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涩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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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巴山,四川大竹人,已在海内外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二百多万字。先后在国内多家报刊开设专栏。出版小说集《滴水看海》《悠悠情思悠悠恨》《你是我的影子》等8部文学专集;主编大型文学作品丛书《百家竹》五卷本。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读者》《百花园》杂志签约作家,《内蒙古文学》杂志顾问。
  一
  一下火车,我就往李刚家赶去。
  在我眼里,李刚是一个非常牛逼的家伙。大二的时候,李刚曾经在女生宿舍门口撒了一泡尿。
  “那个夜晚风雨如晦,路过女生宿舍时我忽然觉得鸡鸣不已,一看四下里无人,我就钻进女生宿舍的门洞里轻松了一下。”每次李刚向我回忆起这件事情,眼中都会精光四射:“我当时有一种和整幢楼女生做爱的错觉。”而每一次李刚的眼中出现光芒的时候我就会含笑不语不置可否地看着,他看不出我的态度到底是什么,只好悻悻地端起酒杯喝酒。
  我现在站在李刚家的门口,饥饿、寒冷、疲劳、困倦、头疼、肠胃痛、心脏早搏,所有因为休息太少精力衰竭而带来的不良反应齐心协力地研磨着我的身体。夜色刚刚褪去,雨后的七月清晨暑气全无,反而有点阴冷,我抬手敲门,手指叩击下去,却什么也没有碰到。门自动打开了。不,不是自动,门后站着一个女孩。她显然被我的出现吓了一跳,“啊”的一声往后一顿。
  “李刚在吗?”
  “啊,哦,在的!”她红着脸从我身边钻了出去。
  我直接往里面走,李刚正在洗澡,半截光身子从浴室里探出来:“现在几点钟?”
  “8点30。”
  “你这么早跑我这里来干什么?”
  “睡觉!对了,有吃的吗?”
  “自己找!”浴室的门关上了,我从桌子上抓了两块奥利奥,走进他的卧室。李刚的卧室非常纯粹:四面白墙,中间只有一张很宽大的床。床上是一堆藏青色的床单和毛巾被,床下是高脚杯、半瓶红酒、卷筒纸、烟灰缸、电蚊香,我踢开一地的揉成团的纸巾,拎起那半瓶红酒灌了几口,把奥里奥冲下肚去,然后一头栽在床上。
  李刚一丝不挂地走进来,身上散发着香水的味道。我要是女人也会迷上他:俊美的脸庞,健硕的身材,在读研究生,爱弹吉他,只喝红酒,抽中南海,擅长玩情调,精于打情骂俏,集中了作为理想的一夜情人的所有优良品质。我现在躺着的这张床上,不知道留下了多少女人的气息、毛发和体液,就像刚才出去的那个女子,她们往往被黑夜的宽大襟袖裹挟而来,在黎明睁开双眼之前匆匆离开。
  “有好几次,我第二天或者过几天再碰到她们,她们就冷冷地点个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这是李刚的原话。
  “所以啊,你搞搞清楚,到底是你玩人家还是人家玩你?”
  “无所谓啊,大家有的玩就好。”每次说到这里,李刚就会眼神空旷地凝视远方。
  “你什么毛病啊,这么早跑到我这里来,刘晓琴把你赶出来了?”李刚从枕头下面抽出内裤穿上,顺手把那个枕头塞到我脑袋底下。
  “我一夜没睡,刚从达州回来。”
  “你干吗去了?”
  “晚上回来再说,先让我睡觉,你去上课?”
  “对,还是那个自考班,刚才你看见那个女孩了?”
  “没力气看,我要睡了。”
  “是我一个学生……别瞪我啊,她自己送上门的,好、好、好,我走,你睡吧,哎,你今天又不上班……”
  这家伙还咕哝了些什么,可是我已经听不见了。睡眠像黑色的巨大沼泽,我深深地陷了进去,所有的意识、思维、情绪,被淹没,被堵塞,有一刻我甚至觉得呼吸都已经停止。
  二
  刘晓琴环在我背上的双臂猛的一勒,一口咬住了我的肩膀,鼻子里千回百转地哼叫了几声……这是每天一早的例行功课。
  我坐在餐桌边,把牛奶倒在稀饭里,再舀一点炼乳拌一拌,正往嘴里划。手机响了。这么早谁从达州给我打电话?
  “喂,请问是郭为吗?”
  “我是,你是……”
  “我就知道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刘晓琴在洗澡,浴室里的水龙头在哗哗地響。
  “我认识的女孩子没有声音这么好听的啊!”
  “你怎么还是老样子啊,也不知道改改?”
  “改不好了,你到底是谁啊?”
  对方沉默了一会。“我是许雅洁。”
  调羹停在了炼乳罐子里。
  ……
  “今天我要到达州出差,公司刚给我打的电话。”我对正吃早餐的刘晓琴说。
  “哦,什么时候回来?”
  “最迟明天下午。”
  “哦,那我今天回宿舍住了,你回来前给我打个电话。”刘晓琴亲了我一下。
  ……
  我坐在开往达州的长途客车上,窗外是阴阴的成都平原,潮湿、沉闷、郁郁寡欢。我想起毕业的时候在操场上踢的最后一场球,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大家疯了似的跑着,喊着,发泄着最后的精力和激情,可就是没出多少汗。田野和农庄在眼前匆匆闪过,我依稀看见那个闷热的下午,一辆奥迪停在操场边,许雅洁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郭为,我走了!”我一愣神,正好被飞来的球砸在脑门上,周围一圈低年级的学生哄笑,我一边揉着脑袋一边恼火地向她挥挥手。许雅洁停了一下,头缩回到车里,奥迪缓缓开走。
  这就是二十三岁的我——郭为和初恋女友的毕业告别。我甚至没有走上去和她说一声再见。
  十年前,在校门口,穿着拖鞋的大一新生的我,被拎着大包小包的大一新生许雅洁拦住:请问,你知道四号楼怎么走吗?
  又要回忆了,如此频繁的回想过去其实对生活毫无帮助,事实上我一直觉得记忆就是个专门给我们添堵的东西,躲藏在黑暗的角落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蹿出来戳你一刀。
  我追许雅洁的过程很平常。故意和她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自习,因为有过一面之缘,接近起来就没什么难度,有一搭没一搭地借个字典,问个时间;再去她常去的食堂吃饭,找机会点个头,想办法请两次客,一来二去地熟了,再约她晚上出来看电影。那个时候学校门口有个私人承包的电影院专门放盗版大片,去看的都是出双入对的学生。在那样昏暗的场所里所有年轻的心灵都躁动不已,有的时候银幕上出现些镜头,观众席里就会有些不安静。开始许雅洁比较矜持,但前排或后排的声音实在是太刺激,她就会要求退场。我跟着她走出去,在校园里晃着,有了这样的铺垫,以后的行动会方便许多。最初的几次表白她都表示犹豫,在第五次陪她从电影院走出之后,在夜色的掩护下我又一次冲击她的心理防线,终于她倒在我的怀里,溃不成军。   事后我才知道,她之所以犹豫,是为了她高中时的男朋友。现在想来,所有20岁以前的恋爱都是搞笑,可那时的许雅洁和我却为了这事一个两泪涟涟一个长吁短叹。那个男孩子我见过一次,大号骆大刚,考在中国政法,身材比我高大了一圈,也算是名副其实。当他听说他的许雅洁可能会被一个成都色狼横刀夺爱的时候他立刻冲到北京火车站,买了张站票捱到成都。
  那天早上大雨倾盆,我在许雅洁楼下等她吃早饭,一个满目创痍没精打采的哥们儿被雨水冲到我面前,伞也没打,浑身直哆嗦。
  “你好,请问这是四号楼吗?”我点点头,他道了声谢,就冲到楼梯间里。正好这时许雅洁出来,从他身边飘过,蝴蝶一般飞到我的伞下,把饭盆往我手里一塞,顺手揽住了我的胳臂。
  “小洁——”那个男生从背后喊住她,我清楚地看见她的脸刷地白了。
  女生许雅洁转过身,她的前任男友在大雨中站着,雨水打得那个男孩眼睛都睁不开,她捂住自己的嘴,眼泪夺眶而出。我相信在那一刻她一定恨死了她自己,甚至连我都觉得自己夺人所爱猪狗不如。当时翻涌著的种种思绪现在是无法再去体会了,那时我们多年轻啊,爱情占据着心灵的大片土地,每个人都是小说的主角,都相信自己的情节越是曲折才会越美丽。
  我把饭盆和伞都交到许雅洁手上:“我先回去,你先陪你同学吧,带他找个地方先躲躲雨。”说完我就冒着雨跑回了宿舍楼。
  我相信我要是不这么交代清楚,可怜的许雅洁根本不知道该干什么。可是刚回到宿舍,她的电话就来了:“你下来吧,他已经走了。”她的声音很平静。
  “走了?”
  “对,我让他走的。”
  在这之前的一天,和她同宿舍的王菁陪她去给骆大刚寄分手信。后来王菁告诉我,许雅洁从写信的时候就开始哭,哭着把信封好,哭着走到楼下的邮箱,“把信扔进去之后,人就软了,是我把她扶回来的,郭为你这是在作孽啊,你要是对许雅洁不好我们一个宿舍都不答应的!”王菁在电话里咬牙切齿。
  大三的暑假我去北京上新东方。大四就在眼前,我和许雅洁的关系已经能够看见尽头。课程结束后,几个同学一起回成都。坐在北京火车站的候车室里,边上一对在新东方搭上的野鸳鸯正在依依惜别。男的是复旦大学的,女的是南京大学的,执意要来送他。看着那个女孩子红红的眼睛,我心中冷笑:本非同林鸟,当然各自飞,何必太当真呢?候车室里人群熙攘,我忽然想到了骆大刚,他当时是不是也在这个候车室里等待着?满心的忧惧猜疑希望犹如鹿撞,却不曾想到在列车的终点会是一场瓢泼大雨。而当他满心悲伤地回到北京,许雅洁的分手信又摆在桌子上。
  也许这就是生活,充满了漫不经心的阴差阳错,我们无可奈何。
  三
  火车准时到了达州。我给许雅洁打电话,她说她在星巴克咖啡等我。
  “卡布其诺有什么好喝的,泡沫那么多,底下的咖啡反而没多少,纯粹骗钱!”我坐下,指着她面前的杯子先是一顿数落。
  “你不喝就是了,干吗管我。”她笑吟吟看着我。
  侍者走过来,我要了蓝山。
  “没想到你中国话说得还不错嘛!”
  “你以为怎么样,我还是老样子,你好像也一样。”
  是的,我们仿佛还在从前。刚才走进门,我一眼就看见她坐在角落里向我招手,还是那样的笑容,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她根本就没有离开过,过去的三年都是不存在的幻觉,生活曲折前行,在某一刻却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
  “在美国,星巴克到处都是,饮料机里都有的卖,没想到在国内倒成了白领聚集的高档场所。”她环顾四周,感慨道。
  “这很正常。肯德基、麦当劳在国外都是垃圾,咱们不还是当个宝。你以前最爱吃这些个,都忘了?”那年学校背后的肯德基刚开张,她老是拉着我去那里看书或者聊天打牌。我说小姐这里是吃饭的地儿不是图书馆棋牌室,你就算要坐也先买点什么,带着壶茶到这里来泡着像什么话,她说我就是喜欢这里嘛又干净又漂亮,我说你喜欢的是这种小资产阶级的腐朽调调以后干脆找个老外嫁了算了!没想到这句戏言后来竟成了一半的事实。
  想到这里我心中又是一动,赶紧端起咖啡啜了一口,舌尖是微微的酸苦,轻柔的音乐流淌在四周,边上坐着的都是衣冠楚楚的中外男女。我又想起以前大家在春熙路吃夜排档,听着对面音像店里的嘶哑歌声,闻着满街的油烟,喝着啤酒。那时的许雅洁扎着辫子,穿着吊带衫,光着腿,大笑着听李刚说荤段子,我闷头在嚼回锅肉。抬起头,眼前的这位淑女一袭白裙,容仪优雅,正默默地看着我,我也看着她,精彩的开场白之后,却是深长的沉默与尴尬,我们就这么互望着,一言不发。
  我坐在教学楼前的花台上等李刚下课。大三的时候,这里还是工地,常有一对对的情侣在晚上手牵着手隐入钢筋水泥的阴影里。民工们常在工地里发现用过的纸巾和避孕套,这些春意盎然的象征含蓄地刺激着他们粗悍而又无处发泄的欲望。终于有一个晚上数学系的一个女孩被拖进了工地,要不是校警及时循声赶到,她险些被那三个酒醉的民工得逞。事后校方重新雇佣了一支建筑队,并在工地周围修了一道围墙。我现在坐的花台就是原来那道墙所在的位置。下课了,学生们蜂拥而出,我硬撑着头,似醒非醒的眼睛盯着鱼贯而过的女生们的胸口。以前宿舍里的张界用一句歌词形容过这样的景象: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我笑着掏出根烟,心想不知道张界这个B最近怎么样了。那时我们宿舍住了四个人,李刚、张界、我、徐继强,号称东淫西荡,南色北黄。张界毕业后进了老家的烟草专卖局,月薪五千,是不折不扣的毒贩和财主;徐继强回去之后没什么消息,只知道做了公安,听说混得不错,就快结婚了。就剩下我和李刚还待在这个霉烂的城市里,他混研究生,我混公司。
  四
  李刚从教室里走出来,灰西裤,白衬衫,半框眼镜(平光的),儒雅得跟真的似的。后面跟着他那个女学生。女孩子一看见我在,脸一下就红了,我心想这小蹄子真的假的,还会脸红?李刚晚上扒你衣服的时候你岂不是要昏死过去。我走上去,“去哪里吃中饭?”   “你丫醒啦?”
  “差不多了。”
  “噢,这是张璀。这是郭为,我同学。”
  点完了菜,我又开始打哈欠。
  “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了。”
  我掏出烟,顺手拔了一根给张璀。她的脸又一红,边看着李刚边摇手。
  “李刚只抽中南海,可是烟灰缸里还有七星的烟头,我就专门买了包七星,想和你套套近乎的,别客气了,女孩子抽烟很正常啊,再说这里是包厢,又不会有人看见。”我笑眯眯地看着她。
  “郭为不是外人,没关系的,你随便点好了。”李刚说。她这才半推半就地接过去。
  “你到底怎么回事?干吗一大早跑到我家,干吗不回去睡?”
  “你家离火车站近啊!我又困又饿,当然先到你这里。”
  “有毛病你!昨天去上海干什么了?出差啊?”
  “不是,见一个人。”
  “什么人?靠,这么神秘啊……是不是我认识,否则你不会一回来就来找我……我操,你爱说不说,我反正不少块肉。来,吃菜。”他给张璀夹了块水煮肉片。
  “许雅洁回来了,我去达州看她。”
  李刚木木地看着我。
  “我夜里两点从酒店出来,等她睡着以后,直奔火车站,早上七点到了南京。”我木木地说完。
  “两点?你和她上床了?”
  “我操,你丫就知道这个!”我恶狠狠地骂他,边上的张璀脸又是一红。
  “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个礼拜。回家一趟,然后就来达州,王菁在那里工作嘛,过来看看她。”
  “这次怎么一个人回来?你先生呢?”
  “他忙,我母亲又住院,我回来看看。”
  “他倒也放心你一个人回来啊,就不怕你这样回来会导致国内犯罪率及离婚率上升什么的?对你不负责任也就算了,对民族不负责任是不能原谅的!”
  “少贫了吧,以前你可没这么使劲夸我。”
  “所以痛改前非啊。”话有点不对劲了,我干笑了一下,端起蓝山喝了一口。
  “你以为你还改得过来啊?人家未必在乎。“
  “什么?”
  “我是说,一个人回来也没什么,没什么不放心的。”
  晚上我请李刚吃饭。他坚持要带上张璀,还让我把刘晓琴喊出来。
  刘晓琴今年大三,我毕业那年她刚进校。去年国庆长假搞同学聚会,不少老同学都回来了,嚷嚷着要踢球。张界这个B已经胖得跑不动了,转不了身,一个大脚抡出去,皮球带着一道优美的弧线越过球门飞向人行道,正砸在一个女孩子的脑壳上。姑娘当时就倒在地上,大家都吓坏了。我冲过去,发现人没死,不过是没站稳摔了一下。扶起来之后,一帮臭男人跟孙子似的赔礼道歉,张界更是点头哈腰个不停。女孩没事,但摔碎了眼镜总得赔给人家。我和李刚张界陪她去眼镜店。一路上我们边道歉边发功:“你的眼睛那么漂亮,别配一般的眼镜了,换副隐形吧。”最后她还是坚持配了副无框的,花了张界300多。这就是刘晓琴。
  后来刘晓琴经常问我:“当时你那些同学干吗都来向我道歉啊?”
  “那还不是因为你有几分姿色!”
  “你們干吗老劝我换隐形眼镜啊?”
  “隐形的便宜啊,白痴,我们想帮张界省钱呗,你真以为自己是仙女啊!”我拍着她的屁股笑着说。
  我和刘晓琴好了之后给张界打过一次电话,他在电话里叫骂不停,“NND,老子花了钱,便宜了你丫的!看我下次给你带烟!!”把我笑得要死。
  忘了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相信生活不过是一种幻觉,每个人都活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不能自拔。和许雅洁分手后,我一直没有固定的女朋友,跟在李刚后面泡妞。可是他是明火执仗真枪实弹,我却总是在关键时刻落荒而逃。他甚至想过要带我去什么长江专科医院检查,我回答他说那些妞不对我的胃口。
  “我靠,那你想怎么样?人家已经走啦,隔着一大洋哪!”他恨恨地甩下我,跑到一边和一个新认识的姑娘聊天,剩下我一个人寂寞地抽烟。
  直到碰到刘晓琴之后,我的生活算是稳定了下来,租了新的房子,打扫干净,刘晓琴做饭做菜,我和朋友们在外面喝酒。
  “你有没有觉得?”有一次李刚满嘴酒气红着脸凑到我的耳朵边,“刘晓琴不戴眼镜的时候有点像许雅洁。”
  “吃啊,发什么愣呢?”刘晓琴推了我一把,小眼睛在那副无框眼镜背后忽闪忽闪。
  “我在看你的眼睛。”
  “有什么好看的?”
  “我想到了一个人。”
  “谁啊?”
  “张界呗,还有谁帮你配了眼镜啊!?”我转过身,摁灭了烟头。
  五
  卡布其诺喝完了,她开始喝水:“我怀孕了。”
  我愣了一下:“哦,那恭喜你……那还不在美国待着,好好保养身体。”
  “我准备把孩子做掉……他还不知道这事。”她望着窗外,阳光一片灿烂,人们匆忙地在街上四处穿行。
  我应该向读者道歉,我实在不擅长叙述,每当我想把一件事说清楚的时候,总是有别的莫名其妙的思维冲进来打扰我打断我,它们是如此强大我无法控制,它们是那么清晰甚至胜过我本来想说的事件。我是个软弱的人,请原谅我不能战胜它们,不能战胜自己。
  “我听说,开始总是真的,后来会慢慢变成假的。”面似老妪的少女孟庭苇是许雅洁同学最喜欢的台湾女歌手。二年级的时候大家去游乐厅打游戏,我和张界者在摩托车上大喊大叫地把屁股扭来扭去,她就一个人噘着嘴在点唱机边听歌,等我们玩累了想起来要去哄她的时候,就看见她红着眼在听这首倒霉的东西。我立刻上去把她抱住,好话说光,才赚得乌云散尽。从此我要是有一点点不周到一点点没照顾到她的地方,她就会像背语录一样地朗诵这句无聊的歌词:“哼,我知道,开始对我好得跟真的似的,现在我被你弄到手了,就什么都变了。”   似乎每个女人在感情问题上都有自虐的倾向,潜意识里她们总觉得自己就是再世秦香莲,命中注定要碰到陈世美,男人的任何一点走神都会被上纲上线被扩大化为始乱终弃薄幸无情。为什么爱一个人就必须耗尽所有的精力,挤占满彼此所有的空间时间才算过瘾?为了这个问题我们争吵冷战了不知多少次。然而事实证明,当她因为你的一点疏忽或冷漠而勃然大怒胡搅蛮缠的时候,至少,她还爱你,还在乎你。
  大四新学期开始的时候,我抱着从新东方背回来的书一头扎进了图书馆,GRE成了生活的全部,每天早出晚归,连宿舍里的人都见不到我的面,许雅洁更是成了弃妇一般,可那个时候,她已经一句抱怨都没有了。
  第一次告诉她我想出国的时候,她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含糊地点了下头。我有些郁闷,当你希望有个人和你一起为了某种理想去奋斗,对方却无动于衷,这实在是令人非常沮丧。一开始我只是觉得她没什么野心,对于生活没有太多的想法。可后来才发现她其实有自己的主张,只不过和我相左而已。
  许雅洁幼年丧父,母亲把她一手拉扯大,她不可能撇下母亲自己离开。我不怪她,每个人的生活中总有些问题无法解释不可挽回,而当你的生活一定要和另外一个人交叠起来的时候,就一定要有人妥协和牺牲。也许大家都太倔强,不愿为了对方放弃自己的立场。于是,隔膜就像蚊子叮的包,你越去挠它,它越是痒得厉害;又像手上长的茧,磨得越多,越是厚起来,等到有一天脱落了,里面的皮肤却已经不是原来的那层。
  我相信我们不是因为我要出国而分手的,这件事只是让彼此更深刻地感到厌倦而已:厌倦了这两种意志间的斗争和较量,厌倦了命运对我们的胡乱安排。张界曾经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出国,为什么不肯为了她留下来。我当时没回答出来。那时候我还是血气方刚的青年,未来在想象中闪烁着斑斓的色彩,怎么可以轻易地放弃?终于,我们见面越来越少,话也不多,偶尔一两次在宿舍里幽会也感觉索然无味,无复往日的亢奋癫狂。就这样若即若离地熬到了三年级结束,暑假我去了新东方,回来之后就准备考G。
  三个月炼狱般的奋斗之后,我从考场走出来,看见她就站在门口等我。
  “怎么样?”
  “一般,2100。”
  “够啦,我就知道你行的!”
  我笑眯眯地看着她,心里突然有一种温暖。这几個月几乎没有联系,她明显瘦了,眼窝稍陷,显得眼睛比原来大了许多。
  我走上前,捧住她的脸,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把她抱在怀里。我感觉到她的颤抖,还有被压抑的抽泣声,扳起她的脸,泪水已经打湿了我的前襟,她努力地把通红的脸低下去,双手却死抠住我的腰,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傻傻地看着她,听着她说:“郭为,我们分手吧!”
  她的双手用劲把我推开,像是推倒了一堵墙。许雅洁揽住我的胳膊,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面对着府南河,我闭上眼,让自己的心沉到最底,沉到一个听不见周围的喧嚷、看不见远处的霓虹、闻不到她的气息的角落,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有一种惶恐,我无法判断身边这具温热的躯体到底是谁,是许雅洁吗?亦或是其他随便哪个女人?
  夜色中的成都总让人晕眩,巨大的建筑下是不停幻变的光影,我醉了吗?为什么我感觉那样麻木。我一遍遍对自己说要保持清醒,可是越是抓住那残存的意识越是感觉置身无限的虚空中,酒精在身体里蒸腾翻涌,我抽出胳膊从背后把许雅洁紧紧抱住,沉重的头颅倚靠在她的耳鬓,远处传来她清晰的声音,“郭为,送我回去吧。”
  我们回到宾馆,一进房她就瘫在地上。
  “不能喝就少喝点!”我弯腰刚想把她拽起来,自己却也倒下,她的胳臂勾住了我的脖子,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我,我打了个冷战,顿时醉意全无。
  “我躺在我们的床上,床单很白,我看着我们的城市,城市很脏,我想着我们的爱情,她不朽——她上面的灰尘一定会很厚。”看着许雅洁在身边酣睡,我突然想起来张楚的这句歌词。
  她动了一下,轻翻过身,光洁的臂膀揽住了我的腰。我拍拍她的手,掏出一根烟抽了起来。
  “给我也拿一根。”她的声音。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啦?”
  “关你什么事?”她伸手摘下我嘴边的烟,自己抽了起来。
  手指滑过她的脸颊,我默默地看着她,烟圈升腾起来,她的面容变得模糊不清,窗外是夜色中的上海,灯火迷离,总有一种隐约而巨大的声音,在城市夜幕深沉的时候响起,让人惶惑不宁。
  “别放在心上。”她突然说。
  “什么?”
  “我说我的事你别放在心上。”
  “……哦。”
  我们系里有个教授,儿子在读美国的研究生,全奖,有外快,住着大House,开着车,就是可惜没有女人陪。我上新东方的暑假里他回国,他老爸给他张罗着介绍女生,正好许雅洁去教授家借书,见面后他就一直念念不忘,Email不停。我闷头复习的三个月里,许雅洁正经受重大的人生考验:教授开着奥迪找到她老妈。看着德高望重又家境殷实的老头,她老妈自然支持。宿舍里的同学或者说她周围的所有人都劝她弃暗投明,不要再在我这棵歪脖树上吊死。我自己对她不理不睬,那边又攻势不断,终于她做出了选择。我至今没有明白,为什么我一门心思要出去的时候她无动于衷,最后她却在我前面先走。
  但我从来没有怪她,哪怕后来知道了事情的始末,我还是觉得都是我的错,与她无关,换了我也会弃暗投明,更何况一直备受我冷落的她。准确地说那天她提出分手时我毫不惊诧,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就像跪在断头台上的死囚,等候刀落下来的那个过程其实最为痛苦。真的尘埃落定,倒也是件快事。
  我们分手之后很快就是寒假。本来寒假里要去上托福的,可是听课证找不到了,我就没去。据他们说有天晚上我喝高了,拿打火机点纸玩,顺手就把听课证给点了。也许吧,反正我不记得了。接下来的学期我通过舅舅找了个公司实习,也没回去学校,也没打听她的消息,只是听说已经在准备结婚和出国手续。很奇怪的是我再也没想过她,真的,过去不知被什么稀释成了虚无,从此不知所踪。为此我还庆幸过,庆幸自己的坚强和洒脱。就是嘛,生活无非是一场幻觉,只要不去想,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六
  吃完了饭,两个姑娘说要逛街。进了金鹰,我把钱包交给刘晓琴:“你们自己去逛吧!”然后就拉了李刚坐进六楼的悠仙美地。
  “你小子胆子也太大了。”点单之后我直接就说,“那个张璀是你的学生,这你都敢搞,你不想在成教干下去了?”
  “学生又怎么样?她就比我小一岁,我为什么不能和她在一起?谁会说我?他杨之仁的老婆不是从学生抓起的?”杨之仁是学校分管学生工作的副校长,实权在握,结过两次婚,现任妻子是他的研究生,比他小15岁。此君和发妻离异之后,与若干女学生关系暧昧不明,至少我就看见两次他请女生吃饭,每次不同。后来大家就叫他“羊吃人”,进而明确为“羊吃女人”。吾等一直目之为学林中的淫贼兼败类,没想到今天被李刚端出来做挡箭牌。
  “你拿自己跟他比哦?他是校长,他娶学生哪个会说话。你是什么,人家说几句话你就被踢出来。自己不想想?我不是反对你玩,你反正已经烂成这个样子了怎么玩我也无所谓,可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你不晓得啊?”
  “说实话,我才无所谓成教的这份工作呢,勉强够吃饱,读书期间做做还行,马上就毕业了,反正要找工作。我何尝不知道找个学生是个麻烦的事情,你以前见我找过学生吗?张璀和以前那些女孩不一样!”
  “我靠,大哥,你不觉得这样的对白很没有创意!她怎么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她长了三个?”
  “你喝多啦?怎么说话呢?”李刚有点火冒。
  “我说错啦?什么不一样?干了就干了呗,装什么纯情啊?”
  “我们什么都没做!!”
  “少放屁,地上那么多纸,干吗的?!”
  “擦眼泪的,她哭了一晚上,我什么都没做,就抱着她睡着了。”
  “你怎么了,放下屠枪了?”
  “你丫不能正经一次啊!她不肯,我也不想。”他闷下头开始抽烟。
  我沉默起来。李刚不会骗我,我知道这一点。他几乎什么事情都要告诉我:第一次约女生的时候裤子上的一团精湿,考研的时候给招办主任送了多少礼,有多少女学生给他发Email……在别人眼里他老成持重温文尔雅,可在我这里他就变得叽叽歪歪啰里啰嗦。刚毕业的那段时间我们住在一起,天天形影不离出双入对,出去泡吧会被怀疑成那个,甚至连刘晓琴有的时候都要吃他的醋。可是忽然间我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如此陌生,也许距离越是近的东西,却越是不能看清。想到这里我惭愧起来,每一次他眼放精光向我倾诉的时候,我总是一言不发漠然置之,这是不是一种不负责任?这些年来他身边彩蝶翻飞,我却从没问过他是否真的喜欢做这样的花花公子?父母都在务农,他一个人身处异地,有过什么困难吗?我真的了解他吗?我知道他心底的想法吗?我真的关心过这个人吗?
  我真的关心过谁吗?
  悠仙美地的隔音很好,街道上车水马龙,我们却听不见那些扰攘的声响。夜色降临,路灯和霓虹都闪烁了起来,城市最精彩的时刻到来了。透过玻璃幕墙望着新街口,窗外的繁华却好似一场忧伤的默片。
  我一直相信在美国的许雅洁终于生活在幸福當中,不用再跟在我后面受罪吃苦。同学录上有她发上去的照片,她和教授的儿子坐在家门前的草地上,一脸灿烂的笑容,背后是座很NICE的BIG HOUSE。那个男生长得有点像李泽楷,小平头小眼镜,看上去就挺IT的。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的?”
  “8月,毕业后一个月。”
  “快3年了。”
  “对。”
  “为什么……为什么要打掉孩子……哦,我是不是不该问?”
  “是!”
  “对不起,换个话题吧……”
  “也没什么,就是不想给他生……我准备和他离婚了。”
  我没说话,我知道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可笑的,低头,我的咖啡也喝完了,只好喝水。
  “实在没意思,本来以为时间可以建立感情的,可是,没有用……开始我在家里,不工作,后来找了点事做,在社区服务中心教中文。那个社区华人不少,他们的孩子还有一些老美都要人专门教汉语……课不多,但是家长和学生常带我出去玩,他不高兴,叫我不要工作了。我就在家待着,实在无聊……还有别的事情……反正我受不了,他动不动就说,你能有今天还不都是我……天知道,我今天怎么样?家庭妇女,烧饭打扫卫生洗衣服看电视……”
  “过日子啊,还想怎么样?毕竟你生活得应该还不错。再说,人家对你不是挺上心的?那会儿追得那么厉害。”
  “你知不知道,”她笑了一下,“我们8月8号结婚,7月份他父亲还在给他介绍女朋友。”
  “你睡吧,过会儿我该回去了,明天早上还要上班。”
  “这么晚还有火车?”
  “到成都的车随时都有的,几个小时就到了。”
  她仰起头,嘴角有一弯笑容,我忍不住低头亲了她一下,在这一瞬间往事纷至沓来,我感觉心里发酸。
  “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打电话给我。”
  “好的。”她微笑着,一脸天真地点点头。
  “少装纯情了,你还小啊!”我捏了她一下,下床穿鞋。我衣冠齐整,刚才只是把她抱上床,然后就静静地躺着。
  “关于孩子的事情,你要不再考虑一下?”我顿了半天,还是说出来。
  她笑吟吟地看着我。
  “那好吧,如果你去医院要人陪,给我打电话。我可以过来上海,或者我们到南京去做手术。”
  她眼睛一红,一下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我一个箭步上去把她抱住,她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抓得我好疼。
  坐在达州火车站的候车室里,我两眼发直,腰间的痛感依然尖锐。我想着许雅洁,想着自己这几年的生活,为什么我感到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似的落寞?周围来来往往的陌生人,都在等待着各自的旅程。夜间的车站灯光惨白,所有的人看上去都像僵尸一般脸泛青光。
  ……
  悠仙美地的音乐并不好,有点俗气,所以很容易让人走神。我直直地望着李刚,脑子里却不知在想些什么东西。
  “好了好了,不谈我的事情。你见到许雅洁了?怎么样?”李刚掉转枪头。
  “比以前漂亮,有气质多了。”
  “人家以前就不赖!”
  我没说话,咬着饮料吸管,看着落地玻璃外来往的女人。
  “她说了她的事情了吗?”
  “什么?”李刚这话有问题。
  “她和你说什么了?”
  “你知道什么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是王菁给我打话电的,她说许雅洁回来了,问我要你的电话号码。她还让我不要告诉你……你别瞪我啊,她就和我聊了两分钟,就是问你的电话号码。”
  “你怎么不早说?”
  “就是前天的事情,她说许雅洁叫我不要告诉你,还要我装作不知道,她说她会和你联系。”
  我摸出烟来点上,就听见李刚问:“她手术做得怎么样?”
  “什么手术?”
  “人流啊,她不是回来做手术的吗?王菁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说她在医院里,手术刚结束。”
  毕业前的一天,操场,我被飞来的球砸在脑门上,周围一圈哄笑,奥迪渐渐远去,我慢慢走向那个笑得最欢的大二小孩,一拳上去,鼻血溅了满脸。李刚后来讲起这事还心有余悸:“我操,要不是我和张界拦着你,要出人命了。至于吗?”
  至于吗?
  我呆坐着,就像一个茫然的旅人,站在异乡的站台上,往事如列车呼啸而来,急速闪过的车窗里都是过去依稀的脸孔。我看见李刚低头抽烟;看见张界暧昧的眼神;看见许多年前的湖南路,油烟弥漫,我们开怀大笑;看见一家又一家酒吧,我在袒胸露背的脂粉间穿梭;看见奥迪车窗开启,许雅洁伸出头向这边挥手;看见多年前的中山陵,春游的学生们在山路上嘻笑喧嚷,我牵着许雅洁的手,离开人群钻进了树丛;看见延安饭店的客房里,许雅洁埋头痛哭不断颤抖的双肩,床下是整理好的几个大箱子……
  我打电话到达州宾馆,她已经退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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