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于一切草木(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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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洗衣池
  外婆佝偻着背,在洗衣池边
  吃力地搓洗。那些污渍
  即使,在高能效的洗衣液下
  也很难清洗——生活中的某些印记
  像一段经历,被夜雨
  冲洗好几遍了,还是那么清晰
  挥之不去。我喜欢的
  粗糙,我爱慕的
  虚荣,以及入夜的灯火
  宁静的书房,都统统围拢来
  它有坚硬的骨骼,也有细密的纹理
  有时是麦粒和沙子,有时是
  河流与琥珀,如同这白色大理石砌成的
  洗衣池,正搓洗生活最
  本真的一面,它接近于
  你的失眠,在粗糙的指关节下
  反复搓洗,在葬礼一样的
  冰冷的大理石上,你的耳朵聋了
  眼睛花了,牙齿脱落了
  一具空空的皮囊,随那些衣物
  搓过来,搓过去
  血肉的部分,情感的部分
  都在裹紧的年轮里
  ——消散,成为泡沫
  你裸着身子
  在一个早晨,被净水搬运一空
  风吹起外婆的衣衫,有对这个世界
  难以抑制的巨大的悲欢
  少女墓
  有那么一瞬,大雪艳如桃花
  江北的雨水,灌溉
  你日趋丰腴的骨盆
  紧挨着身子,在乡村的
  草庐里,在小镇的租房处
  在粮店狭窄的竹床上
  一扇布帘,档住
  世界崩溃的江堤!
  多美啊!油菜花丛中
  迸溅的春光
  嗡——嗡——嗡
  两只小蜜蜂,跌进幸福的漩涡
  雪,肌肤的温度
  也是,骨头的温度
  蓝色的青筋,状如长蛇
  在澄澈的湖水里,蜿蜒,奔突
  这些,都能帮助我——
  理解你的乖巧,和天堂任性的收割
  这一生,你爱过谁
  谁配领略你的羞涩!
  谁配领走,这一滴朝露
  少女:小惠
  1982年,病逝
  火化,葬于肥西县长岗村北
  一丘小墳
  尚未完成的青春,从单薄的土地上
  喷薄而出
  震颤,漫过心跳
  哪来的墓碑,无非是枯草、白霜
  雪下了一夜,你的坟
  白得像裸体
  很轻的呼吸,是否有人敲门
  你扶住墓壁,发呆!
  多年,无人吊唁
  魂魄,无法返乡
  每年清明,在父母的坟前
  画个小圈,焚烧祭奠你的纸钱
  我们,都曾尝试
  在墨绿的湖水里
  在你解冻的足尖上
  天气渐暖,火焰细密,青烟
  尤为沉重,那是怎样一行清丽的足印
  在品尝人世的冰雪
  墓志铭
  那些年,我们醉酒
  看日落,掏肺腑
  在云端里,晾晒
  心,总是旧版换新版
  一些锥心噬骨的痛
  随落日沉没
  空余一街的凌乱
  而晚风总是不厌其烦
  一遍遍地抚慰
  一遍遍地擦洗,街角的偏头疼
  路灯下,几张模糊的脸
  寻着夏天的裙角,沉入夜色
  那些年,我们
  把光阴用来兑酒喝
  看流水穿过树梢
  秋霜,夺走青春
  顶着衰草的乱发
  被追赶的潮流放逐
  破裂的五脏六腑
  像棵空心树,也像破败寺庙里
  肉身坍塌的金刚。风一层层剥蚀
  街道呈灰白色,夜很干净
  骨头的余温,尚在
  我们,亲手种下
  自己的墓碑
  一字字地刻上:
  来去如浮云
  现在,墓碑用清水浇灌
  渐渐,有了人形
  宽恕何为
  把湖水收集在杯中
  还有呓语,绿荫从更深处吹来
  公园是只巨大的巢穴
  飞倦了,就找一棵树落下
  你听见搅拌机的轰响
  在两幢高耸的楼房中间
  老迈,疲惫
  有一些焦虑,有一些哮喘
  而云朵就挂在屋檐下
  在你的额际与眉毛之间
  伐木者在砍伐一座废弃的园子
  你脚踩木展隐遁闹市
  有时是顾影自怜的灰鹤
  有时是精致虚空的瓷器
  在长满青苔的巨石上
  落下腐叶
  一个人就是一座城池
  你推窗而立,撒下一地落花
  而桃枝运来永不重生的鸟鸣
  无论在桥上,还是桥下
  你都是流水,被下一个浪涛撕裂
  你也可以把自己遗弃在高速路上
  深埋在废井里,燃一撮灰烬
  风吹来的时候,你可以不温良
  可以像一把磨快的飞刀,斩去多年的病根
  与落日书
  秋阳的悲正在于此,风吹动这些
  落叶的乔木、灌木,没有哀悼的气息
  万物都在挣扎。你也在说服自己
  拒绝走进冰凉的石头与文字
  在粗大的篱笆中间,落日以另一种方式   存在,以一种近似神灵的方式;
  生活,因此安静下来,你内心的
  卑微,隐忍,疼痛——荒凉着,孤独着
  你已走过金黄的盛年,细碎的光闪烁
  风越来越紧,要将这尘世收走
  你一个人在秋阳下谛听天籁,飘动满头白发
  群山比想象中还瘦,拖着最后的烟尘来见你
  舌头下的睡眠加深,河流舒缓宁静
  透着优雅,而冰山是一座教堂
  在远方矗立,它是世界的一只巨眼
  也是你的前世,知晓所有已知事物的命运
  一刹那,落日烧红了天际
  彤红的圆盘,沉沉地坠下去
  一直沉到你的心底,钟声撞击
  雀鸟四散,你用整个一生都没有找回它们
  中年漂流
  岁月有从容之美
  中年犹然,但有尺度
  一场暴雨,洗净心中
  一山一石,一草一木
  舟揖穿清流,过巨澜
  是侍佛的老虎,跳跃难驯
  在是非难辨的模糊地带
  也有自己独到的评判
  尘世是宽阔的,也是斑斓的
  有着刺目锥心的诘问
  但是事物本身很沉静
  进退,迂回,有几处闲笔
  一种深入骨髓的凉意
  弥漫,暮色如晦暗不明的斑岩
  心亮自明,无需秉烛,也不再
  用头颅撞墙。三月的雨水,体虚且胖
  用嫩芽,深入电闪雷鸣的云层
  破译一整座天空的密码
  我有故友,突然离去,他说大梦先觉
  此生不再苟且,只想安静地做个蛋糕师
  苍茫
  深秋的太湖水
  还在荡漾着春心
  鸟群散了
  湖岸,只剩下空空的耻骨
  急切中
  我缩回那只粗糙的老手
  几个渔民
  在苇丛中晚炊
  今夜
  我又要在水中捞月
  在碧波上练习
  飞行
  多少浮光,如娴静的少女
  从湖面,一掠而过
  如今,你喜欢上这里的庸常生活
  阳光,延伸至闲散处
  浣衣,洗菜
  下棋,听评弹
  喝阿婆茶
  你有你的湖水
  我有我的病舟
  身心搁浅
  也都是被打磨
  再打磨的凡俗器物
  积雪消融
  退思补过
  不着痕迹
  一棵老树
  它,像一根钉子
  钉在院里,已经两百多年了
  如今,它太老了
  倾斜在风中的身子
  缺少一根拐杖的搀扶
  想想吧,奉献了
  两百年的果实和落叶
  留给自己的,却是新伤与旧疾
  寥落的人群里,亲手栽下它的人
  已不在人间,它爱过的鸟
  繁衍过的子孙,也不知所踪
  它太老了,散步时
  我听见村民的抱怨:
  “深秋,风大,它又
  紧靠路边,刮断的树枝
  会砸坏行人和车辆——”
  “百年老树,有身份牌
  园林局备案,谁也不敢动
  这么老,一动,准死!”
  像战后的幸存者
  它孤零零地立在路边
  一寸寸地
  拒绝枯萎,撕毁时光的判决
  它,太老,太仁慈了
  春天一到
  它又不得不以半瘫的绿荫
  向想要它
  活下去的人,屈服
  低干一切草木
  孤单
  来自起皱的湖水
  与未知的茫然。几只水鸟
  活泼泼的。
  一株挺拔的水杉
  正经历一场霧的弥散
  天色骤晚,水波浩叹
  你,在密林里合上词语与书本
  又用纱布缠住失聪的湖水
  我想起你以前的慵懒
  那动作慢慢破坏这肉身
  云朵,因起皱的湖水
  和未知的浮萍。茫然,决绝
  身体撕裂为二。天空,漂浮
  湖水,苍凉。被割去头颅
  低于尘埃,及一切草木
  想起昨日夜饮,一群癫蛤蟆
  背转身,在墙角撒尿。空酒瓶散落一地
  夜半酒醒,片片桃花开如骨灰
  你一身锈迹,立于楼面断层
  亦如湖底的淤泥
  月亮沸腾其间。你把自己
  种在岸边,芦苇摇曳如新妇
  你满心欢喜,对尘世尚余一行热泪
  春雪之歌
  吮吸。夜的花蕾,从春雪中破壳
  又下起了细雨,没有比一握
  更暖更细腻的石头,桅子花的味道
  荷花避开淤泥之地
  风中的两对翅膀,配得上优雅的时光
  番石榴。甜蜜的籽粒。你用想象力
  编织毛衣。高耸的胸乳,向上一跃
  挣脱束缚,被舌的浪尖,犁出一片蔚蓝
  迁徙的鸟群,在珊瑚沉默的地方
  一只也不肯栖息,掀起你的胸衣
  就像海水,留驻不了翻卷的波浪
  阳台上的菊花,也有一颗向阳之心
  樱桃酒打开了,你的瞳孔违章
  聚焦粉嫩的花冠,有绿叶使自己饱满
  你手扶栏杆,就这样任火车开上
  悬崖,沟壑有暖流与冰雪在此汇合
  流水被摁住,又翻卷
  滴下一颗珠露,肋骨无法抽身,你在
  山脊上寻找道路,在云端寻觅出口
  隔岸的繁花一直很静谧
  你这个彻头彻尾的囚徒,在浮世的
  埋伏中,你的一生不可能逃掉这一节课
  合唱
  倏忽静止。也许放慢了脚步
  在宁静与宁静之间
  一条狭长地带,正好容纳——
  少女们的合唱。
  先是清音
  在倒映星空的河流的
  反面,缓缓
  流动庄严,不由得不肃然起敬
  秋风的襟袍。
  从不暗藏玄机。你看到的
  仅是一根羽毛的坠落
  突然,画面就大白了。
  声音直接落在
  水里;可瘦,可透;
  可泅,可染;可痴,可癫
  也可先化掉
  最初的一角
  然后,水落,石出
  江上数峰青,青到天与地都
  无声,无息。水面
  把青峰抬高一点
  云,舒着,卷着
  任由你调和,均匀
  独坐峰巅,开始酣睡
  醒来时,你惊喜
  没看到雪,却一直被雪神秘的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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