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漫步独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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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绝美之城——罗马
  当你熟睡时,我在凌晨抵达罗马——一座不设防的城市。
  原本我把这句话发给先生,一不小心,我告知了所有的朋友。我抵达了罗马,在你熟睡的时候,这里晨曦微露。时间2017年11月7日,观音菩萨的生日,好吉祥,也是立冬节气。“醉看墨花月白,恍疑雪满前村。”李白诗云。
  8点就出了旅馆,未料一场大雨,只能蜷缩在咖啡馆避雨,忍受初冬之寒。裤脚管湿了一半。咖啡香味四溢,但心里升起淡淡的惆怅,如果罗马这三日都是大雨,岂不是很尴尬?哎,随机应变吧。便利店买了长柄伞,权当Stick(拐杖)。趁雨势小一点的时候再次前行。
  很快,大雨初霁,天空东方一角出现蓝色。站在威尼斯广场远眺,罗马古城清新洁净,似乎从沉睡多年中醒来。她的面容,数世纪以来没有变化,处在永恒之中。
  飞机上的我激荡着不安和期待,如今站在罗马松下百感交集。
  太多庙宇、建筑、宫殿的废墟静默存在着。这是两千多年前的遗址,真实古老的呈现着。图拉真带着远征得胜而归的军队返回,获得民众的欢呼,声震如雷,罗马贵族们穿梭在殿堂商议一系列的改革事件,而希腊诸神在白昼黑夜亲临,罗马人俯首跪拜。
  太过古老的庞大叙事,我有些猝不及防。那团蓝色逐渐扩大,很快散掉阴霾、拨云见日。我对自己说,不着急,缓一点,慢慢拾掇。
  沿着台伯河,我开始了漫无目的地散步。深秋味道很浓,梧桐树叶一张张飘零下来,层层堆积于地面。蓝色天宇下白鹭和灰鹭盘旋悠游着,它们自由、散漫、随性,一会儿俯冲下来准确啄住水里翻腾起的鱼,一会儿停驻岸边。最令人哑然失笑的是它们栖息在罗马古城青铜雕塑圣人头上,轻松拉个屎,再振翅而飞。
  河床的淤泥气息泛起,混合着枯叶易碎的节奏。匆匆而过的意大利人,可能是法国人或英国人,他们的面容转瞬间就被我遗忘,我记住了台伯河畔的淤泥味,淡淡的腥气,又有点草木惺忪的感觉。歌德、雪菜、拜伦也曾经迷恋于此,来来回回走,来来回回思考。还有,菲茨杰拉德,那个写出《了不起的盖茨比》才华横溢的家伙,却在神经质老婆的羞辱和挥霍下陷于崩溃的作家,也曾在台伯河堤岸边抽着雪茄,蹙眉哀叹。
  台伯河右边是闻名遐迩的古罗马遗址。我故意慢下脚步,斗兽场、万神殿、西班牙广场、四河喷泉我都还没涉足,没关系,那儿挤满了观光拍照的游客。我真不着急,我笃笃定定散步,我要把自己融到罗马松里,融到飞速发音的意大利语中,或者融于碑文上镌刻着的大大小小的拉丁文字母中。
  罗马松像西兰花,高耸入云处盛开一团,差不多的高度,并行成威武雄壮的交响曲。作曲家雷斯皮基《罗马的松树》以此为题材作曲,整个管弦乐激情洋溢。一边行走一边用耳机聆听,效果甚佳。
  罗马最著名的铭文——十二铜表法,我无缘相见,却有缘触摸到一些质朴的墓志铭。公园是开放的,金黄的树叶下矗立着石碑。可惜读不懂,也没关系。
  亨利·詹姆斯的《意大利风情》中记录着一条让人伤怀的碑文——巴瑟斯特小姐的纪念碑:如果你年轻可爱的话/就不要在這里立碑了/因为那个死在你脚下的人/正是这个地区最美丽的花朵。
  1842年,巴瑟斯特小姐溺死在台伯河,碑文寥寥数语叙述了事实,给人忠告,也让人感伤催泪。直率、高雅、古朴的铭文击中人心。
  长柄伞很实用,遮雨,助力。我把它当拐杖爬坡上山。经过一家幼儿园,也路过一所艺术大学,女孩子们腿修长,围着把杆练舞蹈。她们到花园抽烟聊天,眼影涂得很深,脸蛋成椭圆形,尖下巴,典型的波提切利油画中的女神形象。
  一个小女孩在古城枯竭的河床上奔跑,像一枚跳跃的黄绿色音符。
  雨淅淅沥沥又下了起来,我不再惊慌,找了古城旁的餐厅。爬山虎由绿转红,在黄褐色土墙上肆意攀爬着。在露天阳台上我选择了有遮阳伞的地方,这样可以依旧把视线投向远方。没有其他客人,只有我慢慢独自享用。老板是一个中年男子,腆着大肚子,秃头,他和我解释了一大通,我压根儿不晓得他在说什么。
  我说:面条,Noodle。他点了点头。
  潺湲的钢琴声流淌而出,趁面条没上之前,我拿出札记本书写,一边是来来往往、喧闹嘈杂的汽车声,一边是古城堡的寂静暗黑。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将目光从远处的罗马松跳跃到撑伞行进着的人们。钢琴声悠远,如《海上钢琴师》中那个极具艺术天赋的男人演奏出来的,他固守着船,一同走上毁灭。毁灭之美是有诱惑性和戕害力的。不知怎的,出国前,我和先生经常讨论意大利画家莫迪利安尼。他的作品呈现的是“战栗的艺术”,是“温柔中的严峻,模糊中的朴实”,他将人内心中的恐惧、担忧、孤独和敏感以夸张的形式释放出来。
  我喜欢看画。很幸运到达罗马的第一天就碰上法国印象派大师莫奈画展。地铁两边铺天盖地的招贴宣传着莫奈的作品《睡莲》。雨太大,躲到美术馆静静欣赏名画是聪明之举。威尼斯广场后面就有一家,恰巧展出的就是莫奈。雨声滴答,室内是柔和隐逸之风。莫奈在吉维尼造了一座花园,林荫路、花坛、池塘、小桥,远离喧嚣浮躁,一心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他的《睡莲》组画光影流离,把大自然在内心世界的关照表现得淋漓尽致。莫奈的画,让人联想到谢灵运的诗句“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或者是晏殊的词“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美术馆中影影绰绰,水气袭人,我脸上也同样被映照得姹紫嫣红。莫奈活到85岁,逝世前几乎完全失明,但始终坚持绘画,最后一幅作品是卢浮宫展出的巨幅壁画《睡莲》,他把印象主义功用推到了极限。所以批评家说:“印象主义在莫奈手里成熟,也在他手里给毁掉。”
  我仿佛是爱德华·霍珀画中的女性,戴着一顶圆形礼帽,穿着一件黑色大衣,盯着一杯咖啡,陷入沉思。我并不惧怕孤独。我也无从知晓周围的人在叽叽呱呱聊些什么,所聊内容一定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孤独其实是好东西,是艺术家创作时必不可少的因素。波德莱尔是孤独的,爱德华·霍珀是孤独的,莫迪利安尼是孤独的,太宰治是孤独的。   我在旅店的房间翻阅书,在咖啡厅翻阅书。我拎起长柄伞上路,忽然它成了我亲密的伙伴,虽然携带它有一些麻烦。
  凌晨4點,我从梦中醒来,无法继续入睡,一个意大利疯子,在轻盈的晨曦中唱起了咏叹调。是《众神的黄昏》吗?我在瞎猜。
  醒来,就阅读,在床上阅读,写札记,研究罗马的城市地图,接近3个小时的读和写,也会迷迷糊糊混沌着继续小睡片刻。隐约中,我听见卫生间的水龙头在向外滴水,“噗”,“噗”。轻微得如同新生的婴儿在打嗝。
  落日之前,跟随着手机导航我来到万神殿,走了整整5公里。众里寻他千百度,它终于在我的预想中赫然出现。奥古斯都时期的经典建筑,至今保存完整的唯一一座罗马帝国时期的建筑,始建于公元前27-25年。我凝视着万神殿外部建筑最上方的拉丁文字样良久——“MAGRIPPALFCOSTERTIVMFECIT”,它记录了当时的建造者。
  踏进万神殿,必须屏气凝神,这是一座供奉奥林匹亚山上诸神的庙宇,凡人怎可高声喧哗?殿内宽广空阔,无一根柱子,只有圆形穹顶,是唯一光源所在,米开朗琪罗赞叹其为“天使的设计 ”。我仰着头,接受天光的恩赐。游客很多,但只听到拍照的“咔嚓”声。圣母像平和,即使悲伤,也是隐忍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巨匠拉斐尔的坟墓就在万神殿,他的墓志铭是:
  他在世时,自然女神担心会被他所征服。
  而他死去,自然女神又害怕会跟着枯萎。
  很有意思的墓志铭,人神开始较量,或者神对非凡艺术家的羡慕、嫉妒和爱戴。
  在古罗马遗址旁散步,有雄浑、苍凉之感。所有的路是小心翼翼围绕着古遗址铺设的。这是对历史的呵护和尊重。夕阳下,罗马最古老的道路是用平坦的黑色玄武岩铺成,由提多大帝的凯旋门蜿蜒经过古罗马市场而到达卡比托利山。罗马共和时期的英雄凯旋时在这里游行,但后来逐渐没落,成为扒手和流浪汉的聚集地。提多大帝凯旋门无言挺立,这是罗马现存最古老的拱门建筑,它坚硬,线条清晰,个性锐利,在夕照下并不感伤。
  约阿希姆·费斯特在意大利古遗址散步时谈到“在拯救文物古迹的工作中,人们发现了文物外表的一层保护层。很明显,早在古代,到了后来,直至近代之初,都有涂层保护层的可能,但是后来就失传了。”古罗马遗址的保存能如此巨大完整,使人惊叹,也让国人扪心自问:代表着我们东方文明的遗址究竟留下了多少?
  意大利的天空,绝不能用一种颜色来描述,靛青、蓼蓝、绛紫、朱红,似乎都有,浓墨重彩,它是这些颜料的调和。光线任性地泼洒着,映在罗马松高大蓬松敞开的树冠上,映在巴洛克风格的教堂穹顶上,映在庄重肃穆的塔楼上,映在高低散落着的神庙柱子、祭坛石墩、墓碑、残垣断壁上,它们优雅、和谐地组合在一起。
  11月份是罗马的旅游淡季,游人并不多,我随意走着,捕捉一切我想捕捉的镜头和画面。“罗马的空气中含有某种灵丹妙药,罗马的咖啡加了某种隐藏的药水,让人们的行动变得尤为‘缓慢’,但不可否认的是,人们却一致认同这种慢生活。”19世纪的作家亨利·詹姆斯骑着马慢吞吞地说道。
  罗马一日的光线变化奇绝,霞色中我对着古斗兽场喝咖啡。一天走了6公里,脊椎已经在微微发酸痛,但不碍事。谁能经常奢侈地享受面对古斗兽场喝咖啡时光?椭圆形的竞技场拱门灯光渐次亮起,情侣不失时机相拥、接吻、合影,不远处的君士坦丁堡凯旋门昂然屹立。大团蓝墨色在空中徜徉,我旁边坐着的小伙子来自摩洛哥,他给我拍了张照,算是没留遗憾。
  “绝美之城,美得如此绝望,唯有死亡才能止住你的悲伤。”
  夜色中的罗马城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也有防爆车和警察荷枪实弹。我背包行走,威尼斯广场附近的街道上有不少流浪艺人,唱得很动听。雨滴滴答答又开始下了,落在罗马松和我的长柄伞上。我很放松,许是喝了一杯白葡萄酒的缘故。
  不远处,宙斯神庙中隐隐传来赤脚修士们的咏唱晚祷声。
  深夜,气温直线下降,罗马女人裹紧羽绒服匆匆行走,黄褐色的头发凌乱,在风中飞扬。
  聆听地中海
  希腊人钟情于大海,罗马人则热爱土地;希腊人是水手,而罗马人则是农夫。
  但罗马人完全吸收了希腊的奥林匹亚诸神——把宙斯转变为朱庇特,赫拉变成朱诺,阿瑞斯变成马尔斯,阿弗洛狄德变成维纳斯。
  诸神应该还在海边。《圣经·创世纪》记载,“神的灵运在水面上。”意大利出发之前,我就对自己说,我要去地中海边,一个人,无拘无束,看海,听海,和海对话。
  到达拉斯佩齐亚港口城市是下午2:30,大雨。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在雨中淋了近半个小时才找到酒店。艾菲塔卡梅尔露娜酒店的小伙子ALEX,21岁。他告诉我,雨会持续,建议先在小城逛逛,明天阳光灿烂,去海边是最合适的。对于来自中国的我他有些好奇,问要坐多久的飞机才能抵达。我微笑着回答:14个小时。
  相对于喧嚣、流光溢彩的罗马来说,拉斯佩齐亚小城显得安静、朴素、随意。
  街角的垃圾也会有,但并不突兀。小城主干道店铺林立,因为是过冬季节,衣服店比较受欢迎。我钻进小店买了一条围巾、一条牛仔裤和一支润唇膏,我像当地的居民不慌不忙手持Stick溜达。教堂的钟声悠远,我甚至听到鸭子和鹅的欢叫声。咖啡厅大都有专设的阳光房,透明简洁,男人、女人慢慢品啜着咖啡或者葡萄酒。路边一只拉布拉多犬边走边舔舐它女主人的纤纤细手,表达出对主人的无限忠诚。
  跋涉千万里,一个人来聆听地中海的潮汐声。我对大海是怀有某种执念的,一个人在南极看冰山漂浮气壮山河,一个人在日本镰仓海边捡火山石,一个人在澳洲大洋路驻足观望被南太平洋风暴侵蚀成的“十二门徒”。自然的伟力撼动着渺小的我,什么也不用去想,放任天涯的感觉相当不错。
  脱下靴子,坐在蒙特罗拉沙滩上,眺望海面远处,诸神在升腾而出。阿弗洛狄德、波塞冬、奥德修斯,各种蓝色交织在太阳的光芒中,碎金浮动,峰峦簇起,浪花翻滚,我听见海水与沙石的咬啮声竟那般温柔。   闭上眼睛,听大海有节奏的呼吸。我已经被自己任性惯了,我喜欢这样随心所欲地行走,完全听从心灵的召唤——我起身,摸到枕边的笔记本,拉开窗帘,外面一片漆黑,只有意大利疯子在唱咏叹调,我写下。昨晚吃的意大利通心粉早就被消化了,我在地图上翻看拉斯佩齐亚5个渔村之间的路线。
  海面上,一只海鸟飞翔,似乎无限接近天空,但又永远抵达不到,如同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
  1822年7月1日,雪莱与友人Edward Williams驾驶雪莱的“唐璜”号,从意大利西部海湾莱里奇出发,向南驶往里窝那,7月8日回程途中,在接近航程终点的拉斯佩齐亚海峡离岸16公里处遭遇骤降的暴风,两人皆溺亡,尸体被冲回岸上。
  雪莱在海上暴风雨中探险行进时是任性的。他把自己的藏书搬上船,在海湾漫无目的漂了好几天,一手掌舵,一手捧书。他的豪华帆船“艾莉儿”如同精灵一般,快速掠过其他船只。30多岁的雪莱在钟爱的大海里死去,他的遗体由好友拜伦及特列劳尼以希腊式的仪式来安排火化,并在第二年一月运回到罗马,这位浪漫主义诗人永远栖息于“新教墓园”。
  我穿梭于五渔村,5分钟的火车距离真是很方便,跳上车刚刚喘息会儿,又到下一站。“叮叮当当”的老式火车把行者乘载到一个个恍若隔世的仙境。蒙特罗索、韦尔纳扎、科尔尼利亞、马纳罗拉及里奥马焦雷,一个又一个渔村紧挨着,各有特色。
  雪莱夫妇当年一定也是这样风尘仆仆地在蒙特罗索上岸,并发现了这色彩斑斓的五渔村。他们还前往附近修道会的教堂,于高处饱览蜿蜒绵长的海岸线,享用美妙的橄榄油凤尾鱼。
  我坐在马纳罗拉山巅的餐厅里,享用橄榄油凤尾鱼,肉质鲜美。我追随着雪莱的脚步,遥望湛蓝的海水映着七彩的房屋。整个村庄在陡峭的悬崖上,这里是意大利最不安全的村庄,但它的神秘浪漫吸引了全世界越来越多的人来一探究竟。
  我要了一杯白葡萄酒,酒带着淡淡的甜意,充足的阳光让我彻底放空,脑海中没有任何想法,如同做瑜伽,不让任何杂念造访。
  对面悬崖上彩色的房子让人置身于童话世界,居住地是彩色的,语言是彩色的,梦是彩色的。幻想大师罗尔德达尔童话中有一个好心眼儿巨人,他专门搜集好梦,趁孩子们熟睡的时候用小号把好梦吹入到他们卧室里。马纳罗拉的渔民们从好梦中醒来,迎接那一片无边无际、晶莹澄澈的海水。
  我仿佛也成了孩子,在彩色梦境中逡巡,向利古里亚这个古老的地区飞去,在葡萄园里和匹诺曹相遇。里奥马焦雷渔村,我迷了路。柴垛下一簇白月季探出头来,老母鸡扑棱棱飞到我胸前,葡萄架下蹲着一只灵动狐媚的猫,似乎山穷水尽。下山的路又陡又窄,我惊奇又紧张,一步一步,没料到拐角处豁然开朗,蔚蓝大海正深情等待着我,
  随身携带的札记本封面是绿色的,上有“淋漓”二字,是中国美术学院设计的文创产品,札记中有中国美院创始人林风眠的插图,老先生主张调和中西艺术,这在当时开风气之先。
  在海边,听一个英国歌手吟唱,也不晓得何时下载了这个歌手的作品。此刻品味深得其韵。
  “寂寥发声的远方/潮涨海岸上的风暴/万能的雷霆,于我梦呓多语/云瀑轧过地平线/横拂万物/墓门,伊泪和枯枝被击打揉捻可是我听见了寂静/灵动吾心/我闻所未闻/这般缄默的寂静/没错,无声胜有声/壁垒之间游走/从没有如此寂静,像这样静若止水。”
  心满意足的一天,在海边兜游的一天,一个人欢笑着跳上火车,5分钟以后又到站的一天。我想,那是最真实率性的我,将自我丢掷在天涯海角,尽情呼吸大自然的芬芳,而不被红尘俗世搅扰……
  水手远航归来蹲在家门口抽烟,蓬乱的卷发,狠狠深吸的模样让人不由想到摇滚教母帕蒂· 史密斯的《时光列车》。厨房里帮忙的女招待急急忙忙跑到屋外阳光下接电话,手上还戴着微波炉专用手套,她的头侧偏着,有压抑不住的喜悦。韦尔纳扎渔村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们,拄着拐杖,坐在石头墙绿色木椅上聊天,面容慈祥。沙滩边的小伙摆布着正方形布面,布面上有同心圆图案,寓言着什么?海风一吹,布乱了,他不厌其烦上前整理,用鹅卵石逐一压好。
  莴笋、山葵、柠檬、马铃薯、带着牙刷般气味的棒状芹菜,横七竖八装在篮子里。女人们坐在农舍小屋边上,地中海充分的阳光让食物滋养得相当健壮。
  我在大海光秃秃的岬角处盘膝静坐,只我一人,与天地相融。这儿人迹罕见,海浪冲击礁石似乎是在发泄什么,爱恨交加。
  如此接近自然,我静静看着远处的古堡和海面。海上升腾而起的帕尔修斯,他在刺杀美杜莎的时候避免了直视。他的力量永远来自拒绝直视,——卡尔维诺在谈论写作语言“轻逸”时说,“但不是拒绝他注定要生活于其中的现实。他随身携带着这现实,把他当作他的特殊负担来接收。”
  晨曦微露时分,人们还在熟睡,我行走于拉斯佩齐亚城市街道。鸽子自由散落,昨夜残存的面包屑是它们的最佳食物。加快步伐往前走,9点我将离开这城市,我还未充分感知,只凭着直觉不断地向前、向前,仿佛是神在指引。果然,我走到了椰子树掩映下的海边,芦苇摇曳,不远处上百艘船帆游轮宁谧停泊着。
  圣洁的太阳从云层后跳跃出,光影洒在湛蓝的海面上,柔和与壮阔交织。我透过一个圆形镂刻的图案捕捉镜头,图案是英文字母“M”,透过空隙我拍摄到了一艘游轮迎着暖色起航。
  忘记了寒冷,不停按动快门。我把美图发给知己,并附上一条微信:今天双十一,给你买了艘游轮,千万要笑纳,货到付款。我也告诉他,拉斯佩齐亚,是意大利主要的军事和商业港口之一。
  匆匆买了一个三明治,马不停蹄回旅馆收拾行李,我拨弄着意大利老式的门窗插销,窥看街景。店主ALEX隔夜已经提醒我直接把钥匙留在房间即可。拎着行李走下楼梯,拉上沉重的实木大门,迎着冬天的寒意,我搭上了佛罗伦萨的火车。
  佛罗伦萨的黑夜与黎明
  佛罗伦萨。我要凝神静心一下。
  这个城市太过盛名。徐志摩《翡冷翠的一夜》,纠缠着他抑郁的情怀和爱的呓语——他倾诉给陆小曼。前不久看民国人的书法,陆小曼的书风自有她的笔韵和可爱,据说古文功底相当不错。徐志摩把佛罗伦萨称之为翡冷翠,是作家的抒情和诗意。   佛罗伦萨的盛名还是因为文艺复兴。但丁、彼得拉克、薄伽丘、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
  可怕的黑死病瘟疫,使欧洲陷入前所未有的创伤,但它也帮欧洲人砸烂了那个曾经破旧不堪的中世纪,给文艺复兴的曙光带来了充足的土壤。佛罗伦萨是黑死病的重灾区,薄伽丘在《十日谈》哀号:“整个佛罗伦萨变成了一座地狱,每天都有成车的死尸被运往城外。”
  我在游荡。我仿佛来自东方的幽灵,在游荡。行程很紧,在佛罗伦萨我只有半个白天的时间和黑夜。好像被时间催着走一样,我在街道的尽头猛然抬头,一组盛大的建筑群让我惊呼——圣母百花大教堂在日照下,反射出一种高色调的柔和的庄严的灿烂光辉。旁边八角形洗礼堂的青铜大门上,雕有著名的“ Porta del Paradisi”(天堂之门)。离得太近,仰视,然后再一步步向后退,内心一阵肃穆。地域和天堂只一步之遥。
  继续向前,转弯,我得在下午4点之前赶到乌菲茨美术馆,这是最后一轮参观时间。出国之前,我反复揣摩,网上订购美术馆门票,掐准时间下手。穿越领主广场,我听见自己“咚咚”的脚步声和心脏擂动声。在异国他乡,我察言观色,节省一切该节省的时间,然后随着人群我被拥进了乌菲茨美术馆。
  太过浩大,太过繁复——我仅是门外汉,期期艾艾,张口结舌,驻足观望,却不知从何说起。
  波提切利的《春》,是轻灵幽美的一幕:自然界住着的神明在春天里,灵动妩媚,春神漫步走着,步步莲花,她过往的路上,万物萌芽滋长起来。画室大厅里挤满了人,一些日本美院的学生专注听着老师的讲解。我被女神的微笑和姿态吸引,欢乐中含着惘然,有淡淡的哀情,生命的美好与消逝总是相毗邻的。《维纳斯的诞生》亦是如此,女神的轻盈里流露着生命的哀愁,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感伤,也是“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孤独。一切又唯美如斯,涟波荡漾,春意融融。
  拉斐尔的《金莺与圣母》,画满了人间的爱娇。山峦和草地营造了古牧歌式的氛围,圣母低头凝视两个孩子,下巴微收,目光中充满怜爱和轻逸的呵护之情。含蓄内敛之致,倒有些东方意境。
  伦勃朗温暖的光晕,鲁本斯狂乱夸张中生命的饱满,乔托单纯严肃的生命自白,说实话,众多名画让我应接不暇,只能走马观花。站在乌菲茨美术馆露天阳台上眺望,能见到不远处的乔托钟楼和圣母百花大教堂的顶部,它们平和并列,在天际下静默。艺术、宗教、建筑、天空、河流、脚步声,糅杂在一起,和谐中透着匀称。
  我深吸一口气,竟想到了帕蒂·史密斯,这个摇滚教母,年轻时彷徨中来到日本,她阅读《人间失格》,下雪的夜里焦虑地行走,然后在书桌上一遍一遍写着太宰治的名字,写了差不多100多遍。她以这种方式,距离她惶恐茫然的作家又进了一步。我站在意大利艺术殿堂之上,深吸了一口气。
  一个月前晨起洗漱,我和先生谈论起文艺复兴,谈论美第奇家族对艺术的资助。一位新结识不久的女友很讶异我们夫妻之间的谈话,后来她主动和我说,她和前夫之间从来没有这样的交谈。
  轮到我讶异了,我说,难道你们之间没有精神交流吗?
  没有。她黯然说道,即使有,他只会谈钱,谈正在谈的生意如何如何。
  哦。
  我把目光转向意大利,8月份先生带着儿子来到佛罗伦萨,因为儿子的拖沓,他错过了乌菲茨美术馆。此番行走好像我是代表着他一起观看,当然,我们约定好了,下次两人一起同游,会更有体悟。
  华灯初上。领主廣场是所有光华聚拢的核心地,大大小小的雕塑无言静默着、诉说着。凉廊中切里尼惊世之作《珀尔修斯和美杜莎的首级》吸引了我的目光。骄横的美杜莎在珀修斯手中已无力挣扎,她的首级甚至还在滴血。
  梅第奇家族第一代托斯卡纳大公骑在马上,非常满意,他亲眼见证了切里尼大作问世。这位对艺术大力扶持的执政者,创立了乌菲奇美术馆、皮蒂宫以及波波里庭院,他同样受到世人爱戴、青睐。
  鲁波隆的《强掳萨宾妇女》也令人叫绝!蛇形螺旋扭转,和《拉奥孔》一样,身体扭转到极致。三个人物画面的语言是如此丰富,我绕着它转了一圈,无论哪个角度欣赏都无可挑剔。
  我听见不远处老桥上的歌声。孩子们嘻嘻哈哈围着一个表演木偶的街头艺人,她夸张的表情、优雅的体势,仿佛注入了魔力,吸引了流动着的人群。孩子们发出惊呼声,女艺人更加卖力,仿佛她就是匹诺曹的母亲,赋予了它生命和灵魂。木偶在空中翻腾、旋转,它有悲伤,有喜悦,孩子们完全被攫住了,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张得可以塞一个鸡蛋。我仿佛看见——中世纪的白昼,9岁的但丁行走在这座石拱桥上,对阿特丽斯一见倾心,8年后他们真的在老桥邂逅,从此但丁被深情缠绕,一发而不可收。只可惜阿特丽斯红颜薄命,但丁只能把思念连缀在他温柔的诗体《新生》中。
  我信步走着,这座中世纪建造的欧洲最早的大跨度圆形拱桥,它完好无损,二战期间也躲避了德军的轰炸,据说这是希特勒下达的命令。夜风优雅,天空中有难以捉摸的绛紫色,我蹦跶着,孩子一样新奇,那一刻,没有人能领略我内心的喜悦,
  布基洋缇酒店,大堂经理是老派的意大利绅士,金黄色的头发蜷曲,紧贴两鬓。意大利歌剧仿佛红葡萄酒,缓缓流淌到杯体中。他翻看我的护照,用一支上好的签字笔登记,一会儿他抬头笑了,说他去过上海,上海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城市。我点头称是。
  等我深夜回到酒店取钥匙时,发现换成一个小伙子在值班了。他把音乐调成了钢琴曲,坐在电脑椅上来回晃动。
  我有些微醺,晚饭独自品尝了意大利美食,那蘑菇小伞一样覆盖在整块牛排上,咬上去的滋味鲜嫩肥美。迄今为止,是我吃到的最好的蘑菇。
  我坐在酒店沙发中,随手翻阅一本画册,意大利语,有关乌菲茨美术馆,我饶有兴致地读。最喜欢一张黑白摄影作品——破旧的教堂墙体剥落,四周有铁栅栏阻隔开。三个少年靠着基座,一个在翻书阅读,一个交叉手臂凝神思索,另一个拿着张似乎是赫本的明星照在看街景,不远处自行车也躺倒一侧。二战时候的背景,气息却是明亮的,因为少年的眼眸,神采有光泽。   我一直在等待黎明,等待佛罗伦萨被白昼唤醒。
  等待花儿沐浴在阳光中,等待一个又一个静态的雕塑抖擞身体,伸伸筋骨。
  等那一丝天光从门缝里钻进来时,我早已梳洗完毕,实际上我已经焦急等待了三四个小时。我已经无所谓是否需要倒时差了,这样正好——我在无人的街头像一只白鹭,在罗马也是,在拉斯佩齐亚也是,我嗅着凌晨的寒意,随意俯冲和飞翔。
  羽扇豆一簇簇,它像但丁的抒情诗连缀,盛开在一瓶瓶葡萄酒前。阿诺河的老桥卸去了黑夜中的喧嚣,以一种古老的宁静来承载神性。
  我蹲下身子,拍摄磨得晶亮的青灰色街面,一辆防爆车闪着强光从远处开过来。我退回长长的拱廊中,一如修女,无数圆拱形的延伸将我的视线无限拉长。
  米兰的约定
  面对无可争辩的艺术美,我只觉得时光匆匆,来不及饱览。火车站、酒店、行李寄存处,这些对我来说已相当熟稔。背着照相机,行色匆匆穿梭在米兰铺满梧桐树叶的街道,我发现我是多么适合独自行走远方。
  斯福尔扎城堡附近的公园,充满了闲适。阳光慷慨地铺洒给了每一棵树、每一根草、每一个人。一个貌似中国武侠小说中的洪七公老者脱掉外套,四肢裸露在外舒坦地坐在木椅上享受阳光,他满面红光、白须飘飘。
  林荫道下骑单车的孩子你追我赶。树叶静美,仰躺在大地上。
  高大的悬铃木,枝丫纵横。我深吸口气,充分感受大自然清新、澄澈、透明的气息。
  翻阅《意大利的黄昏》,这是英国小说家劳伦斯的散文集,描写了一战爆发前他到达意大利达尔大湖区的所见所感。加尔达湖山明水秀的桃源之境,让劳伦斯感受到这是一个安顿生命的精神家园、一个抚慰心灵的收容所。
  那天下午,我在旧书摊买了一本旧小说。
  叮当作响的涂成橘黄色的电车弯曲而过,蒙特拿破仑街的顶级奢侈品在橱窗闪闪发光。从斯福尔扎城堡走到米兰大教堂并不远,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穿梭,我似乎和誰约会,对,我们约定好了,在米兰大教堂屋顶相见,在丛林一般的大理石山相见。
  我锲而不舍地去拼接记忆碎片,来追忆曾在我生命中逝去的时光。它发生了偏差,这不要紧,我希望我的过去和未来都有戏剧性的变化——因为我们拥有它的权利太小了。
  那个人,会去吗?
  在米兰大教堂前,我像圣特雷莎修女,有了不可抑制的眩晕感。这是向天空升腾的节奏。宏大的哥特式建筑在阳光下变成了金色,盛大的金色体,它自身绽放着光芒。墙面的雕塑数不胜数,或布道,或祈求,或俯视苍生,或做冥思状。世界上最伟大的雕塑家选择了世界上最好的大理石,纷纷在米兰大教堂完成作品——难怪拿破仑选择这儿作为他的加冕之处。
  我听见了他的召唤,我所约定的人。我十分顺利地绕到教堂后边乘坐电梯,直接抵达108米高的教堂顶部。135个尖塔和雕像在光和影映照下焕发出神性,他们目光下垂,柔软悲悯,尊贵平静,在空灵处关照人间。我继续在大理石山之间攀越,这些冰冷的石头饱含着情感。最震撼的是中央塔上的圣母玛利亚雕像,她被无数金叶片包裹,光辉夺目,璀璨至极。(下转第74页)
  (上接第58页)
  那个人在丛林塔中闪现了片刻,又倏忽不见。
  我在教堂对面的餐厅入座,天很冷,我坚持在室外用餐,我想看着太阳的余晖一点一点从教堂身上褪去直至沉入黑夜,我也想等待我所约定的人一起用个餐、说个话。薯片、火腿、意面,很快我吃完了,教堂的颜色涂上了一层血牙红,颜色不断慢慢加深、加深,它是凤凰,在涅槃。是的,整个米兰城涅槃过无数次。公元1158年和1162年在同神圣罗马帝国的两次战争中,米兰城几乎全部毁坏,断垣残壁,满目疮痍,可谓命运多舛。米兰人民好不容易在残骸中重建城市,然而1402年一场巨大的黑死病瘟疫,使死亡变成了常态。第二次世界大战,墨索里尼又把米兰带上不归路,盟军地毯式的轰炸几乎把米兰夷为平地——摧毁、重建、再摧毁、再重建。
  那个人迟迟不来,他爽约了,然而我并没有失望。
  在布达佩斯时,我差点与一位密友相见,我们前后相差一天在布达佩斯逗留。如果我晚一点走,如果我不那么着急去布拉格,我们就可以一起走过塞切尼大桥登上盖列尔瓦特山。他是个诗人,他一定会在山上即兴写下一首诗,用颤抖的声音朗诵,因为激动读不出的时候我接着朗诵。我也曾和一位小说家约好一起到罗马度假,像老爹海明威说的带上武器。我们在电话里笑得乐不可支,知道这些念头都不会付诸实现。
  斯福尔扎城堡。我来到米开朗琪罗的《圣母哀恸》前。一个独立的馆摆放一件艺术作品,是对艺术的敬畏和热爱。意大利中学生安静坐着听老师讲解。我远望它,雕塑作品在灯光照射下显得有些惨白。和哀恸相呼应。未完成。脸部有些模糊,但哀恸已“力透石背”,宁静中带着无以言说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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