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倒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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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日去逸夫舞台看一场京剧演出,虽说由于当下苍凉的戏剧环境,真心觉得主办方“不容易”,但观摩之余,还是“震得我外焦里嫩”,整组演出,良莠之差太大,即令是折子戏吧,要求可以低些,但演员的荒腔野板也太甚了,那位号称“梨园世家”出身的女伶,唱“都有一颗红亮的心”,不说标版吧,就连“街版”的水准都勉强,声线薄如卡片,挣扎了没几句,就气若游丝,节操碎了一地;至于那位唱“浑身是胆雄赳赳”的,一开口,那破声线简直就是只冻坏的“叫蝈蝈”,亏主持人事先还反复交代他拜过多少名师呢!
  然而最令人瞠目的还是听众,这么蹩脚的演出,大家还起劲地鼓掌,真是活活助长甚或助推了这一场劣质的“浆糊”,我因此而忍不住“嘘”了一声,竟然还有人回头怒视,我很想教训教训他,从古到今,京剧场子就是允许当场批评当场“嘘”(上海旧称“开汽水”)的,你丫不懂规矩还充什么“文明”?!事实上正是京戏特有的“现开销”的现场高压,促使无数梨园子弟闻鸡起舞,殚精竭虑地提升技艺,某种意义上,喝倒彩才是动力,京剧就是“嘘”成辉煌的。
  笔者早年供职的杂志社曾聘请过一位顾问,《江南游報》前总编辑祁子青,某次编辑部开编前会,请他评刊,此老拿起一篇文章,当着作者的面就“倒彩”连连:我知道,捧你的人很多,但你是不该吃这碗饭的,你的聪明在其他地方!
  那记者羞得当场退场。
  或曰,违心鼓掌也是一种“礼貌”和“宽容”,殊不知,因为“掌声造假”,最受伤害的还是京剧本身,失去了优胜劣汰,无论编导还是演员,一旦因掌声而“吃药”,岂不荼毒后人,谬种流传!
  他们还真以为自己唱得不赖呢!听众还真以为享受了天籁正音呢!
  这年头,集体潜意识的“掌声造假”已蔓延到所有艺术领域,比如书画,笔者在各地跑动,常被无数污糟的“书画家”惊趴,太多的字,刚够涂鸦,居然也敢出集子,开书展,题楹联,新闻发布会媒体照样云集,然后恶捧文章满天飞;太多的画,腕力基础笔墨基础全是零,居然也敢“脚踢黄公望,拳打吴昌硕”,动辄扬言“推倒万古之心胸”,有的画,胡乱成形,连比例和基本形态都没有,也被冠以“稚拙天真”和“童心烂漫”而洋洋自得,无怪乎陈逸飞生前曾对笔者慨言,书画界太乱,“混腔势”太多。看画,先看字吧,字不好,画千万不能买。千万!他是画西洋画的,只是暗地嘱咐朋友,公开场合从来不喝倒彩,唐云就不同了,笔者曾去“幸福村”采访他,屋里挤了不少人,似乎是一群书画界重量级人物陪同京城来的“翰墨公子”,要唐云品评,攀个龙凤,给个鼓励的意思,偏偏唐云沉吟半晌,当众喝了个倒彩:这画,我也不问跟谁学的了,家里玩玩还可以,以后请不要拿出来了!
  说完就捧壶沉默,不再搭理,弄得大家面面相觑:“杭铁头”,果然一个“杭铁头”也! 还有一次更厉害,听已故国医大师裘沛然说,某次政协开会,休息时一位“雅好诗词者”,拿出一首旧诗,想请唐云“赐画”,哪知“杭铁头”又一次当众喝倒彩,慢悠悠地说:你也好大的胆!这样的诗也敢拿出来?对不起,我读不懂。
  事后,“雅好诗词者”对人说,现在我才明白,我写的统统不过是打油诗罢了,什么“律”呀“绝”的,都是你们也把我捧坏的嘛!
  无独有偶,他的挚友裘沛然先生也是这个直言的德性,他的晚年笔者跟他写书,有人民日报某记者主动要求写他“人物专访”,稿子已改了三稿,送上来,裘老看了一遍,头乱摇,竟然当着众人的面说,你辛苦了,但稿子不必用了,写文章和字画一样,第一就是才气,你勤奋有余,才气不足,算了。那记者一定是平时被宠坏了,骤然听到如此“重话”,居然真哭了。
  只要出自善意和真诚,社会的进步需要“倒彩”,需要真话,真话往往有点伤人,但一个社会一个人,倘连真相也无力承受,那可真是“说多了都是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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