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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房子的后面去
我在百度搜索引擎上输入这样几个词:夏天,多年生草本植物,紫黑色浆果。经过这样的筛选,一种在长江中下游流域常见的野生草本植物出现在了电脑的网页上,它就是“商陆”。我查看了它们的图片,和我刚刚在小区后面一块水泥墩上看到的植物一个样。其实可以用更多的名词、动词、副词和形容词将我在电脑上输入的这几个关键词连缀起来,用以描述我当时遇见商陆这种草本植物的情景。是的,我在炎热的夏季里,于傍晚忽然发现这种生长在水泥缝隙里的植物。它粗壮的主茎和一串串紫黑色的果实吸引了我的注意,它不在我的植物常识之内,我决定好好认识一下它。我是个使用搜索引擎的高手,我会提前选择好描述这种植物特征的关键词,它其实一直在网络世界里等着我,只要我输入这些符合它们特征的信息,它们就会迎面向我走来。我认识了它——商陆,人们可以将其白色的根当作中药来取用的草本植物。
其实从我注意到这种孤立地生长在水泥缝里的草本植物到现在,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一种好奇感不时地涌上我的心头,它长得实在太茂盛了,枝繁叶茂,和它生存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我想,它应该是有着自己的家族谱系的,它应该是和我们的居住与生存长久地发生着联系的。因此,每当我经过这株茂盛得有些招摇的植物时,便变得心事重重起来。现在,我较多地选择走小区的后门也是为了它——商陆,这不知从何而来又在此扎根多年的草本植物。小区的后门是杂乱不堪的,有一个简易的垃圾场,气味自然不太好闻,从这里进出的往往是偷偷溜进小区张贴小广告的人和垃圾清运工。一种幽暗的氛围笼罩在这里,夹杂着浓烈的生活垃圾气息。
走到我岳父家楼房的后面,那里是一片无人管理的杂树林,流浪猫的栖息地,野草和野花的安乐窝。我总喜欢在夏日的傍晚走到这幢旧楼的后面去。这个在八十年代建起来的小区是干净的,像一个有洁癖的老人,慈祥而安宁。一个小区三十年的光阴在这里得到了体现,我看到了诸多自生自长、自生自灭的野生植物,人们装修房子时丢弃的砖块上也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到房子的后面去成为我的独处方式。独处并非是一种孤独,当我置身于这似乎略显野旷的地方时,我的身心是愉快的,没有思想上的压力和精神上的包袱。在人生的岁月里,我需要在此独处一阵子——这样说似乎有些矫情,但情形确实如此。
我正是在这里遇见一只身体修长、皮毛丰满的黄鼠狼的。它忽地出现在不远处的瓦砾堆里,注视着我,又迅疾地消失。如果我走到房子的后面去,还能够清晰地听见围墙外一个孩子练习钢琴的声音。我知道,一旦我走到房子的后面去,就会变得格外敏感。但我的心绪自始至终是宁静的,像一片低垂的野桑叶那样宁静。
在这里,我没有发现一株商陆。我想,这或许因为它们终究和居住者有关。有不同的居住者和不同的生活气息,就会有不同的时光堆积方式。我们关心这些神秘事物,其实就是在关心我们自己,关心我们愈来愈冗长和滞重的生活。
扛车上楼
有一段时间,我总是需要把自行车扛上楼去,好像这辆老旧的自行车是我的一个亲人。你们想想看,楼道里黑乎乎的,一个男人气喘吁吁地扛着他骑了一天的自行车,脚步沉重地走上楼来,有时车子的轮子还在不自然地转着,不锈钢轮轴闪着寒光。那种情景想起来就让人感叹。
我丢过自行车,而且不止一辆,都是在楼底下丢失的。不能让自行车在楼下独自过夜,这成为我的一个常识和暗下的决心。我决心不再让自行车在楼下过夜了,于是我每天扛着自行车上楼,把它锁在六楼过道的煤气管道上。这种行为里面似乎包含着一个常理,即光顾自行车的贼是倦于上楼来窃取这笨重的家伙的,除非他想重复自行车主人的动作。况且他尚需要砍锁,除去锁链和煤气管道间的纠葛。这等费力的事,窃贼似乎是不屑一顾的,只有车子的主人愿意做。
关于将自行车这样稍许笨重的家伙扛上楼梯,我的经验是必须要扶好车龙头,将它抬高,这对于在黑漆漆的楼梯上行进非常重要,似乎是在向天空进发。话说得美妙,但做起来却糟糕,顾头不顾尾的情况时有发生。楼道里同样堆积着别人家的杂物,当然也包括他们的自行车。所以,我们不能说一个扛车上楼的人是无声无息的,他虽然一声不吭,但车子却时常发生碰撞,和楼道间的杂物发生摩擦。于是乎,车子的轮子便在扛车上楼的人的怀抱里转动起来,那是一种空转,没有方向的空转。
我于一个秋夜访友,在他家,我们聊得很晚,抽了很多烟,直到地上烟蒂多得不能再多时,我告别了他和他居住的那座老楼。等我下楼时,他打开门,让房间里的灯光泻露了出来,并叫我注意别摔了。我借着从他房间里倾泻而出的灯光,慢慢地探下楼来,这座楼房的楼道真是自行车的天地,每层楼道里都停放着各式自行车,以各种姿势出现在灯光里,仿佛在做着香甜而疲倦的梦。等我走到小区的道路上,这个朋友才放心地关上房门。我知道他是担心我被楼道里的自行车绊倒。我知道不止我一个人扛车上楼,他们,这老楼里的居民们,每天都在和我一样气喘吁吁地扛车上楼。
那时,几乎所有老车都没有铃铛。相对于车子其他部件,铃铛更易被摘取下来和丢失。我的第一辆车子在它的铃铛丢失后,我便没再给它配上新铃铛。这自然是老车和新车的区别之一,當然还有别的,更重要的。那时,他们买回一辆新车,还喜欢在车头系上红绸子,穿行在无比欢快的风中。
有很多东西都是需要我们扛上楼的,比如煤气罐,比如家具,比如孩子想弹奏出美妙乐曲的钢琴(这东西需要更多人)。而自行车,尤其是老了的,变旧的,似乎不应该包含在其中。但我们还是在夜晚把它扛了上来。夜深人静之时,这种景象被穿过楼道空窗的月光照着,阒然无声。
散光的人
我的眼睛散光,这是一个不太好治的毛病。我晚上看路灯的时候,总觉得路灯毛茸茸的,是一团光晕。我必须将眼睛眯起来,才能看清楚灯泡的形状。换句话说,我的眼睛不能把光聚到一起。因此,我总是无法在夜色中看清楚发光的究竟为何物,除非我把眼睛使劲地眯起来,眼前的发光物才得以显现和清晰。我使劲地眯起眼睛,想通过眼部肌肉细微的力来作用于眼球和眼角膜,尽量使之恢复于常态。我的眼睛散光,换言之,我的眼球已经趋于一种病态的变形。 我在夜色中漫步,养成了看路灯的习惯。在我盯着路灯看的时候,总有人在旁边看我。其实,我并没有和路灯过意不去,只是,它们那一团团光晕往往影响了我的视觉,妨碍了我在夜色中的行走。我喜欢看路灯,它们似乎是检验我视力的一种标准。我眯着眼看路灯的时候,总有人对我好奇地看一阵子,嘴里嘟囔几句含糊不清的话,然后走开。其实,我并没有吸引人们关注我的意图,我只是想眯上眼,把路灯看清楚,再独自在这条街上走一阵子。这非常有意思,对于一个眼睛散光的人来讲,似乎成了每日的必修课。
我的眼睛散光,这似乎让我成了一个和路灯过意不去的人,这使我感到不安。我以前居住过的一个小区,在一个夏天,蜿蜒在小路上的路灯全瞎了。原来是一个调皮的孩子,他用自制的弹弓打碎了小区里所有的路灯。很长时间里,我甚至自认为自己就是那个用弹弓射击路灯的孩子,这种作祟的心理纠缠了我很长时间。
一个眼睛散光的人,就好像上帝给他看见的世界安装上了一块毛玻璃,他只能透过毛玻璃去看这个世界。我在夜色中走到街上去,当然是希望看见人的,一个人也没有的城市街道叫人悚然。我出门不久后,总是先盯着路灯看一阵子,照例把眼睛眯起来,让那个“毛球”缩小起来,回到灯泡的原样,我方才安心地在这条街上走下去。这么说,我好像不放心的是路灯,它们似乎会影响我在夜色中的步行。其实,我似乎是在通过路灯一次次地证明:我是一个眼睛散光的人。这真的有些荒谬。
一个人被某物羁绊,就会屡次冲向某物,冒犯某物,这似乎是我,作为一个眼睛散光的人的心理。还好,我并非只是关注路灯,在街上,我眯着眼看清楚了路灯之后,就放心大胆地去看一些黯淡的东西。比如被店家抛弃在路边的塑料模特,它们曾经都穿着时髦华丽的衣服,但它们现在被抛弃了,被流浪汉在街上拖着,成为流浪汉的战利品。我观看这些肢体不全的塑料模特,完全不用眯眼睛,它们是不会发光的物体,除非有人愿意在它们身上挂满灯,除非有那样固执的让人想不透的人。
彩虹与飞行物
我在路上看见彩虹的次数是屈指可数的,这是因为我们这个城市不具备彩虹形成的条件吗?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彩虹出现的地方越空旷就越能体现它的气势。显然,我所居住的这个日益拥挤的小城市是满足不了这个条件的。我第一次看见彩虹时,正骑着自行车。那时我已经接近三十岁了,这几乎是一个笑话。
其实,我也并没有一直期盼亲眼目睹彩虹的形成、出现和消失的过程,在对于彩虹的无期盼中,我来到了我的三十岁门槛。一个快要三十岁的人才看见彩虹并惊叹它的美丽,这算不算太晚?作为一种自然景观——彩虹,我们究竟在什么年纪和它相遇才算合适?这似乎并没有确切的答案。
我记得在我快要逼近三十岁的那一天,头一回看见城市彩虹。我骑跨在自行车的座垫上,大声地呼喊着周围的行人一起来观看,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一些人来了,跟着看了一会儿,另一些人随便瞥一眼就走开了,马路上并没有聚集很多人。我当时是失望的,我失望于人们没有我对于彩虹的那种惊奇。他们不屑于为了一种气象景观而像傻子一样站立在马路中央,抑或为了不被别人耻笑,是压抑了内心的惊喜吧?我理解他们,很多时候我和他们一样,无法做到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自己的爱与恨大声地说出来。有人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彩虹就走了。默默地看,一言不发,这是性格内向者的情绪表达方式吗?我的呐喊究竟是一种轻浮的举动,还是内心惊喜的自然爆发?无人来做评判。几分钟的时间,彩虹消失了。只有那么短短的几分钟,在我快要三十岁的时候,仿佛有人按停了时间之钟,我在马路中央呆呆地停留并失神了一会儿。我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样骑着车子离开的,我也不知道在我走后马路中央是否重新来了一批人,他们是否望着什么也没有了的天空,后悔自己来迟了。
马路就是这样,一些人来了,一些人走了,他们有时只不过是在填空。马路中央往往是不让行人停留的,但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有人会在这里聚集。一种荒诞的情形是:一群人不知道另一群人在干什么,只知道他们在马路上聚集,等他们走后,这一群人也聚集到了这里,对着什么也没有的天空望望。有时候,我站在人行道上,看见一只灰色的塑料袋在风的气旋中飘忽了起来,越过人群、天桥和大厦,成为一只城市里的不死鸟。没有生命的东西向来就是无生亦无死的,在起风的日子里,一只飘飞在天空中的灰色塑料袋会成为路人眼中的一个怪异的飞行物。这种景象总给我带来毁灭感,它使我想起一些电影里的灾难场景。
我们的这个城市,不知何时迎来了那个乘坐着滑翔机做广告的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出现,这个正待开发的古城就不再静若处子。这个城市古老而静谧的氛围被这个乘坐着嗡嗡作响的滑翔机并肆意地窥视我们的头顶和屋脊的人打破了,他一定發现我们屋顶上的瓦块被噪音震得瑟瑟发抖了,他也一定看见我们好奇地从院子里跑出来的可笑模样了。而我为这个操纵着简易滑翔机的人感到担心,他离地面太近了,几乎擦着我们的屋顶飞过,只是为了让我们好好地看一看机翼上印刷上去的那几句广告语。
如今,在我们这个城市里,没有什么是不能制造的。一年夏天,我们相约去看大山里的彩虹瀑布。景区的人将山崖上的一处暗泉凿挖成一口深井,水流倾泻而下,成为人工的瀑布。但人们是不满足的,他们继续开挖,直至这些在崖壁上撞击的水雾能够被阳光折射出彩虹。我们去的时候,天气不尽如人意,彩虹未能顺利出现。也是,彩虹本来就不轻易出现的。我们强迫了彩虹,也强迫了自己。我们就像那个乘着滑翔机做城市广告的人,已经失去了看风景的美好心境。
责任编辑 墨 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