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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秋风萧瑟，落叶沙砾随风而起，不时拂过男子的身躯。他的不远处，一对五彩绚丽的蝴蝶分寸不离地飞翔着，仿佛已冲破了一切阻碍地自由飞翔着。她看不到他的脸，然而他极其削瘦的背影却让她感受到无边无际的孤寂和痛楚。
男子缓缓转过身来，就在她即将要看清他时——
“璎若，璎若……”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眼前是满面忧虑的娘亲。
“娘，我没事，只是睡得沉了些。”她没有告诉娘亲，连日来她总在作着一个重复的梦，毕竟那梦中有着并不吉利的墓冢。
娘亲吁了一口气，怜爱地掬起她的秀发，那上面束着男子专有的发髻。
“虽说为了保住我们的本家地位，守住你爹的善德馆，你从小就不得不以男人的身份活着，可那毕竟有我和你奶娘护着你呀。此番你前去书院求学，又不肯带去一个下人，叫为娘如何不担忧啊？！”
她撒娇似的依偎在娘亲怀里。只有在娘面前，她才得以露出些许女子的娇气。
“娘，璎若只是怕我是女扮男装的秘密被第四个人知道罢了。放心吧，身为祝家的子孙，我的能力有目共睹。”她又补充了一句，“虽然在人们的眼里，我是祝家唯一的男孙。”
娘亲深知拗不过她，也只好作罢：“好生照顾自己，有什么事就立马给娘写信，让娘……咳咳！”娘亲的老毛病又犯了。
祝璎若赶紧拿药来给娘亲服下，直到娘亲缓过气来才安心些。她不舍地紧握住娘亲温暖的手：“娘，璎若必定会早日学成归来。可在璎若离家期间，您定不能过于操劳，答应璎若！”
“好好好，你已说了许多遍这样的话了。只有这种时候，你才像个女儿家！”娘亲轻点了下她的小巧俏鼻。
浓浓的亲情，在这十面埋伏的祝家大宅内，始终未尝软弱过。
壹
正是一年春好时，万物竞相苏醒过来，在这辽阔大地上绽放出各自风采。
落英缤纷的道上，祝璎若一身墨竹白衣，与其亮骏的坐骑追风相互辉映，逼人的英气吸引了不少女子倾慕的目光。
离隐山书院仅有数步之遥，终于抵达目的地的轻松感瞬间扫清学子们长途跋涉的疲惫。他们哪能料到，在那里，有个小小的考验在等着他们。
“你说什么？！”祝璎若难以置信地看着一脸坏笑的师兄们，下意识地往后退。
“小师弟，这是我们隐山书院的传统——只有能赤裸着身体忍受住瀑布冲击之人，才是堂堂男子汉，才有资格进来我们书院读书。我们也都是过来人，知道这的确不好受，可传统不可违啊！”师兄们纷纷露出理解和无奈的表情，但嘴角不可抑止的上扬却泄露了他们等看好戏的恶劣心态。
不行，绝对不能暴露她女子的身份！可是要怎么违背而不触犯传统，她得好好寻思一番。
不久，一阵骚乱打断了她的思路，她随众人循声望去。一位身着青瓷短衣的俊逸少年就这样落入了她的眼中。
少年墨玉般的深邃眼眸溢出一股无与伦比的傲气，颀长的身子如鹤立鸡群般冷然挺立在人群之中。如此不可一世的纨绔子弟，她本鲜少接触，然而他那清冷的眉目，竟令她心中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熟悉。
她不自觉地走近少年，只想把他细细端详一番。
“你们休想拿‘传统’二字来压本少爷，我马闻宸从不信这些荒天下大谬之事。就算这是山长定下的，我也没必要服从这个可笑的规矩。”少年剑眉高扬，直要步进书院，却依旧被几个不怕死的师兄拦住，不由得低吼一声，“走开！”
他与生俱来的尊贵气质一下子就震慑住了众人，未待师兄们回过神来，他已走出好几步远。
祝璎若趁乱用手蒙起脸，伪装成书僮而跟在马闻宸身后，恨不得赶快逃离这片狼虎之地。
今晚师兄们不定又要耍些什么把戏，还是先跟着这个马闻宸会比较安全吧。这个隐山书院里的人，比那些要谋夺她家财的狼更难对付……
她认真地思考着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却未意识到她已跟着他来到了他的房间，更毫不设防地撞在了他宽厚的胸膛上。
突如其来的陌生体温终于把她拉回现实中来，她敏捷地挡住了马闻宸的猛烈攻击。
“所幸我自幼习武，否则一定会被你打成重伤。”祝璎若微怒地瞪着对方，“我们可是同窗，至于下那么重的手吗？！”
马闻宸若无其事地放下包袱，唇角扬起一个不屑一顾的笑容。
“是谁不听我几次警告，像只无头苍蝇似的撞来撞去的？又是谁未经主人同意，就擅自闯进他人房间的？”修长手指在桌上挑了挑，确认房间打扫够干净后，马闻宸这才愿意正眼看向祝璎若，“任何时候都要保持警惕以防歹心，这就是我马闻宸的一贯作风。”
少年鄙夷的口气令祝璎若甚是不快，只是——
“这是五十两，就当作我今晚借住你房间的房费，”祝璎若把几锭银子搁在桌上，同样没给少年好脸色看，“任何时候都不能欠人情债，这就是我祝璎若的一贯作风。”
少年显然意想不到对方会提出这种要求。在短暂的寂静后，他毫不在乎地拿起银子，往窗外的池塘扔去。
“你！”祝璎若怒火中烧，“这是五十两，许多穷苦人家一年也挣不到这么多，你却把它们给扔了！”
马闻宸无视她的愤怒，从包袱里拿出更多的银子：“你觉得我会为了区区五十两而让出属于自己的东西吗？”
看来用利诱这招软的不行，就只好来硬的了！
祝璎若把包袱轻放在墙角处，坚定不移地坐了下来：“饶是你把银子给扔了，可你终究算是收下了银子。于情于理，若是你把我赶出去，恐怕会有损你马公子的声誉吧。”哼，冷酷如你有声誉才怪！
祝璎若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却自有一股凛然正气，倒是有几分不协调的趣致；再看他一身华服，却不带一个下人，又有几分与众不同。
罢了，就让他借住一晚吧，下不为例。审时度势之后，马闻宸不再多说，冷漠依然。
一轮下弦月高挂于天穹之上，已是夜深人静。
啪嗒一声轻响，沉睡中的马闻宸迅速本能地醒来，正要还击，定睛一看，却不得不收住——这个姓祝的小赖皮竟敢爬上了他的床！还是一副极差的睡相！！
是要把他狠踹下床呢，还是……马闻宸缓缓凑近祝璎若的脸，借着皎洁的月光，他第一次仔细打量起这个古灵精怪的同窗。
熟睡的少年在明月的洗礼中，如画的五官似被镀上了一层月牙色的光晕，浓密的睫毛静躺在他的眸边，为这张精致更比女子的脸添上几许灵动。
如斯容姿，仿在哪里见过，好生面善。
“娘，记得按时服药……”他似乎梦到了娘亲，薄唇一启一合着。一阵凉风吹过，他把瘦弱的身子蜷缩得更紧了些，甚是惹人怜惜。
“原来不过是个离不得家的毛头小子。”马闻宸没好气地让出一半被子给他轻轻盖上，又小心地把他的毛手毛脚挪回被窝里。
确定他不会着凉后，马闻宸才安心睡下。他怎么料到，这漫漫长夜，哪会容他安心度过啊……
贰
“咚咚咚……”洪亮的晨钟声回荡于整座书院，惊醒了仍沉浸在美梦中的祝璎若。
咦？她明明记得她是靠墙而睡的，怎么这会儿睡在了舒适暖和的软榻上？
“你总算醒了。”不带半点感情的话语响起，祝璎若瞅见了面无表情的少年。
想不到少年也有善解人意的一面，祝璎若心里一暖：“昨晚打扰你了，不便之处，还望谅解。”
马闻宸不变淡漠神色，不紧不慢地回应她的谢意：“哼，你也知道自己的睡相差啊。昨晚若不是我当你是我家的狗儿，你武功再好也没用。”
狗……祝璎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堂堂祝家“少爷”，竟被辱骂为狗，这口气恕难吞咽！
“马闻宸，我只道你算是半个好人，谁知道你是‘马’嘴吐不出象牙！”祝璎若忿忿地收拾起包袱，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留下不明所以的某人，“你才是狗呢！”
祝璎若迈着大步，想待心中怒气消散了才去学堂，以免牵连无辜。可无奈一想到她的满腔感激被人白白糟蹋掉，就是无法舒心。
“我本将心向明月，怎料明月照沟渠。马闻宸你这个可恶宵小，狗眼看人低！”
“嘿，小师弟！”有人挡住了她的去路，抬头一看，是昨日堵在大门的师兄之一。此时的师兄，面容憔悴得不成人形。
祝璎若谨慎试探道：“昨晚可辛苦了诸位师兄啊。”
“咳，都是那个梁善博害的！也不知他跟山长说了什么，山长竟愿意取消书院多年来的传统，还罚我们挑水到天亮，太气人了！”师兄顿了顿，埋怨的神情霎时间转换成羡慕崇拜，“可最气的是，我们对梁师弟的敬仰有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
“……”祝璎若的嘴角禁不住抽搐，唯有深表同情地安慰了欲哭无泪的师兄几句。
“新生们注意了！”一把婉转如百灵的女声吸引了人们的注目。只见一风姿绰约、和善可亲的夫人正指着墙上的公告，祝璎若料想她便应是师母。“我们重新为新生们安排了住房，待会你们就按着这纸上的指示去各自的房间。记住，一定要与同房生好好相处哦！”
祝璎若随着人群来到了公告前，紧张兮兮地查看其住房安排。
老天爷，请一定不要给她安排个像马闻宸那样恶劣的同房生啊！
祝璎若——梁善博！祝璎若心中窃喜，莫非要与她同房的是刚才师兄所说之人？她早就想见到此人的庐山真面目了！
她又继续查看下去。啧啧，不知是谁要倒大霉，跟那马闻宸住在一起呢？
马闻宸——马狗儿？嗯，这名字怎么听都不像一个读书人的名字。同姓马，又叫狗儿，难道这马狗儿是——
“狗儿是陪我一起长大的朋友，我帮他交了束脩，可他临时有事来不了书院。”马闻宸冷不防出现在祝璎若的身后，话里多少带些被误解的恼意。
原来，她误会了他。祝璎若羞愧得只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抱歉，你一定很生气吧？”
“无所谓。”马闻宸斜睨着她，眼眸中的柔和一纵即逝。其实他马闻宸向来我行我素，从不在意别人如何想他，但只要一想到无辜被这个毛头小子误解、讨厌，心里就莫名地堵得慌。
“咦，你的左眼怎么了？”祝璎若这才发现了他脸上的不对劲。
某人忍不住翻白眼：“还不都是你……”
“在下梁善博，请问两位兄台贵姓？”清朗如风的男声截过了两人的对话。
那是一位身穿玉纹长衫的翩翩少年，墨色长发因风轻舞，飘过他赏心悦目的俊雅容颜，飘过他如海风般清爽迷人的笑容。
“你就是那位师兄们又爱又恨的梁善博？”祝璎若惊喜万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平稳下情绪，“咳，在下祝璎若！”
“马闻宸。”另一厢却显得不怎么欢迎这位不速之客。
梁善博明显对祝璎若更感兴趣：“祝璎若？敢问令尊可是人称活菩萨的祝翁？呵，原来我的同房生是祝兄你，真是万般荣幸。”
“哪里哪里，能够有幸与善博兄你成为同房好友，璎若也很高兴，还望以后在学业上能多向你讨教讨教。”祝璎若套起近乎来可是毫不逊色，两人越谈越觉投缘，反而冷落了在旁闷声不响的人。
“对了，闻宸兄……”祝璎若四处张望，却早已不见少年的踪影。他怎么连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她还想问清他左眼的事呢。
几片花瓣悄然落到了祝璎若的肩上，她却无心欣赏，没来由的感到郁闷，不觉撅起了如胭丹唇，自然流露出的少女娇美令旁人恍然失神。
简单收拾过的房间，充满了温馨的气氛，可对于正在给娘写信的祝璎若来说，总觉得不甚自在。
“善博兄，春夜微凉，你何不多穿一件单衣，以免着凉？”祝璎若尴尬地扫了一眼梁善博，又匆匆把视线移到信上。
梁善博笑意盎然，随意倚在墙上，轻音丝丝入耳，撩人心房：“我们不是说好了，今晚要促膝长谈、抵足而眠么？我只怕谈得起兴，反倒觉热了。”
那你也好歹别穿得那么魅惑人呀？！明亮烛光中，男子的褐色眼瞳荡着足以令人迷乱的似水柔情，如凝脂的雪肤泛起了淡淡光泽，轻薄的纱衣勾勒出他完美的身形线条，既充满了阳刚之气，又不失少许邪性之美。
虽然祝璎若从小就在男人堆里打滚，可像梁善博这种华美甚于女子又热情洋溢的男人，她还是头一回遇见，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我得先去沐浴更衣，回来再谈吧！”祝璎若随便抓起衣物，便往门外逃去。
唉，早知如此，她还不如继续借住马闻宸的房间，倒还落得个自在轻松。
不知不觉间，祝璎若来到了瀑布边，这是她多方打探来、最适宜她沐浴的隐秘之地。经过这几天的折腾，爱干净的她已然忍到了极限，恨不能马上跳进水里。
可惜的是，已有人捷足先登。
从光洁宽厚的背部来判断，那应是一位少年。祝璎若本想着非礼勿视，可少年背上那道异常可怖的伤痕却勾住了她的好奇心。
这人该不会是什么江湖之人吧？祝璎若偷偷近前，想一探究竟，岂料脚下一滑，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谁？！”少年警觉地转过身来，清冷的眉宇间透出一股慑人寒气。
他顺手甩出马鞭，把想逃走的祝璎若牢牢拴住，使劲拉进水里。
“是你？！”两人惊愕，异口同声道。忽然，又似乎意识到些什么，立刻转身背对彼此。
“嗯，你要不要先穿上衣服？”祝璎若局促问道，双颊已是飞满赤霞。
自小女扮男装的她不是没看过男子的上身，可不知怎的，意外撞见马闻宸裸露的上身，浑身便立刻贯满一种燥热的忐忑。
“你看到了什么？！”马闻宸粗暴地把她拽过来，剑眉星目间酝酿着可怕的杀气，迫人战栗。
“我只看到你背上的伤痕。”祝璎若一时糊涂，脱口而出。
他把她的手臂掐得越发吃痛。
万丈瀑布飞落而下，激起隆隆水声。暗深的月色笼罩着少年，他低沉的声音如穿山冬风。
“你若敢说出去，我杀了你！”
叁
明德堂内，荡漾着学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山长悠悠穿梭在众子之间，举手投足无不流露出儒雅稳重气质。
“孩子们，今日我们且先放下书卷，来讨论一件近来引起轰动的大事。”
学子们认真虚心地听着，看着。山长随即拿出一张通缉令，上面画着一幅蒙面人的画像。
“这就是令贪官污吏闻风丧胆、深受百姓爱戴的侠盗山之隐，朝廷已经下了通缉令，若有人能抓到他，赏金一万两。”
高额的赏金引起了学子们的议论纷纷。
“璎若，你平常最爱听那些侠义之士的英雄事迹，那你不妨说说你的见解。”
祝璎若徐徐起身，稍一思索，便言随心出：“回山长，璎若以为，山之隐非穷凶极恶之徒，他是盗亦有道。他杀的都是陷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的豺狼恶虎，得到的钱财也都返散给百姓而不私拿半文，我朝需要的正是此等侠骨仁心。”
“哼，荒唐。”马闻宸冷冷的声音在诸生叫好声中显得尤为尖锐，“贼就是贼，管他是如何处理赃物，只要他确实犯了法，沾染了满手鲜血，就该处死。”
“真正该死的是那些置穷苦百姓于不顾的贪官污吏，你怎么能不分是非黑白？”祝璎若义正言辞地反驳道。
“那些人自有刑法制裁。像山之隐这种打着‘正义’的幌子来做一些杀人放火之事的宵小，就该杀、无、赦！”
少年阴狠的神色令她想起了那夜的威胁，心中忽地冒起寒意与怒气。
“杀杀杀，你想的尽是些杀戮血腥之事，真真可怕至极！”
“你这叫妇人之仁！”
两人对峙的局面已到了剑拔弩张之势，山长只好赶紧出来打圆场。
“好了好了，你们俩每次争论总是非要把场面弄僵不可。百家争鸣虽是值得提倡，但若坏了同窗情谊，那就未免可惜了。”
“哼，我懒得与他多说！”马闻宸直起身子，即刻拂袖而去，余下满堂静寥。
过后山长说了些什么，祝璎若已无心再听。
茂密大树下，祝璎若发泄一般践踏着脚下的泥土，却仍是不够解气。
“璎若，假使闻宸兄与你再争辩几番，恐怕这片地就难逃塌陷之险咯。”梁善博欣然打趣道。
“你就爱取笑我。”祝璎若嗔怪道，“我与那马闻宸必定是前世冤家，今生依旧注定要斗个你死我活。”
梁善博的眼底飘过一丝复杂：“是吗？我倒是挺羡慕他的。”
见祝璎若迷惑不解地望向自己，梁善博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璎若，你不觉得闻宸兄今日有些异常么？你们之前的几次争论，他都不至于当着山长的面离开学堂呀，真叫人不得不有所怀疑。”
梁善博一语点醒梦中人。说起来，今日的马闻宸的确有些奇怪，奇怪得让她心神不宁，好像即将要发生什么不祥之事，所以适才争论时方会如此激动吧。
“善博兄，我有事先走一步，告辞。”祝璎若遮掩不住她满满的担忧，便也顾不上身后之人的淡淡失落。
夏雷轰轰作响，狂风暴雨席卷而过，阴暗的天色蔓延大地，愈是叫人不安。
“马闻宸，我是祝璎若……”祝璎若一边拭去衣上的雨水，一边敲门，却许久无人回应。
下这么大的雨，他能去哪呢？难道，他病倒了？
祝璎若急急推开门，房间一览无遗，却唯独不见马闻宸的身影，只听到诡异的声音从衣柜里传来。
祝璎若随手拿起身边的扫帚，蹑手蹑脚地靠近衣柜，略一运气，陡然打开了柜门。
扫帚却滞在了半空中。
“马闻宸，你怎么了？”
幽暗的衣柜里，少年瑟缩成一团，额前渗满了密密冷汗，望向她的眼神，不复往日轻狂，而是涌动着极致脆弱的惧怕，好像他下一刻就要面临灰飞烟灭的危险。
雷声响得更加骇人，少年如惊弓之鸟似的，猛地伸手将她揽入了怀中。
“借我抱一会！”他不由分说把她环得紧紧的，任不得她有半分挣扎。
“男女授……”祝璎若想把他推开，却迟迟下不了手。
她感受到了，他的身躯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单薄的衣衫已是湿漉漉的，紧贴着她的肌肤却炙热滚烫。即便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她也能切身体会到他的万分恐惧。她不禁有种错觉，若是她此刻推开了他，他便会无助地坠入孤独的深渊，顷刻间万劫不复。
直至云雨消散，惊雷不乍，他才缓缓松开了他的臂弯。
“多谢。”这是他第一次向她道谢，些许僵硬，些许青涩。
祝璎若掏出丝帕，递给坐在她身边的少年，语声关切：“擦擦汗吧。”
他一言不发地接过丝帕，眸子微微一亮，又瞬间黯淡，如蒙上了一层淡灰色雾霭。
“我爹娘去世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他话音轻颤，“他们一生悬壶济世，乐善好施，到头来却反遭恶贼谋害。为了保护被贼人砍伤的我，我爹娘活生生被他们刺死。血海深仇，你叫我如何能原谅那些为非作歹之人？”
“那你背后的伤……”
“就是那时留下的，是我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伤痛。往后的日子，每逢雷雨来袭，我都不得不躲在衣柜里，靠着黑暗来寻求平静，也不想被人看到我狼狈懦弱的样子。”他转而背对着她，颓然如同战败的将领，“你现在一定在笑我窝囊，看不起我吧。”
“对，我看不起你。”祝璎若却眼转柔波，如春江水月，“在你眼里，我们这群同窗就那么冷血无情么？纵然我们无法为你消除身上伤痕，但至少我们可以替你减去少许痛苦，这不就是山长所谓的同窗情谊么？你连这都不懂么？”
祝璎若的一席话揉着胜阳的暖意飘近少年的耳畔，飘进他寒霜冰封的心，慢慢消融了某些东西。
“我们成日斗嘴，互不咬弦，也算是同窗好友？”他的唇边漾开了淡淡涟漪。
祝璎若微微怔忪，而后笑得更加绮丽：“嗯，同窗好友。”
琉璃窗外，葱绿的枝叶挂着晶莹的雨珠，千流百转出五彩夺目的光辉。
肆
秋高气爽，落叶簌簌，恰是郊外狩猎的大好时机。
琴声悠扬，响彻隐山书院。古亭里，双双把手抚琴的伉俪引得马闻宸停步注视。
此情此景，已是多年未见，勾起了他的惆怅痛惜。
“闻宸，准备去那呢？”
“回山长，学生怕璎若狩猎时会受伤，特地捎些药物给他，好以防万一。”少年的眉梢不觉染上些许温润，再无昔日冷峻。
师母举袖轻笑：“你们俩真是对欢喜冤家，像极了我与你山长当年……”
“玉儿，在孩子面前休得胡说。”山长轻声打断，脸上却无责备之意，“璎若与闻宸同是男子，怎可作此比较？不过，倘若璎若家有良妹，兴许亦能成就一段美满姻缘。”
璎若的妹妹，是否亦如璎若一般？马闻宸不禁多想，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位美如桃华、梨涡浅笑的女子，那分明就是女儿妆扮的祝璎若。
马闻宸被自己的幻觉吓了一惊，连连摇头说不：“学生学业未成，不敢妄想儿女私情。学生有药待送，就此拜别山长、师母。”
“且慢。”山长叫住了马闻宸，莫名其妙地问道，“闻宸，如今你仍坚持，山之隐之辈该杀无赦？”
马闻宸似有所悟地回望山长。半晌，少年一语双关。
“学生已听璎若说了许多山之隐为百姓所做之事。学生以为，山之隐和山长、师母都是值得学生敬佩之人。”
手指蓦地悬在琴弦之上，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两人会心一笑。
“这孩子，偏偏在这方面不愚钝。”
后山马厩内，祝璎若若有所思地抚摸着骏马追风。
“璎若，你有烦心之事？”梁善博翩翩而至。
祝璎若轻叹一声：“我在想着狩猎比赛一事。”
“莫非，你不想与闻宸兄成为敌手？”梁善博不免有些低落，“自那日起，你们就冰释前嫌，反而亲密更甚你我，也难免你会有此想法。”
“嗯，不尽如此。”怜悯的神情盈满祝璎若的脸庞，“想要竞比射技，大可射靶子，何必拿小动物来当箭靶，这未免太残忍了。”
原来她想的是这件事啊。梁善博额前阴霾尽散：“若我边关将士心软如你，恐是难以保家卫国了。不过，我就喜欢你这副菩萨心肠。璎若，世人皆如此，对于比自己弱小的生命难免轻视甚至产生掠夺之心，你若介怀，比赛必定输给闻宸兄。”
“不，我相信马闻宸也下不了此等狠手。”祝璎若遥遥望向远山，沁出一股坚定，“只因他比我更敬畏生命，所以，我们的比赛必然分不出胜负。”
梁善博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她，良久无语。
璎若，当你对其他人都好，却唯独不待见他时，我羡慕他；当你对他比对其他人更好时，我妒忌他。聪慧如你，总能轻易操控住我的心绪……
“善博兄？”祝璎若轻声叫唤。
他回过神来，舒缓了一下筋骨：“既然你无心比赛，我也落得清闲。不如我们趁着比赛时溜出书院玩玩。嘻嘻，就去男人该去的地方看看。”
祝璎若假装嗤之以鼻，却掩不住笑靥如花：“善博兄你比那些花魁要美艳百倍，不知是你去看她们，还是她们看你呢？”
“哈，你是在取笑我不成？你这小子！”梁善博朝她泼起饮马水，祝璎若也不甘示弱，两人开始尽情地嬉闹起来。
墙角边，落寞自少年的黯淡双眸中蔓延开来，他的肩背越发僵直。眼见无他插足之地，不得不悻然离去。
梁祝二人的亲密举动，他并不是没见过。可不知为何，自听了山长师母的话后，原本对璎若的那种异样感觉便愈是强烈，方才差点就要怀着一腔莫名火地冲过去，坏了他们的耍玩心情。
马闻宸眉头深锁，重捶发疼郁结的胸口，弄不明白他这是在醋意大发，便也忘了送药一事。
在金黄色的光辉照衬下，众子策马而立，一身利落狩猎装好不英姿飒爽。
“一炷香的时间，两队以猎物多少定输赢。”山长高声宣布比赛规则，又不忘提醒，“切记，莫要追进隐林，那是个十分危险的禁地。”
“璎若，”梁善博冲她眨了眨右眼，“听说隐林附近栖息着许多你最爱的蝴蝶，我们何不效仿一下徐霞客先生，大胆冒险一番？”
“哦，我考虑考虑。”祝璎若心不在焉地回答道，目光停驻在另一边。
另一边，是神色淡漠的马闻宸。
奇怪，明明前段日子还是云开雾散的，怎么这会儿又是山雨欲来了呢？她应该没做什么惹他生气的事呀，可为何准备比赛的这几天他老是对她唯恐避之不及呢？难道，他是在乎比赛胜负的？
祝璎若一头雾水，眉眼流淌的阳光也随那人的疏离而褪了不少。
“准备——比赛开始！”山长燃香而令，众子策马奔腾。
祝璎若挥动马鞭，欲追上马闻宸问个明白，马闻宸却越骑越快，越骑越远。
待祝璎若放弃追逐，环顾四周时，左右竟无一人。
“走吧，追风。”她深觉此地不宜久留。然而此时，一向灵性温顺的追风却像脱了缰似的直冲进丛林深处！
“追风！”祝璎若死命拉住缰绳，却根本驾驭不了发疯似的追风。
暮色渐深，一炷香已然燃尽，众子纷纷提着猎物回来了，惟独马梁二人空手而归。
“璎若呢？”两人一见面，便不约而同地互问对方。
“比赛开始后，就不见了他的去向，我一直在找他。”梁善博焦虑无比。
背上的伤疤突然隐隐作痛，心脏骤然抽紧。
“隐林！”马闻宸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善博，你快去告知山长，让他发散其他人去找璎若，我现在就去隐林找他！”
“好，你万事小心。”梁善博明白阻止不了他，只好任他绝尘而去。
渐暗的天光，幽静阴森的隐林，未知的危险，一切都让人不寒而栗。马闻宸却顾不得这么多，满心念想的尽是那个飞扬跳脱的同窗好友。
“璎若，你在哪？”马闻宸不停嘶声呼唤，每喊一声，心痛愈深。
祝璎若，我们约定好要同窗三载，知己一世的，现在你是要违背我们的誓言么？不，我不准你像爹娘那样离开我，绝对不准！
忽然，突如其来的一对蝴蝶挡住了马闻宸的去路，细细一看，似是在哪见过。
只见它们在马闻宸面前晃了一圈，又向隐林深处飞去，似是在为他指引方向。
马闻宸索性跟了上去。
在蝴蝶的带路下，借着微亮的火光，他终于看到了所找之人，莫大的兴奋如潮水般涌来。
“璎若！快，把这颗药丸服下。”
他轻扶起虚弱的祝璎若，把药丸放进其嘴里，又挽起其手腕，细细把脉。
“所幸脉象平和，并无大碍……”脉息的异常却让他安心的笑容凝在唇边，“璎若是，女子？！”
伍
馥郁薰香萦绕出层层白汽，弥漫在软榻边沿，为少女姣如春月的面容增添上一缕迷蒙撩人。
许是沉睡过久，祝璎若醒来后立刻头痛不止。
“熏香可以缓解头痛，待会就不疼了。”马闻宸好整以暇地凝视着她，幽深的眼底闪过一丝逗弄，“顺便可以去你秽衣异味，你了解的，我不便帮你更衣，就算是师母，也怕会泄露了你的真实身份。”
祝璎若但觉一凛，惊恐地看向他。
他徐徐步来，一种压迫感随之向她袭来。
“‘祝璎若’当真是你的名字么？你瞒着我们，到底有何目的？”他的神色微带些怒意，他果真恼她的欺骗。
“我，我有我的苦衷。”祝璎若一时为难，只得万般乞求他保守秘密。
“哦，当真做什么事都可以？”他竟顺势将她压在榻上。闪烁不定的烛光中，少年眼波氤氲迷离，薄唇浅抿，“我若让你以身相许呢？”
祝璎若杏眼圆睁，惊慌失措地攥紧了锦被。
薰气袅袅，少年不禁笑出声来，侧身躺在她的身边，深深地，将她看进眼底。
“亏你还自诩武功了得，日后如若有人在你面前这般无耻，你就该狠狠踹死他。不要怕他会泄露什么秘密，因为你想守护的东西，我也会一起守护，至死不渝。”
“至死不渝”，这是他对她的承诺，如此情真意切，扰乱了她的心扉。自她出生那日起，她便不敢妄想会有男子对她说出这样的话，而他，竟会喜欢上她。
一股燥热滚上喉头，少年不自然地起了身，走出房间：“木桶里是多种药材熬制而成的汤水，泡了对你身体有益，我会在外面替你把风。以后，这房间就是你的了，因为我不允许我的女人跟别的男人同居一室。”
他的强势，她却毫不厌恶。只是，她苦恼该如何让他明白，她是不可能与他相守一生的——她，是祝家“少爷”，善德馆的唯一继承人。
马闻宸刚一踏进房间，梁善博就焦急地询问起祝璎若的状况。
“呼，幸好璎若没事，那我去接他过来这边歇息吧……”梁善博却被一把拽住。
“他已经睡下了，你就别去打扰他了。”
“啊，好可惜，我本来还想终于能与璎若抵足而眠来着。”
“什么，抵足而眠？！”马闻宸脸色一沉。
梁善博点点头，指着榻上堆成小山的书籍：“璎若每晚都要读书而睡，为了方便就在床中间堆起书山，可我们就不能效仿古人，抵足而眠了。”
“嗯，堆得好，堆得好。”马闻宸庆幸低语。
“炎夏，我们宽衣休憩……”
“宽衣？！”马闻宸脸色大变，语调顿变高亢。
“呵呵，其实只有我一人宽衣罢了，书都挡住了风，太热了。”
“……”
“咦，闻宸兄你带包袱来这里所为何事？”梁善博没有注意到某人的气结，却注意到了他的随身之物。
马闻宸坚决地直视着他，语气不容抗拒：“记住，从今往后，我才是你的同房生！”
凉风习习，祝璎若慵懒地趴在窗台上，遥望湛蓝秋空，猜想另一方的娘亲是否也在举头望空，思念远方的她。
中秋佳节，本是一家团圆的好日子。以往，她都会跟着娘去爹的坟前放风筝，放飞对爹的怀念，让它托话给阴阳相隔的爹，一切依然安好。
“璎若。”一阵清苦药味随少年而来，“该服药了。”
她慌忙蹙眉摇头：“马闻宸，你这是在报复我之前骗你么？我喝的药都能倒满那木桶了，我早无大碍，何需服药？”
孩童如她，少年只觉好笑：“我若要报复你，也是怪你从不亲呼我的名字，使我心凉。”
他指了指放在门边的东西，好言哄她：“待你喝了这碗药，我带你去后山放风筝。”
越过他的肩侧，祝璎若瞥见了一个格外精致的蝴蝶风筝，正静静地停靠着门扉，在阳光的照射下栩栩如生。
她愣住，万万意想不到，张扬如他，却心比尘细，刹那间仿似漫入一江碧玉春水。
后山的天空，正翩然飞翔起一只蝴蝶风筝，散发出的绚丽耀眼让人心生欢喜。少女兴奋得满面绯霞，引得身旁之人含笑出神。
少年把筝轴转移到她的手上，温柔拢住她的手。
“我娘生前曾对我说过，倘若我有了喜欢的女子，就带她来放我为她做的风筝，然后把这段话告诉她。”
秋风呼啸吹动两人的衣袂，他们却无暇抚平。
“璎若，在遇见你之前，我渴望成为风，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可现在我只想做你手上的风筝，因为不管去哪里，有你牵着，我才安心、开心。祝璎若，我喜欢你，这句话，我马闻宸今生仅说一遍。”
少年深邃的眸子映衬出她的低眉羞赧。她缄默不语，原本想好的婉拒却觉开口艰涩。
她，不知何时起，竟渴望着摆脱去男子的身份。
远处，暗角之人心神若伤，墨色长发无情地掠过他如月洗白的俊美容颜。
事已至此，他再无心思拖延下去。
少年回头下令，已换一脸肃然：“传令下去，今晚包围隐山书院，将山之隐缉拿归案！”末了，又补加一句，“切忌伤及无辜，尤其是祝璎若，你们胆敢伤他一根毫毛，我饶不了你们！”
侍从们急忙俯首称是，疑虑一向温和的三皇子怎会有如此变化。
明德堂外，席上摆满了月饼果子等，众人席地而坐，聚在一起欢庆佳节。
梁善博提起酒壶，分别敬了山长、师母及众先生同窗。未几，已呈七分醉意。
“善博兄，酒能伤身，少喝些吧。”祝璎若夺下他的酒壶，好心劝道。
“璎若，难得中秋佳节，你岂能扫兴？来，你也喝点啊。”梁善博侧头靠在她的肩上，反而向她劝杯。
“我来代他喝。”马闻宸不动声色把梁善博移离祝璎若，其后把酒一饮而尽。
趁着梁善博向其他人劝酒时，马闻宸暗地里塞给祝璎若一颗药丸，让她吃下去。
“兴许今晚有事发生，小心。”马闻宸假装喝醉，附在她耳畔细细叮嘱几句。
深夜时分，席上已是一片狼藉。众人逐渐散去，踉踉跄跄回到各自房间，有的甚至直接倒地不起。
马闻宸暗叫一声不好，连忙唤醒假寐的祝璎若。
“大家都怎么了？”祝璎若惊讶地看着这诡谲的局面，“善博兄不见了……”
马闻宸冷静地道出来龙去脉：“我想，梁善博就是幕后主使。我跟他同住时发现了他的令牌，他是朝廷的人。他的目的应该只有一个——缉拿山之隐。”
“山之隐？！”令祝璎若惊讶的事接踵而至。
马闻宸牵起她的手，往山长住处奔去：“山之隐，就是山长和师母。”
夜色沉沉，山长住处却火光通明，寒光映月。
“是山长师母他们！”马闻宸却制止住欲去救援的祝璎若。
“那里刀光剑影，危险！”少年略一思忖，心中顿生一计。
他从衣袖处取出一包药粉，神色凝重：“璎若，还记得我们去过的那个月老庙么？你现在就去那边，我等会就带山长师母过去，快！”
祝璎若忧心忡忡地抓住他：“那你就不危险么？”
少年朗若星辰的眼眸浮起一抹笑意：“我还要娶你过门呢，老天爷不会忍心拆散我们的。”
陆
月老庙内，祝璎若心急如焚，手心已是汗珠密布。
许久，三条黑影掠进庙中，正是她最想见到之人！
“山长师母！”祝璎若眼角含泪，不忍看到他们身上的伤。
“放心吧，有我在，他们不会有事的。”马闻宸悉心为他们疗伤，全然不顾自己臂上流出鲜血。
祝璎若心似被针狠狠扎刺，说不出话来，只想为他包扎伤口。
肌肤相互碰触的一瞬间，两人双双抬眸，各自映出了彼此的面容，唇角涩扬。
无论如何，他们总算安然无恙，足矣。
然而好景不长，正当他们放下心头大石不久，远处传来了搜捕人马的声音。
祝璎若看看受伤昏迷的山长师母，又看看身带新伤的马闻宸，狠一咬唇，毅然披上师母的深色斗篷，戴上面罩。
“璎若！”他惶然拉着她。他知道她想干什么，更觉心惊。
“我们别无他法，只有由我来引开追兵，你们方可有机会脱险。”她艰难地一根根掰开他紧抓不放的手指，勉强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你说过的，老天爷不忍心拆散我们，我们都一定会吉人天相，一定。”
她去意已决，他只能眼睁睁望着她淹没在浓郁夜色中，听见人声随之移向另一方。
少年默然垂首，握紧了拳头。伤口一分一寸地被撕裂开来，却远不比他心如刀割般的剧痛。
正当祝璎若逃到了隐林入口时，一男子飞身跳到了祝璎若的面前，随即与之大打出手。几招下来，祝璎若渐觉吃力，一个不小心，被那人一脚踢中头部，重倒在地。
“山之隐，我劝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吧。三皇子交代过，要抓活的。”那人压低了声音，笑得狰狞奸险，“不过你若死命抵抗，我也只能秉公办理。”
他把陷入昏迷的祝璎若狠狠踩在脚下：“山之隐，你杀了我爹，我今日就要替我爹报仇，啊！”
男子正欲拔剑刺去，却被一清朗男声及时止住，一时狂躁，用尽了全力把祝璎若踢到远处。
“师母！”梁善博迅速下马，赶到晕倒之人身边，查看其伤势。
“师母……”他拉下面罩，不由一惊，“璎若！璎若，我是善博，你醒醒啊……”
撕心裂肺的呼喊，惜无人回应，少女因其头部遭受重击而早已失去了知觉！
寒冬的风，冷冽刺骨，席卷着冷冰白霜，铺天盖地而来。
房间内，暖香融融，却只有一人沉沉阖眼。
他一如既往捧起她的手，来回揉搓，生怕冻着了她。
“璎若，雪已经下了好多天了，你说过你不喜欢寒冬，所以你就睡了这么多天么？”他定定看着的她，秀丽依然，却失了往常的灵动活泼。
在旁的山长暗暗叹息：“孩子，你荀师兄说等你醒来，他立刻送你喜爱的那块蝴蝶玉佩；还有，王秦这些孩子都去了庙里为你祈愿……每个人都很关心你，你岂能辜负大家的心意？”
“最重要的是，多日来一直守候你的这个人，他还欠你明媒正娶、大红花轿，你得起来要他履行承诺呀！”师母说着说着，禁不住清泪两行。
“山长、师母，”马闻宸英朗的脸挂着辛涩的笑意，“等雪停了，我想带璎若回她家乡。也许，她是思念娘亲了，在耍小性子。”
师母疼惜地点点头：“好，就依你想的办吧。”
山长师母陪伴了许久才不舍退去。
一会儿，又有一人悄然而至，无双俊雅却添了一层忧伤悲郁。
榻上的她，仍是沉静得让他如在炼狱。
“我已派人禀告父皇，山之隐已就地正法。从此，世上再无山之隐。这是我唯一能为璎若做的。”他远远望着她，不敢近前一步。他知道，他是最不配关心她的人。
马闻宸淡淡一笑：“善博兄，我代璎若谢谢你。”
梁善博愧然欲走，却被马闻宸叫住。
“善博兄，璎若曾经说过，你是她最珍惜的兄长，永远都是。”
惨白唇边，一抹凄凄淡笑恍恍晕开，似是挂心，又似是释然。
冬日的阳光明净爽清，暖暖的，不似炎夏刺眼。
少女静静偎依在少年怀里，不曾抬眸，指尖却连着一根长长红线。线的另一端，是迎风飞翔的蝴蝶风筝。
少年绕了绕红线，一扯，线断，风筝蓦然飞远。
“璎若，我把风筝给放走了。没有你，它便失去了方向，再也飞不起来了。可是你放心，风筝会走，我不会，我会一直陪着你，无论今生来世。”
晶莹剔透的泪珠慢慢划过少女沉静苍白的脸，不知为谁人所流。
若干年后，又是一年春好时。
善德馆内，一枚倩影正忙碌掠过众人面前。
“璎若，你今日不是与闻宸有约么，怎么还不快去妆扮一番？”娘亲宠溺似的提醒道，“这里有我和狗儿他们处理事宜，你还不放心？”
秀丽女子粲然一笑：“娘，女儿在昏迷的那段日子，尽被马闻宸抢去了风头，如今得挽回局势呀！”
“咳，你们都快成亲了，还需计较这些？”娘亲干脆强行推祝璎若出门。
唉，谁叫闻宸这个孩子太讨人喜欢了，她可不想平白无故失去这个万里挑一的好女婿啊。
娇嫩桃瓣旋然拂过俊朗男子的周围，他的手里拿着一只绚丽精致的蝴蝶风筝。这是他为她做的，独一无二，专属于她。
她悄声无息地在他身后盈步近前，俏皮嫣然地笑着。
男子缓缓转过身来，就在她即将要看清他时——
一对蝴蝶徐徐飞过她的眼前，熟悉恍如她在那个漫长梦里遇见的那对。它们指引她找到回家的路，然后，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秋风萧瑟，落叶沙砾随风而起，不时拂过男子的身躯。他的不远处，一对五彩绚丽的蝴蝶分寸不离地飞翔着，仿佛已冲破了一切阻碍地自由飞翔着。她看不到他的脸，然而他极其削瘦的背影却让她感受到无边无际的孤寂和痛楚。
男子缓缓转过身来，就在她即将要看清他时——
“璎若，璎若……”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眼前是满面忧虑的娘亲。
“娘，我没事，只是睡得沉了些。”她没有告诉娘亲，连日来她总在作着一个重复的梦，毕竟那梦中有着并不吉利的墓冢。
娘亲吁了一口气，怜爱地掬起她的秀发，那上面束着男子专有的发髻。
“虽说为了保住我们的本家地位，守住你爹的善德馆，你从小就不得不以男人的身份活着，可那毕竟有我和你奶娘护着你呀。此番你前去书院求学，又不肯带去一个下人，叫为娘如何不担忧啊？！”
她撒娇似的依偎在娘亲怀里。只有在娘面前，她才得以露出些许女子的娇气。
“娘，璎若只是怕我是女扮男装的秘密被第四个人知道罢了。放心吧，身为祝家的子孙，我的能力有目共睹。”她又补充了一句，“虽然在人们的眼里，我是祝家唯一的男孙。”
娘亲深知拗不过她，也只好作罢：“好生照顾自己，有什么事就立马给娘写信，让娘……咳咳！”娘亲的老毛病又犯了。
祝璎若赶紧拿药来给娘亲服下，直到娘亲缓过气来才安心些。她不舍地紧握住娘亲温暖的手：“娘，璎若必定会早日学成归来。可在璎若离家期间，您定不能过于操劳，答应璎若！”
“好好好，你已说了许多遍这样的话了。只有这种时候，你才像个女儿家！”娘亲轻点了下她的小巧俏鼻。
浓浓的亲情，在这十面埋伏的祝家大宅内，始终未尝软弱过。
壹
正是一年春好时，万物竞相苏醒过来，在这辽阔大地上绽放出各自风采。
落英缤纷的道上，祝璎若一身墨竹白衣，与其亮骏的坐骑追风相互辉映，逼人的英气吸引了不少女子倾慕的目光。
离隐山书院仅有数步之遥，终于抵达目的地的轻松感瞬间扫清学子们长途跋涉的疲惫。他们哪能料到，在那里，有个小小的考验在等着他们。
“你说什么？！”祝璎若难以置信地看着一脸坏笑的师兄们，下意识地往后退。
“小师弟，这是我们隐山书院的传统——只有能赤裸着身体忍受住瀑布冲击之人，才是堂堂男子汉，才有资格进来我们书院读书。我们也都是过来人，知道这的确不好受，可传统不可违啊！”师兄们纷纷露出理解和无奈的表情，但嘴角不可抑止的上扬却泄露了他们等看好戏的恶劣心态。
不行，绝对不能暴露她女子的身份！可是要怎么违背而不触犯传统，她得好好寻思一番。
不久，一阵骚乱打断了她的思路，她随众人循声望去。一位身着青瓷短衣的俊逸少年就这样落入了她的眼中。
少年墨玉般的深邃眼眸溢出一股无与伦比的傲气，颀长的身子如鹤立鸡群般冷然挺立在人群之中。如此不可一世的纨绔子弟，她本鲜少接触，然而他那清冷的眉目，竟令她心中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熟悉。
她不自觉地走近少年，只想把他细细端详一番。
“你们休想拿‘传统’二字来压本少爷，我马闻宸从不信这些荒天下大谬之事。就算这是山长定下的，我也没必要服从这个可笑的规矩。”少年剑眉高扬，直要步进书院，却依旧被几个不怕死的师兄拦住，不由得低吼一声，“走开！”
他与生俱来的尊贵气质一下子就震慑住了众人，未待师兄们回过神来，他已走出好几步远。
祝璎若趁乱用手蒙起脸，伪装成书僮而跟在马闻宸身后，恨不得赶快逃离这片狼虎之地。
今晚师兄们不定又要耍些什么把戏，还是先跟着这个马闻宸会比较安全吧。这个隐山书院里的人，比那些要谋夺她家财的狼更难对付……
她认真地思考着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却未意识到她已跟着他来到了他的房间，更毫不设防地撞在了他宽厚的胸膛上。
突如其来的陌生体温终于把她拉回现实中来，她敏捷地挡住了马闻宸的猛烈攻击。
“所幸我自幼习武，否则一定会被你打成重伤。”祝璎若微怒地瞪着对方，“我们可是同窗，至于下那么重的手吗？！”
马闻宸若无其事地放下包袱，唇角扬起一个不屑一顾的笑容。
“是谁不听我几次警告，像只无头苍蝇似的撞来撞去的？又是谁未经主人同意，就擅自闯进他人房间的？”修长手指在桌上挑了挑，确认房间打扫够干净后，马闻宸这才愿意正眼看向祝璎若，“任何时候都要保持警惕以防歹心，这就是我马闻宸的一贯作风。”
少年鄙夷的口气令祝璎若甚是不快，只是——
“这是五十两，就当作我今晚借住你房间的房费，”祝璎若把几锭银子搁在桌上，同样没给少年好脸色看，“任何时候都不能欠人情债，这就是我祝璎若的一贯作风。”
少年显然意想不到对方会提出这种要求。在短暂的寂静后，他毫不在乎地拿起银子，往窗外的池塘扔去。
“你！”祝璎若怒火中烧，“这是五十两，许多穷苦人家一年也挣不到这么多，你却把它们给扔了！”
马闻宸无视她的愤怒，从包袱里拿出更多的银子：“你觉得我会为了区区五十两而让出属于自己的东西吗？”
看来用利诱这招软的不行，就只好来硬的了！
祝璎若把包袱轻放在墙角处，坚定不移地坐了下来：“饶是你把银子给扔了，可你终究算是收下了银子。于情于理，若是你把我赶出去，恐怕会有损你马公子的声誉吧。”哼，冷酷如你有声誉才怪！
祝璎若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却自有一股凛然正气，倒是有几分不协调的趣致；再看他一身华服，却不带一个下人，又有几分与众不同。
罢了，就让他借住一晚吧，下不为例。审时度势之后，马闻宸不再多说，冷漠依然。
一轮下弦月高挂于天穹之上，已是夜深人静。
啪嗒一声轻响，沉睡中的马闻宸迅速本能地醒来，正要还击，定睛一看，却不得不收住——这个姓祝的小赖皮竟敢爬上了他的床！还是一副极差的睡相！！
是要把他狠踹下床呢，还是……马闻宸缓缓凑近祝璎若的脸，借着皎洁的月光，他第一次仔细打量起这个古灵精怪的同窗。
熟睡的少年在明月的洗礼中，如画的五官似被镀上了一层月牙色的光晕，浓密的睫毛静躺在他的眸边，为这张精致更比女子的脸添上几许灵动。
如斯容姿，仿在哪里见过，好生面善。
“娘，记得按时服药……”他似乎梦到了娘亲，薄唇一启一合着。一阵凉风吹过，他把瘦弱的身子蜷缩得更紧了些，甚是惹人怜惜。
“原来不过是个离不得家的毛头小子。”马闻宸没好气地让出一半被子给他轻轻盖上，又小心地把他的毛手毛脚挪回被窝里。
确定他不会着凉后，马闻宸才安心睡下。他怎么料到，这漫漫长夜，哪会容他安心度过啊……
贰
“咚咚咚……”洪亮的晨钟声回荡于整座书院，惊醒了仍沉浸在美梦中的祝璎若。
咦？她明明记得她是靠墙而睡的，怎么这会儿睡在了舒适暖和的软榻上？
“你总算醒了。”不带半点感情的话语响起，祝璎若瞅见了面无表情的少年。
想不到少年也有善解人意的一面，祝璎若心里一暖：“昨晚打扰你了，不便之处，还望谅解。”
马闻宸不变淡漠神色，不紧不慢地回应她的谢意：“哼，你也知道自己的睡相差啊。昨晚若不是我当你是我家的狗儿，你武功再好也没用。”
狗……祝璎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堂堂祝家“少爷”，竟被辱骂为狗，这口气恕难吞咽！
“马闻宸，我只道你算是半个好人，谁知道你是‘马’嘴吐不出象牙！”祝璎若忿忿地收拾起包袱，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留下不明所以的某人，“你才是狗呢！”
祝璎若迈着大步，想待心中怒气消散了才去学堂，以免牵连无辜。可无奈一想到她的满腔感激被人白白糟蹋掉，就是无法舒心。
“我本将心向明月，怎料明月照沟渠。马闻宸你这个可恶宵小，狗眼看人低！”
“嘿，小师弟！”有人挡住了她的去路，抬头一看，是昨日堵在大门的师兄之一。此时的师兄，面容憔悴得不成人形。
祝璎若谨慎试探道：“昨晚可辛苦了诸位师兄啊。”
“咳，都是那个梁善博害的！也不知他跟山长说了什么，山长竟愿意取消书院多年来的传统，还罚我们挑水到天亮，太气人了！”师兄顿了顿，埋怨的神情霎时间转换成羡慕崇拜，“可最气的是，我们对梁师弟的敬仰有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
“……”祝璎若的嘴角禁不住抽搐，唯有深表同情地安慰了欲哭无泪的师兄几句。
“新生们注意了！”一把婉转如百灵的女声吸引了人们的注目。只见一风姿绰约、和善可亲的夫人正指着墙上的公告，祝璎若料想她便应是师母。“我们重新为新生们安排了住房，待会你们就按着这纸上的指示去各自的房间。记住，一定要与同房生好好相处哦！”
祝璎若随着人群来到了公告前，紧张兮兮地查看其住房安排。
老天爷，请一定不要给她安排个像马闻宸那样恶劣的同房生啊！
祝璎若——梁善博！祝璎若心中窃喜，莫非要与她同房的是刚才师兄所说之人？她早就想见到此人的庐山真面目了！
她又继续查看下去。啧啧，不知是谁要倒大霉，跟那马闻宸住在一起呢？
马闻宸——马狗儿？嗯，这名字怎么听都不像一个读书人的名字。同姓马，又叫狗儿，难道这马狗儿是——
“狗儿是陪我一起长大的朋友，我帮他交了束脩，可他临时有事来不了书院。”马闻宸冷不防出现在祝璎若的身后，话里多少带些被误解的恼意。
原来，她误会了他。祝璎若羞愧得只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抱歉，你一定很生气吧？”
“无所谓。”马闻宸斜睨着她，眼眸中的柔和一纵即逝。其实他马闻宸向来我行我素，从不在意别人如何想他，但只要一想到无辜被这个毛头小子误解、讨厌，心里就莫名地堵得慌。
“咦，你的左眼怎么了？”祝璎若这才发现了他脸上的不对劲。
某人忍不住翻白眼：“还不都是你……”
“在下梁善博，请问两位兄台贵姓？”清朗如风的男声截过了两人的对话。
那是一位身穿玉纹长衫的翩翩少年，墨色长发因风轻舞，飘过他赏心悦目的俊雅容颜，飘过他如海风般清爽迷人的笑容。
“你就是那位师兄们又爱又恨的梁善博？”祝璎若惊喜万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平稳下情绪，“咳，在下祝璎若！”
“马闻宸。”另一厢却显得不怎么欢迎这位不速之客。
梁善博明显对祝璎若更感兴趣：“祝璎若？敢问令尊可是人称活菩萨的祝翁？呵，原来我的同房生是祝兄你，真是万般荣幸。”
“哪里哪里，能够有幸与善博兄你成为同房好友，璎若也很高兴，还望以后在学业上能多向你讨教讨教。”祝璎若套起近乎来可是毫不逊色，两人越谈越觉投缘，反而冷落了在旁闷声不响的人。
“对了，闻宸兄……”祝璎若四处张望，却早已不见少年的踪影。他怎么连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她还想问清他左眼的事呢。
几片花瓣悄然落到了祝璎若的肩上，她却无心欣赏，没来由的感到郁闷，不觉撅起了如胭丹唇，自然流露出的少女娇美令旁人恍然失神。
简单收拾过的房间，充满了温馨的气氛，可对于正在给娘写信的祝璎若来说，总觉得不甚自在。
“善博兄，春夜微凉，你何不多穿一件单衣，以免着凉？”祝璎若尴尬地扫了一眼梁善博，又匆匆把视线移到信上。
梁善博笑意盎然，随意倚在墙上，轻音丝丝入耳，撩人心房：“我们不是说好了，今晚要促膝长谈、抵足而眠么？我只怕谈得起兴，反倒觉热了。”
那你也好歹别穿得那么魅惑人呀？！明亮烛光中，男子的褐色眼瞳荡着足以令人迷乱的似水柔情，如凝脂的雪肤泛起了淡淡光泽，轻薄的纱衣勾勒出他完美的身形线条，既充满了阳刚之气，又不失少许邪性之美。
虽然祝璎若从小就在男人堆里打滚，可像梁善博这种华美甚于女子又热情洋溢的男人，她还是头一回遇见，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我得先去沐浴更衣，回来再谈吧！”祝璎若随便抓起衣物，便往门外逃去。
唉，早知如此，她还不如继续借住马闻宸的房间，倒还落得个自在轻松。
不知不觉间，祝璎若来到了瀑布边，这是她多方打探来、最适宜她沐浴的隐秘之地。经过这几天的折腾，爱干净的她已然忍到了极限，恨不能马上跳进水里。
可惜的是，已有人捷足先登。
从光洁宽厚的背部来判断，那应是一位少年。祝璎若本想着非礼勿视，可少年背上那道异常可怖的伤痕却勾住了她的好奇心。
这人该不会是什么江湖之人吧？祝璎若偷偷近前，想一探究竟，岂料脚下一滑，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谁？！”少年警觉地转过身来，清冷的眉宇间透出一股慑人寒气。
他顺手甩出马鞭，把想逃走的祝璎若牢牢拴住，使劲拉进水里。
“是你？！”两人惊愕，异口同声道。忽然，又似乎意识到些什么，立刻转身背对彼此。
“嗯，你要不要先穿上衣服？”祝璎若局促问道，双颊已是飞满赤霞。
自小女扮男装的她不是没看过男子的上身，可不知怎的，意外撞见马闻宸裸露的上身，浑身便立刻贯满一种燥热的忐忑。
“你看到了什么？！”马闻宸粗暴地把她拽过来，剑眉星目间酝酿着可怕的杀气，迫人战栗。
“我只看到你背上的伤痕。”祝璎若一时糊涂，脱口而出。
他把她的手臂掐得越发吃痛。
万丈瀑布飞落而下，激起隆隆水声。暗深的月色笼罩着少年，他低沉的声音如穿山冬风。
“你若敢说出去，我杀了你！”
叁
明德堂内，荡漾着学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山长悠悠穿梭在众子之间，举手投足无不流露出儒雅稳重气质。
“孩子们，今日我们且先放下书卷，来讨论一件近来引起轰动的大事。”
学子们认真虚心地听着，看着。山长随即拿出一张通缉令，上面画着一幅蒙面人的画像。
“这就是令贪官污吏闻风丧胆、深受百姓爱戴的侠盗山之隐，朝廷已经下了通缉令，若有人能抓到他，赏金一万两。”
高额的赏金引起了学子们的议论纷纷。
“璎若，你平常最爱听那些侠义之士的英雄事迹，那你不妨说说你的见解。”
祝璎若徐徐起身，稍一思索，便言随心出：“回山长，璎若以为，山之隐非穷凶极恶之徒，他是盗亦有道。他杀的都是陷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的豺狼恶虎，得到的钱财也都返散给百姓而不私拿半文，我朝需要的正是此等侠骨仁心。”
“哼，荒唐。”马闻宸冷冷的声音在诸生叫好声中显得尤为尖锐，“贼就是贼，管他是如何处理赃物，只要他确实犯了法，沾染了满手鲜血，就该处死。”
“真正该死的是那些置穷苦百姓于不顾的贪官污吏，你怎么能不分是非黑白？”祝璎若义正言辞地反驳道。
“那些人自有刑法制裁。像山之隐这种打着‘正义’的幌子来做一些杀人放火之事的宵小，就该杀、无、赦！”
少年阴狠的神色令她想起了那夜的威胁，心中忽地冒起寒意与怒气。
“杀杀杀，你想的尽是些杀戮血腥之事，真真可怕至极！”
“你这叫妇人之仁！”
两人对峙的局面已到了剑拔弩张之势，山长只好赶紧出来打圆场。
“好了好了，你们俩每次争论总是非要把场面弄僵不可。百家争鸣虽是值得提倡，但若坏了同窗情谊，那就未免可惜了。”
“哼，我懒得与他多说！”马闻宸直起身子，即刻拂袖而去，余下满堂静寥。
过后山长说了些什么，祝璎若已无心再听。
茂密大树下，祝璎若发泄一般践踏着脚下的泥土，却仍是不够解气。
“璎若，假使闻宸兄与你再争辩几番，恐怕这片地就难逃塌陷之险咯。”梁善博欣然打趣道。
“你就爱取笑我。”祝璎若嗔怪道，“我与那马闻宸必定是前世冤家，今生依旧注定要斗个你死我活。”
梁善博的眼底飘过一丝复杂：“是吗？我倒是挺羡慕他的。”
见祝璎若迷惑不解地望向自己，梁善博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璎若，你不觉得闻宸兄今日有些异常么？你们之前的几次争论，他都不至于当着山长的面离开学堂呀，真叫人不得不有所怀疑。”
梁善博一语点醒梦中人。说起来，今日的马闻宸的确有些奇怪，奇怪得让她心神不宁，好像即将要发生什么不祥之事，所以适才争论时方会如此激动吧。
“善博兄，我有事先走一步，告辞。”祝璎若遮掩不住她满满的担忧，便也顾不上身后之人的淡淡失落。
夏雷轰轰作响，狂风暴雨席卷而过，阴暗的天色蔓延大地，愈是叫人不安。
“马闻宸，我是祝璎若……”祝璎若一边拭去衣上的雨水，一边敲门，却许久无人回应。
下这么大的雨，他能去哪呢？难道，他病倒了？
祝璎若急急推开门，房间一览无遗，却唯独不见马闻宸的身影，只听到诡异的声音从衣柜里传来。
祝璎若随手拿起身边的扫帚，蹑手蹑脚地靠近衣柜，略一运气，陡然打开了柜门。
扫帚却滞在了半空中。
“马闻宸，你怎么了？”
幽暗的衣柜里，少年瑟缩成一团，额前渗满了密密冷汗，望向她的眼神，不复往日轻狂，而是涌动着极致脆弱的惧怕，好像他下一刻就要面临灰飞烟灭的危险。
雷声响得更加骇人，少年如惊弓之鸟似的，猛地伸手将她揽入了怀中。
“借我抱一会！”他不由分说把她环得紧紧的，任不得她有半分挣扎。
“男女授……”祝璎若想把他推开，却迟迟下不了手。
她感受到了，他的身躯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单薄的衣衫已是湿漉漉的，紧贴着她的肌肤却炙热滚烫。即便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她也能切身体会到他的万分恐惧。她不禁有种错觉，若是她此刻推开了他，他便会无助地坠入孤独的深渊，顷刻间万劫不复。
直至云雨消散，惊雷不乍，他才缓缓松开了他的臂弯。
“多谢。”这是他第一次向她道谢，些许僵硬，些许青涩。
祝璎若掏出丝帕，递给坐在她身边的少年，语声关切：“擦擦汗吧。”
他一言不发地接过丝帕，眸子微微一亮，又瞬间黯淡，如蒙上了一层淡灰色雾霭。
“我爹娘去世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他话音轻颤，“他们一生悬壶济世，乐善好施，到头来却反遭恶贼谋害。为了保护被贼人砍伤的我，我爹娘活生生被他们刺死。血海深仇，你叫我如何能原谅那些为非作歹之人？”
“那你背后的伤……”
“就是那时留下的，是我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伤痛。往后的日子，每逢雷雨来袭，我都不得不躲在衣柜里，靠着黑暗来寻求平静，也不想被人看到我狼狈懦弱的样子。”他转而背对着她，颓然如同战败的将领，“你现在一定在笑我窝囊，看不起我吧。”
“对，我看不起你。”祝璎若却眼转柔波，如春江水月，“在你眼里，我们这群同窗就那么冷血无情么？纵然我们无法为你消除身上伤痕，但至少我们可以替你减去少许痛苦，这不就是山长所谓的同窗情谊么？你连这都不懂么？”
祝璎若的一席话揉着胜阳的暖意飘近少年的耳畔，飘进他寒霜冰封的心，慢慢消融了某些东西。
“我们成日斗嘴，互不咬弦，也算是同窗好友？”他的唇边漾开了淡淡涟漪。
祝璎若微微怔忪，而后笑得更加绮丽：“嗯，同窗好友。”
琉璃窗外，葱绿的枝叶挂着晶莹的雨珠，千流百转出五彩夺目的光辉。
肆
秋高气爽，落叶簌簌，恰是郊外狩猎的大好时机。
琴声悠扬，响彻隐山书院。古亭里，双双把手抚琴的伉俪引得马闻宸停步注视。
此情此景，已是多年未见，勾起了他的惆怅痛惜。
“闻宸，准备去那呢？”
“回山长，学生怕璎若狩猎时会受伤，特地捎些药物给他，好以防万一。”少年的眉梢不觉染上些许温润，再无昔日冷峻。
师母举袖轻笑：“你们俩真是对欢喜冤家，像极了我与你山长当年……”
“玉儿，在孩子面前休得胡说。”山长轻声打断，脸上却无责备之意，“璎若与闻宸同是男子，怎可作此比较？不过，倘若璎若家有良妹，兴许亦能成就一段美满姻缘。”
璎若的妹妹，是否亦如璎若一般？马闻宸不禁多想，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位美如桃华、梨涡浅笑的女子，那分明就是女儿妆扮的祝璎若。
马闻宸被自己的幻觉吓了一惊，连连摇头说不：“学生学业未成，不敢妄想儿女私情。学生有药待送，就此拜别山长、师母。”
“且慢。”山长叫住了马闻宸，莫名其妙地问道，“闻宸，如今你仍坚持，山之隐之辈该杀无赦？”
马闻宸似有所悟地回望山长。半晌，少年一语双关。
“学生已听璎若说了许多山之隐为百姓所做之事。学生以为，山之隐和山长、师母都是值得学生敬佩之人。”
手指蓦地悬在琴弦之上，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两人会心一笑。
“这孩子，偏偏在这方面不愚钝。”
后山马厩内，祝璎若若有所思地抚摸着骏马追风。
“璎若，你有烦心之事？”梁善博翩翩而至。
祝璎若轻叹一声：“我在想着狩猎比赛一事。”
“莫非，你不想与闻宸兄成为敌手？”梁善博不免有些低落，“自那日起，你们就冰释前嫌，反而亲密更甚你我，也难免你会有此想法。”
“嗯，不尽如此。”怜悯的神情盈满祝璎若的脸庞，“想要竞比射技，大可射靶子，何必拿小动物来当箭靶，这未免太残忍了。”
原来她想的是这件事啊。梁善博额前阴霾尽散：“若我边关将士心软如你，恐是难以保家卫国了。不过，我就喜欢你这副菩萨心肠。璎若，世人皆如此，对于比自己弱小的生命难免轻视甚至产生掠夺之心，你若介怀，比赛必定输给闻宸兄。”
“不，我相信马闻宸也下不了此等狠手。”祝璎若遥遥望向远山，沁出一股坚定，“只因他比我更敬畏生命，所以，我们的比赛必然分不出胜负。”
梁善博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她，良久无语。
璎若，当你对其他人都好，却唯独不待见他时，我羡慕他；当你对他比对其他人更好时，我妒忌他。聪慧如你，总能轻易操控住我的心绪……
“善博兄？”祝璎若轻声叫唤。
他回过神来，舒缓了一下筋骨：“既然你无心比赛，我也落得清闲。不如我们趁着比赛时溜出书院玩玩。嘻嘻，就去男人该去的地方看看。”
祝璎若假装嗤之以鼻，却掩不住笑靥如花：“善博兄你比那些花魁要美艳百倍，不知是你去看她们，还是她们看你呢？”
“哈，你是在取笑我不成？你这小子！”梁善博朝她泼起饮马水，祝璎若也不甘示弱，两人开始尽情地嬉闹起来。
墙角边，落寞自少年的黯淡双眸中蔓延开来，他的肩背越发僵直。眼见无他插足之地，不得不悻然离去。
梁祝二人的亲密举动，他并不是没见过。可不知为何，自听了山长师母的话后，原本对璎若的那种异样感觉便愈是强烈，方才差点就要怀着一腔莫名火地冲过去，坏了他们的耍玩心情。
马闻宸眉头深锁，重捶发疼郁结的胸口，弄不明白他这是在醋意大发，便也忘了送药一事。
在金黄色的光辉照衬下，众子策马而立，一身利落狩猎装好不英姿飒爽。
“一炷香的时间，两队以猎物多少定输赢。”山长高声宣布比赛规则，又不忘提醒，“切记，莫要追进隐林，那是个十分危险的禁地。”
“璎若，”梁善博冲她眨了眨右眼，“听说隐林附近栖息着许多你最爱的蝴蝶，我们何不效仿一下徐霞客先生，大胆冒险一番？”
“哦，我考虑考虑。”祝璎若心不在焉地回答道，目光停驻在另一边。
另一边，是神色淡漠的马闻宸。
奇怪，明明前段日子还是云开雾散的，怎么这会儿又是山雨欲来了呢？她应该没做什么惹他生气的事呀，可为何准备比赛的这几天他老是对她唯恐避之不及呢？难道，他是在乎比赛胜负的？
祝璎若一头雾水，眉眼流淌的阳光也随那人的疏离而褪了不少。
“准备——比赛开始！”山长燃香而令，众子策马奔腾。
祝璎若挥动马鞭，欲追上马闻宸问个明白，马闻宸却越骑越快，越骑越远。
待祝璎若放弃追逐，环顾四周时，左右竟无一人。
“走吧，追风。”她深觉此地不宜久留。然而此时，一向灵性温顺的追风却像脱了缰似的直冲进丛林深处！
“追风！”祝璎若死命拉住缰绳，却根本驾驭不了发疯似的追风。
暮色渐深，一炷香已然燃尽，众子纷纷提着猎物回来了，惟独马梁二人空手而归。
“璎若呢？”两人一见面，便不约而同地互问对方。
“比赛开始后，就不见了他的去向，我一直在找他。”梁善博焦虑无比。
背上的伤疤突然隐隐作痛，心脏骤然抽紧。
“隐林！”马闻宸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善博，你快去告知山长，让他发散其他人去找璎若，我现在就去隐林找他！”
“好，你万事小心。”梁善博明白阻止不了他，只好任他绝尘而去。
渐暗的天光，幽静阴森的隐林，未知的危险，一切都让人不寒而栗。马闻宸却顾不得这么多，满心念想的尽是那个飞扬跳脱的同窗好友。
“璎若，你在哪？”马闻宸不停嘶声呼唤，每喊一声，心痛愈深。
祝璎若，我们约定好要同窗三载，知己一世的，现在你是要违背我们的誓言么？不，我不准你像爹娘那样离开我，绝对不准！
忽然，突如其来的一对蝴蝶挡住了马闻宸的去路，细细一看，似是在哪见过。
只见它们在马闻宸面前晃了一圈，又向隐林深处飞去，似是在为他指引方向。
马闻宸索性跟了上去。
在蝴蝶的带路下，借着微亮的火光，他终于看到了所找之人，莫大的兴奋如潮水般涌来。
“璎若！快，把这颗药丸服下。”
他轻扶起虚弱的祝璎若，把药丸放进其嘴里，又挽起其手腕，细细把脉。
“所幸脉象平和，并无大碍……”脉息的异常却让他安心的笑容凝在唇边，“璎若是，女子？！”
伍
馥郁薰香萦绕出层层白汽，弥漫在软榻边沿，为少女姣如春月的面容增添上一缕迷蒙撩人。
许是沉睡过久，祝璎若醒来后立刻头痛不止。
“熏香可以缓解头痛，待会就不疼了。”马闻宸好整以暇地凝视着她，幽深的眼底闪过一丝逗弄，“顺便可以去你秽衣异味，你了解的，我不便帮你更衣，就算是师母，也怕会泄露了你的真实身份。”
祝璎若但觉一凛，惊恐地看向他。
他徐徐步来，一种压迫感随之向她袭来。
“‘祝璎若’当真是你的名字么？你瞒着我们，到底有何目的？”他的神色微带些怒意，他果真恼她的欺骗。
“我，我有我的苦衷。”祝璎若一时为难，只得万般乞求他保守秘密。
“哦，当真做什么事都可以？”他竟顺势将她压在榻上。闪烁不定的烛光中，少年眼波氤氲迷离，薄唇浅抿，“我若让你以身相许呢？”
祝璎若杏眼圆睁，惊慌失措地攥紧了锦被。
薰气袅袅，少年不禁笑出声来，侧身躺在她的身边，深深地，将她看进眼底。
“亏你还自诩武功了得，日后如若有人在你面前这般无耻，你就该狠狠踹死他。不要怕他会泄露什么秘密，因为你想守护的东西，我也会一起守护，至死不渝。”
“至死不渝”，这是他对她的承诺，如此情真意切，扰乱了她的心扉。自她出生那日起，她便不敢妄想会有男子对她说出这样的话，而他，竟会喜欢上她。
一股燥热滚上喉头，少年不自然地起了身，走出房间：“木桶里是多种药材熬制而成的汤水，泡了对你身体有益，我会在外面替你把风。以后，这房间就是你的了，因为我不允许我的女人跟别的男人同居一室。”
他的强势，她却毫不厌恶。只是，她苦恼该如何让他明白，她是不可能与他相守一生的——她，是祝家“少爷”，善德馆的唯一继承人。
马闻宸刚一踏进房间，梁善博就焦急地询问起祝璎若的状况。
“呼，幸好璎若没事，那我去接他过来这边歇息吧……”梁善博却被一把拽住。
“他已经睡下了，你就别去打扰他了。”
“啊，好可惜，我本来还想终于能与璎若抵足而眠来着。”
“什么，抵足而眠？！”马闻宸脸色一沉。
梁善博点点头，指着榻上堆成小山的书籍：“璎若每晚都要读书而睡，为了方便就在床中间堆起书山，可我们就不能效仿古人，抵足而眠了。”
“嗯，堆得好，堆得好。”马闻宸庆幸低语。
“炎夏，我们宽衣休憩……”
“宽衣？！”马闻宸脸色大变，语调顿变高亢。
“呵呵，其实只有我一人宽衣罢了，书都挡住了风，太热了。”
“……”
“咦，闻宸兄你带包袱来这里所为何事？”梁善博没有注意到某人的气结，却注意到了他的随身之物。
马闻宸坚决地直视着他，语气不容抗拒：“记住，从今往后，我才是你的同房生！”
凉风习习，祝璎若慵懒地趴在窗台上，遥望湛蓝秋空，猜想另一方的娘亲是否也在举头望空，思念远方的她。
中秋佳节，本是一家团圆的好日子。以往，她都会跟着娘去爹的坟前放风筝，放飞对爹的怀念，让它托话给阴阳相隔的爹，一切依然安好。
“璎若。”一阵清苦药味随少年而来，“该服药了。”
她慌忙蹙眉摇头：“马闻宸，你这是在报复我之前骗你么？我喝的药都能倒满那木桶了，我早无大碍，何需服药？”
孩童如她，少年只觉好笑：“我若要报复你，也是怪你从不亲呼我的名字，使我心凉。”
他指了指放在门边的东西，好言哄她：“待你喝了这碗药，我带你去后山放风筝。”
越过他的肩侧，祝璎若瞥见了一个格外精致的蝴蝶风筝，正静静地停靠着门扉，在阳光的照射下栩栩如生。
她愣住，万万意想不到，张扬如他，却心比尘细，刹那间仿似漫入一江碧玉春水。
后山的天空，正翩然飞翔起一只蝴蝶风筝，散发出的绚丽耀眼让人心生欢喜。少女兴奋得满面绯霞，引得身旁之人含笑出神。
少年把筝轴转移到她的手上，温柔拢住她的手。
“我娘生前曾对我说过，倘若我有了喜欢的女子，就带她来放我为她做的风筝，然后把这段话告诉她。”
秋风呼啸吹动两人的衣袂，他们却无暇抚平。
“璎若，在遇见你之前，我渴望成为风，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可现在我只想做你手上的风筝，因为不管去哪里，有你牵着，我才安心、开心。祝璎若，我喜欢你，这句话，我马闻宸今生仅说一遍。”
少年深邃的眸子映衬出她的低眉羞赧。她缄默不语，原本想好的婉拒却觉开口艰涩。
她，不知何时起，竟渴望着摆脱去男子的身份。
远处，暗角之人心神若伤，墨色长发无情地掠过他如月洗白的俊美容颜。
事已至此，他再无心思拖延下去。
少年回头下令，已换一脸肃然：“传令下去，今晚包围隐山书院，将山之隐缉拿归案！”末了，又补加一句，“切忌伤及无辜，尤其是祝璎若，你们胆敢伤他一根毫毛，我饶不了你们！”
侍从们急忙俯首称是，疑虑一向温和的三皇子怎会有如此变化。
明德堂外，席上摆满了月饼果子等，众人席地而坐，聚在一起欢庆佳节。
梁善博提起酒壶，分别敬了山长、师母及众先生同窗。未几，已呈七分醉意。
“善博兄，酒能伤身，少喝些吧。”祝璎若夺下他的酒壶，好心劝道。
“璎若，难得中秋佳节，你岂能扫兴？来，你也喝点啊。”梁善博侧头靠在她的肩上，反而向她劝杯。
“我来代他喝。”马闻宸不动声色把梁善博移离祝璎若，其后把酒一饮而尽。
趁着梁善博向其他人劝酒时，马闻宸暗地里塞给祝璎若一颗药丸，让她吃下去。
“兴许今晚有事发生，小心。”马闻宸假装喝醉，附在她耳畔细细叮嘱几句。
深夜时分，席上已是一片狼藉。众人逐渐散去，踉踉跄跄回到各自房间，有的甚至直接倒地不起。
马闻宸暗叫一声不好，连忙唤醒假寐的祝璎若。
“大家都怎么了？”祝璎若惊讶地看着这诡谲的局面，“善博兄不见了……”
马闻宸冷静地道出来龙去脉：“我想，梁善博就是幕后主使。我跟他同住时发现了他的令牌，他是朝廷的人。他的目的应该只有一个——缉拿山之隐。”
“山之隐？！”令祝璎若惊讶的事接踵而至。
马闻宸牵起她的手，往山长住处奔去：“山之隐，就是山长和师母。”
夜色沉沉，山长住处却火光通明，寒光映月。
“是山长师母他们！”马闻宸却制止住欲去救援的祝璎若。
“那里刀光剑影，危险！”少年略一思忖，心中顿生一计。
他从衣袖处取出一包药粉，神色凝重：“璎若，还记得我们去过的那个月老庙么？你现在就去那边，我等会就带山长师母过去，快！”
祝璎若忧心忡忡地抓住他：“那你就不危险么？”
少年朗若星辰的眼眸浮起一抹笑意：“我还要娶你过门呢，老天爷不会忍心拆散我们的。”
陆
月老庙内，祝璎若心急如焚，手心已是汗珠密布。
许久，三条黑影掠进庙中，正是她最想见到之人！
“山长师母！”祝璎若眼角含泪，不忍看到他们身上的伤。
“放心吧，有我在，他们不会有事的。”马闻宸悉心为他们疗伤，全然不顾自己臂上流出鲜血。
祝璎若心似被针狠狠扎刺，说不出话来，只想为他包扎伤口。
肌肤相互碰触的一瞬间，两人双双抬眸，各自映出了彼此的面容，唇角涩扬。
无论如何，他们总算安然无恙，足矣。
然而好景不长，正当他们放下心头大石不久，远处传来了搜捕人马的声音。
祝璎若看看受伤昏迷的山长师母，又看看身带新伤的马闻宸，狠一咬唇，毅然披上师母的深色斗篷，戴上面罩。
“璎若！”他惶然拉着她。他知道她想干什么，更觉心惊。
“我们别无他法，只有由我来引开追兵，你们方可有机会脱险。”她艰难地一根根掰开他紧抓不放的手指，勉强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你说过的，老天爷不忍心拆散我们，我们都一定会吉人天相，一定。”
她去意已决，他只能眼睁睁望着她淹没在浓郁夜色中，听见人声随之移向另一方。
少年默然垂首，握紧了拳头。伤口一分一寸地被撕裂开来，却远不比他心如刀割般的剧痛。
正当祝璎若逃到了隐林入口时，一男子飞身跳到了祝璎若的面前，随即与之大打出手。几招下来，祝璎若渐觉吃力，一个不小心，被那人一脚踢中头部，重倒在地。
“山之隐，我劝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吧。三皇子交代过，要抓活的。”那人压低了声音，笑得狰狞奸险，“不过你若死命抵抗，我也只能秉公办理。”
他把陷入昏迷的祝璎若狠狠踩在脚下：“山之隐，你杀了我爹，我今日就要替我爹报仇，啊！”
男子正欲拔剑刺去，却被一清朗男声及时止住，一时狂躁，用尽了全力把祝璎若踢到远处。
“师母！”梁善博迅速下马，赶到晕倒之人身边，查看其伤势。
“师母……”他拉下面罩，不由一惊，“璎若！璎若，我是善博，你醒醒啊……”
撕心裂肺的呼喊，惜无人回应，少女因其头部遭受重击而早已失去了知觉！
寒冬的风，冷冽刺骨，席卷着冷冰白霜，铺天盖地而来。
房间内，暖香融融，却只有一人沉沉阖眼。
他一如既往捧起她的手，来回揉搓，生怕冻着了她。
“璎若，雪已经下了好多天了，你说过你不喜欢寒冬，所以你就睡了这么多天么？”他定定看着的她，秀丽依然，却失了往常的灵动活泼。
在旁的山长暗暗叹息：“孩子，你荀师兄说等你醒来，他立刻送你喜爱的那块蝴蝶玉佩；还有，王秦这些孩子都去了庙里为你祈愿……每个人都很关心你，你岂能辜负大家的心意？”
“最重要的是，多日来一直守候你的这个人，他还欠你明媒正娶、大红花轿，你得起来要他履行承诺呀！”师母说着说着，禁不住清泪两行。
“山长、师母，”马闻宸英朗的脸挂着辛涩的笑意，“等雪停了，我想带璎若回她家乡。也许，她是思念娘亲了，在耍小性子。”
师母疼惜地点点头：“好，就依你想的办吧。”
山长师母陪伴了许久才不舍退去。
一会儿，又有一人悄然而至，无双俊雅却添了一层忧伤悲郁。
榻上的她，仍是沉静得让他如在炼狱。
“我已派人禀告父皇，山之隐已就地正法。从此，世上再无山之隐。这是我唯一能为璎若做的。”他远远望着她，不敢近前一步。他知道，他是最不配关心她的人。
马闻宸淡淡一笑：“善博兄，我代璎若谢谢你。”
梁善博愧然欲走，却被马闻宸叫住。
“善博兄，璎若曾经说过，你是她最珍惜的兄长，永远都是。”
惨白唇边，一抹凄凄淡笑恍恍晕开，似是挂心，又似是释然。
冬日的阳光明净爽清，暖暖的，不似炎夏刺眼。
少女静静偎依在少年怀里，不曾抬眸，指尖却连着一根长长红线。线的另一端，是迎风飞翔的蝴蝶风筝。
少年绕了绕红线，一扯，线断，风筝蓦然飞远。
“璎若，我把风筝给放走了。没有你，它便失去了方向，再也飞不起来了。可是你放心，风筝会走，我不会，我会一直陪着你，无论今生来世。”
晶莹剔透的泪珠慢慢划过少女沉静苍白的脸，不知为谁人所流。
若干年后，又是一年春好时。
善德馆内，一枚倩影正忙碌掠过众人面前。
“璎若，你今日不是与闻宸有约么，怎么还不快去妆扮一番？”娘亲宠溺似的提醒道，“这里有我和狗儿他们处理事宜，你还不放心？”
秀丽女子粲然一笑：“娘，女儿在昏迷的那段日子，尽被马闻宸抢去了风头，如今得挽回局势呀！”
“咳，你们都快成亲了，还需计较这些？”娘亲干脆强行推祝璎若出门。
唉，谁叫闻宸这个孩子太讨人喜欢了，她可不想平白无故失去这个万里挑一的好女婿啊。
娇嫩桃瓣旋然拂过俊朗男子的周围，他的手里拿着一只绚丽精致的蝴蝶风筝。这是他为她做的，独一无二，专属于她。
她悄声无息地在他身后盈步近前，俏皮嫣然地笑着。
男子缓缓转过身来，就在她即将要看清他时——
一对蝴蝶徐徐飞过她的眼前，熟悉恍如她在那个漫长梦里遇见的那对。它们指引她找到回家的路，然后，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