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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全城最热的新秀歌手选拔大赛。白色流苏短裙的女选手站在舞台前方，双手捧着话筒。她一低头，眼泪就从眼眶里掉了出来，高清的屏幕，亮晶晶的几颗，蓝和看得十分清楚。
她说：“这首歌是献给我的闺蜜，温芸。希望她能够勇敢坚强，战胜病魔。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会无条件在她身边支持她，帮助她。也希望你们可以一起来帮她祈祷，为她祝福。谢谢！”
那个节目已经是重播了。昨天夜里室友就问了蓝和，“你女朋友真的跟新歌赛的大热门林素染是闺蜜？”
蓝和想了一会儿，他白天的确是见过林素染的。
繁星夏夜唱我最爱的歌
素染也清晰地记得，这天白天，她到D大来找她当教授的爸爸。无意间看到一棵香樟树下面围了很多人，树旁立着一块海报牌，标题是很大的两个字：募捐。有一位驼背的老人动作缓慢而微颤地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了一个布包，然后把里面的钱全都放进了募捐箱，还一脸愧色地说：“同学们，我的钱少，但也只有这么多了，都给你们了。”
老人此举，换来的是在场的女生们都哭了，还有一个哭得最厉害的，却不是女生，而是个男生。
素染听别人说，有个中文系的女生患了重病，家里难以负担高额的医疗费用，所以她的同学们就在为她筹款。那个女生叫温芸，而哭得最厉害的那个是她的男朋友蓝和。
素染翻遍了钱包，里面只有百来块现金，她也统统塞进了募捐箱里。
女生里面有人认出了素染，一问，素染也承认了。她还忍不住问她们：“你们在校内募捐，范围是不是太窄了？”大家都叹气说：“学校不愿意出面，我们只能这样了。说到外面去，未必有多少人会信。”
素染看了看蓝和，问他：“能借一步说话吗？”
素染借一步说的那些话，在当天晚上的赛场上，她真的兑现了。素染的出面令很多人都对温芸的遭遇深信不疑，校园募捐顺利地扩大到了校外和网络。因为大家都知道，患病的是明日之星林素染的闺蜜。
素染第二次见蓝和，约在一家僻静的咖啡馆。但虽然僻静，她还是被娱记发现了。大大的墨镜也没有遮住她，三只相机牢牢地把她框着，要不是蓝和打电话来，她还察觉不到。“林素染，我是蓝和，我到了，但是你先看看你的九点和四点方位，是不是有记者？”
素染不动声色地偷望了一下，说：“蓝和，那你去淮堤路三十九号吧，门口有石狮子的那家。等我摆脱了记者，就在那儿跟你碰头。”蓝和微微地吃了一惊，为什么刚巧是淮堤路三十九号？
蓝和的家也在淮堤路附近，他经常都会路过三十九号。从外墙雕花的石窗望进去，三十九号里面有两层阁楼，天井、洗衣板、石磨，还有生锈的自行车和脱漆的木盆，一切一切都像极了从前外公外婆的家。
素染解释说：“这儿是我奶奶住的，她去世以后院子就空着了。应该很隐蔽的，不会有人发现吧。”
蓝和笑了笑，说：“我来过这里的。”
素染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来过？”蓝和说：“说出来你不会生气吧？去年我生日，跟温芸一起进来过。因为我老在她面前说，这地方很像我外公外婆的家，我的童年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度过的，这样的院子比高楼大厦、别墅皇宫更令我心动，她就说，要在这里为我过生日。”
至少，蓝和笑了。
虽然是很轻的、依旧心事重重的笑容，但素染觉得他笑起来比墙头那一簇新绿还更令人惬然。
“你们是爬墙进来的？”
“嗯，我们还带了蜡烛蛋糕还有红酒。但是我们进来以后，才想起忘记带打火机了，于是又爬墙出去买。可是，买打火机的路上阿芸扭伤了脚，没办法再翻进院子里来了。我们就只好坐在门外，假装吹蜡烛、吃蛋糕，还一直唱歌……”
唱歌？素染的眼睛里顿时亮光一片，“原来是你啊？”
原来，那天晚上，素染也在院子里。刚巧是在蓝和他们出去买打火机的时候，她心情不好，就来了这里。
她也喜欢这里。这里也有她的童年的味道。
她坐在院子里，依稀地听到门外有人在唱歌，声音很轻很温柔，彷如在耳边的低语：
Starry starry night…
Paint your palette blue and grey…
……
那是素染最喜欢的民谣。那晚也有歌词里的点点繁星，她陶醉得不成样子。她从来没有想过，那个唱歌的少年有一天竟然会出现在自己身边。她又看了他一眼，感觉忽然微妙得难以言喻。
蓝和又说：“就是那晚之后，阿芸的病就爆发了。”
蓝和一说完，素染便如梦初醒了。对了，温芸，还有温芸。她约他见面，不是想说关于温芸的事情吗？
林素染，谢谢你在
电视台想拍一段短片，把温芸也加入短片里，一方面是作为对素染的形象打造，另一方面，对温芸来说，也可以有更多的人知道她的遭遇，令她获得更多的社会支持。所以，在这一切进行之前，最重要的就是跟温芸和她的家人做好沟通，不要暴露了她跟素染并非闺蜜这个真相。
温芸住在一间乡镇医院。家里人为了省钱给她治病，还将城里的房子卖了，也搬到了那个乡镇上。
汽车开了好几个小时，都是泥泞路，到医院的时候，素染已经晕得手脚发软了。
同去的还有几位想探望温芸的同班同学。蓝和也去了。
病房里，薄纸片一样的女孩躺在白床单上，鼻腔里插着管子，露出来的一只手已经因为长期输液而肿胀透明了。她丧失了行动的能力，说话也很吃力，大多数时间只能微微地做一点表情。
看见有人来了，她眨了眨眼睛，算是打招呼。
温妈妈伏在温芸耳边说：“芸芸，有同学来看你了。还有素染，林素染，你还认得她吗？”
温芸依照事先说好的，微微点了个头。
有位女同学在旁边很轻地说了声，她又瘦了，一说完就哭了。她一哭，满屋子的人都低了头。 隐忍的呼吸声里，全是一种压抑着的难过。
离开之前，每个人都轮着给温芸说再见。轮到蓝和的时候，温妈妈提醒说：“芸芸，蓝和也来了。”温芸虚弱地看了看，眼睛里有一种光，却转瞬就灭了。“不——再——见——”
女生吃力地说了三个字。
蓝和的表情忽然一变，避开了摄像机夺门而出。素染看见他跑到无人的角落，头抵在墙上。
瘦瘦的肩膀，微微地抽动着。
刚才，那么多人哭，唯独他没有哭。
那天晚上，素染还是没忍住给蓝和打了电话。“蓝和，你还好吗？”蓝和说没事，声音里仿佛还带着哽咽之后的轻颤。她说：“哦，我就是问问你，没事就好。那我挂了。别想太多。”
蓝和忽然喊她：“等一等！”静了一会儿，他说，“我不是生气，我不怪温芸。她刚发病的时候就对我说过，让我不要想她，不要为她做任何事，甚至不要去看她。我说我会对她不离不弃，她就不理我了……”
他一口气就说了很多，素染明白，电话那端的人需要倾诉。“其实，这半年她都没有跟我说过话，我也知道她一开口会说什么，但是，想是一回事，听见了，却是另一回事了。”
素染不懂得安慰人，整晚她都听蓝和说，偶尔回一回他，嗯，我在，我在，反复就是这一句。有一次她说了我在，蓝和突然回她：“林素染，谢谢你在……”她心里一软，叹着气笑了笑。
蓝和又问：“我听同学说，你妈妈是个陶艺家，我能求她帮个忙吗？”
你好，下午班同学
蓝和参加过一个陶艺兴趣班，后来兴趣班停了，他就找不到可以做陶的地方了。
他做陶，也是因为温芸喜欢。
周日那天，素染便带蓝和去妈妈的工作室。开往工作室的小巴车会经过一所已经搬迁了的中学，蓝和指着旧校址说：“你看那里，以前是我母校。”素染吃了一惊，“你也是三中毕业的？”
他们一核对，才发现彼此竟然还是校友。
蓝和说：“你记得我们有一年维修教学楼吗？差不多有一个月，我们分开上课，都只上半天。”素染说：“我当然记得了，只上半天课喔，大家不知道多开心。可是我们班被划为上午班了，还是要早起，我特别羡慕那些被划到下午上课的班级。”蓝和挠了挠头，“嘿嘿，我们班就是下午班。”
有一天下午，蓝和到了临时教室，发现他的抽屉里有一只手工软陶的茶壶，特别袖珍可爱。他猜到是上午班坐这个位置的同学落在这里的，果不其然，第二天他的抽屉里就多出了一张纸条：下午班同学，昨天是不是捡到了一只软陶茶壶？能留在抽屉里，明天上课我自取吗？
于是，蓝和不但把茶壶用纸包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抽屉角，还给那位同学也留了一张纸条：上午班同学，这么可爱的茶壶，下次不要再弄丢啦，笨蛋。
第三天，蓝和的课桌里又出现了纸条：下午班同学，别以为当了我家茶壶的救命恩人就可以说我是笨蛋了，看我玉女剑法戳戳戳戳死你。纸条上还画了一把剑和一个跪地求饶的小人。
蓝和一看就乐了。——上午班同学，你画画的水平很差，哈，哈哈！他这样回她。
从那天起，每天去教室，蓝和的抽屉里都会有纸条。从吵架拌嘴到相互鼓励、甚至分享心事，那些纸条令那短短的一个月时光变得温柔而特别了起来。在恢复正常上课之前，有一天蓝和的抽屉里又出现了那个茶壶：下午班同学，送给你当个纪念吧，这个其实是我亲手做的。
年轻的小蓝和趴在课桌上开了一下午的小差，终于决定在纸条上面问对方：告诉我你的名字好吗？
可是，第二天抽屉里就没有纸条了。后来直到维修完成，他们搬回了自己的教室，他也没有再联系到那位上午班的同学。
蓝和说到这里，素染碰了碰他，“喂，是不是一个有鲤鱼和湘竹花纹的茶壶？”
少年的眼睛里微微有光，越来越亮，然后就惊喜地大笑了起来。
夜里回到家，素染从床底的匣子里找出了一个信封，里面装着的全是她当年跟蓝和传的纸条。
她没有想到，多年以后她竟然还有机会亲口向对方解释：下午班同学，我不是不想告诉你我的名字，我是生病了，请了很多天的病假，回学校就已经恢复了全天制，我也联系不到你了。
蓝和还说，林素染，你看我们之间怎么老有巧合的事情？这是不是就是大家常说的缘分呢？
缘分是一个柔软而又敏感的词语，那一刻，素染的脑海里有交错着的光影，是从前的教室，还有后来的他。她承认她的心里有一瞬间暧昧的窃喜，但是，还和上次一样，他又提醒了她：“上午班同学，你知道吗，就是你的那只茶壶，令我认识了阿芸这个跟你一样也喜欢陶艺的女孩。”
他那样一说，素染的窃喜便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晰的伤感。她知道她的伤感从何而来，因为她喜欢上蓝和了。那份喜欢里面，有她最初的心动为铺垫，还有一种忽然而至的沉沦。
仅有的纪念和无望的沉沦
那段时间，蓝和常往素染妈妈的工作室跑，借那里的原料和器材做陶。他想做一个陶人偶，是一个袖珍版的他自己，放在温芸的病房里，用来表示他决不放弃的恒心和毅力。他做坏了六个，第七个总算成功了。
素染便在蓝和扔掉的那六个或歪脖子短腿，或有裂痕的小人里面挑了一个，偷偷挂在她的钥匙串上。
那是她可以为自己谋取的，仅有的纪念。
她想，她不会再前进了。
她试过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看见他，默默地注视他的背影；还试过在阳光底下看两个错位的影子依靠在一起的假象；或者为了见他一面，坐几个小时的车去看温芸，这些就已经够了。
募捐已经上了轨道，就连陶人都已经做好了，她还要陷在这场无望的沉沦里，纵容自己到什么时候？
以前蓝和问过素染，“我可以到现场给你加油吗？嘿嘿，其实是我从来没有看过任何节目的现场，也想开开眼界啦。”那时素染还慷慨地说没问题，她可以带他去半决赛，参加现场的录制。 半决赛开始的那天，素染真的接到了蓝和的电话。电话里的声音带着一点雀跃，“林素染，听说你们今天录节目？我正好经过演播大楼外面，你可以把我带进去吗？”素染坐在化妆间里，低头看着自己钥匙串上的陶人。那是缺陷最小的一个陶人。蓝和扔了它是因为它的背部有深浅不均的裂痕，素染后来才发现这个陶人还有一个缺陷，他的眼睛太小太细了，越看越像是闭着的。
闭着的眼睛，如何能装载她？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蓝和，我们是分开两批的，我那一组是明天的，我现在不在现场。”
蓝和有点失望，“那好吧……”他还没说完，素染突然听到他那边传来一片混乱的尖叫声。接着就只有尖叫声，完全没有蓝和的声音了。有人跑进化妆间里嚷嚷：“不得了了，楼下来了好多阿夜的粉丝，拉横幅抗议，还砸门砸玻璃，跟保安打起来了……”
阿夜是上期被淘汰掉的一位选手，淘汰的结果出来的那天，阿夜的粉丝就已经在网上狂骂节目组暗箱操作了，说阿夜之所以被淘汰，是因为他的后台没有跟他竞争的另外一位选手的后台硬。
大家都在担心楼下的人会冲上来，把化妆间的门关得死死的，只有素染一个人反而冲了出去。
十六楼。十楼。五楼。一楼。
倒数的电梯，仿佛是素染生平搭乘过最慢的一次了。楼下的人影晃动拥挤，有撕烂的横幅和打碎的玻璃。有人受了伤，流着血，坐着或者躺着，怒骂和尖叫此起彼伏。她焦急地寻找着那个熟悉的人影，寻找着，寻找着，突然有个女粉丝冲过来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真疼啊！
她是忘记什么了吧？他们说的那个有更硬的后台的选手，不就是她吗？她就像一根导火索站在那里，差点就要引爆全场了。有好几个粉丝都往她这边扑，有人还扔出手机往她身上砸。
保安围成人墙把她圈在电梯口，催促她回楼上去。她却还是把着电梯门，踮着脚四处张望着。
终于，她看到蓝和了！
蓝和被人撞掉了手机，有点沮丧地站在一个角落里。他衣着整齐，毫发无伤，旁边有人说恨死林素染了，他还很认真地声辩，“她明明是很有天分也很努力的，你们自问这样对她公平吗？”他说这话的时候，依稀觉得电梯口那边是有什么的，但再望过去，电梯门已经合上了。
后来，闹事的人都被哄走了，场面冷了下来，蓝和在电梯口附近的地上看到了一个很眼熟的陶人。
他仿佛想到了什么。
再后来，他便决定不再主动给素染打电话了。
唱着别人的歌，流了自己的泪
那晚的半决赛，六进五，还是照常举行。评委们都说素染超常发挥，说她从未有一次像这次这样，将歌曲里的悲伤唱得那么淋漓尽致。只有素染自己知道，那是因为她心里想着蓝和。
想着他，就唱着别人的歌，流了自己的泪。
最后，素染总算成功地晋级，成为了五强选手之一。然而，悲和喜几乎是同时来的，就在五强诞生的第二天，有关林素染跟绝症病人温芸其实并非闺蜜的帖子忽然就遍布了各大论坛。那位爆料人声称，林素染只是想利用温芸来制造话题，提高自己的关注度。有八卦记者因此还想采访素染，却被素染拒绝了。
素染是事后才知道的，据说有一个记者还找到了医院，对卧床不起的温芸纠缠不休。当时蓝和正好去了医院，还打了记者。记者被打伤了，还扬言要告蓝和。
事件之后，素染终于又再见到了蓝和。
从淮堤路三十九号出来的时候，抬头就看见远处有个人影过来，一边走一边心不在焉地踢着路上的石子。
演播大楼的冲突之后，素染一直约束着自己，刻意回避蓝和，他们好一段时间不曾联系过了。奶奶的故居向来是她避世散心的地方，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她想了想，躲回了院子里，想等他走了以后再出去。但他走到三十九号门口就停下来了，坐在台阶上，然后就开始发呆。
门缝里，蓝和的表情看起来十分沮丧，只是眼睑轻轻地一垂，就有一种令素染心疼的气场。她矛盾着从屋里找到了纸笔，又矛盾着写了一张字条，犹犹豫豫的，最后还是从门缝里塞了出去。
裹成细长卷的纸条打在蓝和身上，他捡起来一看：门外的同学，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笑一笑？
蓝和真的笑了，笑得有点无奈。他从包里掏出笔，回她：门里的同学，这句话也是我想送给你的。
素染又写：你信不信我是有目的才帮你们的？
他回：六年前用纸条卷着一颗大白兔奶糖送给我的上午班同学是你吗？是我就相信，你还是我记忆里的样子，善良，单纯。
素染看着蓝和的回复，感动得一塌糊涂。她走出去，在蓝和的旁边坐了下来。没有挨着他，中间大概隔了一个人的距离。
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
天渐渐黑了，天空开始有星星，越来越多，晚风里有青草的味道。她终于问他：“心情好点了吗？”他反问：“你呢？”她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说：“会好的。”她又看了看他，“呃，我要回家了。”他问：“天黑了，我送你吧？”
她笑着望着他，倒退着走路。“不用啦，我走出这条巷子就可以坐车了，拜拜。”她几乎是在逃。
一转身笑容就凋谢了。
其实，她那天有看到蓝和捡到自己弄丢的陶人，还看到他走到垃圾桶旁边，叹着气把陶人丢了进去。如果他们之间的故事是一场电影，那时他无奈的背影和她卑微的凝望一定会定格淡去，直至荧幕全黑。
空得好像装了一眼的荒原万里
素染找到了那个想告蓝和的记者，第一次强压着心里面的慌乱，像个大人一样昂首挺胸去谈判。“只要你不告蓝和，我可以答应你一些条件，比如让你做独家专访，甚至是赔偿医药费。”
正中下怀。“林素染，你说真的？你真愿意？”
接着，素染再继续跟记者谈判的时候，她说的话就被记者悄悄地录了下来。她知道有那段录音存在的时候，紧张得连唱歌都忘词了。记者说，他要两万块，一次性买断素染跟蓝和两个人的后顾之忧。 他们约在江边的一座关帝庙门口碰头，是个很僻静的地方。
那天，去的时候遇上交通大拥堵，汽车被堵在了离目的地还有好几站远的地方，素染只能下车走路，每前进一段，心里面的不安就强烈几分，怀里抱着的两万块现金重得像岩石似的。
失魂落魄之际，突然有一辆摩托车冲上了人行道，大按着喇叭从她的身旁擦过，她吓得一脚踩进了路边一个雨后的水坑里，泥水溅得她一身狼狈。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有人在后面扶了她一下，“林素染，你没事吧？”她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蓝和的声音。蓝和就住在那条街上。
蓝和带素染回家清洗了满腿的泥沙，还拿了他妈妈的一条裙子给素染换上。素染惦记着跟记者的约定，匆匆地便离开了。出去看外面的长龙已经开始缓慢移动了，她好不容易拦到了一辆出租车，习惯性地摸了摸衣服口袋，突然发现起她的手机还夹在那堆脏衣服里面，漏在了蓝和家。
蓝和就是那样接到记者的催促电话的。电话还没有挂断，他就开始往门外冲。连出租车也不坐，找了一辆摩托车，让司机载着他在拥堵的马路上肆无忌惮地穿行。
蓝和比素染早一步到了关帝庙。素染到关帝庙的时候，听见有人喊抢东西。蓝和抱着一个黑色的大包一路狂奔，一边跑一边示意她，“回头！别过来！快跑！”她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仔细一看，那个记者果然在后面紧追蓝和不放。
蓝和抢了记者的包，包里面有他的相机钱包等贵重物品自不用说，还有他偷录素染的那支录音笔。
素染看蓝和就要被追上了，一咬牙横冲过去，死命抱着那个记者，“蓝和，快走！老地方等！”
老地方，当然是淮堤路三十九号了。
当素染摆脱了记者的纠缠，踉踉跄跄地往她说的老地方赶的时候，她一路都在想，蓝和会不会不知道老地方是哪里，她又凭什么认为老地方三个字就一定有他和她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不过，蓝和真的在那里。他还把录音笔踩了个稀烂。“放心吧，他威胁不到你了。”他说话的时候，注意到素染额头有一块红印，仔细一看，竟然是血。是跟记者纠缠的时候，记者推她，她撞到了墙上。
蓝和急忙拉着她，“素染，我送你去医院。”
素染的手肘被蓝和一碰，疼得忍不住，脸色都变了。“素染，你怎么了？还有哪里不舒服？”
素染其实浑身都很疼，一路都是忍过来的。她摇头说：“没什么，我自己去医院看看就好了。”
蓝和当然不同意，非要陪着素染。就在那时，温芸的妈妈忽然来了电话。“蓝和，阿姨跟你说个事儿。”她只说了一句就哽咽了，“芸芸的情况突然恶化，医生说，今晚要再做一次手术，但是，成功率很低……阿和，你来不来，再看看她？”蓝和缓缓地垂下手，眼神忽然变得很空。
空得好像装了一眼的荒原万里。
素染抿了抿嘴说：“蓝和，你去吧，去陪陪她。”蓝和有点为难，素染又推了他一下，“别磨蹭了。我又没什么事，这点小伤，我会照顾自己的啦。”
蓝和走了。素染看着他一路小跑，背影消失在淮堤路的尽头。她忽然捂着额头，单手扶墙，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她两腿发抖坐在地上，夜风很凉，吹着她单薄的身体。她的眼皮越来越沉，视线越来越模糊，昏迷之前，她依稀看到有一些人影从远处过来，到她面前遮蔽了所有的光亮。
一朵从不见天日的玫瑰
素染是在医院醒来的。家里人说，她昏迷了好几天，医生检查过，说她的脑里有淤血，需要住院观察，如果淤血不散，可能还要做手术。她没有对蓝和说实话，她不只是被那个记者推倒撞墙，她还从一个四米高的堡坎上面摔了下去，她的头就是摔的时候撞伤的。
素染的爸爸脸色铁青地坐在一旁，问她：“你自己说说，参加比赛就参加比赛吧，你还干了些什么？”
素染问：“爸，你在说什么呢？”
素染爸爸说：“你昏迷的时候，报纸都出了，说你买通了一个记者，让他帮你打击你的竞争对手。结果你们俩谈不拢，你就想抢人家的东西。好几个过路的人亲眼看到你跟那个记者在你奶奶的院子外面争执，他也承认了，是他弄伤你的。但是……哎！小染，你为什么会这样！”
素染忙说：“我没有啊！”
素染爸爸问她：“没有？那你带着两万块现金在身上干什么？你不是想跟记者买那些照片？”
是真的有所谓的照片存在的。
是五强选手之一的小A收买了那个娱记，要他去拍一些B选手的不检点的私生活照片。
那天晚上，蓝和离开以后，记者追到了素染。他为了报复素染，就演了一场苦肉计，令大家误以为是素染指使他偷拍选手B的。
选手B的纸醉金迷碎了粉丝的玻璃心，而素染这个“幕后黑手”也因为采用不正当的竞争手段，而被勒令退出了比赛。渔翁获利的小A给了记者一大笔钱，补偿他因此而受谴责、丢工作的损失。
这个世界，原就是这样不公平。
几天以后，素染颅内的淤血开始散了，不用做手术，情况很乐观。出院以后，她打了很多次蓝和的电话，一直都关机。再过了几天，她终于联系到他了，他告诉她，温芸的手术失败了。
隔着电话，素染心里咯噔一下，“蓝和，我在的。”你要倾诉，要痛哭，我都在的。还和那次、和以前、一直一样，我一直都在。
蓝和说：“冷静了几天，现在好受些了。……对不起素染，我刚知道你的事情。那天如果不是我丢下你走了，那个记者就不会有机可趁了……我要告诉大家，你是被冤枉的！抢东西的人是我！”
素染静了静，说：“蓝和，算了，不要再让这件事情越描越黑了。你如果站出去，可能还会把火头烧到温芸那里，你就让她安安心心地走吧？……而且，我也不想比赛了，退赛之后虽然也很难受，但是我也已经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放松过了。其实，这条路并不适合我……”
蓝和问：“你真看得开？”
素染发出一点笑声，点头说：“嗯，真的！”——但是，没有人看见，她点头的时候，眼泪还是滴在了脚尖。在黑夜里绽开如一朵从不见天日的玫瑰。
也许，再等等他就会回心转意
是的，林素染与蓝和的故事，对不起，始终成了一盘残局。
没有相爱。甚至没有告白。
但是，她喜欢他。他也知道她喜欢他。只是不知道那份喜欢到底有多深、多重，值得她的口是心非。
她的强颜欢笑。
而他，选择了只字未提。
那年夏天，蓝和生日，她仿佛知道他会经过那里，淮堤路三十九号的门是开着的。是她故意打开的。
蓝和似乎也意识到了，进了院子，里面空空的，没有人，没有蜡烛也没有蛋糕。
他在院子里坐着。
素染静静地站在门外。
天又黑下来，又有了星光。他轻轻地唱起了从前跟温芸坐在门外唱的那首歌：
Starry starry night…
Paint your palette blue and grey…
某个瞬间，他们的眼眶都泛起了红，却是为着各自不同的心事。他们的心事，终究也没有交集。
几天以后，素染再去奶奶的家里，她才发现桌上有一张字条。
是蓝和留下的：
门外的同学，谢谢你在。
而那天，也是蓝和离开，到英国去做交换生的时候。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若是两年之后他回来，再经过淮堤路三十九号，他会发现，那道门依旧是开着的。以一种期盼的、虔诚的姿势，一直开着。
也许，再等等他就会回心转意。
是吗，蓝和？
她说：“这首歌是献给我的闺蜜，温芸。希望她能够勇敢坚强，战胜病魔。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会无条件在她身边支持她，帮助她。也希望你们可以一起来帮她祈祷，为她祝福。谢谢！”
那个节目已经是重播了。昨天夜里室友就问了蓝和，“你女朋友真的跟新歌赛的大热门林素染是闺蜜？”
蓝和想了一会儿，他白天的确是见过林素染的。
繁星夏夜唱我最爱的歌
素染也清晰地记得，这天白天，她到D大来找她当教授的爸爸。无意间看到一棵香樟树下面围了很多人，树旁立着一块海报牌，标题是很大的两个字：募捐。有一位驼背的老人动作缓慢而微颤地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了一个布包，然后把里面的钱全都放进了募捐箱，还一脸愧色地说：“同学们，我的钱少，但也只有这么多了，都给你们了。”
老人此举，换来的是在场的女生们都哭了，还有一个哭得最厉害的，却不是女生，而是个男生。
素染听别人说，有个中文系的女生患了重病，家里难以负担高额的医疗费用，所以她的同学们就在为她筹款。那个女生叫温芸，而哭得最厉害的那个是她的男朋友蓝和。
素染翻遍了钱包，里面只有百来块现金，她也统统塞进了募捐箱里。
女生里面有人认出了素染，一问，素染也承认了。她还忍不住问她们：“你们在校内募捐，范围是不是太窄了？”大家都叹气说：“学校不愿意出面，我们只能这样了。说到外面去，未必有多少人会信。”
素染看了看蓝和，问他：“能借一步说话吗？”
素染借一步说的那些话，在当天晚上的赛场上，她真的兑现了。素染的出面令很多人都对温芸的遭遇深信不疑，校园募捐顺利地扩大到了校外和网络。因为大家都知道，患病的是明日之星林素染的闺蜜。
素染第二次见蓝和，约在一家僻静的咖啡馆。但虽然僻静，她还是被娱记发现了。大大的墨镜也没有遮住她，三只相机牢牢地把她框着，要不是蓝和打电话来，她还察觉不到。“林素染，我是蓝和，我到了，但是你先看看你的九点和四点方位，是不是有记者？”
素染不动声色地偷望了一下，说：“蓝和，那你去淮堤路三十九号吧，门口有石狮子的那家。等我摆脱了记者，就在那儿跟你碰头。”蓝和微微地吃了一惊，为什么刚巧是淮堤路三十九号？
蓝和的家也在淮堤路附近，他经常都会路过三十九号。从外墙雕花的石窗望进去，三十九号里面有两层阁楼，天井、洗衣板、石磨，还有生锈的自行车和脱漆的木盆，一切一切都像极了从前外公外婆的家。
素染解释说：“这儿是我奶奶住的，她去世以后院子就空着了。应该很隐蔽的，不会有人发现吧。”
蓝和笑了笑，说：“我来过这里的。”
素染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来过？”蓝和说：“说出来你不会生气吧？去年我生日，跟温芸一起进来过。因为我老在她面前说，这地方很像我外公外婆的家，我的童年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度过的，这样的院子比高楼大厦、别墅皇宫更令我心动，她就说，要在这里为我过生日。”
至少，蓝和笑了。
虽然是很轻的、依旧心事重重的笑容，但素染觉得他笑起来比墙头那一簇新绿还更令人惬然。
“你们是爬墙进来的？”
“嗯，我们还带了蜡烛蛋糕还有红酒。但是我们进来以后，才想起忘记带打火机了，于是又爬墙出去买。可是，买打火机的路上阿芸扭伤了脚，没办法再翻进院子里来了。我们就只好坐在门外，假装吹蜡烛、吃蛋糕，还一直唱歌……”
唱歌？素染的眼睛里顿时亮光一片，“原来是你啊？”
原来，那天晚上，素染也在院子里。刚巧是在蓝和他们出去买打火机的时候，她心情不好，就来了这里。
她也喜欢这里。这里也有她的童年的味道。
她坐在院子里，依稀地听到门外有人在唱歌，声音很轻很温柔，彷如在耳边的低语：
Starry starry night…
Paint your palette blue and grey…
……
那是素染最喜欢的民谣。那晚也有歌词里的点点繁星，她陶醉得不成样子。她从来没有想过，那个唱歌的少年有一天竟然会出现在自己身边。她又看了他一眼，感觉忽然微妙得难以言喻。
蓝和又说：“就是那晚之后，阿芸的病就爆发了。”
蓝和一说完，素染便如梦初醒了。对了，温芸，还有温芸。她约他见面，不是想说关于温芸的事情吗？
林素染，谢谢你在
电视台想拍一段短片，把温芸也加入短片里，一方面是作为对素染的形象打造，另一方面，对温芸来说，也可以有更多的人知道她的遭遇，令她获得更多的社会支持。所以，在这一切进行之前，最重要的就是跟温芸和她的家人做好沟通，不要暴露了她跟素染并非闺蜜这个真相。
温芸住在一间乡镇医院。家里人为了省钱给她治病，还将城里的房子卖了，也搬到了那个乡镇上。
汽车开了好几个小时，都是泥泞路，到医院的时候，素染已经晕得手脚发软了。
同去的还有几位想探望温芸的同班同学。蓝和也去了。
病房里，薄纸片一样的女孩躺在白床单上，鼻腔里插着管子，露出来的一只手已经因为长期输液而肿胀透明了。她丧失了行动的能力，说话也很吃力，大多数时间只能微微地做一点表情。
看见有人来了，她眨了眨眼睛，算是打招呼。
温妈妈伏在温芸耳边说：“芸芸，有同学来看你了。还有素染，林素染，你还认得她吗？”
温芸依照事先说好的，微微点了个头。
有位女同学在旁边很轻地说了声，她又瘦了，一说完就哭了。她一哭，满屋子的人都低了头。 隐忍的呼吸声里，全是一种压抑着的难过。
离开之前，每个人都轮着给温芸说再见。轮到蓝和的时候，温妈妈提醒说：“芸芸，蓝和也来了。”温芸虚弱地看了看，眼睛里有一种光，却转瞬就灭了。“不——再——见——”
女生吃力地说了三个字。
蓝和的表情忽然一变，避开了摄像机夺门而出。素染看见他跑到无人的角落，头抵在墙上。
瘦瘦的肩膀，微微地抽动着。
刚才，那么多人哭，唯独他没有哭。
那天晚上，素染还是没忍住给蓝和打了电话。“蓝和，你还好吗？”蓝和说没事，声音里仿佛还带着哽咽之后的轻颤。她说：“哦，我就是问问你，没事就好。那我挂了。别想太多。”
蓝和忽然喊她：“等一等！”静了一会儿，他说，“我不是生气，我不怪温芸。她刚发病的时候就对我说过，让我不要想她，不要为她做任何事，甚至不要去看她。我说我会对她不离不弃，她就不理我了……”
他一口气就说了很多，素染明白，电话那端的人需要倾诉。“其实，这半年她都没有跟我说过话，我也知道她一开口会说什么，但是，想是一回事，听见了，却是另一回事了。”
素染不懂得安慰人，整晚她都听蓝和说，偶尔回一回他，嗯，我在，我在，反复就是这一句。有一次她说了我在，蓝和突然回她：“林素染，谢谢你在……”她心里一软，叹着气笑了笑。
蓝和又问：“我听同学说，你妈妈是个陶艺家，我能求她帮个忙吗？”
你好，下午班同学
蓝和参加过一个陶艺兴趣班，后来兴趣班停了，他就找不到可以做陶的地方了。
他做陶，也是因为温芸喜欢。
周日那天，素染便带蓝和去妈妈的工作室。开往工作室的小巴车会经过一所已经搬迁了的中学，蓝和指着旧校址说：“你看那里，以前是我母校。”素染吃了一惊，“你也是三中毕业的？”
他们一核对，才发现彼此竟然还是校友。
蓝和说：“你记得我们有一年维修教学楼吗？差不多有一个月，我们分开上课，都只上半天。”素染说：“我当然记得了，只上半天课喔，大家不知道多开心。可是我们班被划为上午班了，还是要早起，我特别羡慕那些被划到下午上课的班级。”蓝和挠了挠头，“嘿嘿，我们班就是下午班。”
有一天下午，蓝和到了临时教室，发现他的抽屉里有一只手工软陶的茶壶，特别袖珍可爱。他猜到是上午班坐这个位置的同学落在这里的，果不其然，第二天他的抽屉里就多出了一张纸条：下午班同学，昨天是不是捡到了一只软陶茶壶？能留在抽屉里，明天上课我自取吗？
于是，蓝和不但把茶壶用纸包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抽屉角，还给那位同学也留了一张纸条：上午班同学，这么可爱的茶壶，下次不要再弄丢啦，笨蛋。
第三天，蓝和的课桌里又出现了纸条：下午班同学，别以为当了我家茶壶的救命恩人就可以说我是笨蛋了，看我玉女剑法戳戳戳戳死你。纸条上还画了一把剑和一个跪地求饶的小人。
蓝和一看就乐了。——上午班同学，你画画的水平很差，哈，哈哈！他这样回她。
从那天起，每天去教室，蓝和的抽屉里都会有纸条。从吵架拌嘴到相互鼓励、甚至分享心事，那些纸条令那短短的一个月时光变得温柔而特别了起来。在恢复正常上课之前，有一天蓝和的抽屉里又出现了那个茶壶：下午班同学，送给你当个纪念吧，这个其实是我亲手做的。
年轻的小蓝和趴在课桌上开了一下午的小差，终于决定在纸条上面问对方：告诉我你的名字好吗？
可是，第二天抽屉里就没有纸条了。后来直到维修完成，他们搬回了自己的教室，他也没有再联系到那位上午班的同学。
蓝和说到这里，素染碰了碰他，“喂，是不是一个有鲤鱼和湘竹花纹的茶壶？”
少年的眼睛里微微有光，越来越亮，然后就惊喜地大笑了起来。
夜里回到家，素染从床底的匣子里找出了一个信封，里面装着的全是她当年跟蓝和传的纸条。
她没有想到，多年以后她竟然还有机会亲口向对方解释：下午班同学，我不是不想告诉你我的名字，我是生病了，请了很多天的病假，回学校就已经恢复了全天制，我也联系不到你了。
蓝和还说，林素染，你看我们之间怎么老有巧合的事情？这是不是就是大家常说的缘分呢？
缘分是一个柔软而又敏感的词语，那一刻，素染的脑海里有交错着的光影，是从前的教室，还有后来的他。她承认她的心里有一瞬间暧昧的窃喜，但是，还和上次一样，他又提醒了她：“上午班同学，你知道吗，就是你的那只茶壶，令我认识了阿芸这个跟你一样也喜欢陶艺的女孩。”
他那样一说，素染的窃喜便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晰的伤感。她知道她的伤感从何而来，因为她喜欢上蓝和了。那份喜欢里面，有她最初的心动为铺垫，还有一种忽然而至的沉沦。
仅有的纪念和无望的沉沦
那段时间，蓝和常往素染妈妈的工作室跑，借那里的原料和器材做陶。他想做一个陶人偶，是一个袖珍版的他自己，放在温芸的病房里，用来表示他决不放弃的恒心和毅力。他做坏了六个，第七个总算成功了。
素染便在蓝和扔掉的那六个或歪脖子短腿，或有裂痕的小人里面挑了一个，偷偷挂在她的钥匙串上。
那是她可以为自己谋取的，仅有的纪念。
她想，她不会再前进了。
她试过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看见他，默默地注视他的背影；还试过在阳光底下看两个错位的影子依靠在一起的假象；或者为了见他一面，坐几个小时的车去看温芸，这些就已经够了。
募捐已经上了轨道，就连陶人都已经做好了，她还要陷在这场无望的沉沦里，纵容自己到什么时候？
以前蓝和问过素染，“我可以到现场给你加油吗？嘿嘿，其实是我从来没有看过任何节目的现场，也想开开眼界啦。”那时素染还慷慨地说没问题，她可以带他去半决赛，参加现场的录制。 半决赛开始的那天，素染真的接到了蓝和的电话。电话里的声音带着一点雀跃，“林素染，听说你们今天录节目？我正好经过演播大楼外面，你可以把我带进去吗？”素染坐在化妆间里，低头看着自己钥匙串上的陶人。那是缺陷最小的一个陶人。蓝和扔了它是因为它的背部有深浅不均的裂痕，素染后来才发现这个陶人还有一个缺陷，他的眼睛太小太细了，越看越像是闭着的。
闭着的眼睛，如何能装载她？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蓝和，我们是分开两批的，我那一组是明天的，我现在不在现场。”
蓝和有点失望，“那好吧……”他还没说完，素染突然听到他那边传来一片混乱的尖叫声。接着就只有尖叫声，完全没有蓝和的声音了。有人跑进化妆间里嚷嚷：“不得了了，楼下来了好多阿夜的粉丝，拉横幅抗议，还砸门砸玻璃，跟保安打起来了……”
阿夜是上期被淘汰掉的一位选手，淘汰的结果出来的那天，阿夜的粉丝就已经在网上狂骂节目组暗箱操作了，说阿夜之所以被淘汰，是因为他的后台没有跟他竞争的另外一位选手的后台硬。
大家都在担心楼下的人会冲上来，把化妆间的门关得死死的，只有素染一个人反而冲了出去。
十六楼。十楼。五楼。一楼。
倒数的电梯，仿佛是素染生平搭乘过最慢的一次了。楼下的人影晃动拥挤，有撕烂的横幅和打碎的玻璃。有人受了伤，流着血，坐着或者躺着，怒骂和尖叫此起彼伏。她焦急地寻找着那个熟悉的人影，寻找着，寻找着，突然有个女粉丝冲过来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真疼啊！
她是忘记什么了吧？他们说的那个有更硬的后台的选手，不就是她吗？她就像一根导火索站在那里，差点就要引爆全场了。有好几个粉丝都往她这边扑，有人还扔出手机往她身上砸。
保安围成人墙把她圈在电梯口，催促她回楼上去。她却还是把着电梯门，踮着脚四处张望着。
终于，她看到蓝和了！
蓝和被人撞掉了手机，有点沮丧地站在一个角落里。他衣着整齐，毫发无伤，旁边有人说恨死林素染了，他还很认真地声辩，“她明明是很有天分也很努力的，你们自问这样对她公平吗？”他说这话的时候，依稀觉得电梯口那边是有什么的，但再望过去，电梯门已经合上了。
后来，闹事的人都被哄走了，场面冷了下来，蓝和在电梯口附近的地上看到了一个很眼熟的陶人。
他仿佛想到了什么。
再后来，他便决定不再主动给素染打电话了。
唱着别人的歌，流了自己的泪
那晚的半决赛，六进五，还是照常举行。评委们都说素染超常发挥，说她从未有一次像这次这样，将歌曲里的悲伤唱得那么淋漓尽致。只有素染自己知道，那是因为她心里想着蓝和。
想着他，就唱着别人的歌，流了自己的泪。
最后，素染总算成功地晋级，成为了五强选手之一。然而，悲和喜几乎是同时来的，就在五强诞生的第二天，有关林素染跟绝症病人温芸其实并非闺蜜的帖子忽然就遍布了各大论坛。那位爆料人声称，林素染只是想利用温芸来制造话题，提高自己的关注度。有八卦记者因此还想采访素染，却被素染拒绝了。
素染是事后才知道的，据说有一个记者还找到了医院，对卧床不起的温芸纠缠不休。当时蓝和正好去了医院，还打了记者。记者被打伤了，还扬言要告蓝和。
事件之后，素染终于又再见到了蓝和。
从淮堤路三十九号出来的时候，抬头就看见远处有个人影过来，一边走一边心不在焉地踢着路上的石子。
演播大楼的冲突之后，素染一直约束着自己，刻意回避蓝和，他们好一段时间不曾联系过了。奶奶的故居向来是她避世散心的地方，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她想了想，躲回了院子里，想等他走了以后再出去。但他走到三十九号门口就停下来了，坐在台阶上，然后就开始发呆。
门缝里，蓝和的表情看起来十分沮丧，只是眼睑轻轻地一垂，就有一种令素染心疼的气场。她矛盾着从屋里找到了纸笔，又矛盾着写了一张字条，犹犹豫豫的，最后还是从门缝里塞了出去。
裹成细长卷的纸条打在蓝和身上，他捡起来一看：门外的同学，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笑一笑？
蓝和真的笑了，笑得有点无奈。他从包里掏出笔，回她：门里的同学，这句话也是我想送给你的。
素染又写：你信不信我是有目的才帮你们的？
他回：六年前用纸条卷着一颗大白兔奶糖送给我的上午班同学是你吗？是我就相信，你还是我记忆里的样子，善良，单纯。
素染看着蓝和的回复，感动得一塌糊涂。她走出去，在蓝和的旁边坐了下来。没有挨着他，中间大概隔了一个人的距离。
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
天渐渐黑了，天空开始有星星，越来越多，晚风里有青草的味道。她终于问他：“心情好点了吗？”他反问：“你呢？”她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说：“会好的。”她又看了看他，“呃，我要回家了。”他问：“天黑了，我送你吧？”
她笑着望着他，倒退着走路。“不用啦，我走出这条巷子就可以坐车了，拜拜。”她几乎是在逃。
一转身笑容就凋谢了。
其实，她那天有看到蓝和捡到自己弄丢的陶人，还看到他走到垃圾桶旁边，叹着气把陶人丢了进去。如果他们之间的故事是一场电影，那时他无奈的背影和她卑微的凝望一定会定格淡去，直至荧幕全黑。
空得好像装了一眼的荒原万里
素染找到了那个想告蓝和的记者，第一次强压着心里面的慌乱，像个大人一样昂首挺胸去谈判。“只要你不告蓝和，我可以答应你一些条件，比如让你做独家专访，甚至是赔偿医药费。”
正中下怀。“林素染，你说真的？你真愿意？”
接着，素染再继续跟记者谈判的时候，她说的话就被记者悄悄地录了下来。她知道有那段录音存在的时候，紧张得连唱歌都忘词了。记者说，他要两万块，一次性买断素染跟蓝和两个人的后顾之忧。 他们约在江边的一座关帝庙门口碰头，是个很僻静的地方。
那天，去的时候遇上交通大拥堵，汽车被堵在了离目的地还有好几站远的地方，素染只能下车走路，每前进一段，心里面的不安就强烈几分，怀里抱着的两万块现金重得像岩石似的。
失魂落魄之际，突然有一辆摩托车冲上了人行道，大按着喇叭从她的身旁擦过，她吓得一脚踩进了路边一个雨后的水坑里，泥水溅得她一身狼狈。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有人在后面扶了她一下，“林素染，你没事吧？”她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蓝和的声音。蓝和就住在那条街上。
蓝和带素染回家清洗了满腿的泥沙，还拿了他妈妈的一条裙子给素染换上。素染惦记着跟记者的约定，匆匆地便离开了。出去看外面的长龙已经开始缓慢移动了，她好不容易拦到了一辆出租车，习惯性地摸了摸衣服口袋，突然发现起她的手机还夹在那堆脏衣服里面，漏在了蓝和家。
蓝和就是那样接到记者的催促电话的。电话还没有挂断，他就开始往门外冲。连出租车也不坐，找了一辆摩托车，让司机载着他在拥堵的马路上肆无忌惮地穿行。
蓝和比素染早一步到了关帝庙。素染到关帝庙的时候，听见有人喊抢东西。蓝和抱着一个黑色的大包一路狂奔，一边跑一边示意她，“回头！别过来！快跑！”她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仔细一看，那个记者果然在后面紧追蓝和不放。
蓝和抢了记者的包，包里面有他的相机钱包等贵重物品自不用说，还有他偷录素染的那支录音笔。
素染看蓝和就要被追上了，一咬牙横冲过去，死命抱着那个记者，“蓝和，快走！老地方等！”
老地方，当然是淮堤路三十九号了。
当素染摆脱了记者的纠缠，踉踉跄跄地往她说的老地方赶的时候，她一路都在想，蓝和会不会不知道老地方是哪里，她又凭什么认为老地方三个字就一定有他和她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不过，蓝和真的在那里。他还把录音笔踩了个稀烂。“放心吧，他威胁不到你了。”他说话的时候，注意到素染额头有一块红印，仔细一看，竟然是血。是跟记者纠缠的时候，记者推她，她撞到了墙上。
蓝和急忙拉着她，“素染，我送你去医院。”
素染的手肘被蓝和一碰，疼得忍不住，脸色都变了。“素染，你怎么了？还有哪里不舒服？”
素染其实浑身都很疼，一路都是忍过来的。她摇头说：“没什么，我自己去医院看看就好了。”
蓝和当然不同意，非要陪着素染。就在那时，温芸的妈妈忽然来了电话。“蓝和，阿姨跟你说个事儿。”她只说了一句就哽咽了，“芸芸的情况突然恶化，医生说，今晚要再做一次手术，但是，成功率很低……阿和，你来不来，再看看她？”蓝和缓缓地垂下手，眼神忽然变得很空。
空得好像装了一眼的荒原万里。
素染抿了抿嘴说：“蓝和，你去吧，去陪陪她。”蓝和有点为难，素染又推了他一下，“别磨蹭了。我又没什么事，这点小伤，我会照顾自己的啦。”
蓝和走了。素染看着他一路小跑，背影消失在淮堤路的尽头。她忽然捂着额头，单手扶墙，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她两腿发抖坐在地上，夜风很凉，吹着她单薄的身体。她的眼皮越来越沉，视线越来越模糊，昏迷之前，她依稀看到有一些人影从远处过来，到她面前遮蔽了所有的光亮。
一朵从不见天日的玫瑰
素染是在医院醒来的。家里人说，她昏迷了好几天，医生检查过，说她的脑里有淤血，需要住院观察，如果淤血不散，可能还要做手术。她没有对蓝和说实话，她不只是被那个记者推倒撞墙，她还从一个四米高的堡坎上面摔了下去，她的头就是摔的时候撞伤的。
素染的爸爸脸色铁青地坐在一旁，问她：“你自己说说，参加比赛就参加比赛吧，你还干了些什么？”
素染问：“爸，你在说什么呢？”
素染爸爸说：“你昏迷的时候，报纸都出了，说你买通了一个记者，让他帮你打击你的竞争对手。结果你们俩谈不拢，你就想抢人家的东西。好几个过路的人亲眼看到你跟那个记者在你奶奶的院子外面争执，他也承认了，是他弄伤你的。但是……哎！小染，你为什么会这样！”
素染忙说：“我没有啊！”
素染爸爸问她：“没有？那你带着两万块现金在身上干什么？你不是想跟记者买那些照片？”
是真的有所谓的照片存在的。
是五强选手之一的小A收买了那个娱记，要他去拍一些B选手的不检点的私生活照片。
那天晚上，蓝和离开以后，记者追到了素染。他为了报复素染，就演了一场苦肉计，令大家误以为是素染指使他偷拍选手B的。
选手B的纸醉金迷碎了粉丝的玻璃心，而素染这个“幕后黑手”也因为采用不正当的竞争手段，而被勒令退出了比赛。渔翁获利的小A给了记者一大笔钱，补偿他因此而受谴责、丢工作的损失。
这个世界，原就是这样不公平。
几天以后，素染颅内的淤血开始散了，不用做手术，情况很乐观。出院以后，她打了很多次蓝和的电话，一直都关机。再过了几天，她终于联系到他了，他告诉她，温芸的手术失败了。
隔着电话，素染心里咯噔一下，“蓝和，我在的。”你要倾诉，要痛哭，我都在的。还和那次、和以前、一直一样，我一直都在。
蓝和说：“冷静了几天，现在好受些了。……对不起素染，我刚知道你的事情。那天如果不是我丢下你走了，那个记者就不会有机可趁了……我要告诉大家，你是被冤枉的！抢东西的人是我！”
素染静了静，说：“蓝和，算了，不要再让这件事情越描越黑了。你如果站出去，可能还会把火头烧到温芸那里，你就让她安安心心地走吧？……而且，我也不想比赛了，退赛之后虽然也很难受，但是我也已经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放松过了。其实，这条路并不适合我……”
蓝和问：“你真看得开？”
素染发出一点笑声，点头说：“嗯，真的！”——但是，没有人看见，她点头的时候，眼泪还是滴在了脚尖。在黑夜里绽开如一朵从不见天日的玫瑰。
也许，再等等他就会回心转意
是的，林素染与蓝和的故事，对不起，始终成了一盘残局。
没有相爱。甚至没有告白。
但是，她喜欢他。他也知道她喜欢他。只是不知道那份喜欢到底有多深、多重，值得她的口是心非。
她的强颜欢笑。
而他，选择了只字未提。
那年夏天，蓝和生日，她仿佛知道他会经过那里，淮堤路三十九号的门是开着的。是她故意打开的。
蓝和似乎也意识到了，进了院子，里面空空的，没有人，没有蜡烛也没有蛋糕。
他在院子里坐着。
素染静静地站在门外。
天又黑下来，又有了星光。他轻轻地唱起了从前跟温芸坐在门外唱的那首歌：
Starry starry night…
Paint your palette blue and grey…
某个瞬间，他们的眼眶都泛起了红，却是为着各自不同的心事。他们的心事，终究也没有交集。
几天以后，素染再去奶奶的家里，她才发现桌上有一张字条。
是蓝和留下的：
门外的同学，谢谢你在。
而那天，也是蓝和离开，到英国去做交换生的时候。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若是两年之后他回来，再经过淮堤路三十九号，他会发现，那道门依旧是开着的。以一种期盼的、虔诚的姿势，一直开着。
也许，再等等他就会回心转意。
是吗，蓝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