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的木心先生

来源 :上海采风月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duxiaoqingd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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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12月22日,我在回家路上买了一份新民晚报,准备在地铁里消磨时光。头版一篇报道赫然入目,我不由得阅读起来:《气脉系于华夏,悲欣直入人心》,著名作家、画家木心昨逝世……
  回到家里,我马上把这则报道剪下夹在玻璃台板下,推开了记忆之门,往事历历在目。
  1976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刚刚画上句号,中国的政治气氛宽松不少,我那时刚工作不久,在一家集体性质的玩具厂做设计工作。这种企业是中国特有的奇怪的城市双规制在工业系统的一种表现形式,虽然是小三子企业,但也是藏龙卧虎之地,有不少人才,由于种种原因在这里生活。我们设计室的师傅们就有沈天万、陈巨源等,有的过去是出版社的编辑,有的是上海美专、华东艺专的毕业生,由于种种莫须有的原因被放逐到这里吃一口饭,在这种逆境下他们还是坚持自己的艺术理想,工作之余继续在艺术道路上探索。可以说是他们引导我走上了真正的艺术道路,使我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法国印象派、现代主义、立体派、野兽派等西方艺术潮流,而这些东西在那个时代是资产阶级的文艺思潮,是要被批判的,动不动就要扣上大帽子。因为自己爱好艺术喜欢画画,所以与他们走的很近,尤其陈巨源师傅多才多艺,艺术思想活跃,见解深刻,我非常敬佩尊重他。巨源交友也广,那时已经认识木心了。听巨源说,木心先生出生于地主家庭,在单位里是被管制的,因为我们二轻局局长胡铁生爱惜他的才能,所以启用他做上海展览中心工艺美术展销会的总体设计,另外,木心还是林风眠先生的高足……
  真善美的东西是遮不完挡不住的。那时的上海,在非常恶劣的政治大环境下总能玩出一点与众不同的小花头,而上海的那些热爱艺术的绘画青年们,也会偷偷聚在一起交流、切磋,于是就产生了所谓的“地下艺术沙龙”,也可称为“艺术饭局”。
  一天下班后,巨源对我讲,今天到吴大姐家吃饭,叫我带上几件作品。那时我在玩具设计工作之余做了不少微型雕塑,有些还是蛮精致的,于是便带上作品匆匆直奔四川路吴家。一进门已是高朋满座,一台子丰盛的酒菜,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要搞出这么一台子菜也是不太容易的。但是上海人就是有本事,能够想办法、找窍门来办到。席中上首那位瘦瘦的身穿耀眼橙色翻领毛衣、气质儒雅双目有神的人,就是木心先生。巨源入座后我依次坐下。另外是主人吴大姐,还有一位老章先生据说是木心的老同事。三位年轻人,两人是吴大姐的儿子,一位是木心先生的学生。吴大姐的儿子喜欢画画,会弹吉他,烧的一手好菜,桌上那一大堆东西正是他们的杰作。
  酒过三巡,大家开始谈论艺术,吴大姐的儿子们拿出一大摞画作请教木心先生,大多是抽象画。木心一张张细细看来,慢慢地讲解起来。巨源带来一批淡色调水彩画,很高雅很精致。我拿出几张手掌大的小雕塑。木心先生对巨源讲,你的淡色水彩很有特点,可以向淡的一路方向发展。说我的小雕塑有表现主义的味道,很耐看,非常好等等。后来木心先生说他今年50岁,这一次画了50张画来庆生日,他拿出统一大小方方的一刀,宣纸上面的墨色色彩交错,有一点林风眠味道的画,像是抽象画又像是上海石库门弄堂什么的,反而给人的感觉是似是而非。因为艺术思想超前,众人也不知说什么,也无从评判,曲高和寡。看到众人的表情,木心先生略有所思,末了又拿出他写的日本俳句,给我们欣赏。我那时还是第一次知道日本俳句,算是开了眼界。在这里真正被木心先生的文字功底所折服。日本俳句,对仗工整,朗朗上口,引经据典,机敏睿智,没有一定文学文字功底是写不出的。
  关于对木心先生画的讲评,事后巨源和木心之间有过交流,现在巨源还保留当年木心先生写给他的关于五十张画讲评意见的墨宝,这是一封文白交集的书信,用毛笔写在白色书面纸上。木心先生的深厚文学及书法功底,在信中一览无遗。书法有点像文征明的字体,用笔老辣,而文字读上去感觉像八十岁的前清老秀才所写。
  那时,我们深深地沉醉在这个艺术小圈子里,非常开心。仿佛忘记了外面那个凶险的现实世界,这里就是我们心灵的世外桃源,我们的艺术思想与见解在这里碰撞出火花。
  席终人散,从吴大姐家中出来已是满天星斗的子夜时分。木心先生、巨源、我三人一路行来,行到外滩,只见一排排昏暗的路灯亮着,路上空无一人,静静的。木心先生敞开胸怀,内穿耀眼橙色高领毛衣,外面是一件深色西装。这身打扮现在来讲太平常了,但是在70年代那个蓝灰色的时代,是既大胆又另类的举动。真可谓古人说的“锦衣夜行”这类事了。
  趁着酒兴,木心先生与巨源一路上热烈地交谈,我跟在边上一路倾听着,吸收着那些奇思妙想。那一年,1977年,木心五十岁,巨源四十岁,我三十岁不到。走到南京东路口,我与两位分手。
  木心先生“锦衣夜行”的场景,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至今挥之不去。
  大概过了六年,木心到美国去了,后来听说木心先生在纽约写散文成为作家,也曾见到一张刊登着木心文章的纽约中文报纸,再后来新民晚报上陈丹青、陈村等文化大腕们纷纷发表文章谈论并介绍木心先生的文字,钦佩之意溢于言表,再后来巨源在地铁书店里买到木心先生的散文集,我又看到那玄妙的直抓人心的语言。再后来我又知道木心叶落归根回到故乡乌镇。
  2008年,巨源的干儿子宇宇从澳大利亚回来,两人一起去乌镇探望木心先生,拍下了许多珍贵的照片,我因家中高龄老父亲需要照顾不能分身也只能遗憾了,故写下这些文字,聊以怀念故人木心先生。
  十年文革,一场文化大浩劫。中国千年的文化脉络,在我们这一代手里几乎断掉了。三十年的改革开放,中国人富起来了,但中国人似乎失去了文化的根,文化的自我,又穷了,这回穷得只剩下钱了。
  古人云:富贵不能示人,犹如锦衣夜行。同样,有才能无法施展,也犹如锦衣夜行。在那个年代,在那一片蓝灰色的海洋中,竟然有一抹亮色,木心先生的锦衣夜行是一种大智大勇,一种对文革的蔑视,知道这一切都终将过去,知道中国的将来一定是光明的,这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先知先觉。
  从那次饭局以后,我们陆续又举行过几次艺术饭局。木心先生的见解对我们今后的艺术道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1979到1980年间,巨源、沈天万他们发起了中国首次非官方的“十二人画展”;稍后,巨源又和仇德树一起创办“草草社”,在改革开放的中国现代美术史画上了浓重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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