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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大卫,大多数人想到的,该是米开朗基罗塑造的那个踌躇满志、准备出征的美少年吧。少年大卫对抗巨人哥利亚(Goliath)确是广为传颂的故事,但是,作为活生生的“人”的大卫,又有多少人了解呢?
美国作家杰拉尔丁·布鲁克斯(Geraldine Brooks)在《秘密和弦》(The Secret Chord)这本书中,把大卫这个“人”全面展开给我们看。
细数下来,《圣经》中大多数人物,只能算作“功能型”,为了传播某种寓意而存在;而像大卫的故事这样,从孩童到老年,从牧羊少年到一代帝王的完整叙述,在《圣经》中真是绝无仅有。按照布鲁克斯的说法,“David is the first man in literature whose story is told in detail from early childhood to extreme old age.”1 (在文学史上,大卫是第一个,从孩童到垂垂老叟,被详细描写的人物。)大卫这个人物的复杂性,也使他显得更加真实:“David must have actually existed, for no people would invent such a flawed figure for a national hero.”2(大卫一定真实存在过,因为没有哪个民族愿意虚构这样一个存在缺陷的民族英雄。)
然而,《圣经》中却并没有以“大卫”命名的一章;他的故事主要记录在《撒母耳记》(Samuel)和《列王记》(Kings)中。年幼时,大卫的故事由曾经的士师(judge)撒母耳讲述;撒母耳离世,也正是大卫成年,开始在旷野中做打家劫舍营生的时候,从此,他的故事,则由先知拿单(Nathan)记录,后者,正巧也是《秘密和弦》的叙述者。
拿单这个记录者,总是跟随在大卫身边左右,但他不像谦恭的鲍斯威尔(James Boswell)那样巨细靡遗地记录伟大的约翰逊博士(Dr. Samuel Johnson)的言行3,也不像鲁钝的华生那样,在福尔摩斯身边,扮演一个总是蒙在鼓里,随时准备听讲的角色;他是“A reluctant warrior. A servant, a counselor. Sometimes, perhaps, his friend. And this, also, have I been: a hollow reed through which the breath of truth sounded its discordant notes.”4(不情愿的战士。仆人、参事。有时候,也许是个朋友。还有,我也是一茎空心芦苇,真相的气息,在我身上吹出刺耳的音符。)作为先知,也许他并不能看得比普通人更远,但他代表了“以色列的良心”,他见证了大卫的强大、软弱、仁慈、暴虐、喜悦与痛苦,见证了大卫在伟大与卑微、兽性与人性之间的挣扎。
大卫,那个牧羊少年,也曾希望自己像父兄一样,平安、富足地度过一生;但是,命中注定,他竟拥有别人无法企及的神力和智慧。
于是,顺理成章地,他便拥有了生杀予夺的无上权力。
日后,在日益狂暴的兄长和逐渐老朽的父亲争斗的夹缝中,寻得一块喘息之地的所罗门——大卫的小儿子,曾经与拿单有过这样的一段对话:
“You know the eagle is called king of the sky,” I said.“Why do you think that’s so?” We talked about the eagle’s keen eyes, and how a king also must be visionary, looking beyond the surface of things; how its speed and strength surpassed other birds, just as a king must hope to surpass his subjects. We talked about its ability to find prey(獵物), and how a king also must be a provider for his people. And then, unexpectedly: “An eagle is ruthless and takes whatever he wants,” he said. “Kings do that, too.”5
(我说,“鹰被称作天空之王,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们说到鹰有锐利的眼睛,王也应当眼光独到、长远,能看破事物的表象;鹰的速度、力量都远超其他鸟类,王也应期望能力超越他的臣民。我们谈到鹰觅食能力非凡,王也应努力满足人民所需。
后来,他道出一句我意想不到的话,“鹰冷酷无情,想要什么便去夺来,国王也这样干”。)
所罗门了解“英雄”的本来面目,就像他了解手中那只日渐长大的鹰。
大卫就是那只鹰,他给予了以色列人从未想象过的光荣,他也肆意抢夺,仿佛这个世界都是为他创造。
当年,当撒母耳放弃士师的位置,把扫罗(Saul)送上以色列之王的宝座时,曾经要以色列人出来指证他可曾犯过任何“抢夺”之罪:“I have listened to you in all that you have said to me, and have set a king over you. See, it is the king, who leads you now; I am old and gray, but my sons are with you. I have led you from my youth until this day. Here I am; testify against me before the Lord and before his anointed. Whose ox have I taken? Or whose donkey have I taken? Or whom have I defrauded? Whom have I oppressed? Or from whose hand have I taken a bribe to blind my eyes with it? Testify against me and I will restore it to you.”(1 Samuel, 12: 1-5. 撒母耳对以色列众人说:“你们向我所求的,我已应允了,为你们立了一个王。现在有这王在你们前面行。我已年老发白,我的儿子都在你们这里。我从幼年直到今日都在你们前面行。我在这里,你们要在耶和华和他的受膏者面前给我作见证:我夺过谁的牛,抢过谁的驴,欺负过谁,虐待过谁,从谁手里受过贿赂因而眼瞎呢?若有,我必偿还。”) 那个令上帝反感的国王扫罗,其实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抢夺过什么,倒是被上帝垂青的大卫,才是真正的贪得无厌,抢夺土地、财富……还有女人。
大卫总爱夺人妻子,或许在这种“抢夺”中,他才能看到自己“权力”的最高体现。
在被老王扫罗(Saul)追杀,不得不流落旷野的日子里,大卫曾经杀了富人拿八(Nabal)——确切说来,是用武力“吓死”了拿八,并夺了他的妻子亚比该(Abigail)。当然,那时候,这事可以被看作理所当然,罪责在被夺妻的一方——面对前来“乞求”施舍一二军饷的大卫的使者,拿八妄言,“Who is David?... Shall I take my bread and my water and my meat that I have butchered for my shearers, and give it to men who come from I do not know where?”(1 Samuel, 25: 10-11. 大卫是谁?……我岂可将饮食和为替我剪羊毛人所宰的肉,给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人呢?)拿八不懂得感恩和敬畏,不懂得,是因为大卫的军队像“围墙”一样的坚实保卫,才使他的财富得到保障。所以他才受了“必要的”惩罚。
不过,到了后来,做了以色列王的大卫,“抢夺”之欲更盛了,竟然夺了一心为他征战的大将乌利亚(Uriah)的妻子拔示巴(Bathsheba)。当罪行即将败露之时,他更是秘密下令:“Place Uriah in the front line where the fighting is most fierce, then have the men fall back and leave him undefended.”6(把乌利亚放到战火最猛烈的前线,然后撤掉我们的人马,让他无人保护。)于是,深陷敌军重围的乌利亚丧了命。
《东周列国志》中记载了一段“决缨之宴”的美谈。说的是,一次楚庄王大宴众将,并命爱姬行酒,忽然一阵风吹熄厅中蜡烛,一人趁黑拉了一下美人的衣袖。美人反手将此人帽缨摘下,拿给楚王,楚王却不想因此事而为难一位大将,于是命众将都取下帽缨,再点起灯火。日后,楚王有难,一将拼死护主,楚王问之,乃当日宴上绝缨之人。
楚庄王真可算作大卫的反面了。
与凡人的卿卿我我不同,“性”对于“英雄”们来说,从来都是“巨人角力”的重要内容。大英雄阿基里斯,在战场上,会因为与主帅争夺一个女战俘的占有权,而拒绝出战,更不用说特洛伊之战,本身便因争夺女色而起。伟大的力士参孙,也许是个温柔的爱人,但却不是一个好“英雄”。因为他除了蛮力、爱情,几乎什么都没有,最终只能做了上帝的祭品。
曾经面对杀戮、灾难,甚至叛国投敌(大卫为了躲避老王扫罗的追杀,曾一度为以色列的敌人非利士人效力),大卫总可以说出冠冕堂皇的三个字,“It is necessary”(这是必要的);但这次,面对先知拿单伸出的愤怒的手指,他哑口无言了。
上帝对于大卫的惩罚延伸到他的一生:他的儿子们尽皆作恶、反叛,自相残杀——除了看似柔弱的所罗门。
“My heart, Nathan, is as hollow as a gourd. If I am a man, as you say, then I deserve to be ranked with the lowest of men. Is not one of a man’s most basic duties to raise his children, keep them safe, bring them to an honorable manhood? What good, to forge a kingdom, to win wars, to build this city, and then to fail at this most basic task——a task the most wretched herdsman in his hut can manage to do.”7(拿单,如今我的心仿佛空心葫芦。若如你所言,我还是个男人,那我也该被归入最低的一等。男人最根本的责任,不是养育子女,保护他们,把他们培养成体面的成年人吗?我曾创立国家,赢得战争,建造城市,却在这件最根本的事上失败——这原本是最卑贱的牧民,在自家陋室中都可以做好的事,我的那些功业又有何意义呢?)
权力,让大卫得到世人不敢奢望的一切,也夺走了普通人看作理所当然的东西。
美好的家庭生活大概只属于凡夫俗子。就像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或上或下,不只是个小小的选择,而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生活道路。
在《基督的最后诱惑》(The Last Temptation of Christ)中,最后诱惑基督的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不过是一个可以过正常人生活的机会——娶妻生子,安度一生。这个机会却让基督难以抗拒,最终屈服于魔鬼的力量。还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幡然悔悟的基督,挣扎着爬到庭院里,向天空伸出双臂,祈求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把他重新钉到十字架上。于是,一切烟消云散,回到十字架上的基督,吐出最后一句话,“It is finished.”8(成了。)便断了气。
也许,在生命弥留之际,大卫会想到那个夏天,那个边看护着羊儿们安然吃草,边悠闲地拨弄琴弦的少年。那时
候,老王扫罗还不知道“大卫是谁”,全天下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大卫是谁”。那时候,不知道“大卫是谁”,还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罪过……
1. Geraldine Brooks, The Secret Chord. New York: Viking. 2015. P. 301.
2. Ibid.
3. 约翰逊博士(1709—1784),英国作家、学者和文学评论家,因独立编写《英语词典》(A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而赢得盛名,此词典在《牛津词典》问世前曾享有无上权威。鲍斯威尔曾多年追随博士,在博士逝世七年后出版《約翰逊传》。
4. The Secret Chord. P. 3.
5. Ibid. P. 219- P. 220.
6. Ibid. P. 192.
7. Ibid. P. 258.
8. 此为《约翰福音》(John, 28:30)所载。值得注意的是,《马太》、《马可》、《路加》、《约翰》四部福音书中,对于基督最后的话的说法,颇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