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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故乡
村庄像只被掏空的兽。
犬吠三声之后,便只剩下风声——肆意切割老迈的骨头。
雀鸟飞去了更远的地方。
童年的白杨林,被新开凿成宽广的河流。
此刻,晚霞映照着南河,故乡,又刮来一阵北风,那些童年的故事,风干成独属于一辈人的童年。
屋后的几株老槐,咳出多余的炊烟,突兀地想起:久别村庄的那些身影。
生命本是一间藏有光亮的屋子,屋子有灯火,失去便成了常客。
在故乡,冬天着实是一场偌大的煎熬。总有人熬不过去,总有人在三百多个日子里埋葬于东山,总有人无法收到除夕夜的祝福,总有人意欲抓住那些琐碎的时光……想来,唯有岁月能教懂未归之人,如何不言不闻地永别。
唯有那一望无际的天,还有参差的皑皑白雪,愿意陪同日出日落长久守望着那个炊烟不断瘦去的村庄。
所谓一眼万年,就是金玉质地的银杏叶,一夜落尽。再回首,徒留下光秃秃的枝干,如同铁面无私的守卫般,固执地与时光对峙。
明日,牧羊人的长鞭依旧会响起在晚霞映照的南河旁,村庄,还会是一个北风吹刮的障碍物——灯火,不知疲倦地燃烧……
东山小记
红瓦房遥望着东山。
东山上的土馒头早已荒草杂生,除了碑文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他们,恍若不曾路过山下任何一个生命。
即使,生命总会以一种特有的方式延续下去,记忆却是抵不过遗忘。
冬日里,太阳的每一次升起都是一次宣判,沉默才是最稳妥的守望。
桃枝皈依大地,流淌着土地一般粗粝的血液。它们会感知岁月的印记。一里、两里,散落满山的坟墓下,粗粝的血液,逐渐氧化变质或是分崩离析,他们的曾经便已不再重要。他们也会是村庄的未来时。
时光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走出去的人多了,村庄终是老迈失守,东山,逐渐将其吞没。荒凉,是苍老的归宿,日光、星光、月光,一切都会在目光中老去。
唯有一场大雪,会给予柴扉短暂的新生。因为茫茫的白,一切便都忘了。
如果不是一望无际的雪白,便将是树皮的灰、墙皮的灰、土地的灰、麻雀翅膀的灰,整个村庄如同空气凝固般的灰蒙蒙的灰。
当日光打破这灰蒙蒙的沉寂——
一束光,照耀生灵。对有的人来说,这是一天的开始,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则是一生的结束;一束光,照耀灵魂,有的逝者走在不曾来过的路上,有的逝者则唤作了无名。
东山越发庞大;村庄越发沉重。
别梦寒
月光照亮幽径,路上,我们想着各自的事。
年轮教会树木生长,年龄教会命运释然。一条路,沿着既定的路线,便可以一直走下去。顺行、逆行,乃至交织、停顿,唯有碾压成胶片才具备形体,否则,便是一阵从未诞生过的风。黑是尽头和源头,路灯已冬眠,黑暗中掩藏着随时揭露降世的江湖。
落叶满地,很多错过都是这般,悄无声息。
夜,一下子便寂寥了。仿佛是打开一册书,再闭合,所有的人与情都已泛黄,甚至是卷起一角。
路,越走越窄;人,越走越少。越来越适应孤独之心,越来越怀念一把生锈的镰刀、一只年迈的犬,又或者是坟墓中的某个人。
所有的相遇都将在相忘中结束。终于,西风吹散了一只,意欲归隐的灯。
一片落叶栖于发丝,我想起了泛红的木槿,想起远方车轮轧过道路的低沉,原来,对与错、失与得,都是上帝的安排,并在遥远处暗暗回响。
所以,酒馆永远不会缺少朋友。
酒是一味药,麻木隔阂已深的灵魂。一杯酒,清澈到可以对话,可以与淡去的泪交心,可以偶尔荒唐,忘记车水马龙的大路上不认识一个人,亮起的路灯如同造物的瑕疵。
怀念起一排梧桐,一山春雨,一群漫无目的游走的身影。
月光,还在照耀漂泊的城市,还有,那一万家同样寂寥的灯火。
草木令
凌晨的汽车,奔向一盏预留的灯火。
今夜,我在济南,守着宾馆的玻璃窗心无所依。凝望车轮碾轧而过的水洼,月光破碎,溢了出去。
孤独的路灯,正与梧桐对视。
昨夜,在生命的冬季,梧桐迎来了一场雨。生与死的间隔,便成了一场迟到多日的雨。
草木一秋,跌跌撞撞,兜兜转转,正如这人间所有的相爱都会在相忘中结束,此生,便只剩下自己,与自己和解。
此时,它,与它们,生命原本傲立的头颅,被凛冽的寒风踩在脚下。如果此夜死于枝头,路灯便是最后送别的那一把大火。
我看到:蜷缩的黄叶,爬上了更多的锈迹,嶙峋的骨架,已然丧失钢铁的魂魄,它们垂老枝头,状若狂风撕扯后的棉絮。
失去是生命的最后一课。但,故去的生命不会感知到失去,也不会带走一瓣杏花。
明日,残叶或将归根,断去最后一分联系。也或许余下稀缺而又尖锐的信仰,执着于等待一场大雪,一如看惯的往来行人霜发满头,经历过生命轮回的仪式,再落地,勾兑遗忘。
时光的齿轮还在有条不紊地滚动着,不偏不倚。
没有亘古不动的星,也不会有恒定的前行轨迹。结束的无法摆脱结束,即将开始的正在醞酿开始。
之后。灯,换了一个城市闪烁;路,落满了陌生的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