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吟·离别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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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提要


  吳朗使计从一针婆婆手中救下了莫可,更让婆婆觉得吴朗和自己心心念念的故人有不解之缘。婆婆语焉不详,并没说出故人姓名,吴朗为求脱身,将计就计说自己正是这故人的徒弟。婆婆大喜之下放他们离去,并与吴朗约定了下次见面。莫可感念吴朗大恩,愿与他结为兄弟。吴朗无意于此,独自离开,又惦记着宝藏,便偷偷尾随小丢丢前往岐黄杏林山庄,竟碰到了许久不见的铁拐李。


第七章 圣母复活


  乍寒还暖江南秋,湖上弄轻舟。取钗重梳头,清涟湿翠袖。何方笛声幽?此处莫名愁。浮萍绿肥,菱角红瘦,对影依依岸边柳。一季风光,独不见这般,往事去,心事留。
  铁柺李一来奔得正急,二来吴朗正值长身体,三年内模样个头均变化不小,一时没认出他来,向他扫了一眼,仍疾步奔行。
  吴朗斜刺里追上,叫道:“大伯伯,是我,阿朗!”
  铁拐李猛地顿住脚步,他负着韩湘子,身子就势一旋,铁柺点地,在石板地上溅出点点火星。向吴朗上上下下快速一看,当真是惊喜交加:“你是阿朗?臭小子,长得这么高了,伯伯都认不出啦!”
  吴朗拜吕洞宾、何仙姑为师,东海八仙便算是他的师门。见到师门长辈,吴朗正要跪下磕头,铁柺李一把托住他,笑道:“免啦免啦。阿朗,你怎么不在岛上?”
  吴朗道:“大伯伯,这事说来话长。六叔叔怎么啦?”说话间扶住韩湘子,却见韩湘子脸色乌青,眼睛半睁半闭,显是中了毒。
  铁柺李道:“你六叔叔……唉,现在没时间解释,阿朗,你赶快背着他到江南穆家去。”
  吴朗道:“大伯伯你呢?”
  铁柺李将铁柺重重一顿,望着岐黄杏林山庄大门,骂道:“我到这两个小畜生家里教训教训他们去!”
  吴朗一怔之下,顿时明白,笑道:“大伯伯原来不知道,那便是江南穆家!”
  铁柺李愕道:“什么?没有错吗?”
  吴朗也气冲冲道:“哪里有错?那小屁女孩叫关青青,小屁男孩叫穆小傻,弟子认得他俩,断不会错!六叔叔是不是着了这俩小屁孩的道?”
  铁柺李一向粗口不断,吴朗“小屁孩”之语甚对他胃口,“呸”地往地下吐了口唾沫:“见他娘的鬼姥姥了,可不是嘛!找妙手道人算账去!”
  吴朗心下大喜,身子一低,将韩湘子抢着背了,道:“走,这还了得!先让穆小傻他爹救人要紧!”
  铁柺李本来一面要救人,一面要追敌,正心力交瘁,忽得吴朗大援,不由得松了口气。却见吴朗背着韩湘子,大步急走,竟是毫不费力,心中一喜:这娃娃好有出息!吴兄弟有子如此,当真令人羡慕。忽感不对,转头一看,却见一个笑弥勒模样的人跟着吴朗亦步亦趋,那人脚步短小,却偏偏走得极快,不由得打了个突,暗想这人好功夫啊,开口问道:“朋友尊姓大名?”
  窦你玩呵呵一笑:“小人是少爷的跟班儿,贱名不值一提。”脚下急走两步,追上吴朗,问道,“少爷,如何行事?”
  吴朗道:“砸门找郎中!”
  窦你玩道:“得令。”突地脚下一蹿,一溜烟掠向穆家山庄。
  铁柺李赞道:“好轻功!阿朗,你这跟班儿功夫俊得紧哪。”
  吴朗没想到窦老大竟比他三个兄弟高明这么多,也感意外,不愿大伯伯知道窦家兄弟这些黑道邪派人物的底细,含含糊糊道:“多花了一两银子,雇的脚儿倒也好使。”
  三人相继来到岐黄杏林山庄门前,窦你玩已经拍门:“开门,开门!”他说话声大,拍门的声响更大。
  却听“的笃”、“的笃”的柺杖声从里面传来,“嘎”的一声,大门开了一道尺余宽的口子,那大头胖子露出阴沉沉的脸来,怪眼一翻,忽然间看到吴朗,惊奇之色一闪而过,仍是一副冷漠的样子,嗡声嗡气道:“庄主不见客!”闪身回去便要关门。
  铁柺李本就是火爆脾气,抢上一步,铁柺向大门上一戳,“砰”的一声,大门被顶开数尺。
  那大头哼了一声,双手发力,使劲推住门扇。铁拐李也冷哼一声,运功一顶,他乃东海八仙中的老大,一身功力自非泛泛,那大头虽将全身的力气都使尽,却仍抵不住他单手持柺的压力,脸色变了几变。
  大头脾气死硬,拼命抵抗,双臂关节咔咔作响。铁柺李猛然加力,大门咣当一声震得大开,那大头收势不及,被撞得险些跌翻。
  铁柺李喝道:“妙手道人养的什么下人,这等不懂礼节!快去通报,东海李瘸子前来拜访!”这一喝中气充沛,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那大头被他当头一喝慑住,瞳孔放大,狠狠向吴朗瞪了一眼,掉头走向正厅。只听那鹦鹉道:“送客!”
  铁柺李怒道:“什么名堂!还未迎客便要送客?”
  吴朗冷笑道:“这家人鬼名堂还在后头。大伯伯,两个小屁孩下毒伤了六叔叔,他家大人只怕要护短。”
  铁柺李道:“你六叔的毒不是那俩孩子下的,不过那俩孩子打了你六叔一马鞭,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吴朗早就见识过关青青与穆小傻纵马横行,微一推想,便知大伯伯、六叔叔大约没及时让道,被打了一鞭。韩湘子武艺不凡,定是当时已中了毒,才没躲过马鞭,便奇道:“那六叔叔中了谁的毒?”
  铁柺李道:“唉,我与你六叔叔……真是说来话长。妙手道人,东海李瘸子有急事拜访!”
  只听厅门响动,一人步出正厅,向大门走来,口中道:“不知铁岛主大驾光临,穆思华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却见来人四十岁出头五十不到,绸袍缎裤,一派雍容华贵之气,脚下不疾不徐,款款而来。
  那人抱拳为礼,面带微笑,从容之中更见自重。
  吴朗心道:穆小傻他爹原来叫穆思华。穆思华,“没实话”,这名儿不如改成穆大傻好些。   铁柺李回礼道:“阁下便是妙手道人琅琊子么?”
  穆思华微微一笑,点头道:“不敢。蒙武林朋友抬爱,却不知小小薄名,竟传到铁岛主……”
  铁柺李性急,抢道:“那便找对人啦。你看看我六弟是怎么啦?阿朗,快,到屋里去!”他说话急,脚下更快,已经走进山庄大门。吴朗背着韩湘子,急步跟上,窦你玩后脚先到,为吴朗推着门扇,反像是穆家的迎客管家。
  穆思华道:“哎………这个……”来人反客为主,他也只得跟着回家,但脸色已经不大好看,向左侧一间厢房一指,“去那边!”
  穆思华医名遍传武林,来访医求药的不知凡几。武林人物,谁敢断定自己决不会受伤中毒、练功走岔?因而对妙手道人琅琊子,无不敬重三分,像铁柺李这等不太客气的,岂不令“名医”讨厌?
  那矮胖大头管家青着脸跟进厢房,附到穆思华耳边低语,穆思华微有一怔,点点头。
  吴朗见他眼光向自己瞟来,嘻嘻一笑,说道:“当世华佗穆先生,管家是问你要不要给我们准备午饭吗?”
  穆思华听他所用称呼,正感这少年挺会说话,听到第二句时,笑容顿僵。
  铁柺李道:“阿朗,莫要乱讲,快请穆先生给你六叔诊治。”
  吴朗扶韩湘子躺到一张窄床上,韩湘子略略睁了下眼睛,但精神不济,又合上眼皮。穆思华向床上移近两步,往韩湘子脸上瞧了两眼,神情老大不乐意,漫不经心问道:“此人是中毒了?”
  铁柺李急道:“可不是么,请穆先生给我六弟瞧瞧。”
  穆思华问:“中了什么毒?”
  铁柺李道:“唉,要是知道是什么毒,那就好啦。”
  穆思华翻看韩湘子眼皮,却见眼白布满红丝,微噫一声,诊探韩湘子腕脉。忽然间,穆思华脸色大变,放开韩湘子手腕,说道:“这个……咳咳,姓穆的道行微薄,却是看不了。”
  铁柺李急道:“请穆先生务必救我六弟一救!”
  穆思华摇头道:“当真非我所能,还请岛主赶紧另找高明。”双袖一甩,往门边一站,竟是要送客了。
  铁柺李愕然之下,怒道:“你号稱什么妙手道人、当世华佗……”
  吴朗赶紧上前一步,挡在这位大伯伯身前,笑道:“穆先生,我大伯伯的意思是,倘若你都治不了我六叔的病,谁还能治得了?便请先生开个价钱。”
  穆思华摇头道:“医术治病不治命,却不是银子的事。铁岛主快快另寻高明,免得病人……免得病人……”
  铁柺李问道:“穆先生治不了?”
  穆思华叹道:“惭愧,惭愧,爱莫能助。”
  铁柺李道:“那么便请穆先生把那两个小孩儿叫来。”
  穆思华奇道:“哪两个小孩儿?”
  吴朗听大伯伯说到这一节,理直气壮接道:“便是关青青与穆小傻两个!”
  穆思华微微一怔,不由得拉长脸子:“犬子名叫穆仰鹊,不叫穆小傻。这位小兄弟说话这般没遮拦,小心咬着舌头。”
  吴朗不与他斗嘴,问铁柺李:“大伯伯,那两个活宝怎么害人的,你得跟这位穆先生说说。穆先生决不会护短,是不是?”最后一句,自是问穆思华了。
  穆思华听他们的口气,好像穆仰鹊与关青青闯下什么大乱子。方才两个孩子回家时,确实神情慌张,刚才管家又来耳语说发现了强敌要来的消息,此时不由得心中微微打鼓,笑道:“倒不是姓穆的护短,两个十岁、八岁的孩子,不懂事也是有的,却不至于惹得铁岛主不快。”
  铁柺李道:“杀人放火算不算大事?”
  穆思华吃了一惊:“什么?两个孩子……两个孩子竟然闯下了……闯下了……这等大事……”杀人放火是滔天大恶,明朝律法苛严,穆思华一听之下,吓得险些站立不住。
  铁柺李道:“我白莲教便杀人放火,可我们杀的是贪官污吏,烧的是肮脏场所,武林之中又有哪个人说白莲教不对?”
  穆思华道:“是……可是……毕竟……”心想你们反贼杀人放火则可,自己的孩子乃名门正派子弟,做出这样的事,则是万万不可,于是向那管家使个眼色,那管家微一点头,便要出门。
  吴朗却对铁柺李这位大伯伯的说话风格一向了解,每当有人评说“事大事小”,他便说“杀人放火算不算大事?可我们便杀人放火。有难不帮算不算小事?可我们就决不相容。”因此吴朗料定关青青、穆仰鹊两个小孩没闯下多大乱子,心念一转,斜上一步,将那管家堵住,笑道:“你是不是去通风报信,让你家小姐、少爷躲一躲?”
  那管家怒道:“小贼,却在这里乱嚼舌头。庄主,这小贼前两天来庄里捣乱,今天带来帮手,分明是跟我们山庄过不去。铁岛主先不要说别人,这个小贼是不是白莲教子弟?白莲教的子弟便是专门做小贼的吗?”
  铁柺李不明就里,以眼神询问吴朗。
  吴朗嘻嘻一笑道:“大伯伯,弟子想请你答应一件事。”
  铁柺李心道:白莲教中人,无不光明磊落。倘若你真学着偷鸡摸狗,我也不能护短。正色道:“你说。”
  吴朗道:“倘若穆先生能治得了六叔的毒,我们便不追究他管教不严了,好不好?”
  铁柺李微一沉吟,断然道:“不好。阿朗,白莲教子弟,决不做苟且之事。你先说说,你到底干了什么,怎么这位管家口口声声骂你小贼?”
  吴朗摇头道:“我自己说,便是一面之词了,还是请这位管家说说。”
  那管家恶狠狠地看着他,忽然伸手入怀,摸出一只小绣花鞋来,大声道:“我冤枉你了没有?这便是他偷的!”
  穆思华认出那是关青青之物,不由得怒气上冲,冷笑道:“嗯,白莲教管教子弟,果然高明。”
  铁柺李微有惊奇,心想几年没见,莫非阿朗人小鬼大,已经学了些不正经的勾当?神情严厉,望着吴朗。
  吴朗哈哈一笑,说道:“这就叫当面坑人了,既然是本少爷偷的,赃物怎么在管家这里?”
  那管家道:“你偷了东西想走,被我截下来的!”   吴朗哈哈一笑:“你已经招了!”
  那管家怒道:“招了什么?”
  吴朗道:“这本来是关青青、穆小傻……对不住,穆先生,我说顺口了……这本来是那两个活宝恩将仇报的罪证,我当然要时时带着,准备到穆家山庄来评评理,没想到却被你偷去了。这便叫贼喊捉贼,穆先生,你说是不是?”
  吴朗油嘴滑舌,反过来还问穆思华是不是,穆思华怒气直冒,但不知情形究竟如何,只得耐着性子道:“小兄弟不妨详细说说。”
  吴朗道:“我当然要一点不落地说一说,可惜你等得起,我等得起,我六叔却等不起。穆先生医术高明,江南独此一家,天下别无分号,请先给我六叔治了病,然后再慢慢说清楚不迟。”
  吴朗本就高大英俊,这番侃侃而谈,更显得理直气壮,穆思华寻思:这几天我不在家,莫非仰鹊与青青两个当真惹下了大祸?正自迟疑,却听一个女子声音道:“哪里来的野小子?在这里胡说八道!思华,莫非你死了不成?”
  这女子声音柔媚,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霸道,铁柺李、吴朗都吃了一惊,循声看去,只见门口站了一名少妇,穿着华贵,相貌十分俊俏,却是面带寒霜,冷冰冰地看着众人。她目光扫过吴朗,似是微微一怔,说道:“刚才在这里蛮不讲理的,便是你?”
  吴朗道:“我在这里正讲理,蛮不讲理的就来了。”
  那少妇冷笑道:“好伶俐的口舌。你是说我蛮不讲理吗?”
  吴朗道:“穆先生活得好好的,你一进门就问他死了没有,若不是不讲道理,便是有眼无珠。”
  那少妇气怒之下,跺足道:“思华,你真的死了!”
  穆思華赔笑道:“夫人,我这便请他们出去。”右手一伸,“各位请吧。”
  铁柺李听说穆思华武功也臻上流,却如此惧内,见状不由得暗暗摇头,说道:“阿朗,不用自讨没趣了,背上你六叔……”他与韩湘子手足之情弥笃,自知这“背着一走”之后,六弟八成生望渺茫,不由得心下黯然。
  吴朗点头道:“好。”俯身背起韩湘子,一边笑道,“穆先生,你这个穆字姓得好。”
  穆思华漫不经心道:“祖上传下来的,又有什么好不好?”
  吴朗一本正经道:“好就是好,就着你这个姓,在下突然诗兴大发,要做一首诗。”
  穆思华已对他十分讨厌,冷冷一笑,不置可否。
  吴朗装模作样沉吟道:“嗯……有了,第一句是‘君已着蕾妾就木……’”
  猛听那俊俏少妇低低呼了一声:“慢着!”
  吴朗摇头道:“我好不容易才想起这一句来,被夫人一吓,第二句便想不起来了。穆先生,咱们就此别过。他日我想起后面三句,一定再来讨教。大伯伯,我们走吧。”
  铁柺李一头雾水,忍不住责备:“阿朗,什么关头,你还有心思做诗?”
  吴朗道:“弟子错啦。”背起韩湘子,便跟着出门。
  忽听那少妇道:“等等!”
  吴朗就等她这句话,笑吟吟站住。那少妇急步走近丈夫,两人低声说了几句。穆思华咳嗽一声,说道:“铁岛主,适才简慢,只因敝庄今日有事。方才拙荆说起,白莲教各位英雄豪杰杀富济贫,行侠仗义,端的是令人敬佩,倘若见死不救,未免于心不忍,请各位随我到后院静室。”
  铁柺李喜出望外,抱拳道:“多谢,多谢!”心想这位妙手道人前倨后恭,一眨眼工夫判若两人,当真令人费解。
  吴朗背起韩湘子,铁柺李与窦你玩在两旁帮扶着,随穆思华绕过正屋,到了后院一栋小楼前。那管家一直跟着,宽柺“咚咚”响得似乎带着怒火。
  吴朗笑嘻嘻地望着他,他狠狠回瞪一眼,解下腰间一大串钥匙,上前开了门锁,冷冷道:“请吧!”
  吴朗也不与他计较,随穆思华指引,到了里间。铁、窦二人搭手,小心扶韩湘子卧在榻上。只见四壁上都是一格格的屉柜,足有数百上千个,上面标着“车前子”、“蝉蜕”、“当归”、“地龙”等等名称,屋内药香清凉。
  吴朗看完药柜,目光一瞥,瞧见那少妇站在一旁正望着自己,满脸狐疑。吴朗暗道:倘若不是我阴差阳错被关青青那坏妮子关在井中,便不会见到那面锦帕上绣的诗。嗯,她绣的关若飞叔叔还挺像。关叔叔好有福气啊,有雷阿姨那么一个漂亮老婆,还有这位穆夫人在一边流着口水。想着,向穆夫人一笑。
  穆夫人一愣,脸色竟是微微一红,悄声问穆思华:“病人中了什么毒?”
  穆思华道:“他中了百鸟朝凤。”
  穆夫人低呼一声,显然这毒很是厉害。吴朗与铁柺李对望一眼,均感惴惴。
  穆思华道:“据我所知,这百鸟朝凤乃是皇宫秘物,江湖中很少见到。我不愿招惹官府,今日为韩岛主疗毒之事,自不足为外人道。”
  铁柺李道:“一定,一定,感激不尽。阿朗,你听明白了没有?”
  吴朗道:“弟子明白。”
  铁柺李又看着窦你玩,窦你玩道:“小人什么也不懂,可懂得脑袋要紧。”
  穆思华搬着一只高脚凳到了北壁柜前,踩上去打开顶上小柜,取下一只红木盒子,一边道:“夫人,点上一碗清秽香。”
  穆夫人弯腰打开底下一个小柜,取出一块黄蜡状的物事,放在窗台一只青铜碗里,打火绒点了。那黄蜡状香块慢慢燃烧,不见烟雾,只闻嗞嗞微声。片刻之间,房间之内清香扑鼻。
  穆思华道:“夫人,我要给病人封脉截毒,请夫人暂避。”
  穆夫人似有点儿神思恍惚,啊了一声,回过神来道:“好。”转身出屋,反手掩上门。
  吴朗心道:可把穆夫人吓傻了。一念未转完,穆夫人又推开门,向他招手道:“这位公子,你来,我有话问你。”
  吴朗意外,不由得瞧瞧穆思华。
  穆思华不愧是当世名医,一边给韩湘子除衣,一边头也不抬地道:“拙荆的话,你莫非没听到吗?快去快去。”
  吴朗拍拍窦老大肩膀:“你在这里帮着点儿。”窦老大眨眨眼睛,点点头。吴朗心想窦老大果然十分伶俐,比之三位兄弟大不相同,掩门而出。   穆夫人在前面引路,两人穿过园中一片竹林,进了一间小亭。岐黄杏林历数代经营,后园幽静清雅,只见花树繁森,山石怪险,廊墙小径,精建巧筑,相得益彰。此处背着一片竹林,竹林滤风,徐徐拂体,间或一两声鸟鸣,深得苏州园林之妙。
  那大头矮胖管家黑着脸拎来一个篾笼,往石桌上一放,退了下去。穆夫人打开笼盖,取出一只小巧的紫砂壶,斟上两杯茶,突然启齿一笑:“还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吴朗看她一笑,竟是十分妩媚,只是来得毫无预兆,心道:难怪穆大傻害怕他老婆,原来他老婆说笑便笑,说骂便骂,喜怒无常,须得小心侍候。笑道:“在下姓吉。穆夫人不用客气,叫我一声吉兄弟便好。”
  穆夫人道:“原来是吉公子,失敬失敬。”
  吴朗笑道:“好说好说。”心想我与穆夫人平辈论交,却比穆小傻与关青青大了一辈了。
  穆夫人道:“吉公子雅好诗词么?”
  吴朗摆手道:“不敢。在下陋居村鄙之所,有时实在发慌,便在捉鸟摸鱼斗鸡遛狗之后,看点儿闲书。说到雅好诗词,那是愧不敢当,只算略知一二。”这些文绉绉的词语,他每日都能听男师父说上十筐八担,此时与穆夫人对答,正是牛刀小试。
  穆夫人不由笑起,神情像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吴朗也跟着笑,心中自警:郎中的老婆了不得,务必小心,莫落入她的圈套。只听穆夫人说道:“吉公子过谦了。贱妾也喜欢诗词,有时胡乱写了几首。倒教吉公子笑话了。”
  吴朗道:“可不敢。原来夫人喜欢诗词,这可是遇到知音啦。方才在下不知夫人是行家,居然信口做了一首诗,却只得了一句,斗膽请夫人续上一句,不知可否?”
  穆夫人谦笑道:“公子盛情,贱妾恭敬不如从命。嗯,君已着蕾妾就木……有了,李待桃僵悔接嫁!”
  吴朗抚掌赞道:“妙极!夫人这一引,在下又得了一句:除非梦中巫山雨,好不好?”
  吴朗纵然再人小鬼大,于男女情感毕竟不太懂得,这句诗已极为浮艳,那穆夫人听了,脸上微微一红,却不由自主轻轻念道:“否则咫尺似天涯。嗯,贱妾连起来听听:君已着蕾妾就木,李待桃僵悔接嫁。除非梦中巫山雨,否则咫尺似天涯。”
  此诗乃穆夫人心中最大的秘密,埋藏了十数年,虽是她自己所写,却不能给任何人看,此中幽妙寂寞,当真非语言所能形容。今日当着吴朗的面读出这首诗来,实乃机缘巧合,一时之间,喜、悲、怨、爱、苦、辣、酸、甜,种种滋味齐上心头,真比静室中那些药屉一齐打翻还要百味杂陈,眼眶一红,掉下泪来。
  她眼泪一落,吴朗反觉得过意不去,叹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劝你。但人这一辈子,大概总会遇到一些莫明其妙的事。要不有话这么说么:‘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倘若如意的事太多了,反而不对劲了。”穆夫人轻轻点了点头。
  吴朗又道:“因此我便想,既然如此,那我们便该‘常想一二,勿念八九’才对。”
  穆夫人似是微微一震,喃喃道:“常想一二,勿念八九。是啊,其实如意的事,又岂止一二?”
  吴朗笑道:“可不是么。”
  穆夫人惘然若失,又似是妙然有悟。吴朗与她面对面,将她的相貌看得更仔细,见她嘴唇边一粒小小的朱砂痣十分精神,心道:穆大傻、穆小傻一脉相承,穆夫人却是冰雪聪明。要是本少爷想让那爷儿俩懂得“常想一二,勿念八九”的道理,恐怕再花十倍口舌也是没用。可惜穆小傻随他爹没随他娘了。不由得起念自问:“我是随爹爹多些呢,还是随妈妈多些?”
  忽然之间,吴朗却觉得自己既不太像父亲,也不太像母亲,不知怎么竟想起雪山老怪的话来:“老夫年轻之时,只比你好看十倍!”一时之间,竟有些莫名的恐惧,呆呆望着穆夫人。
  吴朗之貌,俊美非常。那穆夫人不知他心中念头,见他呆呆望着自己,反以为这英俊少年被自己的美貌所惊,不觉间竟是心口微微一跳,脸上一红。吴朗醒回神来,急忙一笑遮掩,取杯饮茶。
  穆夫人笑道:“吉公子,看你不到弱冠之年吧?”
  吴朗道:“快啦,我十八岁了。”
  穆夫人道:“吉公子年纪轻轻,便如此体察人意,真是十分难得。那么吉公子便应晓得,方才我们所说的那个联句,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吴朗微有一愣,笑道:“夫人放心,今后穆先生不见得一定要与在下以诗会友,假如他喜欢诗词,在下也实在不敢苟同,因为在下喜欢小调。”当下轻声唱起,“呀咿咿,人生短,白驹过隙,何必追名逐利?且把酒,邀此风月,醉倒昏天黑地。”
  这首庸俗小调,是他与窦家三兄弟去萍花镇芙蓉楼时听那里一个叫小桃红的妓女所唱,此时唱给穆夫人听,未免极为不尊。但穆夫人却呵呵一笑,说道:“吉公子真是善解人意,贱妾放心啦。那便厚着脸皮,要问吉公子几句话。”
  吴朗暗中警惕,笑道:“只怕在下未必什么都知道。”
  穆夫人道:“吉公子到过敝庄井下密室,却独独取走一本天刀谱,着实令人费解。”吴朗心下一跳,一时不知她用意,笑吟吟地等她下文。穆夫人道,“据贱妾恩师所说,那刀法最多算是二流,吉公子自然也不会看上眼的,对不对?”
  吴朗这两天虽然忙得脚不沾地,却也抽空看过那本天刀谱,与爹爹所讲的并不完全一致,虽颇有高明之处,却也是瑕疵不少。吴朗武功学自吕洞宾、何仙姑,两人虽非绝顶高手,但所授的武学要诀,比天刀谱所载已高出一筹。
  吴朗练武虽不是十分用功,可眼光不俗,早看出天刀刀法不过尔尔,便从怀中拿出那本薄薄的刀谱来,笑道:“实不相瞒,在下在那井屋里取了这本书,只不过想做个凭证,以便日后向穆先生、穆夫人说明误会。夫人不提起,在下也自当奉还。”
  穆夫人接过刀谱,收入袖中,笑道:“多谢吉公子啦。这本刀谱实在不是什么宝贝,只不过是恩师所赠之物,贱妾怕恩师今后问起,不好交代。公子聪明过人,豪爽仗义,他日必成大器。”
  吴朗道:“我本来想马马虎虎过完这一辈子,可今后势必要努力一些,免得让别人说穆夫人看人眼光太差。”   穆夫人忍不住呵呵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黑瓶,递给吴朗,说道:“今后也不知是哪家妹子有福遇到吉公子。贱妾无以为谢,这瓶老君还魂丹,是外子秘制灵药,可解百毒、续心脉,大有起死回生之效,请公子收好了。”
  吴朗意外之余,不由得十分感激。这等灵丹妙药,是行走江湖的至宝,他不喜客套,当下打下瓶盖,里面却是长方形的黄白色药丸,总共三粒。吴朗道:“是不是少了点儿?”
  穆夫人笑道:“这老君还魂丹你一辈子能用上三回,已经算是命途多舛了。这么珍贵的东西,你当是花生米、糖豆豆么?小鬼头!”这穆夫人也是性情中人,只觉得一生中很少对人如此亲近,虽认识吴朗不过片刻,却已对他极为垂青,直如同胞兄弟一般。一声“小鬼头”情之所至,叫出之后,方感轻率,脸色一庄,说道,“救命之物,请公子务必收好。”
  吴朗感念她一片真诚,只觉先前对她戏弄之心未免不端,点头道:“多谢夫人。其实我跟你说了谎话,我不姓吉,我叫吴朗。”
  穆夫人笑道:“你现在以真实姓名相告,也足见真诚。我姓陆,叫陆婷。吴兄弟,不知为何,我只觉得跟你认识了几十年一般。”
  吴朗道:“是呀,我也这样觉得。”
  陆婷呵呵一笑,说道:“贱妾认你做个弟弟,不知吴公子嫌不嫌弃?”
  吴朗只感心下喜悦,笑道:“能认你这样一个姐姐,当真再好不过。”
  陆婷道:“好,咱们拜告天地神灵。”当下捏土为香,面南拜了三拜,结为金兰之交。
  吴朗身为独子,又失去父母消息,突然遇到陆婷这样一位姐姐,打心眼里觉得欢喜。他并非不真誠之人,但天性鬼怪脑子,于他而言,如此诚恳,确实不多见。昨日莫可提出与他义结金兰,他便没有答应。
  陆婷泪花一闪,笑道:“好弟弟!走吧,瞧瞧你那位六叔好些了没有?”
  吴朗道:“那姐姐呢?”
  陆婷道:“我便不进去了。外子为你六叔疗毒,想来已经见功,你们自可离去。这两天姐姐家里或许有事,你不要来,过个十天八天,若是姐姐命大,便请你到家里来吃顿饭。外子其实也是个好人,让他陪你喝两杯。”
  吴朗见她面有忧色,问道:“家里有什么事?”
  陆婷淡淡道:“一位故人要来。”
  吴朗道:“不好对付是不是?”
  陆婷笑道:“你不用多问,去吧,过会儿姐姐有事,就不送你啦。”
  吴朗心中疑惑,点头道:“那好,姐姐,我去啦。”
  他回到那静室之中,见韩湘子已有知觉,脸上的青黑之气已褪去大半,全身赤条条的,坐在一口热气腾腾的大木筛上,铁柺李、窦老大一前一后,各自拿着一把木勺,从旁边两口大桶中舀水,慢慢自他头顶脖颈、前心后背淋下。穆思华双手各持一枚银针,交替在韩湘子身上刺穴放血。旁边小案一个针盒里,更有十几枚长短粗细各不相同的银针,不时更换。每刺一针,便有黑色血点放出,由铁、窦二人浇水淋去。
  吴朗大气不敢出,接过铁柺李手中木勺,替他淋水。穆思华双目如炬,凝神施针,额上汗水不停流下。他这封脉截毒之法精细入微,其中针刺穴道的时机、深浅、劲道、疾徐等等无不要求苛刻,稍有差池便要酿出大错,病人轻则毒伤倒流,四肢瘫痪,重则损伤心脉,顷刻毙命。只见韩湘子血点渐渐转红,铁柺李、吴朗均知这是好转之象,略微放心。
  便在这紧张时刻,忽听窗外一人冷笑道:“小贱婢果然将这套针法传给了你!”
  穆思华陡然一惊,银针落地,发出“叮”的一声。
  铁柺李道:“是谁?”便在同时,韩湘子四肢发抖,穆思华捡起银针,满脸惊悸。
  窗户“嘎吱”一声洞开,一针太太站在外面冷笑不语。
  铁柺李道:“什么来头?”
  一针太太道:“呵呵,老身与这里的主人算笔旧账,外人不想死的,闭嘴。”
  铁柺李喝道:“这里主人正为病人治病,休得捣乱!”忽地一杖向一针太太击出。
  一针太太左手一抬,抓住铁柺。铁柺李奋力回夺,竟然纹丝不动。一针太太哼哼一笑,忽然一松手,铁柺李猛觉大力回撞,身子疾滑,“砰”的一声,铁柺拄地,溅起一串石屑。他身为神仙岛大岛主,武功在众兄弟中也拔头筹,却被一针太太一招间轻描淡写打退。此时气息翻涌,一时间,丹田之气竟有散乱之象,不禁惊惧莫名。
  一针太太道:“穆思华,陆婷那个小贱婢呢?”
  穆思华拾回银针,在一盏灯上烧过,说道:“弟子穆思华见过师父。弟子此时不便,请师父先在厅上歇息,稍后拜见。”
  一针太太喝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叫我师父!我问你,陆婷呢?”
  穆思华道:“陆婷打扫庭院,专门恭候师父大驾光临。此时应该在大门前等候,不知师父会从后墙进庄。”向一针太太颔首为礼,对窦老大、吴朗喝道,“莫停下!”指尖擒针,刺入韩湘子后背穴位。
  一针太太冷笑道:“我这把年纪,还用避什么嫌不成?穆思华,你再不出来,我便进去了!”她说的不用避嫌自然是指自己年纪老迈,不用管全身赤裸的韩湘子。只是嘴中虽是这样说,却终究不方便冒然进入。穆思华施针解毒已到了要紧关头,再有四处穴道,便能大功告成,当下充耳不闻,换过一根短针,刺入韩湘子前心膻中穴。只是他对一针太太之恐惧已深入肺腑,手上发抖,险些一针刺偏。
  一针太太森然道:“你当真不将我放在眼里么?”便待作势入室。铁柺李强自提起真气,横杖向前,欲要拼死相护。
  吴朗忽然笑道:“婆婆,我到处找你,你终于来啦!”
  吴朗所处位置,背对窗户,一针太太先前只当是穆思华的药僮弟子,忽见却是此子,不由怔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吴朗把木勺向铁拐李一塞,笑道:“哎呀,晚辈也正想问婆婆呢,你怎么会来到这里?”一边开门迎出。
  穆思华、铁柺李均是一愕,继续施针。
  吴朗知道此时正是要紧关头,向一针婆婆施了一礼,上前扯住一针太太衣袖,低声道:“走,走。”   一针太太诧道:“到哪里去?”
  吴朗挤眉弄眼,向屋中一指,摆摆手,扯着一针太太继续走。一针太太跟着他走了十数步,忽然顿住脚步:“你师父呢,也来了么?”
  吴朗问道:“小丢丢呢?”
  一针太太呼道:“丢丢!”却听一声答应之间,小丢丢从一间竹棚后走出,神态恭谨,向吴朗瞟了一眼,满是喜意。
  吴朗道:“婆婆,还是咱们三个人,还是那个大街角,我要吃碗馄饨。”
  一针太太气笑道:“婆婆身有大事,想吃馄饨明早再说,你放手!”若非碍于他“师父”的面子,只怕要出重手。
  吳朗笑道:“婆婆不煮馄饨,我就不说师父在哪儿。”
  一针太太正待再说,忽然间肋下一麻,接着周荣、长强数处穴道都被点了,顿时身子僵直,动弹不得,怒道:“小混蛋,你做什么?”
  吴朗闪开一步,赔笑道:“晚辈点穴功夫练得太差,只得拉拉扯扯才好下手,让婆婆笑话。丢丢,扶着婆婆。”小丢丢依言接手。
  一针太太怒不可遏,厉声道:“快解开我的穴道!”
  吴朗笑道:“这可有些麻烦了,晚辈只会点穴,不会解穴。对啦,穆庄主是大行家,我去请他来办这件事。”拍一拍手,转身要走。
  一针太太道:“站住!”
  吴朗道:“怎么,不成吗?”
  一针太太道:“穆思华、陆婷两个狗男女与我水火不容,他们一来,婆婆必死无疑。”口吻已软。
  吴朗奇道:“你不是他们的师父吗?天下哪有杀害师父的弟子?”
  一针太太道:“陆婷是我的弟子不错,穆思华……总而言之,他们见我穴道被制,一定趁机加害于我。小混蛋,你师父那个老不死呢?”
  吴朗道:“婆婆先告诉晚辈,我师父是谁,我再告诉你师父在哪里。”
  一针太太又怒:“你连师父是谁都不知道吗?”
  吴朗道:“婆婆息怒。晚辈有好几位师父,教我打拳的、耍刀的、使剑的、用拂尘的,还有烤鱼的、烧汤的,加上吃喝玩乐的,少说有十几个。晚辈怎么知道你问的是哪个?”
  一针太太怒道:“你这小混蛋!当真跟他一个样儿!”
  吴朗只觉一瓢冷水从头浇到脚后跟,心道:是了,他说的那个师父,便是雪山老怪。连一针太太也说我跟他一个样儿,莫非……莫非……吴朗脸色惨淡,叹道:“婆婆说的这位师父,弟子也正在找他,当真不知他到哪里去了。据说是去了辽东……”
  一针太太奇道:“辽东?他去了辽东?”
  吴朗道:“晚辈斗胆问婆婆,你可是中意于他?”
  一针太太嘴巴张了一张,顿时神态忸怩,笑道:“你胡说什么?婆婆……唉……这么多年了,不知他怎么样了?”话到后来,双眼清泠泠一片宁静,然而细看却知,那宁静中,既有迷茫,又有希冀,更兼自持与坚信。
  吴朗年幼,未经情事,但善于体察人意,一时间怒道:“他到底是个什么好东西?用得着婆婆这般惦记?既然有婆婆惦记,他为什么又来惹我妈妈?”
  一针太太惊道:“你妈妈?”
  吴朗心情激动,恨道:“是呀!”
  一针太太这一惊非同小可,声音发颤:“他说过永不再娶,难道……他又娶了你妈妈?”
  吴朗知悉父母旧事,黯然道:“是啊。他……我妈妈曾是他的……他的……”天下儿女,心思都是一般,吴朗虽然生性豁达,可“妻妾”二字仍是难以出口。
  一针太太轻轻“哦”了一声,慢慢道:“你……是他的孩子?”
  吴朗怒道:“不是!我自有父母,与他何干?”
  这话奇怪至极,可一针太太乍闻“他”娶有妻室之后,心神已乱,数十年的期待、情思,本来如同水晶般晶莹剔透毫无杂瑕,却于一瞬间裂成无数碎片,刺得她遍体鳞伤。喃喃道:“好奇怪……好奇怪……”突然间仰天哈哈大笑,叫道,“老天,你为什么这么欺负人!为什么!”两只手臂举起向天,脸上神情尽是疑问、不解、愤怒、悲伤。
  吴朗点穴功夫粗浅,又无内力,而一针太太武功自成一家,她乍闻情断噩耗,心中百味杂陈,内息翻涌,不觉间穴道已解。
  吴朗大惊,心念一转,也叫道:“是啊,老天,你为什么这么欺负人?”伸出双臂,不过不是向天咭问,却是抱向一针太太,欲再施故伎,点她穴道。突然间,眼前一花,脸上已吃了一针太太一记耳光。
  一针太太喝道:“你把这个给他!我为他做了整整十年!还有,你问问他……你问问他……”
  吴朗脸上火辣辣地痛,心想雪山老怪混蛋,自己替他受冤,真是倒霉透顶,可见一针太太神情,如同疯虎狂枭,哪里还容分辩?眼前却是一个小包裹,只得伸手接过。一针太太扬手又要打他,吴朗昂然抬头,准备生受。一针太太凄然欲绝:“你这犟牛脾气,跟他一模一样,还说不是他儿子……”突然回手掩面,向外奔去。
  小丢丢叫道:“婆婆!”回头望了吴朗一眼,饱含说不尽的疑问、留恋、悲伤、疼爱,然后快步追上。
  吴朗呆了一呆,只感脑中一片迷糊,急忙甩一甩头,将那小包裹收入腰间,却见一针太太、小丢丢已到了二十丈之外。吴朗眼前尽是小丢丢那回头一望的眼神,当下吸气静心,也追上去,叫道:“婆婆,等等!晚辈还有事问你!”
  却见一人迎面奔来,正是穆夫人陆婷,远远便道:“师父大驾光临,弟子……”
  陆婷提起裙裾,欲待屈身下拜,接着啪的一声脆响,一针太太道:“那人死了,那些东西都给了你罢……”转眼间,一针太太拉着小丢丢掠向庄外,身影之快直如鬼魅,一晃间,已越出前院。
  吴朗奔近陆婷,却见她右颊红肿一片,沁出血斑,吃的这记耳光,显是不轻。
  吴朗道:“姐姐,你怎么样?”
  陆婷一片迷茫之色:“不知道啊……”忽然间喜不自胜,跳了起来,笑道,“哈,师父没杀我!思华,思华!”
  “格笃、格笃”声中,那大头管家趋步走来,禀道:“夫人,咱们埋伏在大厅外的庄丁死了一人。”   陆婷啊呀一声:“怎么回事?是谁?”
  大头管家牙关颤抖:“是伍小贵,不、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老太太跟一个小女孩突、突然出现,接着伍小贵一跳,就死了,那一老一少转眼便不见了。”
  陆婷叹道:“哦,思华给伍小贵看过,他心经天生缺陷,或是受到惊吓,竟然……唉,你派人去伍家报信吧,多带些银两宽慰他的家人。”
  大头管家道:“是,夫人。”说完欲走。
  陆婷道:“等等……算了,回头再说。谭大哥,你去吧。”
  那大头管家道:“是。”转身去了。
  吴朗这才知道这大头怪管家姓谭,脑子轉动,正想先编排他几句坏话,向陆婷吹个“事先风”,免得他今后对陆婷说三道四,却听脚步声响,穆思华从小路疾步而来。
  穆思华道:“师父呢?”
  陆婷道:“走啦。”
  穆思华似是不信:“走了?”忽然原地转了一圈,喜道,“竟然走了!”他向来倨傲持重,这下子却直如小孩一般。
  夫妇两人互相看看,都是欢喜至极。穆思华忽然发现妻子脸上受伤,上前一步道:“不碍事么?”
  陆婷道:“不碍事。师父没用真力,否则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在?”
  穆思华道:“嗯,还是得擦一点三七金獾油膏。”说着,转头望着吴朗,眼光十分惊异,问道,“小兄弟,你是怎么让她走的?”
  吴朗道:“没有啊,她老人家自己要走,在下想留她一起吃碗馄饨都没留住。”
  穆思华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忽然撩起袍摆,翻身下拜。
  吴朗急忙抢下去还礼,笑道:“姐夫,可使不得。”
  穆思华奇道:“你叫我作姐夫?”
  陆婷笑道:“是啊,我们两个刚刚认作姐弟。”
  穆思华知道夫人一向眼高于顶,却不知何故,短短一个时辰,两人便义结金兰。
  吴朗道:“姐夫,小弟叫吴朗,我六叔的伤怎么样了?”
  穆思华喜气洋洋,说道:“韩岛主已无大碍,再有三五日,便能喝酒吃肉,可惜今天他没有口福。”
  吴朗已知其意,却佯道:“这是怎的?”
  穆思华笑道:“小号有几坛窖藏了上百年的好酒,今日要好好款待贵宾,为夫人与兄弟结拜贺喜,韩岛主是不是口福差了点儿?”
  当日午间,岐黄杏林山庄在后院药王亭设宴,招待吴朗一伙。众人推铁柺李坐了首席,韩湘子坚持陪同,推坐次席。穆思华陆婷夫妇坐下首相陪,吴朗与窦老大坐在旁侧。武林儿女,不拘俗礼,穆仰鹊、关青青也另开了一张小桌同亭而坐。二人见到吴朗,当真是既惊且气。吴朗见关青青气鼓鼓的,想起井下之事,忽然心神一荡,向她一笑,可惜关青青一个白眼翻过来,扭头不理。
  席间穆思华问及关、穆二小如何惹是生非,铁柺李道:“我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事情却是因瘸子自己而起。都是为了六弟治伤,想快点儿到穆庄主这里,见两位贤侄坐骑精神,打算借马……却不料被一顿痛骂,还吃了侄女儿一马鞭。”
  众人大笑,穆思华道:“那也不能轻饶了他们。夫人,依你说怎么办?”
  陆婷笑道:“罚他们敬大伯伯、小舅舅三大杯!咦,这辈分是不是有点儿乱?”
  铁柺李道:“不乱不乱。各归一码,两下无差。来来来,瘸子先喝三杯!”东海八仙之首酒风豪迈,摆出三个大碗,提坛倒上,大声道,“贤侄、贤侄女儿,瘸伯伯眼神不好,差点儿得罪了两个金童玉女似的好孩子,赔罪赔罪!”连尽三碗,酣畅淋漓。
  韩湘子吸吸鼻子,叫道:“忍不住啦!来来来,两位贤侄,此事因我而起,我也赔罪三碗!”
  穆思华道:“使不得,韩岛主身子刚……”
  韩湘子道:“身子事小,赔罪事大!”早抢过酒坛,也一连干了三碗,说道,“在下还得感谢庄主救命之恩……”
  穆思华慌得双手连摆:“万万使不得。韩岛主心意,小号生受了,只不能再喝酒了。”
  韩湘子咂咂舌头,笑道:“果然好酒,倘若依着在下,无论如何也得再谢上十碗。”
  众人又吃了几杯,均有些醉意。穆思华站起身来道:“今日之事,全仗着吴朗兄弟。实不相瞒,我们夫妇与恩师有些误会,这些年来天天提心吊胆。”
  陆婷道:“今日贱妾天幸,结拜了一位好弟弟,却也没人向我们道贺?”
  众人一听,哄然称是,一齐举杯道喜。陆婷谢了一杯,与吴朗同尽一杯,再回敬铁柺李、窦老大一杯,不觉脸色微红,更增俊俏。吴朗担心窦老大与他三位兄弟一般喜好酒色,可莫要闹出什么笑话来,暗暗瞧他神色,却见他一直笑眯眯的,宛如弥勒坐壁,憨态可掬。
  陆婷道:“兄弟,姐姐只有一子,名叫仰鹊。仰鹊,你来敬小舅一杯。”
  穆仰鹊道:“妈妈,他才大我几岁,要叫他小舅舅?”
  穆思华笑道:“萝卜不大,就在坝儿(辈儿)上。还不快给小舅敬酒?”
  穆仰鹊昂头道:“不行,除非他赢了我!”
  吴朗道:“不好不好,我武功太差,一比笑掉大牙。”
  穆仰鹊眨眨眼睛:“那你会干什么?”
  吴朗道:“我会吃饭喝酒。”
  穆仰鹊拍手道:“那你不就是酒囊饭袋吗?妈妈,他什么也不会,就会吃饭喝酒,我还要叫他舅舅吗?”
  穆仰鹊这年已有十三岁,其实只比吴朗小四岁,但身材小巧,说话童稚。陆婷从前不觉,此时只感脸红,叱道:“仰鹊,长辈面前,不得胡言乱语!快给小舅舅敬酒!”
  她从前没对儿子大声说过话,这一下穆仰鹊哪里受得了,眼圈一红,登时要哭。陆婷口气软了,说道:“仰鹊,他是妈妈的兄弟。妈妈的兄弟,你该叫什么?”
  穆仰鹊大声道:“他不是妈妈的兄弟,他害得姐姐掉到井里,差点淹死,他是傻大个子憨大!”
  陆婷下不了台,喝道:“丢人现眼的东西!”以急遮羞,挥掌向儿子脸上掴去。忽然间,眼前一花,一个光头挡在儿子前面。陆婷急忙收手,却见是吴朗带来的那个跟班儿。窦你玩前头介绍时自称“大豆子”,别说穆氏夫妇,就算铁柺李、韩湘子也没在意此人,此时见他露了这一手移形换位的上乘功夫,均是心中一惊,暗赞:此人功夫俊得很哪!   窦你玩笑道:“穆夫人请息怒,你要打了小公子,我家少爷脸面不好看。”
  陆婷赔罪道:“可不正是!兄弟你别见怪,唉,可这孩子……”
  窦你玩对穆仰鹊道:“小公子看我年纪大不大?”
  穆仰鹊道:“你当然年纪大了。我看你没有五十,也有四十。”
  窦你玩惨笑道:“都怪我娘生我的时候没用心,其实我才三十八。”
  见他佯装愁眉苦脸,说不出的滑稽,穆仰鹊忍不住破颜转笑,说道:“也不能全怪你娘,是你自己就没好好长。”
  窦你玩挠头道:“是吗?我一直以为没我什么事呢。但小公子見识高明,说话必定有理今后说什么也不能怪我娘了。”
  穆仰鹊道:“就是啊,娘都对孩子好,怎么能怪娘?”
  窦你玩道:“小公子呢,你娘对你好不好?”
  穆仰鹊望望陆婷,低下头来:“妈妈,我……我错啦。”
  自这孩子会说话起,嘴里就没吐过“我错啦”三个字,陆婷鼻子一酸,险些落泪。
  穆思华道:“嗯,知错就好。还不给你小舅舅敬酒!”语声威严之外,更有三分激动。
  穆仰鹊望着吴朗,嘴巴动了动,“小舅舅”三个字却是难以启齿。
  窦你玩道:“小公子别看我家少爷年轻,其实德才兼备,修行很深。小人三十八岁了,想认他做个叔叔,他都不肯。”
  穆仰鹊正感山穷水尽,忽见柳暗花明,岂可放过良机,赶紧道:“那你叫他一声小叔叔听听。”
  窦你玩转向吴朗,躬身下拜,说道:“天地明鉴,小人真心拜少爷为叔父,只求少爷开恩收留!”他从来笑眯眯的,此刻抬起眼睛,一洗滑稽之态,目光竟是真诚恳切之至。
  吴朗鉴貌辨色,心道:这窦你玩是个厉害角色,他必是想借我攀上雪山老怪,以求做老怪物的亲信心腹。不由恶念顿生:将来少爷跟老怪物算账时,看你是逗谁玩?于是点头道:“好!大豆子,从今之后,你就是我的侄儿了!”
  窦你玩喜出望外,口称叔父,磕头谢恩。站起身来,毫无羞惭,反而笑意盈盈,似是新试中举门楣增光一般,圆光光的头面更显润红光鲜。铁柺李、韩湘子均感骇异,相互一顾,如坠雾中。
  窦你玩道:“父子不同席,小的不敢不懂规矩,穆小公子,叨扰叨扰。”拿了自己碗筷,当真移到小桌上去了。
  穆仰鹊再无退路,只得硬着头皮敬了吴朗一杯酒。吴朗忽觉无趣,笑道:“我大伯伯说得对,各归一码,两下无差。今后我与姐姐、姐夫认亲称呼,穆公子、关小姐还是……称我憨大便好。”说着,向关青青瞧了一眼,关青青哼了一声,扭头看亭柱。吴朗哈哈一笑,便在这一笑之间,这几日来对她的零碎念头一扫而光。
  酒宴气氛微妙变化,众人再吃几杯,多是“应于景”而少“发乎心”了。铁柺李、韩湘子再次谢过穆思华救命之恩,说道时候不早,该当告辞了。穆氏夫妇挽留再三,终于依依惜别,送出庄来。
  陆婷拉吴朗走到一边,歉道:“姐姐管教无方,仰鹊对兄弟失礼至极,只盼兄弟莫往心里去。”
  吴朗诚意道:“蒙姐姐错爱,小弟永生难忘。哪里会怪?只想对姐姐说一句,既已就木,万事无关。否则,都是自寻烦恼。”
  陆婷猛听此话,不由吃了一惊。原来雷彤与她渊源非浅,形同姐妹,可自己偏偏与关若飞一见之后,从此难以释怀。她自知这念头无法说于别人,因此将一腔心事都绣在锦帕上,哪知阴差阳错,让吴朗看到。
  本来她以为吴朗不知道自己所暗恋者是谁,可听他“既已就木,万事无关”八个字,“无关”,不正是不要再将关若飞放在心上吗?不由呆了,心想这位义弟年纪轻轻,莫非是神仙鬼怪,竟能一眼看穿别人心事,洞若观火?一时之间,竟有些迷糊之感。然而以往的心事一经晾晒,却忽然变得虚妄可笑,望望丈夫正与铁、韩二人矜持中矩地惜别,顿觉踏实安稳。
  陆婷慢慢点了点头:“姐姐听兄弟的,不再自寻烦恼。”
  吴朗一笑,瞥眼看见关、穆二小,挥手道:“二位不送,憨大走啦!”转身扬步,与铁柺李、韩湘子相携离去。
  关青青啐了一口,小声道:“憨大!”
  穆仰鹊挠了挠头,说道:“姐姐,咱们到底为什么讨厌他?”
  关青青道:“哼,你不讨厌他,以后叫他小舅舅就是啦。”转身回庄。
  穆仰鹊赶紧追上道:“谁认他?才不认呢!”
  一行人离开岐黄杏林山庄,吴朗道:“弟子的朋友在城里福源客栈订了房间,请大伯伯、六叔一起同住好不好?”
  铁柺李道:“也好,从南京出来之后,压根儿没睡过一个像样的地方。”
  韩湘子道:“大师兄都是受小弟所累。”
  铁柺李道:“你真多事,这么说倒跟我埋怨你似的。白莲教生死存亡之时,咱们受点儿苦也不算什么,可他妈的,受了也是白受。六弟,今晚咱们去阿朗那里,好好乐上两天,就算死了,也不枉兄弟一场。”
  韩湘子笑道:“大丈夫生死有命,何足为惧?只可惜……”摇了摇头,苦笑两声。
  吴朗问道:“怎么回事?”
  铁柺李大袖一摆,笑道:“后面再说不迟。阿朗,雇条小船,大伯伯贪吃了几杯,脚都软啦。”吴朗向窦你玩微一点头,窦你玩快步前去。
  铁柺李道:“阿朗,你什么时候收了这么个手下?功夫了得,说话办事的眼色更是不一般。”
  吴朗心想这话可不易说清楚,笑道:“还有三个呢,弟子跟他们胡乱开了几句玩笑,他们便对弟子服服帖帖了。”
  韩湘子道:“嗯,阿朗风采照人,这些江湖人物心悦诚服,也是有的。”吴朗一笑不答。
  铁柺李道:“对啦,你怎么从岛上来的?岛上怎么样了?”
  吴朗叹了口气:“原来大伯伯、六叔还不知道,岛上出了大事,容弟子慢慢禀告。”
  说话间窦你玩在前面小码头上喊道:“叔父,有船啦!”
  四人乘船而行,到了地头,辞船上岸,来到客栈。窦家其余三兄弟见到大哥与少爷一同回来,均是欢天喜地。   窦老大道:“二豆子、三豆子、四豆子,少爷已经收我当了义侄,你们还不快见过叔父!”几人一起抢上见礼,兴高采烈。
  吴朗不愿张扬,吩咐窦老三去找掌柜再腾出两间上房给大伯伯、六叔下榻。窦老三一招手,上来四名跟班儿,安排下去,不一刻便已妥当。
  铁、韩多在山东行走,少到江苏之地,因此虽见窦家兄弟长得异相,却认不出这便是苏北臭名昭著的“窦家四霸”。见吴朗一个眼神、一个指示,所有的事便层层安排下去,又层层禀报上来,惊奇之余,复觉心悦。
  晚饭之后,吴朗要与铁、韩二岛主闭门谈事,便吩咐窦老大,手下跟班想吃喝嫖赌都可悉数随便,只不过要心中有数,莫要闹出事来。
  窦你玩从吴朗处领命回来,对三位兄弟道:“小叔父虽然开恩,我们兄弟可别忘了姓甚名谁。你们谁惹出事,别怪老大下得了手!”
  窦老二、老三、老四俱点头称是,喜滋滋领着手下而去,心想:这些日子天天提心吊胆,生怕出事,没敢尽兴玩上一回。老大来了,当真是大不相同。三位弟弟仗着窦老大经营,在苏北黑道称王称霸,对老大之命无不遵从。果然当夜吃喝玩乐,尽兴而归,没有闹出丝毫事端。窦老大不敢离开客栈,自在房中候命,宛如老门房一般。
  吴朗与两位叔伯说起事因,铁柺李、韩湘子听得惊惧唏嘘。当听到唐奇儿为保护方皎被裂天吼活活震死时,铁柺李道:“白莲教中,两位教主孪生一体,如今奇儿教主仙逝,莫非老天真要灭了我教么?”不由得痛哭失声。
  韩湘子落泪道:“大师兄,生死有命,何足为惧。倘若老天真让我教灭亡……”本想劝慰铁柺李,谁知自己先忍不住,伏在桌上,放声大哭。
  吴朗吃惊,心中一念闪过,脱口问道:“大伯伯、六叔,圣母出事了?”
  铁、韩二人点头哭泣,悲不自胜。吴朗自小耳濡目染,视唐赛儿教主为天神一般,此时忽感心中空荡荡的,一瞬间万念俱灰,呆呆道:“圣母居然死了?”
  韩湘子道:“不是。圣母……圣母没死,不过……”长叹一声,摇头而泣。
  吴朗追问:“到底怎么了?”
  铁柺李道:“阿朗,本来你年纪小,没有正式加入白莲教,这些话不该说给你听。可东海八仙与你们吴家情义非同一般,我们八个便将你当作自己的娃娃一般。因此……”
  吴朗见他双目赤红,已是伤心绝望至极,便道:“大伯伯不是说过么,除死无大事。圣母既然活着,那便什么也不用怕。到底是怎么了,你说给弟子听听。”
  铁柺李点点头,向韩湘子挥挥手,韩湘子强抑悲声,从头道来。
  原来这些年山东、河南、安徽等地连遇灾年,加上朝廷痈弊,官府腐败,豪吏恶霸,相互勾结,欺凌百姓,以至多地民不聊生。尤其是近两年来,辽东女真部崛起,多次侵掠明朝边境,朝廷为蓦军饷,加重赋役税银,百姓逃税避害,大批逃荒,著实是路多饿殍,十室九空。唐赛儿率白莲教义军四处劫富济贫,惩恶除奸,声势日渐浩大。朝廷多次派兵镇压围剿,却被白莲教义军屡屡打退,佛母威名,播于天下。朝廷见白莲教势大,急从辽东边境调回强兵,由总兵官谭广率领,围剿义军。
  那谭广是白莲教宿敌,当年白莲教救援高丽,抗击倭寇的时候,谭广便捕杀了数百名白莲教徒。此人十分狡诈,善于用兵,采取步步为营、逼紧阵脚之策,数场大战,将白莲教义军围在山东莒县、安丘一带。便在一个月前,谭广率军总攻,白莲教寡不敌众,竟然几乎全军覆没,连教主唐赛儿也失手被擒。白莲教余部化整为零,潜散民间四野。神仙岛八位岛主,有五人参战,却有三人死于此役,只有铁柺李、韩湘子二人得以逃脱。
  韩湘子道:“我与你大伯伯躲在一处枯井里,逃过性命。后来多处打听,才知道教主被明军押解到南京。我们两个联络义军旧部,却一时无从下手,只得自行前往南京打探消息。原来那谭广狗贼眼下总镇南京,将教主关押在玄武湖一处小岛,城中贴了告示,只待十月初一……”泣不成声。
  吴朗道:“十月初一是鬼节,谭广选那一天将圣母处死,倒很聪明啊!”
  铁柺李怒道:“阿朗,谭广狗贼狠毒狡诈,白莲教数万兄弟死于其手。我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你倒赞那狗贼聪明!”
  吴朗道:“大伯伯可莫要误会,你要食其肉,弟子也想分一点尝尝。可他聪明便是聪明。”
  铁柺李怒气上冲,抬手叫道:“你敢顶撞我!”
  吴朗也不由来气,嘴上却赔罪道:“弟子不敢。弟子只觉得这人太过狡猾,我爹爹便险些被他害死,不过我们在背后咬牙切齿,能不能伤得了他一根汗毛?”
  铁柺李颓然收回手掌,点头道:“对,瘸子就算是要操他十八代祖宗,又有什么用?他还不是一样好好的?可教主……教主……”他对教主忠心耿耿,料想教主丰华绝世,落入明军手中,不知受了多少折磨,眼睁睁地看着十月一日谭广便要加害于她,却偏偏无力营救,当真心如刀割,慨然道,“老六,我们明日便回神仙岛,约齐吕、何二位师弟,十月初一,便去南京,与教主一同赴义!我们活着时跟随教主,死了也追随教主英魂!”
  韩湘子道:“大师兄说得是。”两人均是一脸的慷慨激昂之气。
  吴朗心下黯然。唐赛儿忙于白莲教事务,很少到神仙岛,吴朗见她之面,屈指可数,但与唐奇儿相处之日颇是不少,在他心中,赛儿姑姑与奇儿姑姑一般可亲可敬,不过唐赛儿身为圣母,神奇之处与唐奇儿着实不可同日而语。
  教中人人都知道圣母三年一转世复活的传说,坚信圣母乃是神仙转世,法身不死。吴朗在岛上时,多听老弱病残岛民说起唐赛儿神迹,心中着实向往崇拜。可见铁柺李、韩湘子此时神情,突然间心下明了:世上哪里有不死之人?教主终究也是人。唐赛儿姑姑假借复活之名,便是为了让人崇拜她。
  他想起男师父曾经教他读过《史记》,里面有一篇《陈涉世家》,当年陈胜吴广起义之初,便在鱼肚子里藏进“陈胜王”的帛书,让别人剖鱼时发现,还学狐狸的声音说话:“大楚兴,陈胜王。”他觉得奇怪,问男师父他们为什么要学狐狸说话?男师父告诉他:“世人信鬼神,只得以鬼神来说话,就像我们白莲教吧……”却被女师父打断。   吴朗脑海中突地闪过一道亮光,仿佛有许多道理若隐若现,一时虽不十分清晰,但已似有端倪,不由得呆呆出神。
  铁柺李道:“阿朗,大伯伯一时脾气不好,你不要怪我。”
  吴朗道:“嗯,你说自己最为迂腐,弟子看来,却是你最聪明。”
  铁柺李听他之言,不由哼了一声:“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阴阳怪气,不够爽快。武林中传言你是雪山老怪的弟子,莫非你当真拜了那个老魔为师?”
  韩湘子一惊,阻道:“大师兄!”
  铁柺李道:“老六,你大师兄一向直率,你也不必藏着掖着!前两天我们打尖时不是听几个黑道人物说过么,什么雪山老怪重出江湖,收了一个少年英雄为徒。”
  韩湘子道:“大师兄,江湖传言,不足为信。阿朗是吕师弟、何师妹弟子,岂会背叛师门,另拜他人为师?”
  铁柺李冷笑道:“未必。东海八仙不过武林之中的二流角色,岂可比得上号称天下第一的雪山老怪?”
  吴朗醒回神来,听明白铁柺李的话,摇头道:“大伯伯,这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弟子也说不清楚。总而言之,弟子从来没有背叛师门。”
  铁柺李冷笑道:“说不清楚,便是有这档子事。老六,你老不让我说干什么?”瞪了韩湘子一眼,接着道,“阿朗,总而言之,白莲教经此一劫难以再复。我与你六叔身负教主大恩,非陪教主赴义不可,你呢,一来没有正式入教,二来……嘿嘿,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阿朗,明日一早,我们便各奔东西。只盼你好自为之!”口气已很峻厉。
  吴朗见他酒意未退,心情激动,再说只怕更僵,躬身道:“大伯伯、六叔安歇,弟子退下了。”
  吴朗回到房中,窦老大跟随进来。吴朗心绪正乱,挥手令他退下。
  窦老大道:“小叔父保重身子,可不必为了那等愚人烦恼。”
  吴朗忽然心念一闪,急道:“你回来!”
  窦老大连忙掩上房门,趋立在吴朗眼前等候指示。
  吴朗道:“你坐下。”
  窦老大道:“小叔父在上,侄儿不敢并坐。”
  吴朗笑道:“让你坐你就坐。嘴上说不敢,其实是不听话。”
  窦你玩慌得立刻坐下。吴朗向他打量,窦你玩笑呵呵的,神情恭谨温驯。
  吴朗忽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句话你听说过吗?”
  窦你玩道:“侄儿听说过。”
  吴朗笑道:“可你求我什么,我可是一点儿也不知道。”
  窦你玩急道:“侄儿能跟随小叔父,那是三生有幸。侄儿对小叔父忠心耿耿五体投地,这可是发自肺腑本意,别无所求。”
  吴朗笑道:“窦老大,我觉得你这人很让人喜欢,你给我出个主意。”
  窦你玩赔笑道:“侄儿可是榆木脑袋,出不了主意。侄兒只知道叔父说啥听啥,指哪打哪。”
  吴朗笑道:“也行。我想劫狱,该从何下手?”
  窦你玩吓了一跳:“劫狱?劫官狱还是劫私狱?”
  吴朗道:“官狱。”
  窦你玩道:“在哪儿?”
  吴朗道:“南京。”
  窦你玩道:“南京有十三座监狱,小叔父说的是哪一座?”
  吴朗道:“玄武湖……”
  窦你玩吃了一惊:“小叔父要救白莲教教主唐赛儿?”
  吴朗凝视着面前这颗滑溜溜的脑袋,慢慢点了点头。
  窦你玩皱着眉头,低声道:“小叔父,办不了。”
  吴朗笑容里多了一分讥讽一分寒冷:“嗯,这就叫说啥听啥,指哪打哪。”
  窦你玩慌道:“不是侄儿推托,这事当真难办……”
  吴朗道:“好办谁让你办!”
  窦你玩张张嘴,眼皮子耷拉着,不敢说了。吴朗不觉失笑,在他肩膀上一按,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窦老大,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事儿让你办,我也是想过了的。你看我这么想对不对:窦老大肯定有些能耐,但能耐还不够大,让他独力办这件事,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窦你玩点头道:“小叔父英明,当真不如直接杀了我。”话虽如此,却已是大为担心,瞧吴朗脸色,揣摩他用意。
  吴朗微微一笑,说道:“你既认本少爷做小叔,我岂会害你?因此,要问你几句话。”
  窦你玩紧张略减,点头道:“小叔父问什么答什么。只有一件,小的不敢多嘴,须得神君老人家亲口告诉你。”
  吴朗微一思忖,问道:“你说神君到了辽东,不知他去辽东干什么?”心想江湖久传辽东长白山中富产人参,雪山老怪去辽东,八成是找参为妈妈治病去了。当下要以这第一题试试窦你玩的诚心。
  窦你玩道:“小叔父,神君老人家是后金国国师,久在中原耽搁,不方便金国国主早晚请教。”
  吴朗自诩料事如神,可说什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这一惊着实非同小可,一把抓住窦你玩衣领:“你再说一遍!”
  窦你玩苦着脸道:“小叔父明鉴,神君命小的一见你面,立即敦促小叔父北上,好与神君老人家相会。小的见小叔父事务缠身,不敢相催,打算明日一早向您禀报。”
  吴朗一时间呆住,隔了好久,放开窦你玩,慢慢道:“原来是这样,我不怪你。”
  窦你玩如释重负,趁机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吴朗站起身来,扶桌看着窗外,却见一轮明月正在中天,月轮近圆,皎洁轻盈。兴致勃勃说道:“再有几天就是八月十五了,对不对?”
  窦你玩道:“是啊,还有三天。”
  吴朗道:“方才我大伯伯、六叔骂我的话,想必你已经听到了,对不对?”
  窦你玩迟疑半晌,吞吞吐吐道:“小叔父金贵之体,小的不敢大意,时时在外面听着动静,也是应当。”
  吴朗笑道:“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成了金贵之体。好吧,这金贵之体到了十月初一,就成了无主野鬼,金贵上一个多月,也不枉到这世上一回。”
  却听砰的一声,窦你玩跪倒在地:“小叔父,请你示下!”   吴朗转过身来,笑道:“好,你坐下说话。”
  窦你玩不知为何有些战战兢兢,小心坐在吴朗床脚边。
  吴朗道:“窦老大,你这人很好,我的示下么,就是要听听你的主意。”
  窦你玩额头沁出汗来,说道:“此事非同小可。凭我们几个人,根本办不了这么大的事。”
  吴朗赞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有好主意。”
  窦你玩道:“明军捉住唐赛儿……唐教主,自然会想到白莲教势大,虽然打败了仗,可残兵余部还是为数不少,一定会防着有人劫狱。小叔父,我猜他们必定重兵把守,说不定还暗中设了埋伏,专等有人落入圈套。”
  吴朗道:“我就是要请教你怎么样才能不落入圈套,又能救出唐教主?”
  窦你玩道:“此事体大。小人得好好想想,才能回禀小叔父。”
  吴朗道:“不错。明天早上,我就听你的主意,行吗?”
  窦你玩道:“小人尽力而为。”
  吴朗扶他在床上坐正,站在他面前,说道:“窦老大,请受我一拜。”
  窦你玩慌得先自抢下去叫道:“使不得,小叔父岂不是要折煞小人吗?”
  吴朗喝道:“坐着别动!”威势逼人,窦你玩焉敢再言?当真是如坐针毡,胆战心惊。吴朗双膝着地,正色道,“窦老大,我给你磕个头之后,你知道该怎么办就成了。”“砰”的一声,结结实实对他一拜。
  窦你玩待他起身,抢上去单膝着地扶起,慨然道:“小叔父,小人倘若不真心出力,你一掌劈死我。只是有一件事,还得请小叔父事先应允。”
  吴朗道:“你说。”
  窦你玩道:“这两天之内,两位岛主必定向你辞行,去南京行事,只不过他们一去便是送死。”
  吴朗正为此担心,甚喜他见事明白,道:“我对他们说清楚。”
  窦你玩道:“两位岛主对唐教主忠心得很,却未必相信小叔父。按小人之意,此事全由咱们来做,不劳白莲教的朋友插手。倘若他们知道了,只怕会泄露机密。小人想……”迟疑不语。
  吴朗眼睛眯起来,沉声道:“想什么?”
  窦你玩道:“小人再想想。”
  吳朗道:“这事不用你想了,你想该想的便成!”
  窦你玩打个哆嗦,点头道:“是,小人明白,小人告退啦。”
  吴朗掩上房门,寻思如何营救唐赛儿姑姑。想了一会,茫然无得,摇头一笑,自语道:“窦你玩,你可不要逗我玩才好。”躺上床去,想到自己这里可以呼呼大睡,窦你玩却要辗转反侧,不由笑起,“你这马屁精,事情办成,小叔父赏你点什么就是。”
  吴朗这些日子以来奇遇连连,静下来想想,甚是觉得有趣,此时梳理,忽惊忽喜,忽悔忽冀,如同身置激流湍河之中,浮沉之间,唯求不死而已,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雪山老怪竟然是一国的国师,后来心思渐渐凝聚在他身上,暗忖:莫非真如他所说,本少爷天生就是他的小祖宗?否则,为什么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乖乖言听计从?
  吴朗这一夜梦中都在兀自猜测设想,不到两个月工夫,那个无忧无虑的海岛少年,心中已多了不少纵横沟壑,更平添了许多烦恼惊悸。
  第二日一早,吴朗先到铁柺李房中问候。敲门几遍,无人应声,心下奇怪,推门而入,却见屋内空无一人。到韩湘子房中看时,也是一般。
  吴朗呆了一呆,叫道:“窦老大!”
  窦你玩乐呵呵地从另一屋中出来,向吴朗见礼。
  吴朗指着两间空房道:“怎么回事?”
  窦你玩探头向里面望望,也奇道:“咦,怪了,两位岛主要走,也不说一声。小人还准备了一些干粮点心,想送给他们路上吃呢。”
  吴朗察言观色,知他说话不诚,一把拉他进屋,关门压低声音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竟敢杀害我大伯伯与六叔?”
  窦你玩连忙告饶:“小人决不敢加害两位岛主。不过,小人擅自做主,使了一点手段,让两位岛主美美睡着,另派八名手下护送,连夜离开姑苏。”
  吴朗怒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便这么做?”
  窦你玩一脸正色,只不过正色在他脸上更见滑稽可笑,说道:“小叔父明察,昨天夜间小人的三位弟弟回来告诉我,姑苏城里已经张贴出通缉告示,铁、韩两位岛主便在其中。小人想,两位岛主若是不走,一来怕官府的人盯上,二来小叔父为人尊老爱幼,处处还要听他们两个的,那可不大大的麻烦?”
  吴朗气道:“我听他们两个的,是尊老,这会儿听你的,是爱幼!”
  窦你玩一吐舌头,笑道:“侄儿谢恩。”
  吴朗道:“你送他们到哪里去了?”
  窦你玩道:“文榜告示已经贴到姑苏,别的地方也未必安全。小人连夜安排船只,沿海路去青泥洼,那里已离金国不远。小人想,只有金国最为妥当,十天半月也便到了。”(按:青泥洼即今大连。明末清初,那里还是一片荒岛,隶属山东。)
  吴朗沉心一想,窦你玩这样行事,倒也十分周全,说道:“倘若我到了金国之后,见不到两位叔伯,你就难看啦!”
  窦你玩喜道:“保证能见到。小叔父,那……咱们何时动身?”
  吴朗奇道:“去哪里?”
  窦你玩笑道:“自然是去金国啦。我们是走水路呢,还是走旱路?”
  吴朗哈哈笑起来,窦你玩也跟着哈哈笑。两人一美一丑、一高一矮、一瘦一胖,这边是满脑子精灵古怪,那边是一肚子老奸巨猾,笑得相映成趣。突然间,吴朗拉下脸来:“窦老大,你他妈的要走死路!”
  窦你玩一个哆嗦,险些膝头一软跪倒。
  吴朗冷声道:“你一晚上没睡觉,就想出了这个主意?”
  窦你玩并非等闲之辈,几次试探,都被吴朗吓得胆战心惊,彻底收起了玩笑之心,老老实实道:“禀小叔父,小人方才开玩笑的。小人已想了个主意,不知合适不合适?”
  吴朗不语,等他禀告。
  窦你玩道:“昨晚小人修书一封,连夜飞传神君老人家……”   吴朗道:“飞鸽传书?”
  窦你玩道:“不是飞鸽,是金隼。小人带来两只金隼,专用于传递消息。这种神鸟飞得又高又快,两日之内便能到达辽东。”
  吴朗赞道:“好东西!”
  窦你玩道:“小人的书信中将小叔父的意思写明,请神君老人家示下。”
  吴朗道:“我的意思,自己也没弄太明白,你怎么写的?”
  窦你玩背诵道:“少爷意下营救白莲教主,否则坚不北上。小人力所不逮,请神君援派强助。”
  吴朗琢磨片刻,笑道:“难怪你没几根头发,果然是聪明绝顶呀,这几句话写得很好。‘坚不北上’,不错,便是这样。”
  窦你玩听到夸奖,精神一振,接着道:“然后小人又擅自做主,请了几位朋友共商此事。”
  吴朗问道:“都是什么朋友?”
  窦你玩道:“一个是位女子,名叫白千颜……”
  吴朗道:“夺魂娘子白千颜!可老三他们说,这位夺魂娘子跟咱们不是朋友啊。”
  窦老大笑道:“嘿嘿,小人假借马面天王之名,这白千颜便非帮忙不可。还有一位叫刘壳老,另外就近请了‘长江四虎’,两日之内,一准都到。”
  吴朗喜出望外:“窦老大,你行得很哪!”接着又担忧道,“这些人管不管用?”
  窦你玩道:“小叔父见了他们便知,侄儿请的朋友,不是白吃饭的。这几个货色,人人手段了得。少爷……不,小叔父,两日之后,咱们先议一下营救策略。三天四天之后,神君老人家必有示下,强援随后便至。小叔父放心吃饭睡觉便是。”
  吴朗打量他两眼,拍他肩膀:“窦老大,我想夸你两句,想不出合适的话来。走,咱们吃饭抢大碗去!”
  跟班大都派出去了,窦老二、窦老四也受命邀集帮手了,因而这顿早饭只有老大、老三与两名跟班陪着吴朗。
  早饭后,窦老三按捺不住,笑道:“少爷,闲着也是闲着,咱们玩几手吧?”
  吴朗笑道:“赌钱我可不会,再说,我也没几两银子,还是窦老四送我让我给相好买花衣裳的。奶奶的,这个相好虽然黄了,可怎么着也得留着银子再找一个不是?”
  窦老三道:“少爷,这个好办,你不会玩,我教你。银子没有,小人孝敬给你。”
  吴朗道:“银子是你给我的,再赌有什么意思?”
  窦老三道:“给你是孝敬,赢你是手气,差别大了!大有意思,大有意思。”
  吴朗推辞不过,笑道:“那就跟你学两手。”
  窦老三登时两眼放光,搓手晃脑,吩咐跟班刘通:“快去我房里准备!”
  有道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窦老三于赌之一道,实在是天纵奇才。几个玩的是牌九,窦老三一会儿一对天牌,一会儿一对地牌,两点吃弊十、至尊赢人对,送给吴朗一百两银票,不过半个时辰,又都赢了回来。如此往复,一百两银票送出八回,赢回八回,吴朗已输了八百两银子。窦老大稳中小输,那两个跟班刘通与秦旺各赢了几两。窦老三咋咋呼呼,一个人便整得满屋子热火朝天。
  吴朗又输了四十两,笑道:“没出息,输得尿急。你们先玩着,我去方便方便。”
  他来到客栈院子西角茅厕方便已毕,绕过侧门,正要回屋,忽听门柱“笃”的一声微响,侧目一望,却见一根缝衣针钉在门柱上,兀自轻颤。

第八章 偷梁换柱


  月升梢头圆,日至中天小。沧浪江湖,一梦飘摇。曾借狐怪传说,寓言世道好。心随浮云,身在滔滔。一笠风雨,满怀襟抱。淡酒偏是烈滋味,壮志浓情,易燃难浇。扶舟梦泽里,依稀旧面貌。一曲酬苍黄,天不荒,地未老。
  吴朗吃了一惊,回瞧来针方向,却见墙角一株老柳树冠中露出一张小脸,不由得又惊又喜,不是那小丢丢是谁?
  吴朗趋步奔近,笑道:“啊,是你啊。来找我?”
  小丢丢点头,打手势让他出去说话。吴朗点头道:“稍等。”回屋道,“哈,少爷财运不佳,相好换得倒快。我要出去,你们谁都不用跟着,天黑之前,自然回来。”
  小丢丢一见他面,拉着便走。吴朗已经习惯她的鬼鬼祟祟、东躲西藏,外加不由分说逮住即逃,当下跟着疾行,不一刻到了一处廊桥边,小丢丢跳上一条小船,促声道:“大哥哥,来!船老大,去甫里!”拉着吴朗进到船篷中,喜滋滋道,“大哥哥,好了,可是見到你了。”
  吴朗只觉得极为放松,笑笑不语。
  小丢丢道:“你猜我找你干什么?”
  吴朗笑道:“不用干什么你也可以找我啊。”
  小丢丢一怔,喜道:“是啊,大哥哥对我就是这么好。不过,我这回找你,是真的有事。”
  吴朗道:“什么事?”
  小丢丢道:“先别问,到时候自然告诉你。”从衣袋中取出一个油布包,打开来时,却又是一摞薄饼,向吴朗一递,“给,吃!”
  吴朗早上吃得极好,这会儿当真是一点儿也不饿,却不忍拂她一片好意,接过来吃了一张,向她回送道:“你也吃。”
  小丢丢道:“我不吃,我有这个。”取出一块苕薯,扳下一块放入口中。
  吴朗奇道:“你不爱吃饼?”
  小丢丢微一迟疑,点了点头。那艄公弯腰从篷侧瞧见二人情形,不由插言道:“小哥儿,哪有不爱吃饼爱吃苕薯的道理?她是舍不得……唉,你妹子真懂事,不像我家那个二丫头。”悠悠一声长叹,不知感喟什么。
  吴朗看小丢丢一眼,只见她又瘦又小,忽觉心酸,把饼包起,塞回她手上。
  小丢丢恼道:“大叔,好好划你的船吧!”
  艄公笑道:“小丫头脸皮儿倒薄。你们不是亲兄妹对不对?”
  小丢丢怒道:“船钱不会少你的!”
  她脸向外扭着,吴朗忽见她脖子下一片青紫,右边嘴角也青肿了一片,问道:“婆婆打你了?”
  小丢丢笑道:“她心情糟糕,不打我打谁?嗬,我才不怕疼呢。”
  吴朗拉住她手,不知说什么才好。小丢丢又强笑一下,眼泪却不争气地落下来。   那艄公忍不住道:“我还得多嘴,什么婆婆,打你这么好的孩子?你领我去,我好好说说她!”小丢丢皱眉翻个白眼,“唰”的一声,拉上舱帘。
  甫里镇不远,半个多时辰便到(按,甫里即今甪直镇)。小丢丢付了船资,对艄公道:“大叔,刚才我脾气不好,你别生气。不过,今后你也别多嘴多舌,免得吃亏不明白!”
  艄公笑道:“我还是要说你是个好孩子,这算不算多嘴多舌?”
  小丢丢一歪嘴,拉着吴朗摇头上岸。
  甫里镇乃苏州第一水乡古镇,水道四布,桥接邻街,端的是风物独特,尽现江南水乡风貌。明末之时,民间经济凋敝,此镇繁荣之象衰退。吴朗他们来的时候,镇中已不是飞舟往来、商铺鳞次之景。好在两人不在乎景色好坏,一到岸上,小丢丢先四处看看有没有人跟着,然后拉着吴朗快步便走。又行了一段,到了镇甸之南荒凉处一间灰瓦屋前。小丢丢当先走入,吴朗跟进,却见是一座破庙,供的是一个独角怪兽。(按:这独角怪兽即甪,是传说中的神兽。甪直镇得名于此。)
  小丢丢关上破庙门,捡了一根木棍顶住,抚胸道:“好啦,没人找到我们啦。对了,你带来了没有?”
  吴朗道:“什么?”
  小丢丢道:“婆婆给你的东西哪。”
  吴朗一怔恍然,从腰后解下那个小包裹,笑道:“这是婆婆送给她老相好的,我可不敢大意,当然随身带着。”
  小丢丢拿过包裹,乐得眉开眼笑,跳着转了一圈,说道:“大哥哥,这下你发财了!”
  吴朗笑道:“你大哥哥只是个捎脚的,可不能贪人家的东西吧?”
  小丢丢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吴朗也曾解开包裹一角,却见不过是件旧衣。笑道:“知道啊,一件破衣裳。我猜当年我师父跟婆婆相好的时候,丢三落四,把这件破衣裳落在婆婆那里了。哈,婆婆痴情得很哪,留了这么多年。”
  小丢丢咭咭笑道:“大哥哥,你逗死了。再猜。”
  吴朗道:“莫不成是他们包私生子用的小被子?”
  小丢丢笑得捂着肚子蹲下去,喘道:“婆婆……婆婆一辈子没生过孩子……再猜,再猜!”
  吴朗两手一摊,苦笑道:“再猜不着了。”
  小丢丢抿嘴而笑,把包裹放到供桌上,解开包袱皮,提出一件灰土土的衣裳来。只见这衣裳松松垮垮,上半截子像件斗篷,但比斗篷多了袖子,下半截却像条肥肥大大的裤子,偏偏又连着一双大袜子。这衣裳十分长大,小丢丢提着举过头顶,大袜子兀自拖在地上。问道:“大哥哥,你再猜猜,这到底是什么?”
  吴朗道:“好奇怪。啊,我知道了,是破衣裳连着破裤子!”
  小丢丢跑上一步打他一拳,翘起脚来,附在他耳边小声道:“这是隐身衣!”
  “隐身衣”三个字传进耳中,吴朗不由得心中一震,一瞬间呆住,眼望小丢丢,又惊又喜。小丢丢双眼弯弯,乐不可支,慢慢点了点头,吴朗低声道:“啊哟!啊哟啊哟!”
  小丢丢道:“怎么样,厉害吧?”
  吴朗大点其头:“厉害!”
  小丢丢解开衣带,把吴朗套进隐身衣中。吴朗自己四处看,问道:“怎么样,小丢丢,还能看见我吗?”
  小丢丢道:“能。”
  吴朗往供台边一闪:“这一回呢?”
  小丢丢笑道:“能。”
  吴朗赶紧往后一退,傍在那破破烂烂的独角兽塑像边上:“这一回呢?”
  小丢丢道:“啊哟,看不见了。”
  吴朗心下惊喜:“你猜我在哪里?”
  小丢丢眼神迷茫:“大哥哥,你在哪里?啊呀,大哥哥不见了!”
  吴朗喜不自胜,只见小丢丢在自己眼前站住,探出两手摸索,好几次险些摸到自己,却总是差了一点。突然间,小丢丢伸手挠他腋下,吴朗痒不可当,笑道:“啊,你骗我!”
  小丢丢笑道:“隐身衣不是这么用的。我假装看不见你还好说,要是敌人假装看不见你,你说会怎样?”
  吴朗心头一惊,说道:“小丢丢,你聪明得很哪。”
  小丢丢抿嘴一笑:“也不很聪明。吃亏多了,就长点儿心眼了。”
  吴朗道:“对。吃一堑长一智,我就是吃亏太少,所以笨。”
  小丢丢笑道:“你是好心眼儿,不是缺心眼儿。好啦,大哥哥,衣裳给我穿,我试一试怎么用。”
  小丢丢身子瘦小,衣裳穿到她身上,倒有大半空荡着。她撩起衣袖,想了一想,道:“应该是这样。”
  忽然间,吴朗眼前一花,那衣裳变得金光閃闪。吴朗惊喜道:“你怎么弄的?”
  小丢丢道:“胡试乱碰弄的。”说话之间,衣裳颜色变幻,赤橙黄绿青蓝紫,变化万千,奇幻莫名。小丢丢把斗篷帽子套到头上遮住脸面,只露着两只眼孔。小丢丢抬起双袖,往袖筒里瞧瞧,忽然道,“找我。”往旁边一闪,倏忽不见。
  吴朗亲眼看见此景,不由得目瞪口呆,仔细瞧时,方见南边墙壁花绿斑驳的壁画上隐隐凸起一片,约摸是小丢丢。伸手一指说道:“在这!”
  那团色彩一晃又遁:“找我!”
  吴朗这回看得清楚,她隐在供台底下,隐身衣大半颜色与供台上的布幔混淆一体,却还有一片没变好,红艳艳的十分抢眼,一指道:“在这!”
  接着小丢丢又变了几次,吴朗仔细盯着,总算能找到。饶是如此,也只感大开眼界。小丢丢掀开头套,露出头来,满脸兴奋,叫道:“大哥哥,来,我教你怎么使。”
  她抬起袖子道:“你看见了吧,这里是什么?”却见双袖内筒中,各有五个小环,小环以不同色线缀系于袖上,左袖小环的缀线为黑、金、银、赤、橙五色,右袖小环的缀线为黄、绿、青、蓝、紫五色。小丢丢伸出五指套进小环中,轻勾手指让衣裳变出各种颜色,瞬息万变,令人目不暇接。
  吴朗咋舌道:“真神!一针太太果然了不起!”此情此景,若非亲见,当真说什么也不会相信。
  小丢丢笑道:“你没听她说吗,这件衣裳,她老人家做了整整十年呢。来,你来试试。”脱了隐身衣,换给吴朗穿上。当下教他如何变幻隐身衣色彩。吴朗聪颖过人,开始时有些生硬,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大约领略到其中窍门。那隐身衣以十样色线为基,可变出的纯色便有十样,两色、三色、四色、五色直到十色混合,变化何止上千上百?但想熟练到随心所欲的程度,那自然须得多加练习。   两人练得累了,肩并肩坐在供台上休息,小丢丢抬起衣袖给吴朗擦汗,吴朗笑道:“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小丢丢道:“大哥哥这话不嫌傻吗?我也不知道,就想对你好。”
  吴朗报以一笑,只觉得身心俱怡,莫逆自然。
  过了半晌,小丢丢道:“大哥哥,你得了这件宝贝,高兴不高兴?”
  吴朗沉吟道:“可这是婆婆让我送给她老相好的。我虽然不很老实,却也不能答应人家的事不办哪。”
  小丢丢叹了口气,点头道:“嗯,你们男人,是该说话算数。我也讨厌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这可怎么办?”
  吴朗瞧她模样,心想她是装的像个大人呢,还是本来就是个小大人?问道:“什么怎么办?”
  小丢丢道:“我想让大哥哥自己留着这件隐身衣啊。大哥哥有了这个宝贝,那不就是老虎长了翅膀吗?”
  吴朗笑道:“如虎添翼?”
  小丢丢笑道:“是啦,原来你知道。怎么样,私藏了吧。”
  吴朗犹豫:“据为己有?”
  小丢丢点头。
  吴朗喃喃道:“老怪物武功高强,要了这个也没什么用。嗯,据为己有,说得过去吗?说得过去吧。”
  小丢丢取笑:“你还说你不老实,瞧把你难为的。不过,你怎么把自己的师父叫做老怪物?”
  吴朗道:“哈,雪山老怪嘛,不是老怪物是什么?”
  小丢丢奇道:“雪山老怪?”
  吴朗道:“是啊,我师父潘笑夫的外号叫雪山老怪,那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呢!哈,你没见过他,见了你能笑死。”吴朗久来只能称潘笑夫为“神君”,此刻能在小丢丢面前骂他“老怪物”,大感过瘾。他其实并不是雪山老怪的徒弟,这一点却不好跟小丢丢说清楚。
  小丢丢眼睛张大,口中连声“哦哦”,忽然跳下供台,指着吴朗鼻子道:“哈,婆婆弄错啦!”
  吴朗奇道:“弄错什么了?”
  小丢丢道:“哈,她弄错了你师父!”
  吴朗道:“她会弄错了老相好?”
  小丢丢拍掌笑道:“可不是嘛!她就是弄错了老相好了。大哥哥,你说话可真逗。”
  吴朗道:“明明是你说的嘛,怎么赖我?婆婆……真弄错了?她把她老相好……她把我当成谁的徒弟了?”
  小丢丢乐不可支,笑得要打滚,吃吃道:“她老相好姓雷,叫雷六鼎!她以为你是雷六鼎的徒弟!”
  吴朗当真再也没想到会是这样,这一惊非同小可,想起自己对一针太太说:“他既有你这个老相好,又为什么招惹我妈妈?”气得一针太太当场发狂,急忙脱下隐身衣打进包裹,说道:“嘿,这可错到姥姥家去了。小丢丢,那这件隐身衣非得还给婆婆了。我当真不是诚心想骗婆婆……对了,婆婆还说我跟他老相好‘一模一样’,原来……原来说的是雷老前辈?我跟雷老前辈很像吗?”
  小丢丢笑道:“我也没见过雷六鼎老前辈。不过,我知道婆婆的老……老相好就是他。婆婆经常念念叨叨,什么‘老猴儿’、‘雷老头儿’,我听得多了。嗯,这衣裳更加不能还了,该当是大哥哥的!”
  吴朗迟疑道:“怎么还该当是我的?”
  小丢丢道:“你想哪,婆婆让你给你师父,你当然该给你师父了。然而你师父又不是婆婆的相好,当然就不该要这东西了。那还不该当是大哥哥的吗?”
  这道理十分牵强,可一时还真不易反驳。吴朗心中盘算,忽然一念闪过,说道:“对啦,小丢丢,我留下了!我有用,我有用!哈哈,简直再妙不过!”欣喜至极。小丢丢登时放心,才不管他“有没有用、有什么用”,只笑嘻嘻的,似是再也别无所求。
  吴朗心中感动,说道:“咱们两个在这庙里结拜为异姓兄妹好不好?”
  小丢丢摆手道:“拜什么拜,你把我当好妹妹,我把你当大哥哥,这样不已经很好了吗?”
  吴朗顿感与她相比,自己着实俗气,笑道:“好啊,你说得对。那咱们到镇上去喝点酒好不好?”
  小丢丢拍手道:“好啊,不过我从来没喝过酒,大哥哥喝,我在一旁陪着就是。”
  二人出了那甪神庙,小丢丢对这地方很熟,领着吴朗踅进小巷,到了一家小酒馆,选了最靠里面的一张小桌坐了。吴朗这些日子当“少爷”、“小叔父”,见惯了阔绰场面,这小酒馆桌椅陈旧,墙壁破损,菜肴也没什么講究,可他偏偏觉得愉快至极。一碟盐煮花生、一碟凉拌白菜,外加两碗面条,就着两角劣酒,吃得津津有味。
  小丢丢反而嘟哝了两句“面条味道不好,比我包的馄饨差远了”,那死相气得店家懒得理会,自己搬凳子到门外晒太阳去了。店内唯剩兄妹两人,你劝我一粒花生,我推你一块碎肉,两人边吃边谈,十分自在愉悦。
  小丢丢看吴朗喝酒挺带劲儿,忍不住也喝了一杯,可真是酒量太差,不过片刻,怔怔地掉下泪来,说道:“大哥哥,真不知今天之后,哪天再见你的面?”
  吴朗笑劝:“哪天都好啊。”
  小丢丢摇头道:“婆婆肯定不乐意。”
  吴朗问道:“你既是婆婆的弟子,她为什么对你不好?”
  小丢丢道:“我不是她的弟子啊。她从来不教我武功,我这点儿能耐,都是自己偷学的。刚开始我总想跑,可每次都被她抓回去,反正知道自己逃不掉,就跟着她呗。她打我骂我,却也没再怎么样。而且打我的时候也不用武功,否则,小丢丢早就是小死人了。”
  吴朗见她无所谓的样子,反而觉得更加心疼,道:“那……你的爹爹妈妈呢?你从小就没见过?”
  小丢丢眼神中透出了神往:“见过。不过那是好早以前的事了,大概我只有两三岁吧,模模糊糊地记不清。我妈妈很漂亮,比谁都漂亮。我爹爹……我不叫他爹爹,叫父父……他很厉害,家里的人都很怕他。”
  吴朗道:“你记得家里有很多人?”
  小丢丢道:“是啊,很多,很多很多。我们家的房子特别多,一幢连着一幢,特别漂亮。还有花园,水池……我记不太清了,反正我再也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地方,这姑苏城里,也没一个地方有那么漂亮。”   吴朗黯然,温声道:“那你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了。”
  小丢丢道:“不知道啊,后来我就跟着婆婆了。我问过婆婆,婆婆说她也不知道。唉,我做梦常梦到父父、妈妈,可这两年他们的样子越来越模糊了,早晚有一天,我梦也梦不到他们了。”
  吴朗心中酸楚:她真是比我还可怜,八成是被人拐卖了,要不就是绑了票,后来被一针太太救下来。说道:“你的家在哪里,还记得吗?”
  小丢丢摇头叹道:“就是记不起来了呀。”
  吴朗道:“那邻居家呢,都是干什么的?”
  小丢丢道:“我们家没有邻居,就我们一家人。好多好多人,应该有几百个。”
  吴朗道:“那你有很多叔叔姑姑了?”
  小丢丢道:“没有,一个都没有。没有叔叔,没有姑姑,有很多女人,可不叫姑姑。嗯,我有好几个公公。”
  吴朗喜道:“有老公公也行,你想想,老公公当时什么年纪了?是黑胡子还是白胡子?”
  小丢丢眨眨眼睛,极力回忆,慢慢道:“公公都不太老,没有胡子。”
  吴朗一头雾水:“公公没有胡子?”
  小丢丢十分迷茫忧伤,轻轻道:“是啊,好奇怪。大哥哥,我的家究竟在哪里?”
  吴朗脑筋转动,闪过了七八种猜想,却又一一否定,心道:她当时年纪幼小,八成记错了。世上哪有一个几百人的家,只有一个男人,其余的全是女人?又有好几个公公,却都年轻没有胡子?
  正在这里沉吟,忽听得马蹄声响,到了店门前停下。接着有人下马,大步进店,一个女孩的声音道:“哈,你果然在这里!”
  吴朗背对店门,一闻此声,不由得吃惊回头,却见那女孩儿脸面俊俏,身材高挑,小嘴抿着一丝冷意,正望着自己揶揄而笑,不是关青青是谁?身后跟着那个衣着华贵的小男孩,自然是穆仰鹊了。
  吴朗笑道:“二位,真是巧啊,来,一起吃碗面条如何?”
  关青青冷笑道:“表弟,你瞧瞧,你小舅舅要请你吃面条呢。”
  吴朗忙道:“还有你一起请。店家,我这儿来客了,再煮两碗面,多放点儿葱花!”
  穆仰鹊道:“不用啦。我跟姐姐刚在城里吃了。我们吃的风肉蒸鳝筒、哑巴生煎、丽人行、酥肉小火烧,都是姑苏城里最好的小菜,这会儿饱饱的。”
  那店家晃着膀子腆着肚子,撩起脏兮兮的围裙擦着手,问道:“客官,到底要不要加面啦?”
  穆仰鹊向吴朗、小丢丢眼前的面碗张了一眼,皱眉道:“哎呀,你们吃的这叫什么呀,不要,不要!”
  吴朗一本正经道:“穆小公子这就不懂了,这叫洪武面,是咱大明朝开国皇帝朱洪武吃过的。本少爷走遍了整个姑苏城,好不容易才在这里找到。你想想,要是不好吃,皇帝爱吃吗?”
  穆仰鹊将信将疑:“这是皇帝吃的面?”
  吴朗道:“那还有假?”
  穆仰鹊仍不确信:“皇帝……皇帝……吃的应该很好吧?”
  关青青冷笑道:“表弟,你有什么不信的?喏,眼前就是啦,皇帝、皇后两人,一人抱着一碗面,呼噜呼噜吃得心满意足。”
  穆仰鹊怔了一怔,笑道:“哈,他们两个不是皇帝、皇后!”
  吴朗道:“啊呀,穆小公公大胆!关爱妃说得不错,今后你要听她的。”
  穆仰鹊大笑道:“你胡說八道,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吴朗佯怒道:“你们两个,胆敢欺君犯上,左右,与我推出去打!”此时的“左右”只有那胖乎乎黑不溜秋的店家,当下向他一指。
  那店家听这一帮子少年男女不知天高地厚,开这等无法无天的玩笑,早就又惊又怕,气不打一处来,这时见吴朗这玩笑竟把自己也开进去了,顿感责任重大,喝道:“你们想作死!这话亏是我听到,别人听到,满门抄斩!”
  关青青怒道:“抄你全家的斩!滚到一边儿去!”
  那店家哪知这位关小姐的厉害,叉腰骈指道:“不识好歹的小妮子!阿拉系为侬家们好噻!倘系旁介人,告侬家一个忤逆,侬家吃勿起兜家……”忽然关青青一掌掴到,店家只觉眼前一黑,“啪”地一下,脆响由左耳传到上下牙床,又传到右边耳朵,顿时五荤六素,扑跌倒地,泪涕鼻血齐流,嘴巴麻木肿大,吐出一颗牙来。
  关青青一脚踩在他脖子上:“还满门抄斩不?”
  店家哭道:“不……不……”一口血水顺嘴而流。
  关青青松了脚,哼了一声道:“这就是侬家吃勿起兜着走的下场!再多嘴,让你全家抄斩!”
  穆仰鹊道:“今后别再不长眼啦,今天幸亏我姐姐心情好,否则你倒霉啦!”
  那店家捂着左腮,连连点头,哭都不敢出声。
  吴朗虽然早见识过关青青的蛮横狠辣,却还是又惊又骇。想起大伯伯背着六叔要到穆家理论之事,心道:看来大伯伯还是客气了,他吃了关小妮子那一马鞭,绝对不会轻。
  小丢丢放下筷子,扶那店家坐起,抬眼望望关青青,对吴朗道:“大哥哥,今后开玩笑,可再别扯上这些不相干的人啦。”
  小丢丢口吻虽无责备之意,吴朗却已觉得脸上发烧,向那店家作揖道:“着实对不住。老兄,这里有十两银子,权当在下赔礼道歉。”
  那店家看到银子,睁大眼睛,手指伸了伸,望一望关青青,却不敢接。
  关青青哼了一声:“给你你就拿着!”
  店家接过道:“多谢大小姐!”可惜嘴肿牙落,说话不清。
  吴朗想说“怎么谁横你谢谁”,话到嘴边,强自咽下,问关青青:“来找我干什么?”
  关青青道:“表弟,告诉他。”
  穆仰鹊吐了一下舌头,笑道:“姐姐要找你比武。”
  吴朗失笑道:“比什么武?关大小姐武功了得,傻大个子憨大早已领教,不用比啦,我认输了。”
  穆仰鹊笑容顿愕,转头道:“姐姐,他认输了。”
  关青青往前踏上半步,冷笑道:“憨大,我知道你嘴头上服气,其实心里半点儿也不服气。哼,你骄傲得很是不是?本小姐就是要打得你口服心服!”   吴朗不由来气,也冷笑道:“天下高手多得很,你为什么非得跟我比?”
  穆仰鹊插嘴道:“是我的主意啊,我对姐姐说过,要是你比赢了她,我就叫你小舅舅。”
  吴朗气笑道:“拜托,你不用叫我小舅舅。”
  穆仰鹊道:“可我妈妈都叫你弟弟了!”
  吴朗嘴巴一结,说道:“不是说过各论一码,两下无差吗?”
  穆仰鹊道:“那怎么成?”
  吴朗怒火上涌,对他喝道:“怎么不成?”
  关青青将穆仰鹊往身后一拉,傲然道:“你比不比?比就去虎丘后山,不比就在这里打!”
  吴朗心想若是再由着她在这里打闹,这店家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了,笑道:“好啊,我妹妹说得对,咱们开玩笑,别扯上不相干的人。咱们去虎丘后山!”
  关青青就等他这句话,笑道:“我在那里等着你!弟弟,我们先走!”一扯穆仰鹊,飘然出店,翻身上马,二小缰绳一提,风驰电掣而去。
  小丢丢仍满脸歉意地望着店家,吴朗回手拉住小丢丢道:“走吧,咱们早走一步,这位老兄早松一口气。”
  出了甪直镇,小丢丢问道:“大哥哥,你真要跟她比武?”
  吴朗道:“嘿,谁爱跟她比?可话说出来了,不去她还以为我怕了呢。”
  小丢丢道:“对,谁怕她?好好治治她也对,免得她今后更加无法无天。大哥哥,我陪你去!”
  吴朗道:“你这么长时间不回,婆婆打你怎么办?”
  小丢丢微微一笑:“先不管那么多,我总不能看大哥哥受那个姐姐的气。”
  他们两个赶到虎丘后山,已近一个时辰之后,太阳西斜,约摸是未申之交了。吴朗再见虎丘斜塔,想起那天初见一针太太鬼魅般的杀人之术,不禁后脊生凛,看看小丢丢。
  小丢丢道:“大哥哥,咱们不用怕她。”
  吴朗笑道:“她好厉害。不怕是假的,可怕有什么用?”忽听咻咻嗤嗤,金风激荡,像是有人在练刀剑,往那边一看,只见树木遮挡之间,一个人影正在舞剑,身形飘忽轻捷,剑法竟自不俗。
  小丢丢道:“哈,大哥哥,你有帮手了!”
  吴朗笑道:“哪里来的帮手?”
  话音未落,忽听一人道:“吴兄弟,吴兄弟!”循声一瞧,只见塔底边树林中一人张着双臂向他呼叫,却是那位莫可。
  吴朗喜道:“莫兄,你怎么在这里?”
  莫可飞步奔近,向他一揖到地:“吴兄弟,愚兄找了你好几天,唉,总觉得人生得一知己,于愿足矣!”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原来那日莫可与吴朗告别后准备回太湖,走出一程,却忽觉今生今世,倘若与吴朗这等人物失之交臂,那便白活了一场,憾莫大焉。
  莫可先祖以剑法传世,他自诩不知见过多少人物,却多是平庸之辈,气宇轩昂者未必从容大度、侠风义骨,自命不凡者往往见识短浅、粗鄙可笑。所余之人,不是獐头鼠目,便是小肚鸡肠,要么呆头呆脑,要么蝇营狗苟。好不容易觅得陆轻云、汪子亭两位好友,结为“太湖三绝”,却不料遭遇奇厄,痛失二友,三绝唯剩下自己一人。
  回想吴朗为人之英俊潇洒、果敢仗义、善谋能断,不禁向往钦佩至极,自语道:“嗯,吴兄弟说我莫可莫可,模棱两可,这话当真再对没有啦。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吴朗也!莫可遇人杰而不追隨,枉自为人!”当下修书一封寄给陆家、汪家,说自己与二人失散,若有消息,早托口信等等。乃掉转路头,再回姑苏,找寻吴朗。
  吴朗相貌与众不同,莫可找人打听“高大英俊少年”的行踪,得到的指点倒也不少,然而按着去寻,找到的却都是别人,不由心中大为感叹鄙视:这也算是高大英俊少年么?唉,有道是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世人没有见识过那等人物,自然以为身边处处不乏高大英俊少年,说与他们听,他们一来未必相信,二来未必懂得。
  这一日心情怏怏,不觉回到虎丘后山,在两位把兄坟前烧些纸钱,祷道:“两位义兄,小弟给两位家人写那封书信,不是不讲义气,搪塞欺骗,只恐两位的家人知道了真相,反而会徒送性命,再生祸端。万望二位兄长体察小弟一片苦衷。”
  祷毕,含泪来到那座小亭中,回想那天惊心动魄的情景,全凭吴朗当机立断胆识过人,方救了自己一命,感叹激动,拔剑而舞,心中一念坚笃:莫家祖传剑法,寂寞无名久矣!若能追随吴兄弟行侠仗义,当以一片丹心,再扬潇湘剑法威名!正在这里剑风激荡心潮澎湃,忽听有人声传来,撒目一张,当真是喜出望外,长剑归鞘,大叫着吴兄弟奔出。
  他与吴朗一见,上前一把握住双手,大喜道:“吴兄弟,我两位兄长果然英灵不远,指引我们兄弟能再相见!”
  吴朗知他迂直不化,虽感言语奇怪,却也不以为意,低声笑道:“说过你两位兄长的事绝口不提,莫兄怎么忘了?”
  莫可“啊呀”一声,顿感惶恐,“嘿”了一声道:“吴兄弟,愚兄真是糊涂死了!啊,那么,吴兄弟怎么来了?”
  吴朗叹道:“我跟人打架来了。”
  莫可道:“打架?跟谁打?”
  吴朗道:“莫兄不用管。”
  莫可道:“那怎么行?吴兄弟于我恩同再造,谁要跟你打架,愚兄手中这把长剑可得先问问!”
  小丢丢笑道:“怎么样,大哥哥,我说你有帮手了吧?”
  吴朗心中一动:这位莫老兄,剑法很是了得,应该不在我男师父之下。嗯,到时营救教主,不知他肯不肯帮忙?笑道:“莫兄,你到这里,是来找我的?”
  莫可道:“是啊是啊。吴兄弟,那天愚兄提出,想跟你结为金兰之交。吴兄弟当时忽有要事,怎么样,这会儿有空了吧?”
  吴朗笑道:“在下与莫兄一见如故,已经像兄弟一样了,何必再拜把子告天地的,岂不落俗?”
  莫可呆了一呆,击掌道:“不错不错。吴兄弟,你见识高过我太多,一见如故,何必再拜?”哈哈大笑。
  吴朗心想这见识兄弟其实也是刚刚学到未久,不由得看看小丢丢,小丢丢抿嘴一笑。   莫可问道:“吴兄弟这位朋友如何称呼?”
  吴朗刚要回答,忽然想到那天一针太太曾叫过小丢丢的名字,倘若报出她的名字,莫可怕要生疑,正转念间,却听小丢丢笑道:“我大哥哥叫你莫兄,我也跟着叫你莫兄好啦。我的名字你最好不要问,我是女孩子,你东问西问的,便不像读书人啦。”
  莫可抱拳一揖道:“姑娘指教得甚是。吴兄弟,你要跟谁打架?”
  吴朗正要说话,却听得马蹄急促,向这里奔至,笑道:“说曹操,曹操到。这便来啦!”
  说话间,林间路上蹿出黑白二骏,关青青当先奔至,勒住坐骑,跳下马来,冷笑道:“憨大,你还约了帮手!”
  穆仰鹊随后跟到,见多了一人,眼睛眨巴两下,摇头道:“找别人帮忙,那可不算本事。”
  吴朗笑道:“关大小姐,我请这位朋友来,想让他做个见证,万一你输了不承认,我又说不过你,岂不冤枉?”
  关青青道:“你想得倒很周到。很好,很好。”
  吴朗笑道:“你们骑着马还来得这么晚,是不是怕了?怕了就不用比了。”
  穆仰鹊道:“姐姐才不怕你。我们回家换了套衣服。比武总得穿比武的衣服。你换不换衣服?”
  吴朗心中一动,便想换上那件隐身衣,瞧不把关青青吓死?然而一念转过,立感荒唐,此物大有用途,对付关青青小妮子,杀鸡焉用牛刀?哈哈一笑,说道:“你们家里阔绰,比武有比武的衣服,吃饭有吃饭的衣服,撒尿有撒尿的衣服,我憨大穷得很,今天只穿了这件揍人的衣服,没别的可换哪。”
  穆仰鹊道:“哪里有什么撒尿的衣服,姐姐,他真糊涂。”
  小丢丢捂着肚子大笑。
  关青青气得俏脸生赤,喝道:“表弟,别听这人胡说八道。傻大个子憨大,咱们在哪里比?”
  吴朗左右看看,向斜塔西边一片草地一指:“那里好不好?”
  关青青眼睛一扫,哼了一声,马缰扔给穆仰鹊,当前走过去站在当中,双足微分,不丁不八,肩沉臂松,双目平视,说道:“来,憨大,咱们先比掌法!”
  有道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莫可不由得心中叫声好:瞧这位小姑娘必是出自名门,武功定然非同凡响,吴兄弟能不能吃得消?
  吴朗跟过去,心想关青青武功不俗,那天晚上在四虎酒家巷子里摔他一跤的手段,事后仍然莫明其妙,要想胜她,须得以己所长克她所短。自己所长者,便是力气比她大了许多。喝道:“来将报上名来!爷爷刀下,不斩无名之辈!”这话是跟岛上一个老教徒学的,那教徒喜好说书,什么《三国演义》、《岳飞抗金》,没少说给吴朗听。
  此时吴朗这话一说,正待关青青对答,却听她冷笑一声,突然疾步趋近,双掌飘忽,一瞬间已连发五掌。吴朗急忙招架,左侧右闪,让过三掌,却听“啪啪”两下,左肩、右臂已着两招。
  穆仰鹊拍手道:“五丁开山,好厉害啊!”
  关青青身子一伏,忽然弹起,双腿连环,自上而下踢出,吴朗向后急避,关青青落地,右腿突然贴地横扫,吴朗又中此招,幸亏他身骨硬实,没被她踢断腿骨,只一个趔趄。
  穆仰鹊又赞:“梅开三度!”
  关青青双拳直捣吴朗面门,吴朗凤点头闪过,关青青忽地一个前翻,右足如鞭,“啪”的一声,吴朗又着。她拳法出自名门,着实高明至极,拳出腿跟、脚去肘到、掌劈膝顶,尤其是腿上功夫简直令人不敢相信,刚柔相济,倏来忽去。
  只听穆仰鹊赞声不绝:“挂面脚、鹰击长空、铁陀螺……哈,钟鼓齐鸣!”每赞一声,吴朗差不多便挨打一下,倘若不是他天赋异禀,又在神仙岛练出一副筋骨,只怕已被打倒在地。
  小丢丢着急起来,向穆仰鹊道:“你能不能找个东西把嘴堵住?”
  穆仰鹊奇道:“堵嘴干什么?”
  小丢丢眼盯场中,决不看他,说道:“我不爱听放屁!”
  穆仰鹊奇道:“我没放啊……好啊,原来你骂我!”
  小丢丢道:“你没放我就没骂你。”
  穆仰鹊张口结舌:“我……我……”若说“你骂我了”吧,那就是说自己放了,若说“没有放”吧,对方就没有骂,可偏偏就是在骂,怒道,“我们两个也比武怎么样?”
  小丢丢不屑道:“那可不好,我从不跟人比武。”
  穆仰鹊哼了一声,忽然抓住话柄,笑道:“哈,你不跟人比武,就是跟畜生才比,对不对?”
  小丢丢笑道:“是啊,跟你比吧?”
  穆仰鹊道:“……啊……哈,才不比!差点儿上了你的当!”
  小丢丢撇嘴道:“就知道你不敢!”
  穆仰鹊怒道:“谁不敢?不过,我不是畜生,怎么比?”
  小丢丢点头:“对啦,你畜生不如。”
  穆仰鹊气得直喘粗气,攥起小拳头,盯着小丢丢,口鼻出声,“嗬嗬”发威。小丢丢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盯着场上比武二人。忽然小丢丢双眼放光,击掌道:“好!”
  原来吴朗一上场冷不防挨了许多拳脚,他自小便是“能被打死不能被打傻”的角色,当下沉心凝智,使出那套无踪十变,见招拆招,全力防御,伺机反击。关青青这套拳法名叫雷鸣神打,是其母雷彤传授,三年前又得外祖姥爷雷六鼎指点半天,当真是精妙至极。她这年虽刚到十五,寻常江湖中人已远非其对手。奈何吴朗皮硬骨坚,虽多有中招,却就是不倒不败。十数招之后,竟使出一套从没见过的拳法来,几次险些被他打中。
  关青青毕竟年纪幼小,劲力不足,不敢與他硬碰硬,稍一急躁,一招壮士击鼓招数用老,被吴朗一招瞻前顾后撞入怀中。关青青拳法十分刚烈,蓦然中招,立即反击,双肘左右盘龙,撞吴朗太阳穴。吴朗这招瞻前顾后已练得惯熟,当下想都不想,急步而进,肩膀一挺。关青青正值少女初育之龄,双臂架空,胸前柔弱之处,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力道,疼得脸孔扭曲目露惧意。
  吴朗一惊收力,关青青后退丈余,一跤跌倒。却听穆仰鹊与小丢丢斗口兀自未停:“好什么好,好侬家乡巴佬……啊哟,姐姐!”   关青青咬牙站起,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狠狠瞪着吴朗。
  吴朗上前道:“怎么样?你武功高我很多,只是力气太小……不比了吧?”回想刚才一撞,当真是又唐突了这位大小姐,虽说那招瞻前顾后本就该这么使,自己又收了三分力气,但看她疼痛恼恨之状,仍是不由自主感到歉疚。
  关青青咬着嘴唇,手向背后一伸,只听叮铃铃一串响声,清脆悦耳,手中已多了一个银环,上面缀着十几枚小铃铛。
  吴朗笑道:“干什么?”
  忽然间,铃声大作,关青青持环向他砸到:“憨大,去死!”铃环翻飞,夹头裹脑猛攻。
  吴朗知道关青青已动了狠意,此子于格斗之道实是天赋过人,猝遇此变,立即断定倘若躲避,那么她后招定会绵绵跟到,当下随手扯断腰带上的一根丝络饰带,使出女师父教的雷霆拂招数,以进为退,使出拂、缠、裹、击、抽、甩诸般手法,霎时与关青青斗了个难解难分。
  小丢丢道:“好啊,拿兵器对付人家赤手空拳,真是丢人哪!”
  穆仰鹊立即辩解:“他没有兵器吗?那根红带子是什么?”
  小丢丢道:“那也算兵器?”
  穆仰鹊道:“那是自然。我妈妈说过,对高手而言,一花一叶,一针一线,无不是兵器。”
  小丢丢道:“那大哥哥……”想说“大哥哥是高手吗?”忽感语塞。
  穆仰鹊嘴头上终于赢了一场,不觉大是得意,大声道:“姐姐,你赢了他,我就再也不叫他小舅舅了!”
  小丢丢摇头叹道:“大哥哥稀罕你叫么?”
  莫可剑法了得,武功见识也非同一般,见二位少年均使奇门兵刃,一刚一柔,斗得精彩纷呈。尤其是那位关大小姐,进退严谨,攻防多变,招数精奇巧妙,令人叹为观止。相比之下,吴朗的招数便逊色许多,有时根本没有招数,不过应变之快,端的是罕见至极,敌手攻势虽如暴风骤雨,他却每于间不容发之际躲过,于万无可能之中反击,这是天生的能耐,后天苦练反而未必便能达到。
  莫可看得心旷神怡,知道吴朗力长,再有三五十招,那位关大小姐便要落败,对小丢丢道:“你放心,你大哥哥能赢得了的。”小丢丢“嗯”了一声,双目瞧着比斗二人,不稍一瞬。
  关青青她这独门兵刃,着力要诀为卡、锁、拿、圈,乃是刀剑等硬兵器的克星,吴朗手中是一根丝络带,以拂尘招数使出,却是软兵器,浑不受力,关青青数次抢攻,都被吴朗死缠烂打对付过去,不禁急躁起来,怒道:“你这是什么臭功夫?无赖扯皮,丢人现眼!”
  吴朗笑道:“你有圈子,我有绳子,半斤八两,多谢你喂招才是!”
  关青青冷哼一声,忽然手腕一抖,银环上一只铃铛叮的一声飞出,疾撞吴朗头顶上星穴。吴朗吃了一惊,急忙侧头避过,却听“叮叮”两声,又有两只银铃飞到,左打人迎穴,右击缺盆穴。吴朗一个激灵,缩身斜走闪躲。
  关青青这铃环十分精巧,上面缀着的十二只银铃均可飞出收回,有个名称,叫做众星捧月,飞铃如星,银环为月,使用之时,银铃打穴,银环锁拿,是雷彤的独门兵刃。关青青十二岁那年,雷彤远赴西域旧地,找到能工巧匠,仿照自己的众星捧月环打造出第二件,送给女儿,来回路程加上打造的时光,前后历时整整一年。雷彤唯此一女,更将这门武功精心传授。她曾告诫关青青:“武林之中,识得这独门兵刃的人少之又少,若非性命受到威胁,断不要使用这众星捧月绝技。”
  前面关青青与吴朗比拳脚,单论招数,高出吴朗岂止三倍,可吃亏在气力不济,再加上吴朗天生会打架,招数虽平平无奇,他却用得恰到好处,纠缠了几十招,竟将关青青撞倒。关青青吃了这亏,当真是怒不可遏,哪里还记得母亲的告诫,但将家传绝技一着着使出,只想将吴朗打倒在地,踏在脚底。
  只听“叮叮”声响,便如音乐一般,然而这音乐却是杀人之技,吴朗只见眼前到处是银铃飞舞,突然之间,“啪”地一下,印堂穴中了一铃,接着头维、扶突、百会等头上各处要穴相继中招,那银铃虽是不大,打中的却都是要紧穴位,吴朗哪里还能受得住,立时晕眩昏沉,头痛欲裂,大声惨叫。
  小丢丢惊呼之中,抢上前来,叫道:“不要!”莫可一呆,长剑出鞘,也要上前解救。
  关青青收了银铃,“哗”的一声众铃齐鸣,银环已套在吴朗脖子上,冷声道:“想以多欺少是不是?我一用力,便割了他的脑袋!”那银环内圈半边乃是利刃,套进人颈,一拉之下,当然人头落地。
  莫可长剑挺指喝道:“快放了吴兄弟!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使这等歹毒兵器!”
  关青青杏眼圆睁:“滚一边儿去!我自跟他比武,跟你们有什么关系?憨大,你服不服?”右足早起,狠踢吴朗膝弯,要让他向自己跪下。
  吴朗头晕脑胀,勉强站住,咬牙道:“关大小姐,你真够狠!”
  关青青怒道:“你还嘴硬!”右足连踢。她不光换了比武的衣服,连比武的靴子也换齐了,牛皮尖靴,一下下都在吴朗膝弯委中穴上,每踢一脚,吴朗腿便一弯,踢得七八脚,终于坚持不住,单膝跪地。
  关青青道:“憨大,向我磕头,我便饶你!”
  穆仰鹊道:“姐姐赢了,哈哈……不过,不过,姐姐,何必让他磕头?”
  关青青叫道:“我就是讨厌他嘴硬!我就是讨厌他笑嘻嘻的!我就是要让他磕头!”
  莫可怒道:“你这位小姐,当真无理至极!”
  关青青冷笑道:“对啦,你不是要做见证吗?今日你便见到,这个傻大个子憨大,向我磕头,求我饶命。”
  莫可長剑一抖,但想自己稍一不对,这厉害小姐只怕当真便割下吴兄弟的脑袋,哪里敢动?心想吴朗是自己救命恩人,自己眼看恩人受辱,却无能为力,岂不枉自为人?说道:“这位小姐,在下莫可,武林之中,微有薄名,代吴兄弟向你磕头。”当真伏在地上,向关青青一拜。
  关青青“呸”的一声:“谁用你磕头了?就是让他磕。”
  吴朗狠狠瞪着她,哈哈笑道:“小妮子,你记住,总有一日,我要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关青青见他眼神坚韧狠辣,不由得心生惧意。却不过一瞬之间,心下更怒,叫道:“你要不要脑袋了?”手上微一用力,环刃压进吴朗后颈半分,一条红线沁出血来。
  突然之间,忽听微物破风,关青青痛呼一声,松了银环,捧手看时,右手多了三根绣花针,已经穿透手背。她吃惊之下,扭头看着小丢丢,颤声道:“你这是什么功夫?”
  小丢丢对她毫不理会,抢上前摘去吴朗颈上银环,关切道:“大哥哥,你怎么样?”眼泪便要流下。
  吴朗后颈只伤及皮理,然而鲜血顺颈而流,看着还是十分吓人。他从小丢丢手上接过铃环,上下一晃,叮叮作响,笑道:“好兵器,可惜了。”双手持环,猛一用力,折作两段,往地下一扔,回臂揽住小丢丢,大声道,“莫兄,走,兄弟请你喝酒去!”转身大步便走,竟不再看关青青一眼。
  穆仰鹊未料事情竟会如此,吓得六神无主,望望吴朗三人,再回头看看关青青,不知如何是好,半晌见她右手僵直,三根绣花针在斜阳之下闪闪发光,这才想起奔上询问:“姐姐,你怎么样?”
  关青青双目露出惧意,咬牙道:“那个乡巴佬丫头好厉害,这三根针全扎在我八邪穴上,这只手动不了啦!你把马牵过来,快回家……”左手拾起那两截断环,羞、怒、恨、惧,齐到心头,将铃环晃得“叮叮”作响。忽然间,却听轻风中“叮叮”之声隐约,远处竟也有铃声响起。关青青怀疑听错,凝神屏息,那铃声真真切切,来自塔南,只听来离此不近。关青青忽然眼泪迸流,使劲晃铃,叫道:“妈妈,妈妈,真是你吗?快来!”
  小丢丢扯下一片布条,扎在吴朗脖颈上。
  吴朗道:“妹子,不碍事。今日若不是你,我便只得给那小贱人跪下了。”
  小丢丢道:“其实跪下便跪下,不过大哥哥是男子汉大丈夫,就是不能向她屈服!”
  莫可叹道:“唉,那位小姐蛮横狠辣,当真不可理喻。吴兄弟,愚兄惭愧!你们两个年纪都比我小,却比我有骨气得多。”
  吴朗慨然道:“莫大哥,你刚才替我给那小贱人磕头,哪里是没有骨气?这便是讲义气。莫大哥,从今之后,我们两个便是异姓兄弟,你有难时,兄弟也一般替你磕头。”
  莫可感动之下,只觉与吴朗结为兄弟,真是大慰平生。
  三人出了虎丘山,小丢丢把吴朗叫到一边,悄声道:“大哥哥,我真想陪你们喝酒,可是再不回去,婆婆又饶不了我啦。”
  吴朗黯然,笑声安慰:“总有一天,我要带你去远远的地方,让婆婆再找不到你。”
  小丢丢点头一笑,乐溢颜容,说道:“嗯,那么我回去了。你们两个,到了前面桥边,就好雇船了。大哥哥,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吴朗恳声道:“没有好不好,你说的,我都答应。”
  小丢丢抿嘴一笑,低声道:“你答应我,今后无论如何,再也不要对那个姓关的丫头心软了。”
  吴朗当真没想到她要自己答应的是这件事,微有一怔,转念想到她是怕自己再吃关青青的亏,点头道:“好,我记住了。不过,大哥哥心肠并不软。”
  小丢丢道:“心肠软不软,你自己知道,我也知道。大哥哥,就算是她将来对你好,你也不要心软。”眼波闪动,流下泪来。
  吴朗又是一呆,笑道:“她怎么可能对我好?”
  小丢丢道:“我说‘就算是’了嘛。她……她那样的人,对人好也会害人的。”
  吴朗琢磨她话中的意味,忽感大为佩服,不知怎的,竟然心中异样:“你呢,对我好,我能不能心软?”
  小丢丢道:“我不一样,我就是对人不好,也不会害人的。大哥哥,你记住我的话就成啦。”忽然捧起吴朗手掌,擦去自己泪水,展颜一笑,转身而去。弱小的身影绕过一段石墙,便消失不见。只有夕阳温柔,照見那石墙上一片爬山虎,叶子已略有发黄。
  (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


  雷彤赶来与关青青会合,眼见女儿受伤被辱,自不会轻易放过吴朗。强敌来袭,吴朗将如何应对?那头唐赛儿的营救行动又有何进展,窦你玩的计划能否成功?精彩尽在下一期《大风吟·离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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