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这样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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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见他从会场的侧门走出来,他朝我挥手。虽然光线有点灰暗,但我能看见他脸上的笑容。好像马上是一次胜利的会师。远处的树下只有我一个人。我是第一个从会场里走出来的。我从后排的座椅上站起来,脚步啪啪地朝外走。会场里所有人都盯着我,目光像黑暗中手电筒的亮光在我的后背上扫来扫去。人们看见我经过主席台,朝一侧的边门走过去。我是努力仰起头的。主席台上正在讲话的校长停顿了几秒,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侧过头看我。但我感觉身后零星地响起几下巴掌声。
  我走到学校操场靠近校门的一棵树下。要不要径直从校门走出去,我出来的时候考虑了一下。这是一棵老榕树,宽大的树冠可以遮蔽十几个人。我停了下来,开始抽烟。操场上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没有鸟从空中飞过的叫声。站在树下我在想刚才的过程以及这种举动的意义。我是分明听见会场里有人在我身后鼓掌的,但我不确定。
  他一定是透过会场边上的窗户看见我站在这棵树下。刚才我们都坐在会场的后面。会议开始的时候,我听见他坐在我身后和身边的人小声说着什么,我没听清楚。我嘴唇紧闭但我在思考。我在努力地听校长说话,这次和以往不同,以往我们小声的谈话声会泛滥得越来越响,会让校长不得不停下他的演说,愤怒的目光越过前排人的头顶落在我们后排人的身上。这次几乎所有人都在仔细地听,似乎都感觉到校长表情和语气与以往大不相同。我似乎也在等一个时机,等他的发言让人开始小声议论的时候。然后,我站了起来朝外走。这是我应该做的,我想。刚才我站起来前的几分钟内,我想起我曾经类似的一次举动,那次我面朝着主席台往外走,我能清晰地记得正在说话的校長侧过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是好几年前的事。
  我看见他脚步越来越快朝我这边走过来,甚至能感觉到他的两只小眼睛硬是要从干瘦的脸上鼓出来。他兴奋的时候常这样。这不是我期待的会师,我赶紧转身朝校门口走去。我能感觉到许多双眼睛在盯着我,那是还坐在会场上同事的眼睛。他们的目光穿透窗玻璃在我的身上闪动。所以我的步伐很平静、沉稳。甚至手上的烟头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垃圾桶旁。
  我听见他在身后喊我。
  我走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一路上,没人打电话给我。厨房里亮着灯,我知道许洁回来了。黑暗中,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拿在手上的手机突然响了。听见动静,许洁从厨房里出来。“呀”的轻轻叫了一声,把客厅的灯打开。边看我接手机边说,回家怎么不开灯?
  我朝她做个手势示意不要说话。
  你在哪里?回家了吗?他说。我听见手机那端传来嘈杂的汽车声。我就在你家附近,想到你家坐坐。
  我不在家,我说,在外有事,明天再说吧。
  许洁一直微笑地看着我。我知道我的脸色有点凝重。但这并不妨碍她的善解人意。她看我关上手机,说,给你泡杯茶吧,刚烧好的水。
  她很少过问我外面的事情。
  她从厨房里端来茶杯,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说,等一会,饭就好了。
  从一开始,她就这样。这是我喜欢她的原因。一个温柔的女人,让我从以前婚姻的困境中摆脱出来。我们在一起快大半年了,很多时候,她都是面带笑容地看着我,一种浅浅的、平静的笑容。
  是“耳朵”,我在她身后说,他想到我家来坐坐。我看着她朝厨房走去。她知道我有一个外号叫“耳朵”的同事 。我曾经向她描述过他的耳朵,一双和他消瘦的脸不成比例的大耳朵。
  我有点疲倦,身体半躺在沙发上。
  我们都听见敲门声。
  她走回来,望着我。我摇摇头,又用手指了指门。她用手指了指书房。我们现在居住的是两室一厅的老房子。一进门便是客厅。我走进书房在里面听见她的开门声和“耳朵”的声音。“耳朵”说,我看见楼上的灯亮着,以为他已经办完事回来了,就顺便上来看看。我听见她说,不好意思,等他回来我让他给你打电话。
  我听见“耳朵”说,不用了,明天再说吧。
  我听见关门的声音。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马上从黑暗的书房里出来,刚才的情景也许会让她尴尬。这个比我妻子更适合我的女人,从我们真正在一起的第一天,我的潜意识里就有一种永远保护她,不让她受伤害的愿望。
  刚才回家的路上,我是希望有人给我电话的。哪怕问一下我为什么突然离开会场。我在车流人海中曾经停下过脚步,我要不要主动约几个人出来喝点酒聊聊,当时我想。
  在她的身边我感觉很舒适放松,有一种默契。
  我听见她在外面客厅说,人走了,出来吧。我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到厨房去了。她在忙我们的晚餐。我走进厨房,从她的身后抱住她。她说,别动,手上有油。但是却顺从地让头略仰靠在我的身上,我能闻到她发间一股淡淡的香味。有一瞬间,我想把她抱到床上去。但我站着没动。
  她也能从我身上感受到,但她扭过头说,还是先吃饭吧。
  她比我的前妻小两岁,也有过一段婚姻,还有一个十多岁的女儿。我们都四十多了。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都有意识地不提起自己的过去。大半个年头,我们像一对老夫老妻。我们结婚吧,有一次我抑制不住对她说。说这话时我想好了,哪怕她的女儿和我们一起生活我也愿意。我和前妻没有孩子。但是她说,过一段时间好吗。她的平静和微笑让我无法追问为什么。也许婚姻这个词会让她恐惧,有段时间我也这样。和她在一起,我好像找到了一种爱情和生活完美结合的感觉,我愿意用更多的时间在她身上纠正我过去婚姻中的过失。
  她在我身前慢慢转过身来,清澈的目光从我脸上轻轻拂过。她双手搂住我的腰,头侧靠在我肩上。和我的前妻相反,她不喜欢多说话。
  告诉我,什么事?很长时间,她才问。
  她一定从我眼里看到些什么。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沉迷于喝酒聊天。和“耳朵”还有一些同事。结婚前些年我不是这样。后来这便成为我婚姻失败的另一个原因。“耳朵”知道我要离婚这些事,也曾努力地劝过我。他一直认为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但这种好意从一个没有结过婚的男人嘴里说出来,无足轻重。他送过我喝醉酒回家,在我前妻的怒视下,把我放在沙发上。然后找我的前妻谈心。有一次我在沙发上醒来,我对他说,你该走了。   他不善于看人脸色。
  “耳朵”曾经暗恋过我的前妻,那是我和她结婚前,她和我们还都是同事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喝醉酒后提到这些,但我并不恼怒。我的前妻是不会看上他的,单从长相上就不行。他的奇怪长相有时是我酒多之后的笑话,他也并不很生气。只是有一次,有个同事故意说起耳大有福,他却涨红着脸从酒桌边站起来,我在身边拉着他的膀子说,耳朵,别这样。他坐了下来,一直沉默地低着头。
  我知道,他非常看重我们的关系。
  “耳朵”一直没结婚,我甚至怀疑他是一个童男子。如果有哪一天晚上,他提出要到那种地方去,我想我是不会拒绝他的。但他从来没有过。但这并不妨碍他喜欢听我谈我和我前妻的事情,而且乐此不疲。我的前妻年轻时是一个美人。美人总是会让人想象的。从我们的美好到拳脚相加,我有时是需要有人听我表述我的幸福与苦难,而且我能从他脸上看到与之相配的欢乐与痛苦。
  后来呢,他会问。
  有一次我突然醒悟过来,我说,“耳朵”你是不是想我告诉你我们脱光衣服的样子。他红着脸从我身边走开。然后连续几天躲避我,直到有一天我在他背后拍他的肩膀,他猛然一惊,脸还是红的。鬼知道,这些天他在想什么。他从教室讲台被赶到实验室,除了我们几个当初一同分配来的同事,就算是我们,也很少去打听他下班后干些什么、想些什么。
  前天,我们聚会喝酒的时候,他说,我最近晚饭后喜欢散步,从月牙湖一直走到中山陵。他停顿了几秒钟,然后补充道,最后到城墙上去。
  我们都放下手上的酒杯在听他说,有人插话说,你别想不開,从上面跳下来。
  他没理会这句玩笑。他有点神采飞扬,他说,可以顺着一段倒塌的城墙豁口往上爬,开始有点困难,然后就能找到台阶。你们不知道,城墙上的空气真好,视野也开阔。如果不是太晚,你站在上面能看到大半个城市,灯火通明,还有脚下不远处来来往往的汽车。
  有人故意问,就你一个人?
  他说,从来没有别人,就我一个人,上面很安静,你可以顺着上面的甬道往前走,远处有一些从城墙砖缝钻出来的树木,连成一片,有的还很高大,因为光线太暗,我没有进去过。
  那天我没仔细去想他一个人站在城墙上的样子,那天我们都有些喝多了。我着急地想回家,回到许洁身边去。也许那天他还会满嘴酒气地爬到城墙上去,迎风站立。对我们来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有自己的家,还有睡在床上的女人。
  有一天我一直在上面坐到天亮。那天我们分手的时候,他悄悄地对我说。
  曾经有人对我说,你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别太得罪人。我不太记得说这话时的场合,但我知道这是出自一片好心。前几年,我的脾气一直不好,和前妻的战火一直蔓延到学校。我可以对不听话的学生高声呵斥,让他从教室里滚出去,也可以因为听不惯校长的某一句话,昂首挺胸地从他面前走出全校大会的会场。
  你被扣钱了,那次有人对我说,因为你提前退场。
  我去找会计,会计说,这是学校的规定。她把事先准备好的学校管理制度拿出来,指着上面的条款给我看。我本来准备怒气冲冲地去找校长,不知道是因为他没来找我还是因为我忙于和前妻的战争,我没有进校长室的门。我让校长和前妻都很生气。两线作战,我在努力维护尊严。
  我还能记得,那次离开会场后,有同事发短信给我说,我们支持你,好样的……
  “耳朵”说,我怎么没想到和你一起从会场上走出去……校长刚才说了什么?
  我的前妻听到“耳朵”的描述后,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他就会逞能。当时“耳朵”到我家混饭吃。“耳朵”走后,我们大吵了一架。我已经不能容忍她对我任何的不敬。你看你现在混成什么样子,发发牢骚,自以为了不起,其实什么都不是。她的这些话让我暴跳如雷。自从她离开我们学校,在新的单位当上领导以后,就爱在我面前趾高气昂。我感觉她瞧不起我,还喜欢拿话来刺激我。这让我痛苦绝望。当年我们结婚的时候,她是多么温柔贤淑。像一只小鸟,落在我的手心。
  如今她飞走了——愤怒的小鸟。
  许洁在收拾餐桌,她看我坐在沙发上抽烟,就说,才吃完饭就抽烟,对身体不好。
  我手上夹着烟走到阳台上,很快又回来了,我担心“耳朵”还在楼下。
  我对许洁说,等会再收拾,我来洗。你来陪我坐坐。我想在沙发上搂着她,解开她的上衣。这种感觉很好。
  她走过来,拿起放在茶几上的茶杯,回到厨房斟满水放在我面前。她坐在我身边,头靠在我肩上。
  我解开她上衣的扣子,手放了进去。
  她说,你今天回来一直在抽烟,真的没事?她让自己平躺在我的双腿上,仰着脸看我。
  我说,没事,就是有点累,我一累就想抽烟。我感觉白天确实过去了。我低下头亲她的脸。
  你要不要给“耳朵”打个电话?她说。
  不理他,我说。我有点急不可耐,手伸进她的裙子里。
  她轻轻推开我的手,说,不要,我就想这样躺在你身上,和你说说话。
  她看我沉默不语,就说,我还真有件事情想和你商量,你看看怎么办?
  她的声音也让人心醉。我像一只漂泊的船,如今停在微风荡漾的河湾里。她说,我的女儿,你知道的,一直在她爸爸那里,前两天,那个男人给我打电话,说我女儿快要初中毕业了,只是成绩不怎么好,但是想上一所好一点的高中。
  他想请你帮忙上你们学校,他知道你。她接着说。
  我在沙发上坐直了一些,但依然搂着她。我说,你知道,我只是一个普通教师,不一定能帮上忙。
  她说,我知道,所以我也没有答应他。她用双手把我刚离开的一只手放回到她胸前,紧紧压着。她有点犹豫地说,你试试,不行我们就给你们校长送点礼吧。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校长生气时的表情。在回家的路上,我就在想我离开后会场里的情景,他的表情。“耳朵”也跟了出来,这也许会让他更生气。他曾经在一次全校大会上怒斥实验室的脏乱差。他虽然没有点名,但我们都知道他骂的是谁。“连狗窝都不如”,他就是这么说的,情绪激动。   那次会后我问“耳朵”,他一脸茫然。他说,我真不知道这个校长为何发这么大火,当时我在和旁边人说话,没想听他说什么,看大家都安静下来,我还很奇怪……不行,我要去找他。我拍拍他肩膀说,算了,你就当没听见,他也没点你名字,再说,你的实验室确实很脏,我也不愿去。
  连“耳朵”也从会场上大摇大摆走出去,校长一定很生气。
  “耳朵”说,我有一次主动和他打招呼,他理都不理我。他接着骂了一连串难听的话。校长生气的时候,他瘦黑的脸会绷得很紧,变得更加阴沉和灰暗模糊,各个器官缩在一起。这点和“耳朵”很像。他们都是又瘦又小的男人。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在近处仔细观赏过校长生气的表情,但是他,像一头饿狼在四下巡视,他的目光会在远处盯着你。许多人都害怕并努力回避这种目光。他在楼道里巡视,经过他身边的人尤其是年轻教师赶紧低下头,从他身边匆匆逃开。我听到办公室里许多年轻人谈论过这种情形,在我的记忆里,我并没有遇到过。我甚至在心里嘲笑人们的怯懦。我和校长几乎从来没有正视过对方,偶然相遇也如同陌生人漠然从对方身边走开。我只记得有一次好像是唯一的一次,他从校门口进校园,那天他的脸上一直堆着笑容,那天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好事。他主动挥手向我打招呼,一直望着我。当时我身边还有其他人,我装作没有看见匆忙从他身边走过,我有没有低头或者侧过脸我记不很清楚,但是我没有看他。我并不是有意让他难堪,起码那次不是。我只是觉得突然出现这种状况有点不自然。
  我可能不想让人觉得我在讨好他。
  所以我能理解“耳朵”对他的不满。他瞧不起“耳朵”。“耳朵”被赶到实验室,这种“不满”甚至变成了仇恨。其实我们都知道为什么,如果一个教师能在课堂上让大多数学生都进入睡眠状态的时候,我想我是校长也会考虑这么安排的。我们都没有劝过“耳朵”,又有谁能给他找到一个女人,让他恢复刚进校时对工作的激情?我们也不愿多说什么,这会让他的自尊受到伤害,也许这种自尊绝大多数时候一直埋在他心里,或者并不存在。
  “耳朵”曾经说,我一定找个机会和他大吵一架。我们一直在等待着。他应该第一个从会场里走出来的。在下午离开会场回家的路上我就这样想过。我甚至想到,如果他第一个出来,我会不会跟着?
  我们就这样等待着。每次我们这几个聚会的时候,都能听到他的发泄。他可以把校长和学校大大小小的干部从头到尾骂上一遍,还有一些不知道他从哪里打听到的关于这些人的隐私。起初我们乐于谈一些学校的事,也对这些隐私充满好奇。但是,后来我们烦了,我们再不愿听他反反复复谈论并不新鲜的东西。他的情绪也会影响我们的酒兴。我会经常打断他。
  我们这种聚会已经延续十多年了,在一条巷子中一家不起眼的小饭店,我们七八个年纪相仿的同事总会隔一段时间聚在一起喝酒。所有的爱恨情仇所有的鸡毛蒜皮都可以随便发挥任意宣泄。最初的时候我们一本正经地谈论女人我们的女同事,后来坊间新闻、街头凶案还有我们的家庭都成为喜欢的下酒菜。我的离婚事件,也曾被他们热议;许洁和我同居,也让他们兴奋。谁也不会沉默,谁也不会故意缺席。
  就在前天我们聚会的酒桌上,“耳朵”告诉我们他晚上散步登上城墙的事情。我们谁也没想到他会告诉我们这些,没人问他,如果他告诉我们他晚上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也许会让我们感兴趣。
  有人说,我们散吧,酒喝得差不多了,我老婆发短信催我了。
  只有“耳朵”还在说他的夜间漫游。
  也不知是谁不经意间说了一句,今年的“一日捐”好像又要摊派下来了,明天下午全校大会的时候校长会说这件事。
  这时已经有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准备收拾东西。
  去年也是这样的场合,我們议论过“一日捐”这件事情。许多人都很激动,大骂了一通。但是一人不到一百块钱,我们后来都交了。
  有人说,走吧,明天再说。
  我有点晕晕乎乎,喝得有点多。我突然听见“耳朵”在大声地叫我名字。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他们都望着他,也望着我。他很少直呼我的名字。
  我听见“耳朵”对我说,你去年不是说过,你不会再交这笔钱了。他又一字一句地说,你说过就把钱给乞丐也不会交给狗日的校长。
  你说过的。他重复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少有的严肃,目光一直紧盯着我。
  去年我有没有说“狗日的”这三个字,我记不得了。它应该不是我的口头禅。
  我看见办公室主任站在教室外面的过道上。他时不时从窗外朝讲台前望一眼。下课后我走出教室,他跟在我身边对我说,校长请你去一趟他的办公室,他在等你。我问,什么事?他笑笑说,不清楚。我没有直接跟着他去校长室,我让他先去。我说,我马上就来。
  他刚才的笑不怀好意,我知道。
  从教学楼到行政楼大概要走十分钟。我可以走慢一点,但首先需要抽一支烟。我不知道校长室能不能抽烟,但我知道这位校长不抽烟。自从他调到我们学校近十年,我就没去过校长室,连那层楼也很少去过。以前的校长喜欢抽烟,他看见我会主动发一支给我,我们关系很不错。
  这个校长不抽烟,还禁止我们开大会时在会场后面抽烟。我觉得,男人应该抽烟的。
  有事的时候我都喜欢抽一支烟。
  今天我有点疲倦。上课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思维不够敏捷。昨晚我和许洁在床上搞了很久,她的主动让我很吃惊。但她没再提她女儿上学的事。早晨,她微笑送我上班的时候,也没说。
  我看过许洁女儿的照片,很可爱的小女孩,长相很像她的母亲。
  校长室的门敞开着。还有一个人在里面,我在门口等。我想再抽一支烟,但我忍住了。过道上不时有人从我身边经过。那人出来对我说,校长请你进去。
  我在楼道背对着校长室,看楼下的操场,看那棵大榕树。
  他看着我进来,用手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想让我坐下。我看见他的座位旁边有一排皮质沙发,我绕过茶几,坐了下来。我不想面对面有一种被审问的感觉。   他没说什么,脸上带着笑容。从我一进门,我就感觉他的目光和以往不一样。
  要喝水吗?他问。他转动椅子让身体半转过来,面对我。
  不用了,谢谢。我说。
  我避免和他目光对视。
  我看见他手上拿着一包中华烟,从里面抽出一支扔给我。这个举动像两个老烟鬼之间的动作。他说,昨天有人来找我丢下来的,你知道我不抽烟的,你抽吧,没事。茶几上放着一个铁皮茶叶罐,我估计是当做烟灰缸的。我打开,里面空的,一根烟头都没有。
  他等我把烟点上说,我今天请你来,想请你帮我个忙。
  他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我有一个老乡,女儿今年读高一,数学一直不好。他说,想请一位老师辅导一下。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你最合适,想请你帮个忙。
  在我们学校吗?我问。
  不在,在一中。
  我避免和他目光对视。
  他俯身把这包烟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他说,我们都知道你的数学教得非常好,学生都喜欢你,如果你答应,我就把你的电话给我的老乡,让他和你联系。
  你看怎么样?他问。我第一次听到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我慢慢地点点头说,好。
  我脑子里忽闪忽现的是昨天下午从会场离开的情景。
  你的孩子今年多大了?他问我。
  我说,我还没有小孩,但是……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接着往下说。许洁的女儿……我该告诉他吗?
  只是一次闲聊,还是?我想。
  我有一个儿子已经大学毕业了,他说。他指了指香烟说,你接着抽。我在他微笑地注视下又点了一支。他开始告诉我他儿子的情况,甚至儿子找了一个什么样的对象。现在真不容易,他叹口气说,我快退休了,也管不了他几年了。你不知道,就算我出面,想找人帮忙找工作也不容易。而且,我这儿子他还不领情……
  我没想到他会说这些。他说这些的时候,语气亲切,像面对一个老朋友。
  你能再帮我一个忙吗?他说。这时,他从我身边走过去,在我的注视下,把办公室的门关上。
  校长室里烟雾弥漫。
  我进校门准备进班上课。远远地看见教学楼边上的橱窗前站着许多学生和一些教师。好像“耳朵”也在里面。我问一个刚从人群里出来的学生,他说,是一封学校的表扬信,上面有捐款老师和学生的姓名。
  昨天晚上,我去找“耳朵”。我骑车到他家楼下,看见楼上的灯亮着。我上楼用力地敲门,里面没人,我知道他一定去散步去了。我打通他手机,他说,我已经快走到城墙了。他告诉我沿着富贵山隧道右手的一条水泥路走到底,进一个城门洞,然后顺着城墙往西面走,就能看到那个城墙豁口。我在城墙上等你,他说,你一定要来,我让你居高临下看看城市的夜景。他的语气和平时一样。实际上我并没有听明白他说的方位,但我依稀有点印象。我还是上中学的时候去过那里,也和几个同学爬上城墙。城墙很高。我从他住的小区出来,朝富贵山方向骑。这是一段很远的路程,我不敢想象,他每天要走这么远的路。我好不容易找到那条水泥路。在路上,我一直担心车会没电的。我骑进去的时候发现这条上坡路又黑又窄,一边是城墙,一边是门面房。门面房都关门了。路上几乎没有人也没有车,路灯也是昏昏暗暗的,想找个停车的地方也不容易。这条路弯弯曲曲,和我过去白天来过的印象大不相同。我怀疑我走错了路。就在这时“耳朵”给我来电话了。他说,没错,你就一直往里面骑。我突然产生掉头回家的念头,但还是忍住了。我边骑邊想,这条路黑灯瞎火的,要是有人猛然从阴暗处闪出来,一定把你吓得半死。他有没有想过我这么晚为何要找他。总算骑到路的尽头,也看到那个城门洞了。但是不能再往前骑了,门洞口有青石门槛。如果是自行车,可以扛过去。这是什么鬼地方,我有点责怪自己。门洞旁边有一个铁皮屋,四周被铁栅栏围着。这时候屋里没人。我把电动车锁在栅栏上,开始朝门洞里走。门洞里黑漆漆的,我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我这边还有一点路灯的光线,越往里走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开始怀疑“耳朵”是不是走这条路上城墙的。我知道走过这个门洞,就是东郊风景区了,里面还有一个叫“前湖”的大湖,我以前在里面游过泳,但不敢游到湖中心。湖光山色,景色不错。但应该白天来才对。我有很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我走出门洞,并没有豁然开朗的感觉,远处都被大树挡住了,看不清楚是些什么样的树。我只觉得它们在不停地晃动。我站在人工铺设的木板栈道上,开始给“耳朵”打电话。我打了半天也没人接。就坐在一条木头长椅上,故意把脚下的木板踩出“吱呀吱呀”的声音,然后朝四下张望。我的脚边影影绰绰有一些树的影子,月光并不明朗。这时我倒是希望能看到不远处的长椅上有一些搂搂抱抱的情侣,或者一些老年人舞动双臂从我面前经过。但是没有,只有树和影子在风中晃动,还有各种细微的声音。我一支接一支抽烟等“耳朵”给我回电话。但是他没有,他一直没有回我电话。我有点坐不住了。树林间传出来的声音让我汗毛直竖。但我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一段。我还有一点印象,“耳朵”刚才说过朝西走。我走了大概几十步,我所看到的都是完好无损的城墙,墙缝间旁逸斜出的那些大树好像要从半空中往下坠落,砸到我身上,好像整个城墙也在朝我倾覆逼压过来。然后,我就开始转身往回跑。等到我跑到停放电动车的地方。我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响了,但我一直没有接。
  我想快速地从围观的人群旁边走过去。我还要给学生上一堂生动的数学课。我听见有人在大声地念我的名字,我听出来是“耳朵”声音。也就在这时候,他回头看见了我。他只是在人群中冷冷地望着我,没有朝我挥手,也没朝我走过来。
  你别这样看我。
  (责任编辑: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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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文章写过不少,为作家长篇小说单行本代跋,却是头一遭。陈武先生厚意,实不能辞,心里还是有些担忧,怕不能担此重任。读了小说《升沉》之后,前面的疑虑,一律打消,心里倒很是有一些话,不吐不快。  有一位作家说过,小说不一定都有一个大的起势,但一定得找到一个好的入口,这个入口可以很小,但进去之后一定要有绮丽的风光。无论对于短篇小说,中篇小说还是长篇小说,这个找好小说的入口的问题,都很要紧。《升沉》是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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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烈在年轻作家中有些特别,明明是女性,却偏偏取了个雄赳赳的笔名;明明生活在时尚都市,却把目光投向穷乡僻壤,挖出了一些不无土产或古董意味的乡亲往事,如这一本《盘古岭》。  当下小说的主要读者购买力在都市,那么都市题材不仅富有文化新潮的高贵感,似乎也多一些亲和力与黏附性,能赢得更大市场。不过,都市题材也有风险。眼下新闻产能实在太大,都市生活通常是信息的超采区,一枚枚鲜果早被记者、自媒体、餐桌八卦等抢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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