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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泊浮和千蛰帮柳阴隐瞒了已找到宝藏的事情,草玄对此极度不满,只好严刑逼供那个神秘的女人,却一无所获。失望的草玄带领众少年击败了女人,一伙人刚要放下心来回山门,谁知千蛰竟被这诈死逃生的女人偷袭……
第二十三章 乱糟糟夜晚的一团烂泥
厚厚的乌云在天上叠了几层,轰隆隆的闷雷声又密了几分,天空中寻不到月亮的踪迹,淅沥沥的雨密密麻麻地下了起来。
茶芽师兄有些急躁地蹲在殿外柴火边打着火石,火星激起,引燃脚下柴薪,几缕青烟冒起复又熄灭了火头,雨下得愈发急了。
“千蛰师弟,快生火啦。”
茶芽师兄急慌慌地朝着殿内喊着,眼看着火势愈发难以引燃了。
没有回应,坍塌的大殿一片死寂。
孙泊浮坐在冰凉的青石板上,解下一条绑腿用尽各种办法包裹着那只丢掉鞋子的脚,回山的路很远,他不太想光着一只脚板一蹦一跳地拐回山门,既然草玄师兄说这是一场胜利,那总该体面地表现出一些胜利者的姿态。
茶芽的呼喊声很快打乱了院外的平静,水葫芦的鼾声小了一些,红闪师兄弯腰半伏在地上双手按在腰后,这是一个老练刺客临敌的下意识反应。草玄师兄身后的影子猛地收束成了一团,柳阴师兄和文烛师兄近乎同时皱了皱眉头。
少年们一齐发现了异样——千蛰进入大殿的时间着实有些长了。
“傻瓜,点把火回家了。”
孙泊浮极力让自己表现出一副镇定的样子冲着大殿内喊道,良久之后,回应声从大殿中传来。
“是啊,该回家了呢。”
似乎是千蛰的声音,可又并不太像。
一个孤零零的身影从大殿中走出来,似乎是千蛰的样子,并不太高的个子,像大多数刺客一样瘦削的身材,可是似乎还是总有一些不一样的感觉。孙泊浮从地上站起来,没来得及拍掉屁股上的泥土,把手探向后背的山水双剑。
身影的步态有些踉跄,身体怪异地摇晃着,缺少了刺客们一贯的敏捷,更有一点……妖娆的味道。
“傻瓜,生把火也这么慢吞吞的吗?”
背后握着剑柄的手又攥得更紧了一分,孙泊浮依然压抑着颤抖的声音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试探着。
真的有些不太一样。
“是啊,该回家了呢。”孤零零的身影又发出怪腔怪调的声音,说出答非所问的话,“只是在回家前,一定要杀光你们这些武当的小杂种!”
声音在一瞬间变得狠戾,带着凄厉的杀意与恶毒的诅咒,细雨迷蒙的夜晚,小莲峰的少年刺客就这样奇怪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千蛰,却又不是。
这明明是千蛰的样子,可是此时狰狞的面貌让少年如此陌生,他的声音有些尖锐,这是一种从未听过的声音,似乎是千蛰原本的声音与什么奇怪的混杂在了一起。
孙泊浮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水剑缓缓抽出,因为他很快发现了异样的原因。
细细的沙,从千蛰的全身上下不断滑落渗透而后落在地上,像此时跌宕山的山雨从天空落下,绵绵密密无休无止,一道长长的沙痕从坍塌的大殿中一直拖到千蛰身后。
更多的沙覆盖在千蛰身上,像一层薄薄的沙壳,更像金黄色盔甲,只是盔甲维持鲜亮的时间似乎比预想的要短一些,雨继续下着,落在沙层上,于是盔甲开始溃败黏稠,变成一团团黑乎乎的烂泥巴,慢慢从身上不断滑落、掉下……
沙层在雨水的浸润中变为泥团,于是千蛰很快被这团厚厚的泥团包裹住了全身,遮掩住了面容。
“阁下是?”
孙泊浮面对着一团泥巴,皱眉沉声问道,他很难将眼前的这团奇怪东西与那个单纯明朗的小莲峰刺客联系在一起,黏黏糊糊似乎理不出头绪。
“我本就是个苦命人啊……”
今晚听了无数遍的该死的诅咒再次从面前这堆泥团里念出来,孙泊浮甚至怀疑脑袋在下一瞬间就要爆炸,他实在理解不了这个诡异的女人到底是怎样在水葫芦狂暴的拳脚下活了下来,可好在他现在终于搞清楚了一个事实。
女人还活着,附着在了千蛰的身上,一个小莲峰的刺客,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古怪东西,就这般黏黏糊糊地凑在了一起。
“妖孽,还敢作祟!”
草玄师兄的断喝声从身后传来,隐有杀意。
孙泊浮诧异地回头,清晰地看到草玄师兄身后的影子在一瞬间收束成细细的一团,而后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脱离了地面,近乎是在同时,草玄师兄向后伸手,影子轻飘飘落入草玄师兄手中,而后化为剑,剑尖指向千蛰。
“草玄师兄,那是千蛰!”
孙泊浮慌忙伸出水剑格挡,剑与剑的触碰并没有想象中的坚硬感,手掌中传来空落落的感觉,影剑在孙泊浮的一挡之下涣散,而后却又重新收束,无声无息间将水剑包裹吞噬,化为一团模糊的黑色剑影。
这是孙泊浮自入跌宕山来第三次看到草玄师兄的六丁阴神影祟法,如影随形随心所欲。孙泊浮的后背隐隐渗出一层冷汗,他甚至隐约有些明白山门中为何要将这古怪的术法设为禁术,或许这本就不像山门中的术法。
巍巍武当,包容千万,可这条古怪的影子,却毫无山门的气息。
“他被妖孽附身了。”
草玄师兄冷冰冰的语气中透露着事情本就如此的冷酷,这是孙泊浮讨厌的语气,似乎所有聪明人都喜欢用这样的口吻解释。
“可他是千蛰。”
孙泊浮死死攥着早已看不见锋芒的水剑,另一只手悄悄伸向后背的山剑,水剑轻灵可待变,山剑如磐定势,孙泊浮没有信心再挡住影剑的下次一次攻击。
“泊浮师弟,他被妖孽附身了。”
草玄师兄的声音更大了一点,语气更重点了一点,孙泊浮相信,当他抽回水剑后,草玄师兄的影剑将会毫不迟疑地刺向千蛰。
草玄师兄在这个夜晚寻不到一丝掌控全局游刃有余的感觉,这个并不美好的夜晚已经被这个乱糟糟的似乎永远都死不掉的东西搞得一团乱麻,所以在草玄师兄冷酷的态度中,孙泊浮寻找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草玄师兄总是想伪装出一副权谋者的样子,却又总是并不太成功,过于骄傲的他总是在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时缺乏一点应有的耐心。
“可他也是千蛰,来自小莲峰的千蛰!”
孙泊浮咬了咬牙,狠狠说出小莲峰三个字,试图让草玄师兄意识到小莲峰与朝天宫、清微宫一样,同是山门中的一方道场。可孙泊浮知道这依然只是徒劳的吼叫,小莲峰就是小莲峰,一个偏支里近乎无人提及的小道场,无关紧要,即便他将声音再提高数倍,依然无关紧要。
“怪物要跑啦。”
是红闪师兄急慌慌的声音。
被雨浸润的烂泥团……不,这是千蛰!孙泊浮提醒着自己。
千蛰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突然启动,这个被烂泥团包裹住的刺客用从未见过的速度突然冲过孙泊浮与草玄身边,两个兵刃纠缠在一起的少年甚至没有机会反应,孙泊浮依稀闻到一股雨后泥土的清新味道,然后泥团继续向着孙泊浮和草玄的身后冲去。
“把住大门!”
孙泊浮向着靠近门边的文烛与柳阴吼道,聪明的策士们总是可以很快洞悉,柳阴师兄迈出大步向着千蛰冲去,他想为身后的文烛争取一点时间,文烛转身向后跑到小院门边,青色大袖中扑簌簌一阵抖动,一团硕大的鸦群从衣袖中飞出,乌丫丫像一团硕大的黑色墨迹,封堵住了红色的院门。
并没有预想中的冲突。
泥团一样的千蛰在即将撞向柳阴的一刹那突然改变了奔跑的方向,他突然向左冲去。
“杀光你们这些武当杂种!”
泥团发出吼叫,这完全不是千蛰的声音,是女人凄厉的诅咒。
孙泊浮突然意识到,这并不是一次仓皇而逃,这是一次有预谋的攻击,那里躺着依然昏迷的水葫芦。
“茶芽师兄!红闪师兄!”
孙泊浮大声提醒着距离水葫芦最近的两位刺客,而刺客们的反应足够敏锐。
茶芽在雨中高高跃起,而后奋力挥动着双臂,无数暗器从半空中密密麻麻地掷下,孙泊浮从未见过如此多的暗器在一息之间撒出,像密密麻麻的星子铺散而下,亮晃晃的一片几乎晃到了眼睛,他甚至怀疑茶芽师兄是否在这一息之间彻底掏空了自己沉甸甸的腰囊。他還想到了暗器尽数打在千蛰身上的模样,大概血水会瞬间殷红烂泥团,又或许不会,今晚雨连绵不断,会很快冲刷掉血迹,可无论怎样结果依然糟糕透顶,来自小莲峰的刺客在躲掉草玄师兄的影剑后,却要丧命于茶芽师兄的暗器之下。
朝天宫的少年们在面对这个小莲峰的刺客时,似乎总能做出最决断的选择,没有一丝顾忌。
可是,没有声音。
暗器密密麻麻地尽数打在了烂泥团似的千蛰身上,无一落空,却又无一命中,黏糊糊的烂泥团吞没了所有暗器,铁蒺藜、金钱镖、梅花针、飞蝗石、如意珠……
一件件暗器打入厚厚的泥团中,而后一块块泥团包裹着一件件暗器慢慢地掉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地上,发出丁丁当当的悦耳声响,千蛰就这般在雨中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却又在孙泊浮尚未看清之时再次被金黄色的细沙覆盖了全身,而后细沙在雨中浸润,千蛰再次被包裹进一团新的烂泥中。
该死的沙似乎总是无休无止。
红闪师兄冲向雨幕中的千蛰,敏捷的身法在雨中不断留下几道身影,在虚假的身影未曾泯灭前,真实的红闪突然出现在千蛰身后,两把短小的匕首同时刺向千蛰脖颈,可同样无声无息。
匕首在刺入烂泥团后迅速被吞噬,烂泥团似有生命一般沿着匕首的锋刃继续吞噬着,没过刀柄,在即将包裹住红闪的双手前,红闪果断放弃了兵刃,闪身后跃回撤,灵巧的身形稳稳落在地上,半伏的姿势方便红闪的下一次攻击,同样制式的两柄匕首从脚踝间抽出。
老练的刺客们总是不会让自己处于山穷水尽的被动境地,可孙泊浮知道,红闪师兄不会有下一次攻击了,因为孙泊浮在红闪师兄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恐惧。
没有人再试图与这团古怪的烂泥短兵相接,少年们警惕地站在原地,于是烂泥团再次在雨中奔跑,在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留下一条长长的泥痕,然后泥团翻墙而去,带着小莲峰的刺客千蛰。
“我本就是个苦命人啊……”
墙外传来该死的声音,隐约飘向远方。
第二十四章 一个都不能少
空落落的院中沉寂了良久,长到孙泊浮误以为时间也像那团黏糊糊的烂泥团一样黏糊糊地停滞掉了。
是草玄师兄先打破了尴尬的寂静,他轻轻抖了抖手腕,手中影剑灵活地脱离掉与水剑的纠缠,而后脱离了手掌,变回一条影子的模样,悄无声息回到了草玄师兄身后,贴在了地上,雨中的跌宕山少了明朗的光亮,可草玄师兄的影乎无时无刻总是那般清晰。
刚刚不愉快的争执似乎只是一场梦境。
“山雨未消,此地不宜久留。”雨还在下着,似乎更密了一些,草玄师兄仰头看着乌沉沉的天际,露出同样乌沉沉的神色,“我们现在回山,即刻动身。”
依然是那般冷酷到毫无商量的语气,说出事情本该如此的话语。
回山?
孙泊浮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转身看向草玄师兄,他甚至忘记了水剑依然拿在手中,剑尖随着身体的转动再一次指向了草玄师兄,这无意的动作鲁莽而缺乏必要的敬意。
“可千蛰还没找回来!”
孙泊浮狠狠踩着脚下的泥痕,没了鞋子的一只脚上沾满了黏糊糊的泥泞,他试图用这个动作提醒着草玄以及院中的同伴们。
没有回应,院中的少年们沉默地收拾起行囊,文烛师兄挥了挥衣袖,遮挡在小院门口的群鸦收回了袖中。茶芽在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来回奔波着,他在收集刚刚散落在地上的暗器,干瘪的腰囊让他不得不做出这样的举动。红闪将两把匕首重新插入靴子内侧,而后背起依然在沉睡的水葫芦。山门路远,想来这个小胖子怕是要睡上整整一路。柳阴师兄似有犹豫,他在院中不断反复踱着步子,像唐门里一件上满了发条的机关傀儡,从左至右而后从右向左,在经历过无数次的重复单调的踱步之后,这个聪明的脑袋轻轻叹了一口气,而后选择了沉默。 所有人都没有了留下去的理由,草玄师兄拿到了骊龙内丹,柳阴师兄得到了海通宝藏,小队的少年们还都活着。
“可是,千蛰还没有找回来。”
只有孙泊浮一个人在强调着刚刚发生的事情。
“我们放火烧掉了藏匿妖孽的雷音水月寺……千蛰师弟因纵火不慎,误伤于大火之中。”
草玄师兄看着阴暗天幕下的雷音水月寺,继续用冷冰冰的语气说着。坍塌的大殿被雨水浸泡着,未曾燃起的柴堆里浸满了雨水,这里明明没有一丝生火的痕迹,草玄师兄如此自然地捏造了一个谎言。
“这里没有火。”
雨水打湿了孙泊浮的脸颊,孙泊浮注视着草玄师兄毫无温度的双眸,一字一句地说着眼前的事实。
“泊浮师弟,任务结束了,我们该回家了,大家都想回家了,不要成为那个被大家厌恶之人。”草玄师兄向前走了一步,他微微向前佝偻了一下身子,贴在孙泊浮身边,刻意压低声音小声说道。
他说的“我们”,显然未包括千蛰。
“任务没有结束。”
孙泊浮以同样没有温度的语气回答着草玄师兄的“好心”提点,他讨厌这样的私下里悄咪咪的勾兑,于是他刻意把自己的声音提高了数倍。
“我是第三小队哨探队长,我的任务是入跌宕山监视天盛德动向,而后带着小队全员回山,我的同伴有朝天宫拳士水葫芦、清微宫策士文烛和小莲峰刺客千蛰,现在我的同伴少了一个,所以我要寻回我丢失的同伴。我的小队必须全员回山,一个都不能少。”
这显然是一次违背了孙泊浮本性的争执,他本可以乖巧地做回草玄师兄所说的“我们”,可他厌恶这样的乖巧。
“师父常说,为了朋友总要做些傻事。”
“泊浮师兄,我们是朋友吗?”
“它叫天碎牙,是师父用小莲峰下环绕溪边的一方涧石混以生铁打磨三年而成,泊浮师兄喜欢尽管使用便是,师父说好东西总要给朋友分享的。”
……
千蛰的声音在脑海中反复回响,那个傻乎乎的刺客说出的傻乎乎的话,似乎总是带着莫名其妙的温暖,让孙泊浮在这个山雨弥漫的凄冷夜晚不至于太过寒冷。
“这是我从紫霄宫中领到的云纹令,寻到千蛰后我会回山交令,或许今晚的雷音水月寺里燃起了大火,可是我没有看到。”
云纹令拿在手中,向草玄师兄眼前递了一下,以方便这位总喜爱以掌教为尊的师兄可以更清晰地看到这枚权柄,此时此刻云纹令的“尽命”二字似乎格外刺眼。
于是草玄终于沉默下来,孙泊浮开始俯身收拾装备。
“茶芽师兄,请将暗器借我一用。”
干瘪的腰囊里空空如也,如意珠早已损失殆尽,奇怪的女人实在难缠,他需要更多的暗器,于是孙泊浮的脚下响起了丁丁当当的声音,铁蒺藜、金钱镖、梅花针、飞蝗石、如意珠……
“都拿去,那东西麻烦得很。”
茶芽师兄慷慨地把腰囊中的暗器倒在地上任由孙泊浮挑选,而后重重拍了拍孙泊浮的肩膀。
“柳阴师兄,请将一字玄言符借我一用。”
这是今晚孙泊浮唯一可以对抗古怪女人的小手段,不致命却足以为自己赢得喘息之机,于是柳阴师兄从腰囊中掏出一堆杂七杂八的符咒一股脑塞进了孙泊浮的腰囊中,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孙泊浮两眼,又是一声叹息。
“草玄师兄,请将舆图借我一用。”
需要追赶的路一定很遥远,他早早看到了草玄师兄的舆图,想必那是下山时自山门所领,自己的舆图早已破旧不堪,为了尽快追赶千蛰,他不能走错方向。
于是舆图轻飘飘地从头顶落下,掉落在孙泊浮身前地上,孙泊浮抬头想要道一声谢,草玄师兄冷漠地将头扭开。
收起云纹令,将舆图揣入怀中,暗器与符咒尽数收入腰囊,紧了紧身后绑缚着山水双剑的背带,而后向着眼前的少年们告别。
“各位师兄,等我找回千蛰,咱们山门再见。”
孙泊浮用一种极其恭谨的态度向大家双手抱拳行礼,说是再见,不知此次一去是否还会再见。
而后孙泊浮转身,像猫一般敏捷地蹿过院内青石小路,攀上墙头,扭身消失在跌宕山茫茫的雨夜中……
第二十五章 与朋友的信
雨似乎更大了。
孫泊浮潜伏在一棵大树下,蔓延的枝叶依然不能遮挡雨势,豆大的雨滴钻过树枝间的缝隙噼里啪啦地打下来。下山的路很是崎岖不平,这对丢失了一只鞋子的孙泊浮来说显然是一个难题。缠在脚上的绑腿已经被尖利的碎石割裂成布片,勉强包裹着脚板,孙泊浮试图通过星辰辨别方向,可天空昏沉沉的一片,寻不到一颗星星的影子。
“泊浮师弟。”
似有喊声在身后传来,是熟悉的声音,一个瘦弱的身影由远及近而来,宽大的黑色长袍上顶着一方同样漆黑的兜帽,兜帽完全覆盖了来着的面容,可孙泊浮依然辨认出了来者。
“柳阴师兄?”
孙泊浮有些意外地喊出来者的名字,黑色身影有些狼狈地钻入树下,而后将湿漉漉的兜帽一把掀开,露出柳阴那副熟悉的面孔。
“这该死的雨。”柳阴师兄罕见地咒骂了一声,旋即换上一副笑容,对于这个时常面无表情的策士来说,微笑是件奢侈的事情,“泊浮师弟,我就知道你跑不快,我脚力虽然不如你,可好在没有迷路。”
被柳阴师兄戳破了迷路的尴尬,孙泊浮现出不自然的笑容。
“不要责怪草玄师兄,他只是想带着大家安全回家。看样子今晚雨不会停了。”
从雷音水月寺追赶至此的柳阴师兄有些异样,他喋喋不休地说着有些令人困惑的闲言碎语,却又始终躲闪着孙泊浮的疑惑目光。疑惑是因为聪明的策士们很少说出这样毫无逻辑的闲言碎语,而此时显然不是一个聊天的好时机。
“柳阴师兄……”
孙泊浮想要打断柳阴师兄的话头,可柳阴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
“唔,对了,穿上鞋子。” 一双鞋子从柳阴师兄的怀里掏出来,即便自己已经被山雨淋成湿漉漉的一团,可鞋子依旧干爽,只是鞋底依稀带些土渣,似有穿过的痕迹,孙泊浮有些诧异地看向柳阴师兄的脚底,赤裸的脚板上沾满了跌宕山泥泞的污泥。
柳阴师兄便是这样脱下了自己的鞋子,小心地抱在怀里一路从山巅的寺院中追了下来。
“可是……”
看着柳阴师兄赤裸的双脚,孙泊浮欲言又止。
“光着脚可很难走那么远的路,如果想救回你的朋友,那就穿好鞋子。”
很难向一个不想回答问题的聪明策士提出问题,也同样很难拒绝一个聪明策士的要求,柳阴师兄果断打断了话头,说出了一个令孙泊浮无法拒绝的理由,于是孙泊浮俯身换上柳阴师兄的鞋子。
孙泊浮不明白这个在寺院中看起来如此冷漠的师兄为何要冒着山雨为他送来一双自己的鞋子,他很难相信这仅仅是为了照顾一下孙泊浮的脚板,聪明的策士们不会做出这样愚蠢的事情,每一件事的背后总有明确的逻辑,可现在孙泊浮找不到此种缘由,而柳阴师兄依然在说着虚无缥缈的闲话。
“泊浮师弟你或许并不知道吧,我总是很讨厌雨天,帝都的雨天同样令人烦躁。”
柳阴师兄抬头,透过枝蔓间的缝隙看着阴沉沉的天幕中不断布下的雨线,而后是片刻的沉默。
“柳阴师兄到过帝都?”
孙泊浮试着提出疑问,这次柳阴并没有打断孙泊浮的话,孙泊浮并不知道柳阴师兄上山前的故事,他十岁入山门拜入朝天宫林春门下,入门之时柳阴师兄便已在师门多年。山门之中似乎总有一些无人明说却总是存在的禁令,不探问身边之人入山门前的往事便是其中一条,孙泊浮不知道山门为何会有这样一条禁令,可却很喜欢这条禁令带来的便利,这样少了许多颇费口舌的麻烦。
于是,在跌宕山的这个雨夜中,孙泊浮难得地知道了柳阴师兄的一点点往事,这个聪明的策士来自帝都,那个遥远北方最大的都市。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柳阴师兄把手拢在肩后,身体后倾索性靠在了粗粗的树干上,这是一个表示要长谈的姿势。
“帝都很大吗?”
于是问题之后是另一个问题。
“比山门要大许多。”
在此时略显静寂的跌宕山中,柳阴师兄似乎有了出奇的耐心。
“帝都也经常下雨吗?”
“密密麻麻的雨,如果下雨,我便总去不成同福书局。”
“书局是什么?”
“可以看许多书,可以买许多书的地方。”
“比你在朝天宫后山小院二楼书阁的书还要多吗?”
“怎么可以比,那可是天下间最大的书局。”
孙泊浮似乎问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于是柳阴师兄再一次难得地笑了。
“同福书局的下午茶总是很好喝,我喜欢碧螺春配紫丁香。碧螺春鲜爽,紫丁香浓郁,两种味道激荡冲突间别有风味,说起来已经好多年没有喝到过了。”
说到此处的柳阴师兄抿了抿嘴角,似乎很是怀念的意味,可嘴角只有从枝蔓缝隙间滴落在脸上的雨滴,不咸不淡的雨水味道冲淡了柳阴师兄的回忆,于是柳阴师兄继续说着。
“那里总是有多猫,二层的书总比一层有意思许多。一层都是无趣的经史子集,那是为博取功名的读书人们准备的功名之书,二层却有许多话本小说,那是功名之人眼中的無趣之人浪费时间创出的无趣故事。可在我看来,小说家们大多可爱,人们总是喜欢接受事情本该如此的样子,而小说家们总是乐于拓宽事情的或许并非如此的可能,唔,说起以前的事情,话总是变多了呢……”
几滴雨水落在柳阴师兄的脸上,让这个侃侃而谈的策士打断了有些飞出边际的话头,他现出一丝含有抱歉意味的笑容,而后很快将话头扯回到了正题上。
“那天与现在一样,同样下着雨,密密麻麻的雨让道路变得同样泥泞,母亲不许我在雨天外出,可我还是央求着管家悄悄备好了马车,就在那天,我来到同福书局二楼,遇到了一个和尚。”
有管家……有车马,似乎柳阴师兄出生在一户富裕人家。还有,一个……和尚?
孙泊浮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起来,他很清楚这个聪明的策士在把故事引向最关键的地方。
“我们同样把手放在一本话本上,我至今还记得话本的名字,《西厢翻墙记》,作者名叫诺皋山人,这是一个拥有奇怪笔名的作者,讲述了一个奇妙的故事,故事讲一个名叫张生的落泊书生与一个名叫崔莺莺的大家闺秀最终终成眷属的故事……”
陷入回忆的柳阴师兄总是比往常温柔许多,絮絮叨叨的言语同样比往常多了许多。
“他年纪比我大,个子比我高,他明明已经拿到了那本书,可他依然很有礼貌地问我是否可以谦让于他。他古怪的口音似乎不是本地人,于是那天下午,我们在同福书局二楼一起读完了那本《西厢翻墙记》,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让我们很高兴,大和尚嘴咧得很大,甚至发出了响亮的笑声,我请他喝了配紫丁香的碧螺春茶,他告诉我他叫海通,来自少林。”
海通。
一个今晚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名字,从草玄师兄进入雷音水月寺,到今晚柳阴师兄在那间暗室中做出的一切诡异举动都是为了这个名叫海通的僧人,甚至孙泊浮有理由相信,此时此刻山雨之夜的长谈,也是为了这个自己素未谋面的僧人海通——少林寺近百年来最有佛性的男人。
“后来呢?”
“后来我们成了朋友。”
这是一个在孙泊浮看来本就理所应当的答案,只有朋友才会有更多的故事。
“后来呢?”
“再后来我来到了山门,我们以书信相联。”
于是几封书信从柳阴师兄的腰囊中被拿出来,微微卷起的泛着黄边的纸张昭示这些信件的年份实在有些太过久远,书信中的某些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于是又有新的字迹填涂在模糊的地方,那是柳阴师兄的笔迹,朝天宫中数年的朝夕相处让孙泊浮可以轻易辨认出来,保存者柳阴师兄似乎在尽力让这些信件保持原有的样子,起码要勉强留存着信件上的字迹。 “我可以看看吗?”
这明明是一个明知故问的问题,可孙泊浮依然还是问了出来,这是一个同伴对另一个同伴私人边界的尊重。
“当然可以。”
爽利的回复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柳阴将一沓信件毫无保留地塞到孙泊浮手中,昏沉沉的天空没有光亮,孙泊浮试图引燃一道火源,柳阴用眼神阻止了孙泊浮的举动,于是孙泊浮只能摸黑看着实在有些模糊的信件,好在海通的字迹还算工整。
柳阴小哥安好:
昨日之约错过属实遗憾,听书局老板福先生说你昨日下午来过,我却今日才到,希望下次可以巧遇。最近我一直在想着《西厢翻墙记》的故事,书生很好,莺莺同样很好,只是我常常在想,或许世间的悲剧永远要多于故事中的喜剧,如若我们是张生,我们是否会遇见自己的红娘?我们是否也会进京高中状元?我想这般过于美好的事不会太多发生在一个普通人身上,这更像是一个虚妄的梦境,当然,有梦总不是一伴坏事,可对普通人来说,有梦似乎也不是一件好事。故事依然极好,莺莺若是会烙葱花大饼,那更是极好的极好。
葱花大饼……
孙泊浮在一封陈旧的信件中再次看到今晚从奇怪女人口中听到无数遍的词汇,只是在海通的叙述中对葱花大饼四个字充满着淡淡的美好的眷恋,少了女人一刻不停的哀怨,这种奇妙的联系让孙泊浮产生了一个奇妙的联想,只是这个联想如此不可思议,以至于他在露出一个古怪表情后选择了沉默……
柳阴小哥安好:
今天又是错过,闻听福先生说你昨天来过,今日发现话本一册《蒋兴哥重会珍珠衫》,我喜欢这个故事大于《西厢翻墙记》,这个更像普通人的故事,虽然有梦的痕迹却并不太重,是两个普通人依靠自己的力量与宽容将故事推向美好的结局。这样很好,不会让人坠入虚妄的梦境。兴哥很好,兴哥的夫人同样好,当然若是兴哥的夫人会烙葱花大饼,那实在是好上加好。对了你上次问我葱花大饼,那自然是我家乡的食物。我认识一个很会烙葱花大饼的女孩,若是有缘你能去我的家乡,我请她做给你吃。我将话本放置在二楼西间书架第三层,方便你查找。
又有葱花大饼的叙述,于是孙泊浮的表情更加古怪了几分,他带着欲言又止的神色沉默地打开第三封信件,那似乎比前两封信件间隔更久的一封。
柳阴小哥安好:
能得到你的消息真的太好了,人生总是处处充满意外。听闻你入了江湖去了武当,我对你这样的选择保留意见,聪明人不应该主动让自己陷入麻烦中去,而显然江湖是个大麻烦。你既然不想说原因,我想你自然有你的苦衷,好在我也有武当的朋友,不知这封信多久可以寄到,不知道下一次再有消息你又在何处,我又在何地。没有消息的日子里,这个世界似乎变得更加不好,我想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越来越多的龙出现在各个地方。今天寺中也有龙来访,这是一只狡猾的东西,化作讲经堂内石刻壁画中的一条,意图在早课中刺杀住持大人。罗汉堂的巡守们在此地经过几万遍,却没有发现石刻图中多了一条陌生的龙。我以金刚怒目逼它现形将其擒获,说实话我实在不喜欢这些繁琐无趣的事情,可繁琐无趣的事却总要找上我来。今天住持命我入帝都奉皇族征召,听说那里的龙已经布满了天空,尚有一个月的准备时间,我总觉得一个人孤零零地去帝都少了些许排场,毕竟现在我是号称少林寺百年来最有佛性的僧人。这同样是个麻烦的称呼,因为江湖規矩,名号越大似乎要管的事情总是越多。最近我时常梦到家乡,时常梦到她做的葱花大饼,不知道少林寺百年来最有佛性的僧人经常做梦是否恰当。你瞧,有了更大的名号,就连做梦也要小心翼翼起来……
又是葱花大饼……
柳阴小哥安好:
那么快收到你的信件着实令我惊喜,不知你从何处得来制犼的法子,我已依你所言去了三个地方寻找三个死有不甘之人,只是跌宕山的当麻烘炉着实有些麻烦,他被切得太碎了,我花了整整三天三夜的时间才将他缝补得像个人形。这些门派们总是这样,说着最好听的言语下着最狠的手。现在已经开始有人叫我佛祖,因为传说佛祖曾骑犼与恶龙搏斗,腾空上下,鸷猛异常,常食龙脑,每与龙斗,口中喷火数丈,龙不可胜。这样的传言我从未听过,大灾之世似乎人们总喜欢幻想出救世主的模样,什么少林寺百年来最有佛性的僧人这种古怪称号已经让我烦躁不堪,若是再加上这样一个该死的称呼,能看书的日子会越来越少。帝都的事情已经了结,此刻我在奔赴南海的路上,似乎有些晕船,我若真是佛祖又怎会晕船呢。对了,我遇见了你们山门的断弦衣,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厉害的剑客,只是似乎有点古怪。我不喜欢他的兵器,好像叫凤凰七律,日后你若遇见,定要当心。最近我依然在梦到家乡,梦到她和她做的葱花大饼,只是她的样子与葱花大饼的味道越来越模糊……
依然有葱花大饼……
柳阴小哥安好:
我自南海归来,本以为就要死在那个永远见不到光的海底,好在我运气不错,重新点燃了龙火,相信这个世界很快会太平一段时间吧,这样很好。或许我们还会有机会在同福书店二楼相见,这样美妙的时刻总是令人期待,可美好的事情总伴随着糟糕的事情发生,现在糟糕的是所有人都开始坚定不移地确信我就是那个该死的救世主。昨天住持召我入讲经堂,亲自将后山藏经阁中的钥匙传授给我,这是住持才需掌管之物,此刻却到了我的手中。你明白我的恐惧吗?在我看来这不是一把钥匙,而是将要束缚住我一生的锁链。告诉你一个秘密,在南海海底点燃龙火的那一刻,我从幽蓝色的龙火中看到了她正在烙葱花大饼,我甚至能看到油锅里嗞嗞冒出的油花和她撒下的每一点盐巴,我高声叫着她的名字,可她回头面对我的时候,面貌却如此模糊……
柳阴小哥:
我似乎在忘记越来越多的事情。
她的样子越来越模糊,我记不起葱花大饼的味道,我记不起我的家乡在哪里,我记不起我们在帝都同福书局二楼看到了哪些故事,我每天都在努力想着,可我越是拼命去想,忘记的东西便越多,我甚至在忘记你现在身处何地,唔,岭南道武当山门朝天宫,希望我没有记错这个地址。 事情越来越糟糕了……
柳阴:
救救我,快来救救我!
我要离开这个地方,我要结束这糟糕的一切!
我不能再忘记更多东西了!
听着,下面讲到的事情我只能写下一遍,我不确定在发出这封信后还会记得多少,我获得了三粒魂珠,这是我自南海龙宫中得到的奇妙珠子,它可以保存住我的三段记忆,我认为这是目前唯一可以让事情变好的办法,我将人生中最重要的三段记忆存入魂珠之中,将它们分置于三个地方以便保存,当一切变好之后希望你能帮我取回魂珠,找回我的记忆。不要责怪我为你找了一个大麻烦,因为说起来,你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朋友。
存放魂珠的地点我已经选好。
一颗放置在蜀中,大渡河、岷江、青衣江的三江交汇之地。
一颗放置在跌宕山的雷音水月寺中。
还有一颗我放在……
还有一颗在哪里!
还有一颗放在了哪里!
救救我,快来救救我!
柳阴:
救救我,快来救救我!
我不知道我在做些什么,在事情更糟糕以前快来阻止我!
找到我,救救我!
最后一封信件甚至没有了工整的格式,潦草的字迹中显露出书写者的恐慌,大大的六个字占据了整整一张纸笺。
今晚的光线实在有些过于暗淡,在柳阴师兄禁止燃起火光的要求下,孙泊浮坚持着看完了所有信件,从最初的字迹工整、逻辑清晰到最后几封近乎呓语般的求救,似乎可以看出写信人海通在经受着巨大的困扰。
眨了眨有些酸痛的眼睛,伸了伸有些疲惫的懒腰,孙泊浮抬头透过大树的枝蔓看了看天空,雨似乎小了一些,天边的尽头隐隐出现一道晨曦,不知不觉间,竟是山中一夜就此过去。
现在,孙泊浮明白了许多秘密。
孙泊浮终于明白了这位聪明的策士,为何在朝天宫时,时常翻起那本已经有些破旧的《怪僧录》,因为那是一个朋友对另一个朋友的想念。
世间的传说总是虚假多一些,就像海通的突然消失并非顿悟佛法成了正果,而是遭遇了失控般的困扰后让这位天才僧人被迫消失,这让草玄师兄初入雷云水月寺中的虔诚羡慕看起来如此可笑。
而柳阴师兄进入雷音水月寺后诡计般的图谋并不为传说中的宝藏,仅仅是为了拿回存放着海通记忆的魂珠,那本就是海通留给他的东西。
“那么,存着海通记忆的珠子,你拿到了?”
柳阴近乎将一切秘密展现在孙泊浮面前,他无法再装糊涂,于是只好明知故问。
“两颗,今晚雷音水月寺一枚,蜀中三江交汇处大佛之中一处,这个傻瓜藏东西总是别出心裁。”
说起海通,柳阴师兄再次露出了笑容,就像孙泊浮想到千蛰时一样的表情,而后柳阴师兄发出了突兀的邀请。
“想不想看一下这个傻瓜存在珠子里的东西?”
亲手结束了千龙之乱的海通,同样被他称为傻瓜,就像孙泊浮对千蛰的称呼一样。
“当然。”
孙泊浮疲惫地按着眉头,嘴里说着当然,脸上却无欣喜的神色,因为他发现在今晚的长谈后,他似乎被这位聪明的山门策士一步一步引入到一件极其麻烦的事情中,他相信柳阴师兄很快会透露出他的意图,而策士们的交易往往并不等价,甚至有些贵重。
于是孙泊浮感觉脚下的鞋子似乎有些不再好穿。
两颗同样暗淡而毫无光泽的珠子从柳阴师兄的腰囊中拿出来,很难相信这外表平平无奇的东西来自南海海底,珠子被柳阴以一个极其刁钻而又诡奇的角度掷出,于是两枚珠子在空中飞速旋转而起,绽放出五彩光芒,光芒之中,海通在跌宕山的晨曦中展映而出。
幽蓝色的南海海底,当麻烘炉站在白衣和尚的身后,嘶吼着面对十二条巨龙。白衣和尚一步一步走向海底悬崖,他的掌中燃烧着一团碧绿色的火焰,那是熄灭七年之久的龙火即将在海底再次点燃……
矮矮的乡间小屋中,一个腰身粗壮的少女正对着油锅里的葱花大饼撒下盐巴,她高声叫着屋外的少年,少女的声音像她的腰身一般粗壮。
大明白,来吃大饼啦。
这似乎是海通禅师的俗家姓名,一个充满了泥土芬芳的名字,令孙泊浮哑然失笑。
“那么,你需要我做什么?”
孙泊浮看着半空中逐渐缥缈消失的记忆,向柳阴师兄问道,他不想再做明知故问的拖延,今晚耽搁的时间实在有些太久了,久到跌宕山的雨彻底停了下来,他实在有些担心千蛰。
“入夺目城,找回你的朋友千蛰,也帮我找回我的朋友海通,或者也叫……大明白。”
柳阴师兄看着孙泊浮,一字一句地说道,语气中不留一点腾挪躲闪的痕迹。
第二十六章 新雨后的坦诚对话
夺目城。
在新雨之后的跌宕山中,柳阴师兄讲完了一件多年前的往事,坦诚地说出了夺目城的名字。
用坦诚交换坦诚,这是一个合格的谈判者的优秀技巧,这样的方式实在让孙泊浮难以拒绝。
孙泊浮打开来自草玄师兄的舆图,试图在舆图中搜寻这个名叫夺目城的城池,可他将目光从舆图的中心瞄向每一个边缘,却依然没有搜寻到夺目城的名字。
这个新近几年间拔地而起的城池,崭新到山门的舆图都未曾记载,就像本就不曾出现过一般。
“不用找了,怕是再详尽的舆图也画不清现在乱糟糟的時代。”
柳阴师兄的脸上现出一丝烦躁。
这确实是个乱糟糟的时代,被诅咒的帝王被禁锢在北方那座古老的城池中,天下间的豪强们享受着没有王的自由,三五天便有新的城池在帝都之外的广袤土地上拔地而起,一方强将商贾巨富们坐城而拥,甚至村庄的流氓们都会聚在一起建起一座城池,给自己扣上一通狗屁不通的封号。
大大小小的城池,乱七八糟的封号,整个中州迸裂成令人头痛的碎片。 “出了跌宕山向北走,你会看到那座城池。”柳阴师兄的目光飘向北方,为迷路的孙泊浮指明了方向。
新雨散尽,雾气缥缈,极目远去的北方看不见道路。
“岭南道的尽头不会再有第二座那般夺目的城池,看见它的人第一眼便会分辨出来。”
柳阴看到了孙泊浮眼中的迷茫,如此解释道。
于是孙泊浮放弃了过多的追问,他相信这个聪明的师兄不会做出错误的判断。
时间不多了,漫长的谈话耗费了半夜的时间,追赶的路程怕是又要急迫许多。
孙泊浮紧了紧背后的山水双剑,将没有标注夺目城的舆图收入囊中,将绑腿重新打系好,新鞋子还算合脚,一切准备妥当。
“等等,你需要帮手。”
柳阴从腰间解下一袋装有泥土的腰囊,熟悉的来自朝天宫的泥土清香在陌生的跌宕山中如此清晰,而后柳阴师兄掏出一张空白的黄色符纸,咬破食指在黄色符纸上快速画下一串繁杂而又难以辨认的符号,然后将装有泥土的腰囊与满是血渍的符纸一同塞给孙泊浮,于是泥土的清香与淡淡的血腥气混杂在了一起。
真是古怪的临别赠礼。
孙泊浮认识这堆拥有诡异效果的泥土,在雷音水月寺地下漆黑的暗室中,柳阴便是从这堆土壤中召唤出了那五个怪里怪气的老头儿。
“有这五个聒噪东西在,总能解决一些问题。”
柳阴将腰囊系在孙泊浮腰间,把画好的黄色符纸一起塞进腰囊中,而后拍了拍沉甸甸的腰囊,满意地擦拭掉指尖血渍。
“可是……”
孙泊浮略有犹豫。
当麻烘炉死前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号称拥有摄魂之术的古怪老头们一起吸食掉当麻烘炉的魂魄,孙泊浮至今还记得老头儿们面对一缕如危灯般的幽魂时露出怎样凶恶贪婪的面目,去往夺目城的路还很长,孙泊浮实在不想与这样的五个凶神恶煞之物为伴。
“泊浮师弟不必顾虑,世间之事哪有这般黑白分明,凶器亦可为善,善心亦可行恶,莫要被善恶两字蒙昧了眼睛。”
柳阴师兄似乎总是这般聪明,察言观色间便可一语说中孙泊浮的心事。
“此物已入我禁制,你可安心驱使,若是露了凶性,你便提起朝天宫后山雷神洞,当可保你平安。”
孙泊浮当然知道那间破落的无人问津的四合庙宇,坐落在朝天宫的后山,蒙昧着尘土的牌匾上已经无法辨识“雷神洞”三字,闭合的庙门上,透过破旧的窗楹只能看到黑漆漆的昏暗,那里像朝天宫的一个秘境。
“柳阴师兄,雷神洞中到底有什么?”
柳阴师兄似乎总是知晓着无穷无尽的秘密。
“若是师父在此,听你问起雷神洞,泊浮师弟怕是又要被责骂啦。”
柳阴俏皮地眨眨眼睛,意味深长地一笑,难得的面部表情如此丰富。
难道,雷神洞是……师父的心病?
孙泊浮在柳阴师兄过于丰富的面部表情中推测出一个颇为意外的结论。
可在孙泊浮的印象中,师父总是很少提起后山那座破败不堪的小小庙宇,偶有兴致时也仅仅只是来到雷神洞的庙门前,弯下胖胖的身躯隔着细小的门缝朝着里头匆匆瞥上一眼而后匆匆走掉,即便数次嚷嚷着要修缮一下,可话说了多日却再也无了音信。
“泊浮师弟,你知道为何师祖收徒九人,可偏偏只把师父放在了这冷冷清清的朝天宫?”
孙泊浮意识到这是一段极其私密的对话,因为此时此地,两个同样出身朝天宫的少年在交谈中使用了一个极其敏感的字眼。
师祖。
柳阴师兄说的是师祖,而不是武当掌教巢明夜,这是一个有着颇多意味的称呼,昭示着彼此之间与千蛰那类山门旁支的不同,他们是山门近支中的近支,源自掌教巢明夜一脉开枝散叶而来,如此三代。
沾染了掌教大人的名声,即便在这一脉中仅仅只是两枚声名不显的散叶,却也多了一层旁人瞧得出却说不破的便宜。
“因为师父惫懒,师祖素来不喜,念着师徒情谊,才勉强将师父放在这破落的朝天宫中。”
孙泊浮将山门中的风言风语这样清楚地讲出来,显然也只有在这四下无人的跌宕山中才这样如此毫无顾忌。
空山新雨后,当真是一个讲悄悄话的好地方,似乎每一句话都与此时被雨水洗涤过的跌宕山一般敞亮。
“泊浮师弟,山门风言不可尽信,难道师父在你眼中当真只是惫懒之人吗?”
柳阴师兄摇摇头,对孙泊浮讲出的道听途说之言不以为意。
师父难道不是惫懒之人?
孙泊浮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在孙泊浮印象中,胖胖的师父是朝天宫中最悠闲之人,清晨的早课与夜间的晚课从未见过师父出现,师兄弟们的课业全由大师兄白鸦督导,朝天宫内的吃穿用度亦由着白鸦师兄打理。白鸦师兄承担起了师父大部分责任,朝天宫中处处留存着白鸦师兄忙碌的身影,而师父却总是理直气壮地说这本就是师门首徒应尽的本分。
可落在孙泊浮眼中,这首徒的本分实在有些多得过了边界,孙泊浮甚至想着若是哪天胖胖的师父躺在那把躺椅上一睡不起,怕是朝天宫的掌宫之位简直不必有一天虚席,白鸦师兄下一刻便可接了掌宫之位,将宫中内外打理得妥妥帖帖。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孙泊浮从未说过,即便在这空荡荡的跌宕山中。
可师父的过分悠闲实在让人恼火。
师父林春总是在日上三竿时醒来,揉着蒙眬的睡眼喝上一杯纤手师姐泡好的养心茶,准时在饭点起床出现在餐桌上,囫囵地吞下大部分肉菜,却又对着徒弟们教导一番食素清心之道,而后摸摸嘴巴上的油花再次挪回到庭院外的那把躺椅上,片刻工夫定會响起震耳欲聋的呼声,直到日头落下,师父的大肚腩再次准时出现在餐桌边上……
如果这不算惫懒,那天下实在没有懒惰之人了。
“朝天宫是山门不可追问之地,雷神洞是师祖半生心结,如此糟糕的地方,自然只有把师祖最心爱的弟子放在这里守着朝天宫、瞧着雷神洞,师祖才可安心做他的山门掌教。师父心中自有天地,可半生全做了师祖的遮掩。师父自有苦衷,泊浮师弟莫要再听信山门风言啦。” 柳阴师兄沉下脸来一字一句地如此说道,严肃的表情让孙泊浮相信这并不是柳阴师兄讲出的玩笑话。
山门不可追问之地?
真是一个古怪的称呼。
师父牺牲半生光景却成了师祖的遮掩?
贵为武当掌教的巢明夜也会有需要遮掩之事么。
师父是师祖最爱的弟子?
师父心中自有天地?
就那个朝天宫中睡得最久吃地最多的胖子?
“可是……”
孙泊浮还想追问,柳阴师兄陡然变了脸色,猛地向着孙泊浮扑来,孙泊浮未曾预料这般变故,身子一个趔趄与柳阴师兄一起滚落入树下的草丛中,山间野草堆总是旺盛,高大的草丛遮瞬间住了两人的身影。
“泊浮师弟,莫要声张,有声音。”
柳阴师兄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警惕的眼睛注视着来路,极小的声音缓缓飘入孙泊浮耳中,孙泊浮同样露出了警惕的神色,因为他们同时发现,来路之上,似有响动。
是脚步声。
第二十七章 过期的云纹令,听令!
轻薄的鞋底踩踏着雨后跌宕山的松软泥土,传来并不轻便的细微泥泞声,孙泊浮的警惕神色在一瞬间卸下,换上一副疑惑的面孔,因为只有山门制式的薄底布鞋踩踏过泥泞的路面后才会发出这样并不爽利的声音。
来人与自己穿着同样的鞋子。
孙泊浮曾经无数次抱怨过这种一味追求轻便而放弃了对外部环境适应力的山门制式鞋子,雷音水月寺地道中,便是这种不跟脚的倒霉鞋子险些耽误了自己艰难觅得的一线生机。
柳阴师兄卻说,道法自然,山门用物皆以随心感受为重,适应外物为轻。
山门信奉道学,喜欢处处以道言事,可在孙泊浮看来这蹩脚的鞋子和道学简直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想来定是山门中掌管物资的师叔们在这鞋子中搜刮了不少利好。
这样大逆不道的推测孙泊浮同样未曾对任何人讲起,在山门之中道场千万人事繁杂,少言慎行总是最好的生存法则,即便是对历来关系最好的柳阴师兄亦是如此。
“奇怪,寻着脚印追来怎的不见了踪影。”
一个稚嫩却又熟悉的声音。
是茶芽师兄!
孙泊浮试图从草堆中站起来,却又被柳阴狠狠摁下,柳阴师兄脸上的戒备神色未褪,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脚印在此中断,想来未曾走远。”
又是一个熟悉的声音,是红闪师兄,孙泊浮同样辨别出来,可柳阴师兄依然潜伏在草丛中,毫无起身的迹象。
柳阴似乎……在防备着什么。
可这明明仅仅是茶芽与红闪。
“茶芽、红闪二位师兄请看,脚印虽从此处而断,可你瞧前方草丛似有碾压之痕,这草丛怕是有异样。”
一个带着斯文气息的声音,并不算太过熟悉,却也并不算陌生,这是文烛师兄,来自清微宫风角殿的年轻策士。
策士们总是拥有有聪明的头脑,文烛很快发现了孙泊浮与柳阴的藏身之地,隔着半人高的蓬松杂草,孙泊浮甚至看到了文烛师兄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似乎看破了孙泊浮的谨慎。
“泊浮师弟,快出来吧,草玄师兄命我们前来驰援,咱们速去寻找千蛰师弟。”
文烛如此说道。
被人看破心思的感觉似乎一点都不美妙,于是柳阴和孙泊浮一起从杂草堆里站了起来,只是柳阴师兄的右手依然放在身后腰间,那里是装满了符纸的腰囊。
这依然是一个奇怪的戒备姿态,似乎柳阴师兄对三人的出现并未抱有太多善意。
“柳阴师兄也在呢。”
文烛的脸上并未现出意外的神情,想来山路间两人先后走过的脚印早已被他察觉。
“山高路远,我来为泊浮师弟送双鞋子。”
柳阴如此平淡地回复道,伸手指向孙泊浮脚上那双还算崭新的鞋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赤裸的泥泞的双脚,刻意的行为引导着文烛师兄相信这是一个明显的事实。
“柳阴师兄果然心思周到。”
于是文烛师兄微笑着点头回应着,两个聪明的策士颇有默契地将谈话停止于此。
聪明人的分寸总是拿捏得如此精巧。
“泊浮师弟,可算找到你了,草玄师兄命我等前来驰援,我们一路上循着你的足迹,生怕晚了半步。”
茶芽抹了抹脸上的汗水,显然并未发现柳阴师兄的异样,这位暗器的天才脸上露出晴朗的笑容,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又伸手夸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渍,似乎想要表现出些许来时的心急,红闪师兄同样如此应和着。
优秀的刺客们总是以沉稳犀利著称,可现在来自朝天宫的两位刺客师兄有些尴尬的表演让他们看起来更像两个犯了过错的孩子,孙泊浮知道这是两位师兄在为前夜雷音水月寺中的沉默做出找补。
世间事情总是这样,错过之后的补偿总带着几分拙劣的尴尬,山门行事严谨,下山行走当以本队队长的抉择为先,他们恪守着山门的行事准则,本就没有过错,孙泊浮无心纠缠这样的嫌隙,于是向两位师兄报以了感激的笑容,只是草玄师兄的命令依然有些出乎孙泊浮的意料。
“草玄师兄?”
孙泊浮疑惑反问。
“草玄师兄言说,我等皆为山门弟子,千蛰师弟涉险,当全力以赴救援,草玄师兄已带水葫芦师弟回山疗伤,此间变故定会如实让掌教知悉,吾等自先去追赶妖孽,相信山门后援很快便到。”
文烛师兄如此复述着草玄师兄的命令,这倒是像极了草玄师兄的语气,言必称掌教,行必称山门,无论怎样的转折都能扣着大义讲话。
孙泊浮的疑惑并未消散,他依然想不明白为何在一夜之间草玄师兄会有如此转变。
“草玄师兄还说,此次行动一切以泊浮师弟为首,我等三人皆当尊泊浮师弟之命,尽力而为。”
像是示好,又像是独善其身地撇开,草玄师兄的心思永远像他脚下的影子,混沌一团,辨不清晰。 队长的责任眼巴巴地落在自己头上,可孙泊浮并没有丝毫的欣喜。
这本应是一次鲁莽的个人行为,却在此时诡异的转变之下变为一次小队活动,怀中的云纹令本是下山所得,节制队中文烛、千蛰、水葫芦三人,监视天盛德入跌宕山动向。如今天盛德大掌柜钱野语命丧雷音水月寺,骊龙内丹已得,任务已完,若在此时再拿出本该交还的云纹令,属实有些违了山门规矩。
一令一事,事毕还令。
这是下山行走前持戒堂师兄们反复叮嘱过的,孙泊浮实在不想给持戒堂的师兄们留下什么把柄,那些天天戒律清规挂在嘴边的怪人们属实有些难以招惹,若是这次违了规矩,怕是又有无数条异议训导之言塞满自己的耳朵,若是自己再現出几分不耐,怕是恼人的惩戒便会紧随而来,持戒堂的师兄们总是乐于用各种方法让每一位山门弟子谨记山门清规。
看了看手中过期的云纹令,又看了看了文烛、红闪、茶芽。
远道而来的少年们似乎怀着某些期待,昨晚的沉默属实违了他们心意,难得草玄师兄改了主意,他们终于等到一个可以补救的时机。
这实在是一个难以开口拒绝的请求。
“泊浮师弟,此行我们定当尽力而为。”
茶芽与红闪望着孙泊浮如此说道,孙泊浮相信看向自己的两双明亮的眼睛中并没有藏匿着谎言。
“泊浮师弟,清微宫与朝天宫不同,在清微宫师父总是教导我们,抽身于情绪之外,才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与柳阴师兄一样,似乎所有优秀的策士们总是信奉冷酷的理性。
“我依然认为你的冲动是在情绪下刺激下做出的愚蠢选择,即便是在此时此刻依然如此认为。可是……”
文烛停了一停,似乎是在斟酌之后的语气与用词。
“小莲峰也好,朝天宫清微宫也罢,山门总是山门。昨夜你走后我一直在想,今天我们可以放弃小莲峰的千蛰,是不是下次便可舍弃清微宫的文烛?如果都可舍弃,弃到最后的是不是便是山门。我们总是想着依山门戒律行事,可戒律之外的事情,或许才是山门的根基。所以这次,我想随着泊浮师弟,违一次山门戒律。”
策士的聪明头脑再次让孙泊浮印象深刻,相比于两位刺客尴尬的笨嘴拙舌,策士文烛的言辞逻辑清晰却又不乏蛊惑之力,一股暖流自孙泊浮心中涌起,即便第一千一次一万次告诫自己克制冷静,可面对这样的说辞,依然难以克制心中的冲动。
孙泊浮微微撇了撇嘴角,自嘲于自己的稚嫩。
“泊浮师弟,昨夜是我们……”
昨夜是我们错了。
不用等文烛说出来,孙泊浮也已经猜到文烛后半句话来,于是孙泊浮狠狠打断了文烛的话头,伙伴之间的对话本不应讲得如此清楚。
“文烛师兄,我明白了。”
孙泊浮大声而又快速地打断了文烛的话,于是他更加快速地做出了抉择。
“云纹令在此,清微宫文烛,朝天宫红闪、茶芽听令!任务代号,违令之行。任务内容,向北追击,寻回千蛰师弟。本次行动由我负责,望诸位师兄尽力辅助在下,回山之后若有责罚,孙泊浮亦一人承担。”
将过期的云纹令高高举过头顶,在跌宕山新雨后的阳光下,云纹令的纹理之间散发出点点耀眼光芒。
“尊令!”
三声齐声回复,嘹亮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山中散发出阵阵回响。
“泊浮师弟,你又让自己陷入了险境啊。”
柳阴像一道黑色的影子,缓缓飘到孙泊浮身边,幽幽说道。
孙泊浮当然知道自己又做出了一个糟糕的选择,更甚于昨夜的鲁莽与一意孤行,挟云纹令再次小队行动,这是山门无法容忍的逾越之举,不管此行是否无恙,回山的惩戒怕是逃脱不掉了。
他知道茶芽、红闪的跟随是因为愧疚,文烛的跟随是因为策士们独有的思考逻辑,而自己的目的只有一个。
救出千蛰。
因为那是自己的朋友。
于是孙泊浮收好舆图、云纹令,绑好身后的山水双剑,整理一下新穿在脚上的鞋子,而后向聪明的柳阴师兄道别,他当然知道似乎比文烛还要理性的柳阴师兄断然不会加入这样鲁莽的行动,而后辨别向北的方向,出发!
四道身影先后消失在北方极目之地的道路上,缥缈的身影依稀可以分辨出四人皆是武当梯云纵的轻功身法。
于是柳阴收回了远眺的目光,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抖了抖胳膊,撩起黑色袖袍,伸出苍白的手掌,而后亮出掌中一个小小的纸团。
这是文烛与孙泊浮交谈时自己从文烛的腰囊中偷偷窃取所得,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在入山门成为优秀的策士之前,他曾经还是一位优秀的小偷。
纸团缓缓拆开,露出其中一笔清秀的字迹。
摧毁夺目城。
这是熟悉的字迹,熟悉到柳阴一眼便可分辨出来,字迹来自清微宫掌宫狩清真人。
柳阴将纸条一把塞进口中狠劲咀嚼着,口中新鲜的墨迹味道与潮湿程度让他足以判断,这张纸条似乎是在昨日写出,昨夜送达。
时间大概是在孙泊浮离开雷音水月寺之后。
“泊浮师弟,策士的话万万不可尽信哪。”
柳阴师兄含着纸条的嘴中囫囵着发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言语。
第二十八章 荒草官道,流民的呻吟
谁也不知道荒草是从何时开始疯长,弥漫了官道。
牛筋草见缝插针地在官道上蔓延,将曾经的土石路吞噬成绿色的荒原,车前草与小蓬草足有半人多高,不讲道理地遮蔽了视线,葎草的针球恼人的扎在衣服上,摘下几颗又缠上几颗,好像永远都清理不掉这惹人讨厌的东西。
曾经畅通无阻的官道在此刻变得比跌宕山的山路还要难走许多。
孙泊浮不明白负责道路养护的驿站长官们为何任由着官道荒芜下来,直到他们一路走来路过几个空落落的驿站,见到几个混杂在流民堆里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驿丞与杂吏,一切便有了解释。
同样谁也说不清附近为何聚起了如此多的流民,就像跌宕山突然空空如也的飘零镇一般,一路上所见的村落、城镇同样空空荡荡,本应务农的庄稼人荒芜了田地,本应锱铢必较的商人舍弃了生意,守家的妇孺抛弃了家宅,官衙的老爷们扔掉了印信,所有人都在官道两侧漫无目的地徘徊,一样衣衫褴褛,一样瘦骨嶙峋。 下山前,山门提供的情报中并没有流民的记载,孙泊浮自山门出发一路向北进发飘零镇,在空旷的飘零镇中并未见到太多的异样,而后自跌宕山向北,空旷的村庄、城镇愈来愈多,徘徊在官道的流民愈来愈多。
孙泊浮与文烛做出了许多猜测,可聪明的策士最终也没有解出一个足以令人信服的答案。
旱灾?
可昨晚刚刚下过大雨。
粮荒?
庄家地里满是熟透了无人采摘的粮食。
他试图拉住几个流民询问,可枯瘦的流民们任凭孙泊浮怎样交涉,只是呆滞地在嘴中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这些呆滞的流民让孙泊浮想起去年下山时曾经执行過的一次任务。
那是山门接到的委托任务,雇主是一位江南西道的富商,言说家中儿子受到邪魅蛊惑,近来变得喜食活物,起初只是偷偷吞噬家中的鸟雀鱼虫,被发现后干脆点起菜谱,一顿饭要吃上一只活鸡,若是不遂心愿便没日没夜在府中暴走嘶吼。
江南西道在岭南道北,越过云梦泽便可入境,境内本有龙虎山一脉,富商起先请了龙虎山天师做法,天师一番做法后儿子总会好上几天,而后便又变成了那般生吃活物的疯癫样子,几次三番之后,富商对龙虎山的天师心灰意冷,索性将请托发到了岭南道的山门,此次委托花了重金。
山门总是会毫不嫌弃地接下这种报酬丰厚的委托,于是慨然应下,点了孙泊浮与柳阴二人下山入江南西道富商家中驱魔。
孙泊浮一直不明白为何此次任务点了自己的名字,可若是按柳阴师兄昨夜所说,师父林春本为掌教巢明夜最心腹的弟子,那么这次点将便有了更合理的解释。
重金之下,本要用得力之人。
于是孙泊浮与柳阴一同入了江南西道富商家中,那是一次奇怪的驱魔仪式,柳阴师兄并未携带任何与驱魔工具,他只是两手空空地来到府中,见到富商的儿子,耐心地向其问出几个问题,比如最近胃口怎么样,今天吃饱了没有……
富商的儿子只是呆滞地来回摇晃着身体,而后发出呜呜咽咽的嘶吼声,而后柳阴师兄很认真地告诉富商,他的儿子被饿鬼附身,每日需食生牛一头,一连七日,可解饿鬼附身之灾。
孙泊浮在富商儿子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恐惧。
于是富商开始收购宰杀活牛,在午餐之时准时摆上了餐桌。
于是柳阴师兄亲自将一根血淋淋的牛腿塞到了富商儿子嘴里,于是富商儿子只能囫囵吞咽着看起来并不美味的生牛腿。富商儿子几次想要抽身而走,又被柳阴师兄狠狠按回餐桌上,继续啃食着面前小山一样的生牛肉,直到富商儿子不堪折磨,哭着变回一个可以正常用语言交流的悲伤之人。
原因仅仅是富商的儿子深陷赌债,迫于老父亲家威,于是与龙虎山的天师偷偷勾结,佯装被妖物上身,骗取富商丰厚的驱魔报酬,而后两人偷偷将钱财平分。
案子在富商儿子吃掉半根牛腿后不解自破,那是孙泊浮历次下山来最轻松的一次任务,孙泊浮依然记得富商儿子装神弄鬼时发出的呜呜咽咽的嘶吼声,像极了此时此刻流民们嘴中发出的声音。
事后,柳阴师兄说,人与邪祟的距离,大抵只在一念之间。
这样意味深长的话至今仍让孙泊浮记忆深刻。
孙泊浮有些心痛地抽出山剑不断劈砍着眼前不讲道理的混乱植物,他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走错了道路,好在几处路牌并未被野草完全吞噬,依稀可见并不清晰的指引路标,向北的箭头上方是一座房子标志,那意味着向北有城。
混乱到一团糟的地方,有序的指引多少能让人找到一丝安心的感觉。
于是孙泊浮顺便多看了几眼路牌,路牌的木质似乎并不陈旧,埋入地下时刨起的泥土依然带着几分崭新的色泽,路牌的图案下方甚至还有一行甚是醒目的大字。
天下夺目之地。
孙泊浮几乎不用想也知道,能在这样乱糟糟的地方还有心思埋下崭新的路牌,似乎也只有北方不远处那座新城——夺目城的主人才有这样的闲情。
这位城主似乎像极了一位暴发户,在一切可见的地方炫耀着自己一手营建的城池。
或许柳阴师兄这次要失望了吧,这样一位带着暴发户气质的城主,怎么会是海通那样一手结束了千龙乱世浩劫的英雄大能。
聪明的策士也总有判断错误的时候。
想着柳阴师兄在昨夜讲起的故事,孙泊浮在心中如此猜测着。
于是孙泊浮继续闷头开路,锋利的山剑切过眼前的杂草就像切纸片儿一样容易,飞起的断枝残叶扑簌簌落在脚下。他有些心疼如此使用山剑,白白浪费自己兵器的锋刃,可他又实在不想对身后的茶芽、红闪、文烛三人发出开路的命令,再次的组队行动后,孙泊浮少了初入飘零镇时的冷静,多了几分亲力亲为的刻意。
这本就是一次逾越职权的擅自行动,孙泊浮实在不想再对自发而来的三位师兄发出有上下之别的命令。
吧唧吧唧——
似有响动。
是咀嚼声伴着奇怪的嘶吼。
是活物的声响。
孙泊浮顺着声音轻轻走去,小心扒拉开遮挡在身前的杂草,透过杂草间细小的缝隙看去,两只野狗围拢在官道上,正在低头啃食着什么,野狗进食的姿态似乎很是从容,尾巴伴随缓慢而富有节奏的咀嚼声一起左右摇摆着。
孙泊浮眨了眨眼睛,试图辨别野狗嘴下的食物。
褴褛的衣衫,嶙峋的枯骨,是流民。
乱糟糟的时代,野狗食人都可以如此肆无忌惮。
孙泊浮狠狠踢了一脚脚下碎石子,石子迸飞,打在不远处两只野狗身上,正在抢食的两只野狗嗷呜两声怪叫,惊慌而走,舍弃地上半具没了血肉的嶙峋枯骨。
“又是饿死的。”
茶芽师兄试图向前查看,被红闪阻止,淡淡的血腥味飘散在鼻息之间,想来地上的流民已经被野狗啃食过半,众人无心细看这般惨状,闷头继续前行。
出了跌宕山后向北,再也不会迷路,因为脚下只有一条官道。
他们一路自跌宕山而来,这样的尸骨不知已经见了多少,大多遗弃在官道附近,想来这便是丢失了神志的流民们的最终结局吧,在徘徊到力气将尽之时瘫倒在路边,而后慢慢消逝掉身体内的最后一丝生机。 孙泊浮挥舞着山剑,试图继续开路前行,他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脚下的流民,他打心里有些畏惧直面如此惨状。
“呼嗬——”
地上传来轻微的响声,一直枯瘦嶙峋的手艰难举起来。
似乎……还没死。
孙泊浮迟疑地停下了脚步,低头看向脚下的流民。
这实在难以称之为人,干瘪的皮肤包裹着干枯的身躯,褴褛的衣衫套在身上显得异常宽大,血肉模糊的腹部,并不太多的血液模糊掉了伤口,空洞的眼中难觅一丝生机。
他死定了。
孙泊浮在心里想着,可他还想做些什么。
“水。”
孙泊浮俯下身子,向身后的茶芽说道。茶芽将水壶递给孙泊浮,孙泊浮摇了摇水壶,水壶中发出并不满的声响。
几滴水滴从水壶中流出,滴落在流民的唇间,流民吐出暗红色的舌头,贪婪地吮吸着唇间水滴,痛苦的神情并未缓和太多。
“下辈子投胎找个好世道吧。”
孙泊浮本不相信生死轮回之说,可此时似乎只有这样的言辞才能或多或少提供一点聊胜于无的安慰,他能做的仅仅只有这些,孙泊浮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呼嗬——”
又是一声艰难的呼唤,将死的流民缓慢地举起手,似乎是在挽留,于是孙泊浮再次停下脚步。
“有没有减缓痛苦的法子?”
孙泊浮扭头看向身后的茶芽、红闪、文烛。
茶芽、红闪摇了摇头,刺客们精擅一击必杀,实在没有处理将死未死之人的经验。
“泊浮师弟,你又要为自己找麻烦。”
文烛叹了口气,似他乎并不喜欢孙泊浮此刻的选择。
“总该做些什么。”
孙泊浮看着脚下的流民,小声说道。
“草玄师兄说,在朝天宫里你是出了名的外冷内热,当年断弦衣断师叔欲要征召草玄师兄入遇真剑宫,林春师叔不许,草玄师兄怄气绝食,是你每日偷偷溜到思过室隔着窗户扔进两只鸡腿,然后一声不吭地溜掉。你不愿做授人予恩之事,可不知每人气息不同,草玄师兄闻息识人,早已知你行踪。”看到孫泊浮脸上的疑惑,文烛善意一笑,多了一句解释,“是昨夜在雷音水月寺中草玄师兄讲与我听的。”
原来笨手拙脚的自己终究没能逃过草玄师兄法眼,心思难测的草玄师兄还记得这件琐事,这着实让孙泊浮感到有些意外。
“也罢,你是队长,再听你一次便是。”
语气中依然带着些许不认同,可文烛还是俯下身子,打开腰囊,好一阵摸索后,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枚冰片似的东西。
是龙脑香。
孙泊浮已经在昨夜见过这种奇怪的东西,号称清微宫的至宝。
千龙乱世之时狩清真人曾斩杀蜃龙之后,击破蜃龙头颅,获取蜃龙脑髓,风干而制龙脑香,少量可缓解各种伤痛,过量摄入可乱人心智。
孙泊浮犹记得昨夜草玄师兄不断向文烛师兄索要此物,文烛师兄只是推脱已经用尽,此时却又拿了出来,想来这位清微宫的策士依然为自己留了后手。
没人追究这位策士的小心思。
此物用在此处,实在再恰当不过。
于是红闪伶俐地掏出火石,割下几簇脚下的荒草,干枯的草枝轻易被火头被引燃,火焰烘烤几下龙脑香,很快空气中散发出淡淡幽香,文烛将龙脑香放到流民的鼻息间来回摆动,任由着龙脑香的幽香被流民缓缓吸食。
痛苦的神色在流民脸上很快消失,空洞的眼睛显露出迷茫的目光,干瘪的脸上现出一丝光泽,喉咙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动,龙脑香的香气似乎缓解了伤势。
“安息吧。”
文烛熄灭火头,收起龙脑香,向着伤重的流民如此说道,他们做了所有可以做到的事情,却仅仅只是缓解一下痛苦,死亡终将如期而至。
事尽与此,他们只能继续前行。
于是孙泊浮继续挥动山剑,继续奢侈的用山剑锋刃劈砍掉面前杂草,继续向北走去。
“咕噜,咕噜……”
身后的流民再次发出声响,龙脑香激发的最后一丝生机。
“呼嗬——”
喉咙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似乎是在挽留孙泊浮。
“真的救不活你,抱歉。”
孙泊浮闷头向前走着,低声自言自语,他甚至加快了步子试图逃离此地,无能为力的挫败感让他感觉有些沮丧。
“龙——脑——香——”
身后传来一声干枯的声音,可每一个字却又讲得如此清晰。
孙泊浮猛然回身,诧异地看向文烛,可同时发现文烛在诧异地看向自己。
这不是文烛发出的声音。
“龙——脑——香——”
又是一声清晰的嘶吼,这次清晰地探查到声音来源,这是来自地上流民的低声嘶吼。
文烛的脸色在一瞬间冷峻下来,因为这本是清微宫中向来不轻易示人的秘宝,却被这神志不清的将死流民一语道破。
“龙——脑——香——”
将死的流民再次艰难举起手臂,这是向文烛招手呼喊。
“你怎的识得此物?”
文烛飞快地跑回流民身边,俯下身子急慌慌地问道。
“龙——脑——香——”
没有回答,只有继续毫无意思的吼叫。
而后,无穷无尽的回声在官道两侧开始回荡。
“龙——脑——香——”
“龙——脑——香——”
似乎像是开启了某种神秘咒语,官道两侧的流民们突然抬起头来,一起低声嘶吼起来,无数同样干枯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像一声声闷雷在耳边炸响,而后所有流民的目光一齐转向官道上的孙泊浮诸人。
文烛意外地向后退了两步,惊骇的神色凝固在了脸上,他实在想不明白出自清微宫的秘宝为何会在这条荒芜的官道上成为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
“龙——脑——香——” 流民们再次发出一声闷雷般的呼喝,而后所有人突然启动,向着孙泊浮四人以异常飞快的速度奔跑围拢而来,像一道汹涌的暗黑色潮水,将他们包裹其中。
第二十九章 红伞,巨树,与来自树上的少女
在一瞬间成为主角的感觉似乎并不太美好,尤其是像现在这样被包围在流民之中。
“龙——脑——香——”
无数呆滞的流民发出无数声低低的嘶吼,呆滞的双目中现出疯狂的猩红,孙泊浮果断再抽出水剑,山水双剑架在身前画出一道十字遮挡,后背与茶芽、红闪、文烛三人互相倚靠,四人分别戒备着四个不同方向。
“似乎清微宫的秘宝已经人尽皆知了呢。”
茶芽将双手插入装满暗器的腰囊中,再掏出来时十指间的缝隙中塞满了蓄势待发的暗器,在忙碌的间隙依然不忘记调侃一下身边来自清微宫的策士伙伴。
“看好你的前面。”
红闪双手架出两把短小的匕首,声音有些严肃,防御本就不是刺客们的强项,流民的围困让红闪倍感压力。
“怎么会是这样。”
文烛的身前缭绕着几只墨鸦,疑惑的神情依然凝固在那张年轻的脸庞上,可是留给策士思考的时间不多了,几个流民试图从不同的方向冲进四人的防御圈。
于是茶芽果断的甩出右手,两发袖箭精确的扎入面前一个流民的双膝上,红闪化为一道残影,再出现时已在几名流民身后,双手匕首旋转着划刺而出,轻轻抹在几名流民的脚腕上,流民像失去倚靠般栽倒在地上,而后红闪再度化为一道残影,眨眼间回到防御圈内。
刺客们的防御很是克制,对眼前的流民留足了分寸感,在他们眼中,这依然只是一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之人。
可是下一刻,孙泊浮和他的伙伴们改变了自己可笑的想法。
刺客们的出手并没有让流民们感到畏惧,更多的流民向着防御圈冲来,只是这次的目标并不再是孙泊浮四人。
人群扑向四人脚下,那里躺着那位即将死去的流民,吸食过龙脑香的效果似乎还未曾退散,将死的流民现出迷幻般的笑容,然后笑容永远停留在了那张干瘪的脸上。
疯狂的人群扑在地上,疯狂的嗅着将死流民身上残留的龙脑香香气,而后在暴躁的嘶吼声中,人群开始躁动,褴褛的衣衫被,枯瘦的身体在无数双手的来回撕扯中化为一块块碎裂的血肉,而后血肉被塞在鼻息间反复嗅着,疯狂的人们似乎还在寻找龙脑香的香气,可在一无所获后愤怒地扔掉手中肉块。
眨眼之间,将死的流民化为一堆碎裂的血肉,散碎在荒草蔓延的官道上。
“这……”
茶芽握着暗器的手在微微颤抖,想要说出的话梗在了喉咙间。
“这真的还是人吗?”
红闪替茶芽说出了未讲出的后半句话。
孙泊浮沉默着。
因为他也不知道眼前疯狂的流民们到底为何变成这幅样子,而且他此时实在无心再去纠缠这样琐碎的问题,因为孙泊浮突然发现,流民们再次把目光移了自己四人身上。
“龙——脑——香——”
“龙——脑——香——”
流民们嘶吼着逐渐缩小着包围圈。
孙泊浮感到有些窒息,他甚至有一瞬间在怀疑是不是今天就要莫名其妙死在这个鬼地方。
“文烛师兄,怎么办?”
握剑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大声向身后的文烛问道,试图从策士聪明的道理里找到一个逃生的答案。
“你是队长,你做抉择。”
身后传来文烛冷冰冰的回复。
该死的策士!
孙泊浮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
明明已到了生死之间,理性的策士还在遵循着该死的山门行动规则。
冷静。
孙泊浮在心里告诉自己。
他试图看清周围的环境,可汹涌的人潮阻挡了他的视线,于是他踮起脚尖试图极目远眺,可该死的荒原上,除了黑压压的人潮还是人潮,不,不对!
似乎……
有树!
越过阴沉沉的人潮,在左侧方向两百歩的距离,一棵孤零零的大树横亘在荒原上,茂盛的枝叶覆盖了大半粗壮的树干,碧绿色的叶子沉甸甸的覆盖了一层又一层,似乎要压断每一条树枝。
孙泊浮从未像现在这般对一棵平平无奇的大树感到如此热爱,敏锐的嗅觉让他意识到,生机便在此处。
“左侧,两百歩,有树。”
孙泊浮大声喊着,不用过多的解释,刺客与策士们同样洞悉了孙泊浮的意图,于是四个少年心有灵犀地背靠背向着左侧缓缓移动,可是汹涌的人潮始终围拢在身边,乌压压的喊声持续塞满每一只耳朵。
似乎……无法突围。
“文烛师兄,扔掉你的龙脑香!”
孙泊浮向身后喊道。
“此物为清微宫至……”
文烛似乎在犹豫着。
“活着最重要!他妈的我是队长,听我命令!”
孙泊浮粗暴地打断了文烛的话头,附上了一句粗口,于是文烛果断地解下装有龙脑香的腰囊,将腰囊高高举过头顶甩了几圈,狠狠扔向右侧远方。
效果似乎立竿见影般的好。
疯狂的流民们开始放弃对少年们的围攻,汹涌的人潮如潮水一般涌向右侧不远处的腰囊,几个最先赶到的流民争抢着腰囊,不断的撕扯中腰囊破裂,露出一块如冰雪般洁白的龙脑香,流民们在嘶吼中争抢着龙脑香,一层层的人潮扑相继扑倒在另一层人潮上,流民们彼此擠压踩踏着,扑倒在地的干枯肉体很快被无数只同样干枯的脚踩踏成肉泥,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在官道两侧弥漫开来。
没有时间做出惊骇的表情,孙泊浮率先向着大树飞速跑去,红闪、茶芽紧随其后,文烛有些不舍地看了一眼那被压在层层人潮之下的龙脑香,跟在众人身后朝着大树跑去。
二百步的距离,近乎一息便到。
眼前的大树看起来似乎比方才远瞧的还要粗壮,繁茂的枝叶像一顶厚厚的盖子倒扣在粗壮的树干上,遮蔽了天日。
这果然是一处极佳的藏身之地。
孙泊浮暗自为自己的抉择感到庆幸,暂且藏匿于此,待到晚间,想必定有脱身之策,他在心里如此想着。
四个少年体内气机同时流转,显露出近乎相同的身法,脚尖几下轻点树干,然后矫捷地攀上树枝,同时收起气息,一起无声地潜伏进大树之中。
“喂……”
似有轻微的声响从头顶传来。
孙泊浮有些疑惑地抬头向上看去,头顶密密麻麻的枝叶遮蔽住了天空,暗绿色的一片混沌什么也瞧不清楚。
“笨蛋,在这里!”
又是那个奇怪的刻意压低的声音,声音似乎是从左上方传来,于是孙泊浮极其别扭地转动了一下脖颈,向着左上方的树枝间看去。
一个明眸皓齿的红衣少女擎着一把大红伞悄咪咪地站在左上方的树枝间。
此树有人?
孙泊浮警惕地眯起了眼睛,右手悄悄探向身后。
“四个武当的笨蛋,别把那些东西往这里引啊!耽误了本姑娘打劫,你们一个都活不了!”
似乎并不在孙泊浮的敌意,少女继续小声怒骂着,顺便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冲着孙泊浮挥了挥洁白的拳头……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空气)
下期预告
本以为危机已然解除,不料千蛰又被女人蛊惑,他会有生命危险吗?柳阴和草玄各自有着自己的算计,眼前的谜团太多,孙泊浮该何去何从?他们又能顺利回到武当吗?精彩尽在下期《山上的少年?夺目卷(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