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廊街的服装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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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儿是世界上最小的拱廊街。我一直很迷惑,不知称其为拱廊街是否恰当。

  入口处寂静冷清,并不引人注目,如果从此处窥视其中,则需要一点时间,眼睛才能适应那昏暗的光线。通道逼仄,没有铺路石,仅仅向前走十几米便到头了。两边的店铺是清一色的狭长二层建筑,古老陈旧。二楼的防雨门摇摇欲坠,墙壁上还留有燕子巢穴的残骸,广告牌上的字已残缺不全。镶在屋顶上的彩绘玻璃是仿造品,已经完全发黄变黑,无论什么样的天气都只能透过朦胧的光。每当电车驶过前面的大街,街上店铺的玻璃窗都会随之震颤,那一瞬间,有种繁华的错觉,但旋即就重归寂静。
  也许,比起“拱廊街”,称其为“世界的洼地”更合适。那是一个无人注意,以其自己的方式形成的洼地。
  我就出生在那里。父亲原本是房东。我十六岁的时候,镇上发生了一次火灾,火势殃及大半个城镇,当时正在附近电影院里的父亲葬身火海。
  虽然电影院、保健所、教会、果蔬市场等一带全被烧毁,但是,拱廊街却幸免于难残存下来,只是屋顶的玻璃被烧损。两排的店铺兼住宅区和拱形屋顶的铁框架,孤零零地残存着,经受着风吹雨淋,让人看着心情不畅。但是,担心是没用的。很快,随着城市重新开发的迅速推进,拱廊街被全新的建筑包围着,显得更加低洼了。可它安心地坐落在这儿,好像在说,我本就该在这儿。屋顶再次被仿造彩绘玻璃罩住。我依然一直生活在那里。
  拱廊街的尽头有一个庭院。店铺鳞次栉比,其尽头是被公寓、杂居楼所包围的露天庭院。虽然称之为庭院,但也仅有两三棵没有修整的不知名的纤弱小树随性地伸展着枝叶,但对拱廊街的店主们来说,那是一个能直接沐浴着阳光休息的好地方。庭院里有一把破旧不堪的椅子,不知是谁从哪里搬来的,坐在椅子上,打个盹午休一会儿,或是在夏日的日暮时分,喝着冷饮乘会儿凉。反正是小拱廊,所以,无论是在店里看店,还是在中庭坐着,并没什么大的差别。
  我和家犬笨笨在庭院度过了漫长的时光。店主们会谈论天气、曾经的旅行、喜欢的歌手、远方的亲戚、去世的政治家等话题。没人聊天时,我就专心逗弄笨笨玩。逗弄着笨笨,留意着顾客和店主闲聊。他们的声音反射到玻璃天棚上,形成回声,竟能清晰地传至庭院。
  不过,顾客也并没有那么多。大多数来往于大街的行人甚至都不会注意到那儿还有个拱廊的入口,即使偶尔有人停下脚步朝里张望,也会轻易断定“已经停业了”,然后离去。
  “究竟谁会买这些东西?”店铺集中开在这里,也是没办法的事,店主们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店铺狭窄局促,天花板低低地压下来。橱窗只有一个庭院盆景的大小,一如其小巧简朴的风格,陈列着一些简单的小物件:用过的明信片、人工眼球、徽章、弹簧、玩具乐器、玩偶帽子、门把手、化石……它们紧紧挨在一起,像是陷入了洼坑一样,无法挪身,屏息不动。
  尽管如此,还是会有顾客光临。因此,它们需要做的就是,即使只有一位顾客,也要耐心等待,直到她找到这儿。
  有一天,毫无预感地,一个人站在拱形入口处。借着庭院内昏黄的光线,我凝视着她的身影,心中喃喃道:“请进,不必客气。”我在推测那个人是将拱廊视作一个重要的地方,徘徊许久之后进来的,还是只是随便来逛一下。终于,她似感应到我心底的期待一般,望着两边的店铺,踩着青石路,缓缓走来,最终在一家店铺前停下脚步,仿佛这里是她事先决定要来的地方。
  “欢迎光临!”店主轻言细语,生怕打破四周的寂静。
  欢迎光临。嗯,我想,确实没有什么比“欢迎光临”更好了。店主们没有夸张的手势和表情,单是这一句话,就能让顾客心生温暖。对于那些兜兜转转走了很远的路,终于找到心仪之物的顾客来说,这就是真诚的欢迎。
  “那个,架子上的那捆,拿给我看看吧。”
  我听到一个许久不见的老年妇女的声音从拱廊街中央一家蕾丝店里传来。她是店里的常客。
  “啊,不是那个。旁边用麻绳捆成十字的那捆。”
  店主踩着梯子把东西抱下来。玻璃窗上映出他的身影。
  “对,就是那个。不过,为什么要绑起来呢,这样会弄坏吧。”
  “其实这是刚刚邮递过来的商品,正要打开您就来了……”店主语无伦次地解释。
  她打断店主:“不会是要卖给其他顾客,所以故意藏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吧。”
  她爽朗地笑着说。她的笑声扩散至彩绘玻璃上,回荡开来,响彻四周。
  “怎么会呢,哪里的话。”店主在角落里整理着梯子,慌乱地说道。他是拱廊街中最沉默寡言、最懦弱胆怯的店主。
  这位老年妇女以前一直在电影院附近的剧院里负责管理服装。虽然已经辞职,但我们仍称她为“服装管理员”。发生火灾之后,剧院被改为保龄球场,又改为疗养中心,之后又改为画廊兼多功能沙龙,但如今早已无迹可寻了。
  从最开始,她就没有关注过其他的店铺,直奔蕾丝店而来。她第一次出现是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傍晚,一般这种时候客人比平时更少,所以大家陆续收工,准备提前打烊。她身材矮小,却撑着一把与其身材极不相称的黑色大雨伞,双手拎着几个纸袋,站在那里。雨水沿着伞檐流下,她的雨衣、皮鞋,都湿漉漉的。
  “啊,这儿,这儿。”她抖动着散落的雨滴,在蕾丝店门前停下脚步,她的声音清脆而有活力。“太好了,正好赶上。”
  转眼间石板路上的凹处已积水成洼。
  “欢迎光临。”店主把她迎进店里,语调一如平常。
  那是一家专营旧蕾丝的店。有的商品还留有原来的版型,比如披肩、盖膝毯、装饰衣领、或者蕾丝晚礼服,等等,但大多数商品只是些零布头,满满地塞在格子架和抽屉里。从废弃的旧衣服上剪下美丽如初的蕾丝,这是店主擅长的手艺。店主更偏爱朴素少女会客罩衫衣领上的手织镶边蕾丝,而不是皇室女子婚礼上披过的完好无损的头纱。头纱的价格比蕾丝要高许多,但对店主来说,还是那一小片畅销的蕾丝更为特别,虽然如今店主已经完全不记得它曾装饰在哪里了。   “不好意思,全身湿淋淋的。”
  服装管理员从雨衣口袋里抽出皱成一团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身上,以防雨水飞溅到商品上。
  “没事,进来吧。”店主劝她到角落里的煤气暖炉那儿烤火。
  他很快就注意到,对于蕾丝,服装管理员和自己有着相同的品位。她对人体模型穿的裙装、橱窗里陈列的披肩,没有一丝兴趣,而只顾翻看隔间里收藏的零布头。那儿有无数种蕾丝:针缝蕾丝、梭结花边、刺绣蕾丝、钩针编织蕾丝、机织蕾丝、丝绸、棉布、亚麻布、尼龙、白色、米黄色、珍珠色……服装管理员定定地站在那里,弯着腰,探着头,专心寻找。偶尔她会停下来,从里面抽出一片蕾丝,然后继续翻找。
  要选什么样的蕾丝,并没有统一的标准。有的蕾丝上零星地残留着黄斑,看起来像抹布一样,有的蕾丝只要稍稍蹭一下,就有粉尘扑簌簌地掉落。她经常会买这样的蕾丝。由于常年从事服装工作,一直接触布啊线啊,她的手指似能听懂蕾丝的“沙沙”私语声。店主静静地在店里面等着,以免打扰到她。
  “哎呀,果然没白来。”
  看完大部分的货架之后,她用食指一圈一圈地按摩着太阳穴,然后直起腰来。柜台上放着挑选好的蕾丝,它们突然暴露在光线下,似乎有点害羞地紧挨在一起。
  “这些,全部买下哦。”服装管理员说。
  “好的,知道了,谢谢。”店主点头答应。
  雨,越来越大。雨滴敲打在彩绘玻璃上的声音笼罩了整个拱廊。然而,雨声愈大,蕾丝店内就愈显寂静。
  “太多了,我邮递到您那儿去吧。”将所有蕾丝摞在一起打包好后,店主对她说。
  “啊?”她的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雨太大,这么好的蕾丝可不能淋湿了。真是不好意思,能不能顺便帮我把这几个纸袋也邮寄了?”
  在她脚旁皱巴巴的几个纸袋中,塞满了洋装面料、纽扣、丝带。这是她来蕾丝店前,转了好几家店铺才买到的。
  “不用客气。拱廊街有快递员。”店主轻抚着刚打包好的蕾丝说。
  “太感谢了,真是帮了大忙。”服装管理员微笑着说。她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在前额上。
  翌日,天空放晴,万里无云。庭院里树叶上还残留着昨日的雨滴,映着阳光,闪闪发亮。我抱着塞满布料、纽扣、丝带和蕾丝的大包,出发前往服装管理员的家。笨笨也跟着我。店主仔细地重新包装了被雨淋湿的破损纸袋,昨天还皱巴巴的纸袋立刻显得干净整洁。
  “谢谢,请进。”
  我只是来送快递的,但服装管理员还是热情地招呼我。
  “不用这么着急啊,有空时送来就可以了。”
  她的家是简朴的平房式建筑,位于一条老式住宅街,从电车终点站沿着水渠,向北走大约十分钟就到了。大门口、庭院里,摆放着栽满了花草的陶瓷花盆、塑料花盆、泡沫箱子。但是那些花草或半枯或凋零。门口挂着“舞台服装研究所”的门牌,一如那些花草一样,由于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淋,已枯朽腐坏。
  “谢谢!”
  我将笨笨留在庭院里,跟着她进去了。
  她的家里到处都是衣服,都分不清哪里是客厅哪里是卧室。挂满了衣架的移动式货架紧紧地挨在一起,人体模型立在那里,仿佛要填满货架间的空隙。人体模型仿佛故意不看我似的,或凝望天棚,或注视地面,或翻着白眼。
  “真抱歉,家里太窄了。”
  服装管理员将货架向两边推开,带我走进屋里。她看起来比第一次来蕾丝店时更加矮小,比人体模型都要瘦小。房间里洋溢着布头散发的温暖气息,阳光透过玻璃窗静静地铺泻进来,棉绒尘絮在空中轻轻地浮动。面向庭院的阳光房里,放着一台缝纫机,我终于明白了,原来那儿是她的工作室。
  “这是您买的东西。”
  我将包裹放在缝纫机下。它们立刻就混杂在裁剪了一半的布料、别着绷针的纸板、时装样本、卷尺和炭笔之间,和这些服装类的东西融为一体。我们用工作台当桌子,边喝茶边聊天。
  “这儿只有您一个人吗?”我啜了一口深绿色的浓茶,问她。
  “嗯。”她点了点头。
  “既是舞台服装研究所所长,也是唯一的研究员兼勤杂工。”
  “那家店,怎么知道的?”
  “只是瞎逛时遇到的。”她淡淡地回答。“我呢,不擅长用新布料,总是到处找经营旧布料的店。”
  “那家店有很多蕾丝,其他店可没有。”
  “是啊,为什么一直没发现那儿,真不可思议啊。”
  缝纫机映照在阳光下。经年累月的使用使它油亮发光,散发出一种岁月沉淀的厚重感。大概缝纫机刚才还在用吧,翡翠绿的蚕丝还穿在机器上。
  “新品难缝吗?”我问。
  “我就是做这个的,没有什么难以缝制的布料。”服装管理员有点骄傲地说。“不过,我做的是舞台服装,并不是在洋货店卖的东西。站在舞台上的演员,如果大家都穿着新衣服,会感觉很奇怪吧。”
  我含糊地点了下头。
  “无论怎样的戏剧,其中的角色都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物,他们生活的时代与观众所处年代不同。虽然仅在舞台上借助演员的身体观看这个世界,可一旦走下舞台,就痕迹全无。这些演员穿的服装,必须由我来做。”
  她用指尖触了下扎在针包上的无数针头。她的手丰润而柔软,的确会温柔地对待那些布料。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在无数五颜六色的服装中,她身上穿的却是纯黑色的没有任何装饰的修长连衣裙。连衣裙已经穿旧了,胳膊肘处已磨薄,到处粘着碎线头。
  “看一下这个。”
  她从我刚送来的包裹中拿出一块细长的蕾丝布料,映着光线观看。
  “好极了。大概是缝在晚礼服胸口的蕾丝吧。都是一针一线,手工缝制的。并不是什么高级品,其精细程度却令人赞叹不已。”
  按照她说的,我也细细地观察起蕾丝的花纹。
  “总觉得有点雅致,既不华丽,也不过于夸张。高级品,只要肯花钱,多少都可以生产出来,但是却很难做出这种高雅。这果然在于穿着的人的体温差异,是粗糙的肌肤触感或是柔和的温暖感。不过,穿着它的人一定很漂亮吧,摸起来会有这样的手感。”   她一本正经地说,语气充满了艳羡之情。温柔的指尖透过光亮,一下一下地描摹着上面的花纹。
  “如果不是那种布料,就很难缝制出好的服装,甚至连创作欲都没有。如果不是像死人的肌肤一样的布料……”
  我再一次仔细地观察起房间,开着的壁橱里,露出了几个并没有完全塞进去的纸袋,纸袋里面像是塞满了做各种服装的旧布料。
  “这些都是您自己做的吗?”我环视了一下四周,问道。
  “是啊。”
  服装管理员将蕾丝叠起来放在工作台上。
  “是在剧院工作时做的吗?”
  “不是……”
  她又倒了一杯茶,摇了摇头。
  “那时候的已经在火灾中全部烧没了。”
  “噢。”
  “这些只是辞掉工作之后做的。并不是有人拜托我做的,只是自己随便做的衣服。”
  “随便做的?”我不由自主地反问道。
  “当然是不赚钱的,但也不是感兴趣那么简单……嗯,也是由于好奇心吧。”
  挂在货架上的服装紧密地挨在一起,外形轮廓和颜色浑然融为一体。那些人体模型掩埋在服装中,仿佛不想引人注目所以躲藏起来,头发纠缠在一起,没有耳垂,手脚奇怪地弯曲着。穿着如此漂亮的舞台服,却一点都没神采。
  既有荷叶边装饰的天鹅绒长袍,也有胸前绣着校徽的女生校服。既有内衬铜丝制衬裙的过时晚礼服,也有布满汗渍的田间工作服。有军装、潜水服、家居服、睡裙、囚服、丧服、头巾、发箍、蒂罗尔帽、围巾、合指手套、护腿套等各种服装。
  “所以……”
  服装管理员的视线移至窗对面。
  “这里的衣服一次也没被人穿过。”
  她的侧脸笼罩在光线中,轮廓模糊。没有化妆,头发随意地剪成整齐的短发,嘴唇干裂。在静静飘浮的棉絮尘埃中,她显得有点不安。
  “啊,小狗!”
  她指着笨笨,仿佛终于注意到了似的。笨笨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围着花盆间转来转去,“呼呼”地嗅着寻找什么。
  “是我的小狗。”
  “挺温顺的吧。”
  “嗯,挺认生的。”
  笨笨并没有望向服装管理员,依旧认真地嗅着花盆。
  自此,服装管理员两三个月来一次拱廊街。她总是穿着纯黑连衣裙,吃力地提着胀鼓鼓的纸袋,娇小的身体,蹒跚而来。开着玩笑,揶揄着店主,笑声缭绕中,慢慢选出中意的蕾丝。而且,每次都是我去研究所送快递。
  “那就麻烦了,明天几点送到都行。”
  服装管理员买足了东西,十分满意,示意一下正在庭院中的我,向店主招招手,离开了拱廊。她本该脚步轻盈的,却步履踉跄,鞋子踩着铺路石的声音显得笨拙。我在庭院里目送她瘦小的黑色背影消失在大街的对面。

  服装管理员走后,再没有其他的顾客来,拱廊街始终沉浸在这种浓郁的氛围中。她的残影映照在彩绘玻璃上:纸袋的摩擦声、爽朗的笑声、哒哒的鞋跟声、触摸蕾丝的样子。店主比平时更加悠闲地重新整理着蕾丝,仿佛是为了不踩到她的影子一样。尽管她买走了那么多蕾丝,针织品店的货架看起来依然如初。
  她的背影渐渐远去,我在庭院中,脑海里一直浮现她的样子。在被那枯败的花盆和大量服装包围的房间里,她只是一个人辛勤地工作。为了那仅在她心中上演的戏剧,缝制出场人物的服装。她从我刚刚送到的包裹中拿出一块零布头,用指尖触摸着。那双触摸过不计其数布料的手能听懂隐藏在其中的陌生人的声音。那双没戴戒指的苍老的手,听到了那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微弱的私语声,她侧耳倾听,陷入遐想,不禁怀念起那些赋予舞台角色生命力的服装。不一会,线穿过缝纫机,在袖口、胸口或裙边处缝上了蕾丝。她脊背弯曲,和缝纫机连成一线,融为一体。
  一件舞台服即将做好。她仔细检查各个细节,查看是否有疏漏差错,拂去灰尘,整体查看一番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把衣服挂在货架的衣撑上。货架上仅剩的一点空间也被填满了。舞台服瞬间就淹没在其他衣服中了。服装管理员又接着做丧服。
  窗户对面,笨笨闻够了花盆的香味,正酣然入睡。
  “那个剧院,我只去过一次。是和父亲一起。”
  我对研究所完全熟悉起来,不知不觉在里面随意地来回踱步。
  “是吗?”
  虽然有交货期,但也不是迫在眉睫,可她依然埋头于工作。
  “是音乐剧。梅特林克的《青鸟》。”
  “啊,我记得。里面的服装几乎都是我做的呢。”
  裁衣剪穿过布料,发出愉悦的“唰唰”声,和她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鞋子非常好看,好像很暖和。”
  “那是在标本店买的,是用小鹿的毛皮做的。”
  “我还记得火之精灵穿的斗篷大衣。”
  “你的眼光不错。那是特意去山林里收集老鹰羽毛,然后染成红色缝制成的。”
  “就是那个胖胖的幸福精灵穿的那件令人不舒服的衣服?”
  “真的不太好看?是不是因为衣服看起来像鼓鼓的腊肠。”
  缝纫机轰鸣一阵后停下来,然后又运转起来。从衣服的缝隙中,可以看到她脊背弯曲。她扶了一下眼镜,聚精会神地一针一线地缝着。
  她的家里除了舞台服和缝制舞台服所需的工具之外,再看不到别的东西了。
  洗脸台上的牙刷因为用久了形成了尖锐的毛刺,煤气灶上放着单把铝锅、冰箱上用冰箱贴粘着缴税通知单,这些东西都很显眼。床和电视机还特意用布罩着。
  有时,我会一时兴起,试穿一下舞台服,像女演员一样摆出造型。舞台服的每一个细微的地方都需要一丝不苟的针线活。但是,无论舞台服穿在多么合适的体型上,它都会变成失魂的空壳,不过,这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时,我无意中发现,工作室的一角,窗帘的里面,隐藏着一个人体模型。
  “啊!”
  我不由得喊出声来。那个人体模型穿的服装与其他服装的风格截然不同,我竟一直没有注意到,这真有点不可思议。
  “我自己做过的衣服都能记得。哪部戏剧中,什么角色穿过的,我一个不落全部记得。”
  她好像没听到我的声音,踩着缝纫机,娓娓而谈。缝纫机发出顺畅、轻快的声音。
  “无论观众觉得服装多么华丽,都不会去关注是谁做的吧。是吧?”
  我一直在盯着人体模型看,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回答不是。
  “不过,那样就好。舞台上的人穿的衣服,如果不是由观众无法触及的世界里的人做的,就不是真正的好服装。”
  人体模型穿的是用很多蕾丝做的丝绸衬裙。
  “但有时候,有的顾客正因为它无法触及,才坚持想要买下。这让我很为难啊。”
  衬裙偏小,人体模型的双脚娇媚地露在外面。但我的目光却被装饰裙裾的蕾丝所吸引。蕾丝从腋下袖子处被撕掉了一半。
  “每天晚上,都有一个男的在后台口等他心仪的女演员。”
  不知不觉,缝纫机的响声停止了,服装管理员手里拿着针,正要打结。虽然蕾丝是用剪刀剪下来的,但线头并不平整,很明显是硬撕下来的。从蕾丝边缘破损的线头可以看出这一点,绽开的线头露了出来,仿佛在发出痛苦的呻吟。
  “那个男的又瘦又高,目光战战兢兢。他自称是一名药剂师,但是不是真的,这点我觉得很可疑。他总是穿着肥大的西装,走起路来裤子下摆拖地。无论刮风还是下雨,他都捧着一束玫瑰,一动不动地等在后台口。”
  或许是由于长年累月的悬挂,衬裙经受阳光的照射,已经失去了丝绸的光泽,肩膀处的金属纽扣已锈迹斑斑。但由于没有了蕾丝,失去了调和,衬裙看起来很狼狈,显得黯然失色。
  “但他很懦弱,就算喜欢的女演员从他眼前走过,都没有勇气把玫瑰给她,只是低着头,手足无措。有一天演出结束后,我修补了一下舞台服线头绽开的地方,并用熨斗熨好,当一切完工走出剧院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但他仍站在月光下。”
  她娓娓道来,并没有停下手头的工作。她展开一片在拱廊街买的蕾丝,抚平褶皱,确认好衣服的表里之后,把大头针别在上面。
  “那么,把玫瑰给我吧。不能给女演员作为礼物,但我并不介意。玫瑰都被风吹蔫了。”
  人体模型依旧穿着已被撕掉蕾丝的衬裙站在那里,目光朝下,绝不和我的视线重合。顺着人体模型的视线望去,不知何时,笨笨不再围着花盆转,而是在窗户对面,目不转睛地盯着服装管理员,笨笨也在侧耳倾听她的话。
  “每天晚上,我都把枯萎的玫瑰当作礼物。那个男人握着我的手,那是一双与他外表并不相符的手,他那双宽大温暖的手让我劳作了一天的双手放松下来。我知道,他只是觉得我这双手缝制过那个女演员穿过的衣服,因而陶醉其中。”
  她开始往舞台服的裙裾处缝蕾丝。在她温柔的指尖中,针一下一下地穿过缝隙,引线而过。我能隐隐地感觉到线在穿过蕾丝。此刻,她仿佛是在对蕾丝娓娓道来,而不是跟我说话。
  “有一次,他拜托我,让我悄悄给他拿一块那个女演员的服装布边。他的目光战战兢兢。我拿着玫瑰,低着头盯着他的脚。心想,我能修好这裤脚,不过……”
  我的目光在人体模型和服装管理员之间不停地来回移动。
  “裙子衬里、垫肩、脱落的纽扣、汗渍浸透的长筒袜、沾上了口红的手帕……只要想要,我什么都能拿出来。怎么说呢,因为我是服装管理员啊。”
  她一丝不苟地将蕾丝缝好了。
  “第二天,我把自己内衣上的蕾丝撕下来,给了他。我撒谎说这是那个女演员穿过的蕾丝。那个内衣,我本想着什么时候和他过夜时穿上,并好好地收起来了。他将那片蕾丝拂过脸庞,嗅着女演员的香气。次日开始,他再也没有出现在后台口。就是那个内衣啊。”
  她不经意地回头,用针尖指向人体模型。人体模型的视线更加深深地落在地上,笨笨正在注视着它。
  “再次听说他的消息,是在报纸上。他拿刀刺女演员,女演员因此受伤。那是一个小报道,只有几行,几乎谁都不会注意到。”
  服装管理员又继续开始工作了。笨笨打了一个小哈欠。
  我像平常一样到研究所配送蕾丝快递的时候,发现服装管理员停止了呼吸,她趴在缝纫机上,就像是在紧抱着缝纫机。工作台上留下了还没缝完的舞台服,针还别在上面。
  那时,我尽职尽责地履行了所担负的职责,将那个衬裙带回了拱廊街。从人体模型身上脱下来的衬裙,格外轻快,一折叠,就成了一个小块,单手就可拿着。
  蕾丝店店主用剪线的剪刀认真地将蕾丝从衬裙上剪下来。我和笨笨烤着煤气炉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店主和我什么也没说,但从他拿着剪刀的姿势可以看出,他在深深悼念服装管理员的离世。店主将蕾丝轻轻地摆在陈列架的一角。我们一直在等待,等待珍视它的客人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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