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这是一个发生在几十年前的故事。
屋外的天还朦胧着,猎熊人老七就起来忙碌了。
老七瞅瞅13岁的毛毛头说:“我13岁那年也像你现在一样紧张,但过了那一关,我就是猎熊人了。”
吃过早饭,毛毛头在发呆的时候,猎人那二已经架着六条黄毛狗拉的爬犁来了。老七把猎枪之类的又检查了一遍,把一口猎刀插在腿部绑牢的刀鞘里,活动一番感觉利索了,就对媳妇说:“兰子,你看着家,今下黑兴许回不来。”
兰子却对毛毛头说:“小傻狍子你要机灵点,过了这一关,你就是咱家下一代猎熊人了。回来妈做好吃的给你吃。”
毛毛头却扁扁嘴要哭了。
出发了,狗爬犁在头狗的带领下,顶着北风爬上一道雪坡,向老林里爬去。毛毛头抱着杆猎枪背对北风坐在爬犁上,那二在驾爬犁,老七在爬犁边顶风跟着走。猎犬老青跑在老七身边。
那二说:“小子,你知道吗?山外面的人叫你爸‘最后的猎熊人’。你爸可不爱听,我也不爱听。这就看你的了,你要不行,你爸就真成了最后的猎熊人了。不过吧这次不行也没啥。你那一枪我替你放也行。”
那二这样说是有两方面含义的,一是,像老七这样的猎熊人在东边道这一区域少见了。二是,在东北猎熊比猎虎难,现在熊越来越少了,政府已经把熊列为了保护动物。如果是猎熊,有一种情况是先养熊,就是在秋天发现了熊的活动区域,而那时熊正抓膘,不够肥,胆也不够好,熊掌也没养足。那时就不猎熊,而是养熊。时常打些猎物丢在发现熊的地方,猎物发臭的时候熊才最爱吃。熊有了吃食就会留在那一带不走开。等到了冬天,熊进入冬眠的时候,体重往往是秋季的一倍以上,熊掌也肥厚。而那时猎获的熊胆,因是冬天猎获的就叫冬胆,俗称“铜胆”,是最值钱的熊胆。这种猎熊的方式就叫“打喂子”。
毛毛头根本不明白那二这些话中的含义,他13岁了,在他的家族规矩上,是到了第一次进山猎熊的时候了。但他根本不喜欢猎熊,不过又没办法改变生活方式。这天的天气有点怪,出门时是晴天,这会却飘下雪花了。
那二说:“老天爷不给脸,老七,雪下大了咱们怎么办?”
老七说:“还能怎么办,接着走,就快到了。”
雪飘下来了,风却刮得弱了。但三个人,包括七条狗的身上所有有毛的地方,也都挂上了白霜。雪飘了半个时辰,变小了,在快到中午时雪就停了,也起风了,风吹得雪粉在雪野上打着旋。
毛毛头看到雪地上有三只梅花鹿在丛林地带啃灌木的皮。毛毛头扭头瞅老七,又瞅瞅那二,目光中的含义是想猎梅花鹿。
那二明白毛毛头目光中的含义,却说:“咱们现下不猎鹿。现下梅花鹿的角是软的,叫鹿茸角,等过一阵儿那角长实了,那角上的绒毛皮一脱落就像骨头了,就不值钱了。咱们现在要是猎鹿就好了,我就不用替你放那一枪了,猎鹿打不中也没什么凶险。可是现下咱们是猎熊。知道吗小子,你爸是最好的猎熊人。有一回你爸一个人一条枪猎了三只熊。整个东边道就震了。”
毛毛头说:“我爸和那二伯都厉害,可是我心里怦怦跳,没底气。”
那二说:“有我呢,不怕!你看过我怎样放那一枪,下次你的胆子就大了。”
毛毛头还是不理解那二老说的替他放那一枪是什么意思,毛毛头的目光还在追逐看到猎人而逃跑的梅花鹿。
老七瞅瞅毛毛头没吱声。
狗爬犁进入了老林,就慢下来了。老林中根本没有路,灌木、杂草、丛丛杂树乱七八糟的在雪地上探出瘦瘦的枝桠的尖。狗爬犁再往前走一程,出了灌木丛。前面的树林里有一大片风倒树,这些树生长时长得太密,阻挡了风,被风刮倒吹断了。
那二说:“过不去了,我绕过去,得绕一个大弯,再从沟里钻出来才行。”
老七就招呼毛毛头下了狗爬犁。那二瞅瞅老七,神色里似有话要说。
老七说:“那二哥,你放心吧!没事!”
那二问:“你真叫你儿子放那一枪?”
老七说:“没错,要不咱们来干什么?”
那二说:“我这心里不踏实,你家虽有家规,可你儿子才会拿枪,这当真……”那二眼瞅老七要发火,又说:“我忘了,你是猎熊人老七,猎熊不用第二枪的老七。小子,你自己放那一枪吧,我转个大弯来接你们。你记住用枪打熊的胸口,那熊有白腰花,白毛从腰两边向胸口汇合,你就打白毛在胸口前汇合的中间点。”
毛毛头说:“我记住了,那二伯。那二伯,你自己小心。”
老七带毛毛头往前走,在一棵树的树杈上拿下一束用破布缠的木棍,抖去上面的浮雪,问:“知道这叫什么吗?”
毛毛头说:“知道,你说过这叫‘打树皮’。”
老七揉了揉鼻子,说:“对了,这就叫‘打树皮’,别看这东西简单,这东西可能叫你丢了命。你记住,在山里讨食的人讲究围场,也就是占地盘。怎么占呢?就靠‘打树皮’。用这花棒作信号,告诉别人这片围场是有主人的,别人就不进去了。若是别人偷偷进呢?咱也不能总守着。可进去的人就冒险了。有的围场里面被主人设置了‘地枪’、‘地箭’、‘陷阱’、‘狼夹’之类,生人闯进去要丢命的,也不道义。这些你要记住。看见有人挂了‘打树皮’就不要进去,我挂了‘打树皮’别人也不进。我和你那二伯围场里养的这只熊,在里面一秋天了没别人猎,就是这个道理。”
老七把狼皮短耳软帽摘下来,用帽子扇了扇风,又问冻得打哆嗦的毛毛头:“你怕吗?”
毛毛头想想就点了点头。
老七说:“怕就对了,猎熊谁不怕呢?你记得我叫你看过的那张熊皮吗?”
毛毛头问:“是家里那张最大的黑毛皮,下巴下面胸口有白毛的那张皮吗?那熊皮的白毛中间有枪眼,我就也打出那样的眼,是吗,爸?”
老七说:“对!就是用你的枪在熊的胸口上打个眼。走吧,爬过这一片风倒树就到了,你就热乎了,坐一上午爬犁,不冻得哆嗦才怪。”
老青从一进山就非常活跃,这会儿像只狼似的走走嗅嗅,听听转转。突然,老青在一棵矮些的,却有两个人合抱那么粗的老松树下站住了,仰头看老松树上的树洞口。老七也站住了,指着松树上的树洞说:“儿子,瞅瞅,这树洞里有一个大家伙。”
毛毛头问:“这就能看出来?是老青告诉你的吗?”
老七说:“这容易,你要留心也能发现。你看那树洞口有什么?”
毛毛头说:“霜,白霜,像你胡子、眉毛上的白霜一样。”
老七问:“那这个树洞会喘气吗?”
毛毛头一愣神说:“我知道了,是熊在树洞里喘气,白霜就挂洞口上了。”
老七说:“这就是熊冬天蹲的天仓了。熊还有一招是在树根下掏出洞钻进去蹲仓,那叫地仓。熊还会把洞口用土块杂草封上。找这样的熊仓也是观察白霜,土块杂草封的洞透气,熊在洞里喘气就会挂上白霜。”
毛毛头说:“熊挺精,可熊精不过人。”
老七说:“那是,所以人最大的对手还是人。臭儿子,你守在这里,举枪像在家里瞄准射击那样,等熊爬出头时不开枪。等它探出一双前掌,往外蹿一下时,熊下巴会仰起,那时胸口的白毛就露出来了,你就打那片白毛的中间。记住了臭小子,打早了不行,只能打伤熊。打晚了更糟,熊出了洞会找你拼命。记住了,你行的!”
老七从屁股后面抽出一把短柄板斧,也没管在一旁卧下,仰头盯着树洞的老青。老七来到树洞的背面,挥斧敲树。嘭!嘭!敲了两下,老七又想放弃了,老七知道,如果毛毛头这一枪放不好,熊出了洞,那么毛毛头就没机会,也没时间上枪子打第二枪。熊会扑上来撕碎了毛毛头。因为这种猎熊方式一般都是三四个人,一个人用斧敲仓,三个或两个枪手一个站一个的身后准备,如果第一个枪手没打中,第二个枪手再补一枪。这样要配合好才行,就是第一个枪手如果一枪不中,他的下一个动作就是向侧方一闪,迅速给第二个枪手让开位置,他马上装枪子以防不测。
老七又敲了一斧树干,树洞中有了动静。老七心里微微跑过一丝不安,老七瞅一眼老青,如果在只有一个枪手掏仓猎熊的情况下,在第一枪打不中时,就要靠猎狗上去和熊纠缠获得那救命的几秒钟,猎人才有时机装上枪子开第二枪。老七知道老青是条勇敢的猎狗。老七又想起爸爸,他的爸爸掏地仓猎熊时,熊爬出地仓,他的爸爸第一枪打中了熊肚子,熊没死抓把雪捂上伤口扑上来,他的爸爸反而伤在了熊的掌下。而老七自己在13岁那年也经历了毛毛头今天的磨砺。老七成功了,从那时起他的爸爸就把老七当男汉子看待了。
老七又敲了几下树干,树枝上的雪往下落,熊在树洞里开始活动了,任何动物都怕来自身边的声响,熊也不例外。
老七想,只要毛毛头过了这一关,就是长白山的小男子汉了。老七下了决心,又大力地敲仓。老七又瞅一眼老青,老青的眼神在聚焦,老七喊:“臭儿子,你行的。我行,你就行。”
毛毛头的眼睛也在聚焦,树洞口探出一张黑嘴巴,接着是一颗黑脑袋。接着是一双前掌攀上洞口,洞壁上的雪霜往下掉。熊往上窜,整颗头探出来,带出上半身,毛毛头的眼睛就看到白毛了。熊又仰头,往外带动身子,这个动作是熊一生中最失败的动作。也许,人类为了学会利用熊的这个动作也死伤了不少猎熊的人。毛毛头的枪响了,熊发出一声闷哼。
老青无声无息箭一般扑上去,一跃而起,可是树枝上却有几团雪被枪声震落下来正好砸在老青的鼻子上、脑袋上。老青吃一惊,甩了下嘴,这一记扑咬就变成了扑撞,熊被老青这一记扑撞,就又滑进了树洞,并没翻滚到树洞外面。老青落地就甩头打起了喷嚏。
老七过来拍拍毛毛头的狼皮帽顶,毛毛头一屁股坐在雪地里问:“我打中了吗?这家伙的脸长得像大黑狗,耳朵是圆的。”
老七过去看溅下的血迹说:“你打中了。这家伙先放树洞里,咱们去掏养了一秋天的那只大的,这次看爸的。”
老七又拍拍老青的头表示鼓励。
老青摇了下尾巴。
两人一狗往前走,过了风倒树的这片丛林区域,进入一片杂树林。跑在前面的老青站在雪地上嗅着一片乱七八糟的脚窝。老七蹲下来看看,用手比了比踩踏在一起的脚窝,说:“怪了,这小一点的脚窝是我养的黑熊的,这只大了一大圈的脚窝是谁的?我没见过什么野牲口有这么大的脚掌。我养的黑熊被这大家伙捉去了。瞅瞅,这大片的血污,这道拖痕,说不定是猎人猎了我的熊又伪装成这样的。”
老七又过去看熊蹲仓的地洞,地洞口是从外面向里面扒开的。老七又想这不可能是猎人干的,猎人不敢这样直接去扒熊的仓,除非这个猎人不想活了。扒地仓猎熊也是先震仓,震醒了熊熊会自己扒仓出来,猎人等在外面开打。但也不是老虎干的,老虎在冬季饿得发昏的时候才去猎熊,就是扒开熊的地仓把熊拖出来咬死。老虎这样做也相当危险,熊不像虎、狮、豹、狼靠扑咬猎获动物,熊靠巴掌,打斗时更是用巴掌,往往一巴掌能洞穿老虎的肚皮,也能一巴掌把老虎的背皮撕开。不是老虎的另一个原因是脚印不对。
老七在一截风干的树桩上扫去了雪坐下,打开皮袋喝了口酒,又把皮袋丢给毛毛头,毛毛头也喝了口酒。老青走走嗅嗅,又仰头想想。老青找到了那串大脚窝的去向,就扭头看老七。老七不是不想去,而是在等那二。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那二的狗爬犁才从沟里钻出来,又拐弯躲开几小片丛林,才转过来。
那二看到这样一番景象,却乐了,说:“老七,这地面有坏规矩的王八犊子了。可也不孬,这小子的那一枪不用放了。再迟些日子他再放那一枪我心里才踏实。”
毛毛头说:“那二伯,我放了枪,熊死在树洞里了。”
那二就一愣,瞅瞅毛毛头说:“小子不孬!给那二伯长了脸。”
那二从爬犁上取出干粮,三个人吃饭。那二又喂了六条爬犁狗每条一斤肉。进山喂干粮不行,狗的养分不够,得喂肉。
老七却喂了老青两斤肉。老七说:“走,去掏熊出来,要不冻硬了不好整了。”
那二解下六条黄毛爬犁狗,带上它们随老七来到老松树下,那二往手心里吐口唾液,抡大斧在树洞的底部掏洞。不一会儿,在树皮木屑翻飞中,树洞被掏开了。老七伸手进去抓住熊的后脚,把熊拖出了树洞。
那二说:“这熊挺大,快四百斤了。”
老七看了看熊胸口白毛上的枪眼,说:“偏了一点,臭小子下次要心更平稳些才放枪。下次再打偏了就危险。”
老七去砍了树枝,用绳子绑树枝做了拖床。那二已经破开熊肚子取了熊胆,和老七把黑熊抬到树枝的拖床上,这样拖是为了不磨损熊的毛皮。那二再用拴狗绳拴上树枝的拖床,六条黄毛爬犁狗就拖着熊回了爬犁处。大家一起把熊抬上爬犁。
那二说:“小子,上爬犁,回家了。”
老七说:“你们先回去,我找找看是什么家伙捉了咱们的大黑熊。”
那二说:“这还不好办?回去到别的屯子问一问,问出谁偷猎了大黑熊就行了。还用在山上找?”
老七问:“那二哥,你真认为是什么人偷猎了咱们的大黑熊?”
那二说:“那还有错?偷熊的王八犊子怕咱们找才伪装整了那些个大脚窝。这骗得过我的眼睛?”
老七说:“那二哥你看错了,你记得我前年猎的那只大黑熊吗?七百多斤重的那只。”
那二说:“怎么不记得,被偷的这只大黑熊也有那么大。”
老七说:“我带着那张大熊皮在辑安显摆,碰上一个老皮货商人。那老家伙说我的大黑熊皮没什么,是张小熊皮。我气得差点揍他。那老家伙说他见过一种红毛熊,有的足有两千斤重,一只红毛熊的皮能铺满一间屋子。我看咱这山里也来了这种红毛熊,那老家伙还说红毛熊可以把老虎当猫揍。”
那二愣了愣,又一笑说:“这么说咱这山里的老虎要被熊吃了?咱这疙瘩的虎可是东北虎,七八百斤重的老虎多了去了。真象那老家伙说那红毛熊才是王?我可不信。这样办吧老七,我回去再回来你看怎么样?我也想见见那老家伙说的红毛熊。”
毛毛头听了插话说:“我也想见见。”
老七说:“那二哥你把这只熊送回去再回来,也把老贼带来,老贼能找到我。我和臭儿子先追踪。”老贼是只很机灵的狗。
那二想想同意了,驾着狗爬犁就走了。
老七仔细查看熊仓周围,老七想他想的没错。他养的大黑熊被更大的红毛熊拖出来,大黑熊自然反抗,但没什么用,红毛熊挺轻松地拖走了大黑熊。而且,老七在灌木上也发现了一种毛,这种毛不是虎毛,而是棕红色的毛。另外,还有一个问题老七想不清楚,红毛熊为什么要拖走大黑熊,而不是像正常情况下那样捕杀后就地开吃?老七又在现场找线索,老青也跟着找,又引着老七在熊仓另一边的低矮树丛的雪地上发现了一片巨大的梅花形脚印,这片脚印是老虎的脚印,而且很乱,似乎是老虎在原地不停地踩圈走动才留下的。
老七笑了一笑,想到了老虎为什么紧张地踩圈了,而且这些脚印中还有四个清晰些的深脚印,是老虎深踩的脚印。也就是说,这只老虎遇上了红毛熊捕杀大黑熊,才站立不动悄悄地看。红毛熊也发现了老虎,也许还向老虎叫嗥,老虎没把握和红毛熊争食,又不甘心离开,才犹豫地踩出了乱七八糟的脚印。而红毛熊为避开老虎,拖走了大黑熊。老七顺着老虎的脚印走了几步,又观察那道拖痕,老七笑了一笑,这两种印记是走向同一个方向。
老七说:“臭儿子,咱们和一只不算最大个的老虎都在捕这只红毛熊,这一回兴许有两个结局,一是你爸我这一次就成了这山里最高明的猎熊人;一是今天就死了。你怕吗?”
毛毛头说:“和爸在一起我不怕。”
老七就顺着红毛熊拖大黑熊拖出的雪痕走。老七没有命令老青干什么,而老青就知道它应该干什么,在前面边嗅边小跑。最后,在向东四五百米远的一片杂树丛的一个大雪窝里,老青叫了一声。
老七和毛毛头走过去就看到了大黑熊被吃得七零八落的尸体。大黑熊的四只脚掌却是完好的。老七就割下来放在布袋里挂在腰上,又去察看了那只老虎的脚印,说:“臭儿子,这两个家伙一前一后都往黑瞎子岭的方向去了,看来这家伙饿了就掏仓吃这山里的黑熊。走!咱们追。”
老七和毛毛头在老青的带领下追到黑瞎子岭。
这会儿,夕阳出现了,雪后的夕阳很美,晚霞像淡红色蒸气似的在天尽头凝聚。这个时间那二应该快到家了。
老青小跑着突然站下,回头看看老七,就向一棵大松树后面藏,到了树后就从树后探出脑袋向前面的丛林里看。
老七知道老青不会做没意义的举动,这就是猎人和猎狗之间通过动作、眼神交流而产生的无需语言的信任。
老七就一拉毛毛头,也躲在树后。两人一狗都从树后探出脑袋瞧,那时没有风,而且追踪者是顶风行动,就算有风也是迎面吹过,这样被追踪的猎物就嗅不到追踪者的气味,而猎狗却能追踪到猎物的气味。
老七和毛毛头、老青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就听到很重很重像打鼾似的声音,这是一种极大的动物受了伤从咽喉里发出来的声音。两人一狗都看见一只东北虎从前面树林里慢步走出来,身上的血迹顺着左边前腿和左边后腿往下淌,点点滴滴像梅花瓣落在雪地上。这只东北虎挺大,也挺瘦,肩高约摸三尺三、三尺四,看体重有六百斤。东北虎的左肩至背部有一尺多长、五六寸宽的皮毛血肉模糊,血就是从这里流下去的。东北虎神态痛苦,嘴巴上也有伤口,而且连鼻头也翻起,垂在嘴边。它边走边发出呼噜呼噜的喉音。
东北虎过去了,老七就抬手揉揉鼻子。老青似乎脚软了,它卧下了,起风了,而且风向变了。这种风向很快能把追踪者的气味传递给猎物。这也许是老青犯的第一个错误,老七也犯了这个错误,他应该发觉风向变了,可他却只顾着试图用脑子拼出一幅红毛熊大战东北虎的景象。但老七拼不出来,因为没有人看到过虎熊大战的真正场面。
毛毛头脸色惨白,问老七:“爸,这是留下脚印的那只老虎吗?是红毛熊揍了老虎?这老虎像毛驴那么大呢!”
老七说:“看来就是那只老虎了,兴许老虎被红毛熊打个转迎头守个正着,正面交手才被抓伤了头脸和肩。老虎捕获猎物多从背面或侧面悄悄地突袭。如果是老虎突然从背后或侧面袭击了红毛熊,老虎也许能赢。唉!这是爸在猜想,不管怎样,那老皮货商人说的是真的,老虎打不过红毛熊。”
老七叹口气,突然看到毛毛头的狼皮帽子的毛向前倒,愣了愣,说:“糟了,红毛熊打伤东北虎它不会不受伤。如果红毛熊也是熊就应该有熊的脾气,在受伤后找人、兽拼命,这样的熊爸没猎过,这是用命拼。”
老七把食指舔上唾液,举起手指试风向,说:“咱们往东,转过去摸红毛熊的屁股,在后面贴上去揍它。”
老七招呼老青往东走,老青兴奋了,因为它的鼻子告诉它追踪的家伙正从东面迎过来。老青就赶在老七前面向东迎上去。进入东面的灌木丛,老青突然站住,混身的毛像波浪般从头部滚向尾巴尖,背上的鬣毛一下炸起,汪!冲前面叫一声。
老七在几棵白桦树的空隙间看到了生平见到的最大的熊。老七眯了下眼睛,心一下飘升起来,头皮传电般滚过一丝凉意,眼前巨大的熊有着浓密的棕红色的毛,棕红色浓密的毛在夕阳下、在北风中,这身毛像飘动的火。熊的发红的目光和老七目光相撞,使老七打了一串冷颤。
毛毛头惊叫:“爸,快跑!”
老七一把拽住毛毛头说:“跑就死定了,咱们跑不过熊。别怕!我开第一枪,你开第二枪。你给我记住了,有机会马上往树上逃。”
老七吸了口气,缓缓地举起枪。毛毛头也喘息着,哆嗦着举起了枪。老七故意笑了声,说:“臭儿子,这家伙受伤了,看来它真是迎面袭击了老虎,咽喉侧面的皮才会被老虎咬裂了口子。”
毛毛头却叫喊:“爸!它没白毛,我打哪?”
熊在靠近,走两步就原地转圈,似乎也在想打不打这一架。
老七说:“没白毛也打胸口。记住爸放完枪,熊立起身子时就打。”
老青往侧前方走两步,想冲上去,但又迟疑着,老青身体绷得像拉紧的弓,龇出牙齿,呜呜地发威。
熊又转过身来,将巨大的头歪向一侧,垂下,盯着老七晃动着咆哮,嘴巴里的口水,一串串落下。熊往前靠近、靠近,两只前掌左一掌,右一掌,扫击着雪地,雪下的石子杂草四下乱飞。
老青就发出了吱吱的声音,这是胆颤心惊之前的示弱声。
近了,熊在老七的眼仁中扩大,老七喊:“臭儿子!稳住!记住了,不论是人是神是鬼是兽,他叫嗥,就和他干。”
熊突然咆哮着甩头直立,这是熊攻击对手的第一个动作,对人来说也是唯一的机会。老七就等这个动作。老七的食指勾下了,咔一声,没有枪子射出,枪管卡住了枪子。老七的大脑瞬间空白,但老七完全凭本能向前方侧冲出一步,喊:“放!”
毛毛头的枪也咔了一声,是空枪。毛毛头猛然想起,在打死那只黑熊之后,他光顾高兴了,就没再次装上枪子。
熊就扑近了,老七和毛毛头的身前就像被一座烈焰飘飞的火山挡住了。老七的右手下垂去拔腿上的猎刀,但他脑海中闪过两个字:“完了!”
在一旁的老青一甩头,吱地叫一声,像一股青烟在老七前面腾空而起,尖吻探出,就在熊的肚子上咬了一口,老青并不像其它猎狗扑上去咬中就不松嘴,反而被熊一掌拍死,也不像其它猎狗扑过去却不敢下口咬而是狂叫纠缠。但那两种能在这种时机,能这样做的猎狗,就已经是最好的猎狗了。
老青不同于那两种猎狗,老青不是以命拼命,为主人赢得几秒钟,也不是纠缠不止,拖出那几秒钟的时间。老青是斗,和熊斗。老青咬上一口,不拽,不甩,而是收口从熊的腿边闪过去,又一个转身,后腿一蹬就扑上了熊的背,把嘴张到极限,把头一侧就咬上了熊的后脖根。如果是虎,这一口差不多就能要了熊的命。这个后脖根,也是任何动物挨揍的最要命的地方,也是最不想被攻击的地方。
熊就往上仰头,甩背。这就给了老七机会,老七飞身向前,一头扑进熊的怀里,右手的猎刀高举,嗤的扎进了熊的胸口,接着老七用脚像踹人那样踹熊的腿,借力拔刀后退,熊的血嗤地射了老七满脸。
熊呕了一声,一巴掌拍下来,如果换了别人,是绝对避不开的,但老七躲过去了,只是被熊掌刮飞了狼皮软帽。
熊却突然放下前腿,嗷嗷叫着原地转了一圈,这个动作也甩开了老青。熊用一双前掌抓把雪糊在胸口的刀口上,又甩头人立而起。
老七知道他的猎刀刀刃短了,这只足有一千八九百斤重的红毛熊太大了。老七就在熊又一次起身甩头的空隙间一晃身扑过去,又一刀刺进熊的胸口。熊又呕一声,右边的巴掌拍下来,抓上了老七的背,老七的狼皮短袄像烂布似的破裂,背上也出现了血槽。老七闪了一步,就倒下去了。
熊前掌落下,一扭屁股,盯着老七扬掌又扑,老青吱叫一声,直接扑进了熊的下巴底下,咬向熊的咽喉,老青上扬的嘴无法全部咬上熊的咽喉,但老青这次咬上就不放了,甩着头往下撕。熊想举巴掌还招,但熊先把屁股坐进雪里,举到半途的巴掌下垂,泄劲了,向一侧倒去。
毛毛头扔了枪扑到老七身边,扶起老七,见老七的嘴里已是满口鲜血,老七的背部被熊爪洞穿了,伤了内脏,人已经不行了。毛毛头呜的一声就哭了……他不禁在悲痛中想,他的爸爸,最后的猎熊人死了。他以后还要猎熊吗?
老青跑过来嗅嗅主人的脸,发现主人已死就跳几下,吱吱叫着又仰头发出悲伤的嚎叫……
那时,山尽头的夕阳正红……
发稿/赵菱 tianxie1013@163.com
屋外的天还朦胧着,猎熊人老七就起来忙碌了。
老七瞅瞅13岁的毛毛头说:“我13岁那年也像你现在一样紧张,但过了那一关,我就是猎熊人了。”
吃过早饭,毛毛头在发呆的时候,猎人那二已经架着六条黄毛狗拉的爬犁来了。老七把猎枪之类的又检查了一遍,把一口猎刀插在腿部绑牢的刀鞘里,活动一番感觉利索了,就对媳妇说:“兰子,你看着家,今下黑兴许回不来。”
兰子却对毛毛头说:“小傻狍子你要机灵点,过了这一关,你就是咱家下一代猎熊人了。回来妈做好吃的给你吃。”
毛毛头却扁扁嘴要哭了。
出发了,狗爬犁在头狗的带领下,顶着北风爬上一道雪坡,向老林里爬去。毛毛头抱着杆猎枪背对北风坐在爬犁上,那二在驾爬犁,老七在爬犁边顶风跟着走。猎犬老青跑在老七身边。
那二说:“小子,你知道吗?山外面的人叫你爸‘最后的猎熊人’。你爸可不爱听,我也不爱听。这就看你的了,你要不行,你爸就真成了最后的猎熊人了。不过吧这次不行也没啥。你那一枪我替你放也行。”
那二这样说是有两方面含义的,一是,像老七这样的猎熊人在东边道这一区域少见了。二是,在东北猎熊比猎虎难,现在熊越来越少了,政府已经把熊列为了保护动物。如果是猎熊,有一种情况是先养熊,就是在秋天发现了熊的活动区域,而那时熊正抓膘,不够肥,胆也不够好,熊掌也没养足。那时就不猎熊,而是养熊。时常打些猎物丢在发现熊的地方,猎物发臭的时候熊才最爱吃。熊有了吃食就会留在那一带不走开。等到了冬天,熊进入冬眠的时候,体重往往是秋季的一倍以上,熊掌也肥厚。而那时猎获的熊胆,因是冬天猎获的就叫冬胆,俗称“铜胆”,是最值钱的熊胆。这种猎熊的方式就叫“打喂子”。
毛毛头根本不明白那二这些话中的含义,他13岁了,在他的家族规矩上,是到了第一次进山猎熊的时候了。但他根本不喜欢猎熊,不过又没办法改变生活方式。这天的天气有点怪,出门时是晴天,这会却飘下雪花了。
那二说:“老天爷不给脸,老七,雪下大了咱们怎么办?”
老七说:“还能怎么办,接着走,就快到了。”
雪飘下来了,风却刮得弱了。但三个人,包括七条狗的身上所有有毛的地方,也都挂上了白霜。雪飘了半个时辰,变小了,在快到中午时雪就停了,也起风了,风吹得雪粉在雪野上打着旋。
毛毛头看到雪地上有三只梅花鹿在丛林地带啃灌木的皮。毛毛头扭头瞅老七,又瞅瞅那二,目光中的含义是想猎梅花鹿。
那二明白毛毛头目光中的含义,却说:“咱们现下不猎鹿。现下梅花鹿的角是软的,叫鹿茸角,等过一阵儿那角长实了,那角上的绒毛皮一脱落就像骨头了,就不值钱了。咱们现在要是猎鹿就好了,我就不用替你放那一枪了,猎鹿打不中也没什么凶险。可是现下咱们是猎熊。知道吗小子,你爸是最好的猎熊人。有一回你爸一个人一条枪猎了三只熊。整个东边道就震了。”
毛毛头说:“我爸和那二伯都厉害,可是我心里怦怦跳,没底气。”
那二说:“有我呢,不怕!你看过我怎样放那一枪,下次你的胆子就大了。”
毛毛头还是不理解那二老说的替他放那一枪是什么意思,毛毛头的目光还在追逐看到猎人而逃跑的梅花鹿。
老七瞅瞅毛毛头没吱声。
狗爬犁进入了老林,就慢下来了。老林中根本没有路,灌木、杂草、丛丛杂树乱七八糟的在雪地上探出瘦瘦的枝桠的尖。狗爬犁再往前走一程,出了灌木丛。前面的树林里有一大片风倒树,这些树生长时长得太密,阻挡了风,被风刮倒吹断了。
那二说:“过不去了,我绕过去,得绕一个大弯,再从沟里钻出来才行。”
老七就招呼毛毛头下了狗爬犁。那二瞅瞅老七,神色里似有话要说。
老七说:“那二哥,你放心吧!没事!”
那二问:“你真叫你儿子放那一枪?”
老七说:“没错,要不咱们来干什么?”
那二说:“我这心里不踏实,你家虽有家规,可你儿子才会拿枪,这当真……”那二眼瞅老七要发火,又说:“我忘了,你是猎熊人老七,猎熊不用第二枪的老七。小子,你自己放那一枪吧,我转个大弯来接你们。你记住用枪打熊的胸口,那熊有白腰花,白毛从腰两边向胸口汇合,你就打白毛在胸口前汇合的中间点。”
毛毛头说:“我记住了,那二伯。那二伯,你自己小心。”
老七带毛毛头往前走,在一棵树的树杈上拿下一束用破布缠的木棍,抖去上面的浮雪,问:“知道这叫什么吗?”
毛毛头说:“知道,你说过这叫‘打树皮’。”
老七揉了揉鼻子,说:“对了,这就叫‘打树皮’,别看这东西简单,这东西可能叫你丢了命。你记住,在山里讨食的人讲究围场,也就是占地盘。怎么占呢?就靠‘打树皮’。用这花棒作信号,告诉别人这片围场是有主人的,别人就不进去了。若是别人偷偷进呢?咱也不能总守着。可进去的人就冒险了。有的围场里面被主人设置了‘地枪’、‘地箭’、‘陷阱’、‘狼夹’之类,生人闯进去要丢命的,也不道义。这些你要记住。看见有人挂了‘打树皮’就不要进去,我挂了‘打树皮’别人也不进。我和你那二伯围场里养的这只熊,在里面一秋天了没别人猎,就是这个道理。”
老七把狼皮短耳软帽摘下来,用帽子扇了扇风,又问冻得打哆嗦的毛毛头:“你怕吗?”
毛毛头想想就点了点头。
老七说:“怕就对了,猎熊谁不怕呢?你记得我叫你看过的那张熊皮吗?”
毛毛头问:“是家里那张最大的黑毛皮,下巴下面胸口有白毛的那张皮吗?那熊皮的白毛中间有枪眼,我就也打出那样的眼,是吗,爸?”
老七说:“对!就是用你的枪在熊的胸口上打个眼。走吧,爬过这一片风倒树就到了,你就热乎了,坐一上午爬犁,不冻得哆嗦才怪。”
老青从一进山就非常活跃,这会儿像只狼似的走走嗅嗅,听听转转。突然,老青在一棵矮些的,却有两个人合抱那么粗的老松树下站住了,仰头看老松树上的树洞口。老七也站住了,指着松树上的树洞说:“儿子,瞅瞅,这树洞里有一个大家伙。”
毛毛头问:“这就能看出来?是老青告诉你的吗?”
老七说:“这容易,你要留心也能发现。你看那树洞口有什么?”
毛毛头说:“霜,白霜,像你胡子、眉毛上的白霜一样。”
老七问:“那这个树洞会喘气吗?”
毛毛头一愣神说:“我知道了,是熊在树洞里喘气,白霜就挂洞口上了。”
老七说:“这就是熊冬天蹲的天仓了。熊还有一招是在树根下掏出洞钻进去蹲仓,那叫地仓。熊还会把洞口用土块杂草封上。找这样的熊仓也是观察白霜,土块杂草封的洞透气,熊在洞里喘气就会挂上白霜。”
毛毛头说:“熊挺精,可熊精不过人。”
老七说:“那是,所以人最大的对手还是人。臭儿子,你守在这里,举枪像在家里瞄准射击那样,等熊爬出头时不开枪。等它探出一双前掌,往外蹿一下时,熊下巴会仰起,那时胸口的白毛就露出来了,你就打那片白毛的中间。记住了臭小子,打早了不行,只能打伤熊。打晚了更糟,熊出了洞会找你拼命。记住了,你行的!”
老七从屁股后面抽出一把短柄板斧,也没管在一旁卧下,仰头盯着树洞的老青。老七来到树洞的背面,挥斧敲树。嘭!嘭!敲了两下,老七又想放弃了,老七知道,如果毛毛头这一枪放不好,熊出了洞,那么毛毛头就没机会,也没时间上枪子打第二枪。熊会扑上来撕碎了毛毛头。因为这种猎熊方式一般都是三四个人,一个人用斧敲仓,三个或两个枪手一个站一个的身后准备,如果第一个枪手没打中,第二个枪手再补一枪。这样要配合好才行,就是第一个枪手如果一枪不中,他的下一个动作就是向侧方一闪,迅速给第二个枪手让开位置,他马上装枪子以防不测。
老七又敲了一斧树干,树洞中有了动静。老七心里微微跑过一丝不安,老七瞅一眼老青,如果在只有一个枪手掏仓猎熊的情况下,在第一枪打不中时,就要靠猎狗上去和熊纠缠获得那救命的几秒钟,猎人才有时机装上枪子开第二枪。老七知道老青是条勇敢的猎狗。老七又想起爸爸,他的爸爸掏地仓猎熊时,熊爬出地仓,他的爸爸第一枪打中了熊肚子,熊没死抓把雪捂上伤口扑上来,他的爸爸反而伤在了熊的掌下。而老七自己在13岁那年也经历了毛毛头今天的磨砺。老七成功了,从那时起他的爸爸就把老七当男汉子看待了。
老七又敲了几下树干,树枝上的雪往下落,熊在树洞里开始活动了,任何动物都怕来自身边的声响,熊也不例外。
老七想,只要毛毛头过了这一关,就是长白山的小男子汉了。老七下了决心,又大力地敲仓。老七又瞅一眼老青,老青的眼神在聚焦,老七喊:“臭儿子,你行的。我行,你就行。”
毛毛头的眼睛也在聚焦,树洞口探出一张黑嘴巴,接着是一颗黑脑袋。接着是一双前掌攀上洞口,洞壁上的雪霜往下掉。熊往上窜,整颗头探出来,带出上半身,毛毛头的眼睛就看到白毛了。熊又仰头,往外带动身子,这个动作是熊一生中最失败的动作。也许,人类为了学会利用熊的这个动作也死伤了不少猎熊的人。毛毛头的枪响了,熊发出一声闷哼。
老青无声无息箭一般扑上去,一跃而起,可是树枝上却有几团雪被枪声震落下来正好砸在老青的鼻子上、脑袋上。老青吃一惊,甩了下嘴,这一记扑咬就变成了扑撞,熊被老青这一记扑撞,就又滑进了树洞,并没翻滚到树洞外面。老青落地就甩头打起了喷嚏。
老七过来拍拍毛毛头的狼皮帽顶,毛毛头一屁股坐在雪地里问:“我打中了吗?这家伙的脸长得像大黑狗,耳朵是圆的。”
老七过去看溅下的血迹说:“你打中了。这家伙先放树洞里,咱们去掏养了一秋天的那只大的,这次看爸的。”
老七又拍拍老青的头表示鼓励。
老青摇了下尾巴。
两人一狗往前走,过了风倒树的这片丛林区域,进入一片杂树林。跑在前面的老青站在雪地上嗅着一片乱七八糟的脚窝。老七蹲下来看看,用手比了比踩踏在一起的脚窝,说:“怪了,这小一点的脚窝是我养的黑熊的,这只大了一大圈的脚窝是谁的?我没见过什么野牲口有这么大的脚掌。我养的黑熊被这大家伙捉去了。瞅瞅,这大片的血污,这道拖痕,说不定是猎人猎了我的熊又伪装成这样的。”
老七又过去看熊蹲仓的地洞,地洞口是从外面向里面扒开的。老七又想这不可能是猎人干的,猎人不敢这样直接去扒熊的仓,除非这个猎人不想活了。扒地仓猎熊也是先震仓,震醒了熊熊会自己扒仓出来,猎人等在外面开打。但也不是老虎干的,老虎在冬季饿得发昏的时候才去猎熊,就是扒开熊的地仓把熊拖出来咬死。老虎这样做也相当危险,熊不像虎、狮、豹、狼靠扑咬猎获动物,熊靠巴掌,打斗时更是用巴掌,往往一巴掌能洞穿老虎的肚皮,也能一巴掌把老虎的背皮撕开。不是老虎的另一个原因是脚印不对。
老七在一截风干的树桩上扫去了雪坐下,打开皮袋喝了口酒,又把皮袋丢给毛毛头,毛毛头也喝了口酒。老青走走嗅嗅,又仰头想想。老青找到了那串大脚窝的去向,就扭头看老七。老七不是不想去,而是在等那二。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那二的狗爬犁才从沟里钻出来,又拐弯躲开几小片丛林,才转过来。
那二看到这样一番景象,却乐了,说:“老七,这地面有坏规矩的王八犊子了。可也不孬,这小子的那一枪不用放了。再迟些日子他再放那一枪我心里才踏实。”
毛毛头说:“那二伯,我放了枪,熊死在树洞里了。”
那二就一愣,瞅瞅毛毛头说:“小子不孬!给那二伯长了脸。”
那二从爬犁上取出干粮,三个人吃饭。那二又喂了六条爬犁狗每条一斤肉。进山喂干粮不行,狗的养分不够,得喂肉。
老七却喂了老青两斤肉。老七说:“走,去掏熊出来,要不冻硬了不好整了。”
那二解下六条黄毛爬犁狗,带上它们随老七来到老松树下,那二往手心里吐口唾液,抡大斧在树洞的底部掏洞。不一会儿,在树皮木屑翻飞中,树洞被掏开了。老七伸手进去抓住熊的后脚,把熊拖出了树洞。
那二说:“这熊挺大,快四百斤了。”
老七看了看熊胸口白毛上的枪眼,说:“偏了一点,臭小子下次要心更平稳些才放枪。下次再打偏了就危险。”
老七去砍了树枝,用绳子绑树枝做了拖床。那二已经破开熊肚子取了熊胆,和老七把黑熊抬到树枝的拖床上,这样拖是为了不磨损熊的毛皮。那二再用拴狗绳拴上树枝的拖床,六条黄毛爬犁狗就拖着熊回了爬犁处。大家一起把熊抬上爬犁。
那二说:“小子,上爬犁,回家了。”
老七说:“你们先回去,我找找看是什么家伙捉了咱们的大黑熊。”
那二说:“这还不好办?回去到别的屯子问一问,问出谁偷猎了大黑熊就行了。还用在山上找?”
老七问:“那二哥,你真认为是什么人偷猎了咱们的大黑熊?”
那二说:“那还有错?偷熊的王八犊子怕咱们找才伪装整了那些个大脚窝。这骗得过我的眼睛?”
老七说:“那二哥你看错了,你记得我前年猎的那只大黑熊吗?七百多斤重的那只。”
那二说:“怎么不记得,被偷的这只大黑熊也有那么大。”
老七说:“我带着那张大熊皮在辑安显摆,碰上一个老皮货商人。那老家伙说我的大黑熊皮没什么,是张小熊皮。我气得差点揍他。那老家伙说他见过一种红毛熊,有的足有两千斤重,一只红毛熊的皮能铺满一间屋子。我看咱这山里也来了这种红毛熊,那老家伙还说红毛熊可以把老虎当猫揍。”
那二愣了愣,又一笑说:“这么说咱这山里的老虎要被熊吃了?咱这疙瘩的虎可是东北虎,七八百斤重的老虎多了去了。真象那老家伙说那红毛熊才是王?我可不信。这样办吧老七,我回去再回来你看怎么样?我也想见见那老家伙说的红毛熊。”
毛毛头听了插话说:“我也想见见。”
老七说:“那二哥你把这只熊送回去再回来,也把老贼带来,老贼能找到我。我和臭儿子先追踪。”老贼是只很机灵的狗。
那二想想同意了,驾着狗爬犁就走了。
老七仔细查看熊仓周围,老七想他想的没错。他养的大黑熊被更大的红毛熊拖出来,大黑熊自然反抗,但没什么用,红毛熊挺轻松地拖走了大黑熊。而且,老七在灌木上也发现了一种毛,这种毛不是虎毛,而是棕红色的毛。另外,还有一个问题老七想不清楚,红毛熊为什么要拖走大黑熊,而不是像正常情况下那样捕杀后就地开吃?老七又在现场找线索,老青也跟着找,又引着老七在熊仓另一边的低矮树丛的雪地上发现了一片巨大的梅花形脚印,这片脚印是老虎的脚印,而且很乱,似乎是老虎在原地不停地踩圈走动才留下的。
老七笑了一笑,想到了老虎为什么紧张地踩圈了,而且这些脚印中还有四个清晰些的深脚印,是老虎深踩的脚印。也就是说,这只老虎遇上了红毛熊捕杀大黑熊,才站立不动悄悄地看。红毛熊也发现了老虎,也许还向老虎叫嗥,老虎没把握和红毛熊争食,又不甘心离开,才犹豫地踩出了乱七八糟的脚印。而红毛熊为避开老虎,拖走了大黑熊。老七顺着老虎的脚印走了几步,又观察那道拖痕,老七笑了一笑,这两种印记是走向同一个方向。
老七说:“臭儿子,咱们和一只不算最大个的老虎都在捕这只红毛熊,这一回兴许有两个结局,一是你爸我这一次就成了这山里最高明的猎熊人;一是今天就死了。你怕吗?”
毛毛头说:“和爸在一起我不怕。”
老七就顺着红毛熊拖大黑熊拖出的雪痕走。老七没有命令老青干什么,而老青就知道它应该干什么,在前面边嗅边小跑。最后,在向东四五百米远的一片杂树丛的一个大雪窝里,老青叫了一声。
老七和毛毛头走过去就看到了大黑熊被吃得七零八落的尸体。大黑熊的四只脚掌却是完好的。老七就割下来放在布袋里挂在腰上,又去察看了那只老虎的脚印,说:“臭儿子,这两个家伙一前一后都往黑瞎子岭的方向去了,看来这家伙饿了就掏仓吃这山里的黑熊。走!咱们追。”
老七和毛毛头在老青的带领下追到黑瞎子岭。
这会儿,夕阳出现了,雪后的夕阳很美,晚霞像淡红色蒸气似的在天尽头凝聚。这个时间那二应该快到家了。
老青小跑着突然站下,回头看看老七,就向一棵大松树后面藏,到了树后就从树后探出脑袋向前面的丛林里看。
老七知道老青不会做没意义的举动,这就是猎人和猎狗之间通过动作、眼神交流而产生的无需语言的信任。
老七就一拉毛毛头,也躲在树后。两人一狗都从树后探出脑袋瞧,那时没有风,而且追踪者是顶风行动,就算有风也是迎面吹过,这样被追踪的猎物就嗅不到追踪者的气味,而猎狗却能追踪到猎物的气味。
老七和毛毛头、老青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就听到很重很重像打鼾似的声音,这是一种极大的动物受了伤从咽喉里发出来的声音。两人一狗都看见一只东北虎从前面树林里慢步走出来,身上的血迹顺着左边前腿和左边后腿往下淌,点点滴滴像梅花瓣落在雪地上。这只东北虎挺大,也挺瘦,肩高约摸三尺三、三尺四,看体重有六百斤。东北虎的左肩至背部有一尺多长、五六寸宽的皮毛血肉模糊,血就是从这里流下去的。东北虎神态痛苦,嘴巴上也有伤口,而且连鼻头也翻起,垂在嘴边。它边走边发出呼噜呼噜的喉音。
东北虎过去了,老七就抬手揉揉鼻子。老青似乎脚软了,它卧下了,起风了,而且风向变了。这种风向很快能把追踪者的气味传递给猎物。这也许是老青犯的第一个错误,老七也犯了这个错误,他应该发觉风向变了,可他却只顾着试图用脑子拼出一幅红毛熊大战东北虎的景象。但老七拼不出来,因为没有人看到过虎熊大战的真正场面。
毛毛头脸色惨白,问老七:“爸,这是留下脚印的那只老虎吗?是红毛熊揍了老虎?这老虎像毛驴那么大呢!”
老七说:“看来就是那只老虎了,兴许老虎被红毛熊打个转迎头守个正着,正面交手才被抓伤了头脸和肩。老虎捕获猎物多从背面或侧面悄悄地突袭。如果是老虎突然从背后或侧面袭击了红毛熊,老虎也许能赢。唉!这是爸在猜想,不管怎样,那老皮货商人说的是真的,老虎打不过红毛熊。”
老七叹口气,突然看到毛毛头的狼皮帽子的毛向前倒,愣了愣,说:“糟了,红毛熊打伤东北虎它不会不受伤。如果红毛熊也是熊就应该有熊的脾气,在受伤后找人、兽拼命,这样的熊爸没猎过,这是用命拼。”
老七把食指舔上唾液,举起手指试风向,说:“咱们往东,转过去摸红毛熊的屁股,在后面贴上去揍它。”
老七招呼老青往东走,老青兴奋了,因为它的鼻子告诉它追踪的家伙正从东面迎过来。老青就赶在老七前面向东迎上去。进入东面的灌木丛,老青突然站住,混身的毛像波浪般从头部滚向尾巴尖,背上的鬣毛一下炸起,汪!冲前面叫一声。
老七在几棵白桦树的空隙间看到了生平见到的最大的熊。老七眯了下眼睛,心一下飘升起来,头皮传电般滚过一丝凉意,眼前巨大的熊有着浓密的棕红色的毛,棕红色浓密的毛在夕阳下、在北风中,这身毛像飘动的火。熊的发红的目光和老七目光相撞,使老七打了一串冷颤。
毛毛头惊叫:“爸,快跑!”
老七一把拽住毛毛头说:“跑就死定了,咱们跑不过熊。别怕!我开第一枪,你开第二枪。你给我记住了,有机会马上往树上逃。”
老七吸了口气,缓缓地举起枪。毛毛头也喘息着,哆嗦着举起了枪。老七故意笑了声,说:“臭儿子,这家伙受伤了,看来它真是迎面袭击了老虎,咽喉侧面的皮才会被老虎咬裂了口子。”
毛毛头却叫喊:“爸!它没白毛,我打哪?”
熊在靠近,走两步就原地转圈,似乎也在想打不打这一架。
老七说:“没白毛也打胸口。记住爸放完枪,熊立起身子时就打。”
老青往侧前方走两步,想冲上去,但又迟疑着,老青身体绷得像拉紧的弓,龇出牙齿,呜呜地发威。
熊又转过身来,将巨大的头歪向一侧,垂下,盯着老七晃动着咆哮,嘴巴里的口水,一串串落下。熊往前靠近、靠近,两只前掌左一掌,右一掌,扫击着雪地,雪下的石子杂草四下乱飞。
老青就发出了吱吱的声音,这是胆颤心惊之前的示弱声。
近了,熊在老七的眼仁中扩大,老七喊:“臭儿子!稳住!记住了,不论是人是神是鬼是兽,他叫嗥,就和他干。”
熊突然咆哮着甩头直立,这是熊攻击对手的第一个动作,对人来说也是唯一的机会。老七就等这个动作。老七的食指勾下了,咔一声,没有枪子射出,枪管卡住了枪子。老七的大脑瞬间空白,但老七完全凭本能向前方侧冲出一步,喊:“放!”
毛毛头的枪也咔了一声,是空枪。毛毛头猛然想起,在打死那只黑熊之后,他光顾高兴了,就没再次装上枪子。
熊就扑近了,老七和毛毛头的身前就像被一座烈焰飘飞的火山挡住了。老七的右手下垂去拔腿上的猎刀,但他脑海中闪过两个字:“完了!”
在一旁的老青一甩头,吱地叫一声,像一股青烟在老七前面腾空而起,尖吻探出,就在熊的肚子上咬了一口,老青并不像其它猎狗扑上去咬中就不松嘴,反而被熊一掌拍死,也不像其它猎狗扑过去却不敢下口咬而是狂叫纠缠。但那两种能在这种时机,能这样做的猎狗,就已经是最好的猎狗了。
老青不同于那两种猎狗,老青不是以命拼命,为主人赢得几秒钟,也不是纠缠不止,拖出那几秒钟的时间。老青是斗,和熊斗。老青咬上一口,不拽,不甩,而是收口从熊的腿边闪过去,又一个转身,后腿一蹬就扑上了熊的背,把嘴张到极限,把头一侧就咬上了熊的后脖根。如果是虎,这一口差不多就能要了熊的命。这个后脖根,也是任何动物挨揍的最要命的地方,也是最不想被攻击的地方。
熊就往上仰头,甩背。这就给了老七机会,老七飞身向前,一头扑进熊的怀里,右手的猎刀高举,嗤的扎进了熊的胸口,接着老七用脚像踹人那样踹熊的腿,借力拔刀后退,熊的血嗤地射了老七满脸。
熊呕了一声,一巴掌拍下来,如果换了别人,是绝对避不开的,但老七躲过去了,只是被熊掌刮飞了狼皮软帽。
熊却突然放下前腿,嗷嗷叫着原地转了一圈,这个动作也甩开了老青。熊用一双前掌抓把雪糊在胸口的刀口上,又甩头人立而起。
老七知道他的猎刀刀刃短了,这只足有一千八九百斤重的红毛熊太大了。老七就在熊又一次起身甩头的空隙间一晃身扑过去,又一刀刺进熊的胸口。熊又呕一声,右边的巴掌拍下来,抓上了老七的背,老七的狼皮短袄像烂布似的破裂,背上也出现了血槽。老七闪了一步,就倒下去了。
熊前掌落下,一扭屁股,盯着老七扬掌又扑,老青吱叫一声,直接扑进了熊的下巴底下,咬向熊的咽喉,老青上扬的嘴无法全部咬上熊的咽喉,但老青这次咬上就不放了,甩着头往下撕。熊想举巴掌还招,但熊先把屁股坐进雪里,举到半途的巴掌下垂,泄劲了,向一侧倒去。
毛毛头扔了枪扑到老七身边,扶起老七,见老七的嘴里已是满口鲜血,老七的背部被熊爪洞穿了,伤了内脏,人已经不行了。毛毛头呜的一声就哭了……他不禁在悲痛中想,他的爸爸,最后的猎熊人死了。他以后还要猎熊吗?
老青跑过来嗅嗅主人的脸,发现主人已死就跳几下,吱吱叫着又仰头发出悲伤的嚎叫……
那时,山尽头的夕阳正红……
发稿/赵菱 tianxie101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