉喝:“取来!”
副将诺诺不语,身后亲兵送上了他擅使的铁胎长弓。
皇甫侁素来以箭术称道,加之力大无穷能开八石铁弓,可于万军阵中取人性命,此番李倓派他来领兵出战,便是早有了擒贼擒王的意图。
他自然明白这道理,然则此战关乎大唐水火之祸,便是他知道这是口黑鍋也只得咬牙背了。
那阵中的白发将领正奋力杀敌,往城门退却,忽然一阵破空之声传来,他还未来得及回身,便被一支长箭贯穿了胸口,又被箭上余力拖得跌下了马,瞬间便淹没在了乱军阵中。
“襄阳王死了!”
“敌将已死!将士们!攻城!”
“冲进城内!”
唐军士气顿时高涨至顶,压着已有怯意的永王军挤入了城中。
皇甫侁抹了把额上冷汗,低声道:“入城找寻永王及其下属……不可伤人性命……愿降者……收缴兵器,暂押一处。”
天已微明,他回头看着江面上缓缓驶来的战船和船上前来增援的民兵,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下来。
“去通知建宁王,我们赢了。”
丹阳一战,唐军大获全胜,襄阳王李玚战死,永王李璘于城中被皇甫侁手下擒获。永王军残部出逃岭南,不知所终。
(十九)
两日后,吴郡。
太守府内气氛紧张,由大门至后院处处都有士兵把守,偏院更是密密麻麻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卫士,里三层外三层把不大的院落围得水泄不通。
府门外缓缓行来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夫向门口守卫递了令牌便长驱直入进了内院。
偏院书房内点着炭盆温暖如春,永王正坐在窗边,随手翻阅着丹阳太守收藏的典籍珍藏。
他神情恬淡,却让在桌前站了许久的皇甫侁越发恼火。
丹阳城破已有两日,永王虽被擒获,中军残部却由高仙琦带着逃往岭南难以追讨,广陵城中两万龙图卫亦是块难啃的骨头,再加上江南守军以未见兵符为由不服唐军调遣,善后工作繁重不堪,永王又是玄宗任命的节度使,肃宗李亨的亲弟弟,如此微妙身份哪怕是成了阶下囚也无人敢怠慢,只得将他和一干臣属恭恭敬敬送入吴郡,等着朝廷裁决生杀去留。
只有那襄阳王李玚被一箭穿心死在了战场之上,连尸骨都未曾寻见。
皇甫侁静立不语,永王也怡然自得视他为无物,最终还是站立的将军再难抑制住满腔的疑虑与愤懑,开口问道:“陛下待永王殿下至情至重,依臣下往日所见所闻,殿下也非是贪恋权谋之人——何故非要做这般谋逆之举?” 他越说越是激动,忍不住又往前站了一步,逼视着永王半阖的双目。
“你明知道北方前线尚有数十万唐军,肃宗皇帝也还有太子在蜀中,朝堂上更没有你的附庸——即便你趁着战乱打下了灵武也依然架不住唐军反扑,得不到天下民心,为何非要背上这叛臣贼子的罪名,徒增许多战乱伤亡,搅得大唐不得安宁?你——”
永王轻飘飘看了他一眼,皇甫侁被他冰冷的眼神惊得心下一沉,半句话梗在了喉头。
永王放了手中书册,道:“出去,让李倓来见我。”
皇甫侁气恼得胸口起伏,却也只得敷衍地行了个礼,转身大步离去。
过了会儿院中传来整齐划一的步伐声渐渐远去,想是四周的武士都被遣出了偏院,永王抬头往门边一看,正见着建宁王李倓推门而入。
永王换了个姿势倚在靠椅上,审视着这已有十余年不曾见过的昔日好友。
李倓缓缓行至他面前,脸上的笑容越发诡谲莫测。
良久永王开口道:“李建宁……久违了。”
李倓看着他一笑:“长久不见,十六叔风采依旧。这两日公务繁忙没来得及拜见,十六叔可别见怪。”
永王抬起头看向窗外如洗碧空,几只候鸟正盈地飞过。
“如今我已是阶下之囚,这些客套的话就不必多说了。”
“呵。”李倓靠着书桌,伸手去拨弄桌上一盆水仙,漫不经心道,“父皇和皇祖父相争,却拿十六叔当作筹码,十六叔心里有气也是自然的……可你想报复皇室又为何非得看着这天下风雨飘摇国破山河……如此,也太过迁怒了吧?”
永王转回头看向他,沉默許久忽然唇角微勾,缓缓道:“我只是想看看,可有些人却是恨不得亲自上阵将这天下搅得粉碎,你说这是不是更过分呢?”
他的目光顺着李倓胸前精致的刺绣一路往上,直直望进了那双熟悉却陌生的眼睛。
“建宁王,钧天君……南诏剑神?”
李倓面色一凝,掩在额发下的阴郁双目逐渐泛起杀意。
两人对视良久,房中的空气几近凝结,唯有炭盆内噼啪作响的星火跳动着。
李倓忽然扑哧一笑,摇头叹道:
“若我有十六叔这般能耐,倒也能省下颇多事端。”
永王并未接话,阔大的厅房安静得有些尴尬。
李倓也不以为意,拂袖在他身侧坐下,轻松地换了个话题:“玚弟他……已然脱身了吧?”
永王点头:“自然。”
“我实在有些不解,既然十六叔一早就打算好了要抽身而去,为何又要放任他去搅得江南不得安宁呢?只是因为他是你的儿子?”
“他是个傻孩子。”永王听他说起李玚,脸上的表情也缓和了些,“我知他不是帝王之材,皇宫也绝非他的良宿……可若不让他放手一搏,他是一辈子也不会甘心的。”
“你……”
李倓心中一震,面上却还是笑得如沐春风:“长久以来我都以为十六叔是个薄情之人,却没想到竟还能这般,舐犊情深——”
永王敛了双目,轻声道:“我欠他太多。”
李倓的笑容渐渐淡去,转而认真审视着叔父已不复青春往昔的成熟面容——依旧是那副修眉俊目,波澜不兴的模样,可记忆中那个冷漠而疏离的永王李璘,似乎真的有些不一样了。
——他当然知道当初萧王妃堪称凄凉的结局和李玚年少时的艰难经历,可如此漫长的时光里,这个男人从来也没有表露过哪怕一丝一毫的悔意与怜悯。
为何到了如今,却说出了这样的话来?
“难道你真的……”他下意识问出这句话,却又像是突然醒悟过来般止住了声音。
“罢了,既然十六叔有此抉择,权只当是天意吧。”建宁王摇了摇头,自嘲般一笑,“往后你我再无相逢之日,十六叔自去过你的逍遥日子,本王……怕是不会有这般福气了。”
永王淡淡一笑:“你既然自己选了这条路,又怎能再思慕凡人的种种?”
“……”李倓笑得温和,眼里却渐渐漫上了刀锋般锐利的冰霜之色。
永王恍若未觉,自袖中摸出一方小小的漆盒放到桌上,开了盖子露出里面端放的一枚虎形印章。
“建宁,你要做的事我不会拦你,是非成败皆是天意,若你真有这般造化,倒也不是坏事。”
他将那有些沉重的小匣子往李倓面前轻轻一推。
“此生再无相聚之时,毕竟叔侄一场,十六叔便送你份大礼。”
永王的声音低沉温和,仿佛数十年前,大明宫中那些平淡而静谧的往昔。
“这是江南四道的兵符。以你的智谋手段,有了这东西,江南十余万精兵便尽在你的掌握。”
李倓面色如常,唯有盯着那方虎符的双眼里瞳孔微微缩紧。他下意识伸手去摸那泛着血光的死物,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教他一怔。
永王轻声道:“可想好了?你若接了,便是死罪。”
李倓二指拈起那小小的兵符,缓缓抚摸着其上凹凸蜿蜒的刻痕。
“若我不接,回去亦不能活。”
他回望着永王似笑非笑的面孔,眯起了一双寒潭般深邃的眼睛。
“阿璘,我收回先前的话——你还是如此薄情。”
永王听了他这声冰冷的“阿璘”,沉稳的神情终究有了一丝裂痕。
已经有多久没听过这样的称呼了?他怔忡了片刻,李倓已经起了身,将那虎符放进了贴身的衣襟里。
“此去山长水远,十六叔好自珍重。”
大唐的建宁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徒留下一道衣袂翻飞的飒然背影。
永王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垂眸一笑,回首望向窗外零落的枯叶,心中竟也涌起了几分或可称其为怀念的思绪。
昔日大明宫中把酒言欢不识人间愁苦的少年郎早已成了暗淡而模糊的回忆,权倾天下的亲王生涯也终将如同南柯一梦般逝去,这尊贵的半生里他总是得到得太过容易——
尘世间风云变幻岁岁枯荣,只道是恩仇负尽,覆水难收。 至德元年初,永王李璘于吴郡遭江西采访使皇甫侁暗杀,抛尸乱葬岗,江南为之震动。
建宁王李倓大怒,火速捉拿皇甫侁下狱,传书灵武奏请天子降罪。
永王死讯传至成都,玄宗泪流不止,颁诏废永王璘为庶人,许其衣冠冢迁葬房陵。
江南春天来得早,三月便已是花红柳绿,一派欣欣气象。
仙侣庭院自从永王兵败后便再无人居住,好在地方官员派了人照料打理,倒也是水色天光,风采依旧。
李倓坐在别院最高处的凉亭中,欣赏着千岛湖的无边春色。
对面坐着的白发老者举杯豪饮,锐利双目中已有了几分醉意,正是昔日的永王客卿,长歌门长老李白。
李倓为他杯中又斟满了酒,悠然道:“难怪丹阳一役,全然不见了先生踪影。十六叔一早便心存去意备了后路,不想竟然是先生在暗中动作。”
李白纵声大笑:“永王身侧人事繁杂,我的身份倒是便宜许多。长歌门扎根千岛湖日久,总算占了些天时地利。更何况经此一役,门内亦是揪出了不少暗藏祸心的源头,永王一早便如此谋划,可谓思虑深远。”
李倓微微颔首:“十六叔素来便智谋出众城府极深,若他再多上半分野心,只怕这天下……”
他说到此处却突然失笑:“真不知他如何会生出李玚那样愚蠢的儿子。”
李白听他这么一说却是微微皱起了眉,放了酒盏叹道:“他从未想过要争夺帝位,然而身处高位,很多事情却不能轻轻放下。玄宗也好,九天也罢,皆是想利用他的才华和地位。早年在长安宫内我便看着他长大,以他的秉性心胸,本不该有此结局。”
李倓沉默了片刻:“这世间诸多事,本就不能遂人心愿。”
李白抚须道:“罢了罢了,此番离去,于他或许也是另一场造化。”
他话锋一转,回头看着李倓:“建宁王这次回去灵武多半凶险,还请诸事小心,莫要负了永王殿下一片心意。”
李倓听了这话一怔,嘲道:“心意?”
永王临别时赠的虎符一直被他佩在胸口,日日夜夜烙铁般压得他不得安宁。
李白哈哈大笑,斟满了酒一饮而尽。
“若无建宁王相助,永王也不能这么轻易便脱身而去。只可惜了皇甫将军,也是背了黑锅有口难辩。”
李倓不屑道:“他又是什么善类?若我不先下手,恐怕现在就已经被他给捆起来押回灵武了。”
“那建宁王下一步打算如何做?”
李倓转头看着远山长河,冷声道:“这就不劳先生费心了。”
李白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建宁王……好自为之。”
靈武。
玄宗的诏书与李倓的奏疏几乎是同时到了肃宗的案头。
肃宗并未在朝堂上商议此事,只独自在散朝后冷寂的宫殿里沉默了许久。
李璘,他曾经视为珍宝却终究分道扬镳的弟弟,就这么死在了江南。
——他是半点也不信的。
不过不管他是生是死,这世间再也没有永王了。
永王身死,丰王、盛王闻风倒戈,玄宗再无臂膀与他相抗,从此他就是这天下唯一的主人。
他赢了。
“来人。”
侍立的宦官诚惶诚恐地俯首行至他面前,诺诺道:“臣在。”
“传中书省拟旨,封李璘子李儹为余姚王,李侦为莒国公,李儇为郕国公,李伶、李仪并为国子祭酒。赐黄金百锭,帛二百匹慰其家眷,迁居房陵。”
侍从闻言一愣,皱紧了双眉艰难应道:“诺……”
肃宗挥手让他下去,又拿起了李倓奏请降罪的奏疏。
他本是密令皇甫侁,一旦永王兵败便将李倓押解回灵武,不想却被他给抢了先机。
李倓抓了皇甫侁,又借着这个由头盘桓在江南不肯回来,他的人遍寻不着的永王兵符多半也落入了他的手中。如今江南四道的兵将不知怎的竟不听他派去的官员调遣,咬死了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非要见了兵符才可听令。
——眼下的江南势力,倒像是由建宁王从永王手上给原封不动地接过去了。
一个是他的兄弟,一个是他的儿子。
他抚摸着身下华丽的帝座,沧桑双目中泛着比窗外的冰霜更冷的寒光。
(二十)
已经很久没做过这样的梦了。
他又变回了小孩子的模样,独自行走在黑夜里,满心惶恐地寻找着父亲的身影。
他的母妃刚刚去世,剩下的也就只有父王了。
就算父王不喜欢自己,毕竟也还是他的父亲,是他在这世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
可父王在哪儿呢?
“父王……”
小小的孩子环视着无边的黑暗,恐惧得哭个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在回应他可怜的呼喊,远处终于出现了那道不甚分明却无比熟悉的身影。
“父王!”
他奋力地跑过去想追上那缓步前行的人影,可不论他怎么拼尽全力地狂奔,却还是触不到那道缥缈的影子。
“父王……别丢下我……父王!”
他满心惶恐地哭喊着,摔倒了又爬起来,跌跌撞撞地一路跟上去。
直到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累到再也跑不动的时候,那漠然前行的身影终于停下来了。
“父王……”
他的父亲回过了头,俊美非凡的脸上有着无比温柔的笑容,蹲下身向他伸出了双手。
他抹了把脸上的眼泪,奔过去扑进父亲怀里,破涕为笑地蹭着他的胸口。
“父王……别再丢下我了……”
过了许久也没得到回应,他疑惑地抬起了头,却惊恐地发现父亲的嘴里流出了血来。
“父王?”
永王仿佛毫无所觉一般,依然微笑着双唇开合,缓慢而无声地说着:我不离开……不离开……
淋漓而黏稠的鲜血从那饱满的唇间越发急速地涌出,丝丝缕缕落到了他雪色的头发上,又纵横交错地滑过了脸颊,流到了嘴边。 腥臭而腐朽的气味。
浓稠到恶心的触感。
他张大了眼睛,被血色覆盖的双瞳中倒映着父亲渐渐被鲜血浸染的身体。
“不……不……父王,不要……不——”
猛然间炸开的光芒,将他从可怕的梦中唤醒了。
李玚死死瞪着眼睛大口喘着气,一身冷汗浸湿了单薄的里衣。
“小王爷?你终于醒了。”
李玚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茫然地转过头去,许久才反应过来那是谁。
“屈焰阳……”
他的脑子还是不甚分明,梦里可怕的场景依旧萦绕不去。
屈焰阳取了布帛替他擦拭额上的冷汗,又替他将挣乱的被子仔细理好。
李玚看着粗糙而陌生的屋顶愣了半晌,下意识问道:“这是何处?父王呢?”
他只记得他出战时被永王给打晕了,那之后呢?
他们赢了吗?父王现在在哪里?
他突然焦急地挣扎着想坐起来,刚一起身却又眼前发晕地倒了回去。
屈焰阳扶着他的背小心地让他躺下,安抚般摸了摸他苍白的脸颊。
“好好躺着,永王殿下给你喂了药,你都睡了好几天了,等会儿先喝碗清粥润润嗓子,别急着起来。”
李玚听他这么一说才觉得喉咙里既干且涩,连说话都是有气无力地哑着嗓子,身上也乏的紧,浑身上下都没了半分力气。
他沉默了片刻,盯着屈焰阳的眼睛问道:“这是哪里?”
“鄱阳,离丹阳五百余里。”
李玚心里一沉,缓缓道:“我们……失败了吗。”
屈焰阳却是干脆利落地点头:“是。”
“你!”
“这是永王殿下交予你的信。”
屈焰阳全然不理他眼中的愤懑,自怀里掏出一封信函放在他胸口。
“四日前丹阳城破,眼下江南已经落入建宁王之手,永王殿下留了后手,不日便可脱身。”
“……”
他们果然还是……失败了。
李玚茫然地看着房顶,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拆了屈焰阳递给他的信,薄薄一张信纸上只写着一句话:“三月十五,鄱阳相会。”
那笔法遒劲俊逸,是他无比熟悉的字迹。
李玚举着那信纸看了许久,仍是有种恍如梦中的不实感。
一招棋错,功败垂成。
“父王可说过……往后将如何?”
他突然问道。
屈焰阳闻言一笑:“待十五相会,你何不亲自问他?”
李玚皱起眉看着他脸上轻松的笑意,有些负气地问道:“你为何不走?往后可没什么王爷给你荣华富贵了。”
永王兵败脱身,自然只能隐姓埋名做个庶人从头来过,高高在上的王侯生活,恐怕是要就此诀别了。
屈焰阳却是无谓一笑,缓缓抚摸着他汗湿的白发:“六年前我便發过誓,这辈子都会跟着你。不论如何身份,你终究还是你——于我又有何分别?”
李玚听得脸上一红,啐道:“傻子。”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屈焰阳,拉起被子盖住了头,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本王累了。”
屈焰阳起身去拿来一旁温着的清粥,哄着他从被子里出来。
“先把粥喝了。”
李玚愤愤不平地被他扶坐起来,却乖巧地由着他一勺一勺把粥喂进嘴里。
待他将一碗粥都喝完,屈焰阳才替他擦了嘴,又把他塞回了被子里。
李玚看着他清俊的面孔忽然一阵没来由的气闷,烦躁地偏过头道:“出去吧,我再睡会儿。”
屈焰阳不由失笑,顺从地起身出了门,徒留下一室寂然。
李玚瞧了眼窗外天空,把永王的信整齐地叠好贴在胸口,又倒下去睡了。
雨势方歇,天色尚且阴沉,耀目的阳光却快要从乌云中破出了。
尾声
西南。
这小城说大不大,倒是四季花开,阳光明媚,平和得很。
城西一间大宅前时被个远来的富商盘了下来,装饰一新便热热闹闹地搬了进去。
这家人瞧着甚是富豪却行事低调,不常与外人打交道,加之府上家丁护院颇为勇武,连窥探的闲人都不敢靠近,一来二去倒成了当地颇有名气的神秘人物。
不过边陲小城,这等闲言闲语也只在当地人茶余饭后流传,出的百十里地,便再无人挂怀。
这日李玚也吊儿郎当坐在庭院里,喝着清茶欣赏满院子形态各异的花木。又是一年初秋,这地方却依旧温暖而湿润,凤凰花开得荼蘼似火,远远传来的民谣也不同于北方的豪爽,婉转婀娜带着异国情调。
他的父王竟然在那么多年以前就在这里埋好了线,是有备无患亦或是早就打算退隐朝堂,如今看来,倒也无关紧要了。
而他原以为已经归降了朝廷的高仙琦竟也带着昔日的龙图首领们迂回寻来了此处,自充为家仆就此安了身。
他那时简直气得发笑,都不知道该说这帮子旧臣到底是忠心耿耿还是愚痴至极了。
从那时起永王便用暗藏的财富和多年埋下的势力重新起家,隐于幕后让手下人以商贾的身份在西南行走。
如此一来家业倒是越做越大,天高皇帝远,日子也算是不错,只是商贾之家,比起王侯的日子总是淡漠太多。
他与永王在世人眼中早已是泉下枯骨,昔日的家眷亲友再不能相见相认,唯有屈焰阳带着旧时的龙图首领跟在身边,倒好似是他们父子二人相依为命的架势。
起初他也恼怒过不甘过,可日子过得久了,平民之家里的平和悠闲却如同潺潺的溪流似的,将过往的一切都冲得浅淡了。
过往的小王爷,现在的小少爷,真说不上哪个更好。
朝堂,战场,仿佛已经过了一世那么长,他大概是被养懒了吧。
李玚慢悠悠敲着茶盏,吮了口今年新上的绿茶。
不一会儿屈焰阳从房内出来,将一封信递给了他。
他接了信却没拆,抖了抖信纸慢条斯理问道:“父亲要回来了?”
屈焰阳笑道:“没两天了。”
他穿着一身玄色劲装,卸了厚重铠甲更显得身量清雅。
李玚眯着眼将那信纸拎到眼前,想了想便利索地将之叠成了一只纸鹤,轻轻抛向了空中。
那纸鹤乘着微风,一路飞过掩映着廊柱屋池的花团锦簇,落入了庭院深处。
“啊……快去捡回来。”
屈焰阳看着小主人无辜的模样淡淡一笑,往那远处的角落走去,修长的身影仿若一点点淹没在了无尽的花丛之中。
庭外正是日正当中的繁华市井,鸟啼犬吠,熙来攘往。
(完)
(责任编辑:空气 蓝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