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生：49岁　财务
　　与陈先生是在电话里交流的。他的声音里透露出无限的苦闷。令我觉得苦闷的是，他是个完全不用劝慰的无可奈何的明白人。我所能做的只是——倾听。事实是，对一个中年男人来说，他的警闷也是他的体面。他并不准备打破这沉闷的生活，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打破之后会有另外的一种——苦闷。
　　
　　我是家里的劳模
　　
　　我，是那种典型的模范丈夫，家务全包工资全交，准时回家，没有私房钱，没有妻子以外的女人。
　　别人都喜欢调侃我这么做是因为“吃死爱死我的老婆了”。爱吗?我早已经不知道爱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了。面对一个我看了20多年，年龄48岁体重145斤的女人，我也实在觉得用“爱”去形容我为她和她的家庭所做的一切，是有点滑稽和可笑的。我自问，我爱过她吗?当年大约是爱的吧，否则我怎么会这样地无怨无悔任劳任怨?只是，如今在这个家里我只感到累，非常非常的累。
　　我是我们家里的“劳模”，在单位里我从来就没评上过先进。大约是因为我把力气都用到家里去了。在单位里，我的确没什么建树，在同事们眼里我不过是一个窝囊的好人而已；在家里我贡献了所有的智慧和体力，得到的评价也不过是一个——“好人”。我不是不知道，在如今这个社会，“好人”是窝囊和无能的代名词。这半辈子，我做“好人”做累了，我想辞掉“好人”这个称呼。虽然老话说：好人有好报：歌词里唱：好人一生平安，可是，我这个“好人”还真没有享受过生活的厚爱，我总是被人们善意地嘲讽着轻视着利用着，在家里在单位里，所有的好事仿佛都轮不到我。
　　说说我的家庭生活吧。我与妻子认识的时候都是“待业青年”，后来又一起进了街道工厂。那时候她是一个内向、秀气的女子。虽然我们没有像如今的年轻人那么有声有色地恋爱过，但也有过属于我们的快乐。我们曾经一起在那堵著名的恋爱墙前看当时没什么风景的夜晚的黄浦江，还一起从徐家汇逛到我们在虹口的家。她的家是个大家庭。由于她的父母老家在安徽农村，家里经常会有外地亲戚来住。他们家的人都懒得带永远也接待不完的乡下亲戚出去玩了，在我出现之前，这常常是他们姐弟与父母冲突的起源。自从有了我之后，她的弟弟妹妹们都解放了。而我几乎每个月都会被准岳母大人安排一次接待任务，最高记录是有一次我一个月去了5次城隍庙。老人总觉得自己在上海落地生根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对老家来的人总特别尽心。城隍庙、外滩、南京路，如果有小孩子还要带他上当时的自然博物馆，赔上劳动力不算，当然还要请他们吃吃著名的小笼包子，买上几袋五香豆。当时我的工资好像才30块钱。他们家所有的人都夸我“人好”，“人好”的代价是我每个月必须省吃俭用，“人好”的代价是即使到现在，一听说要去城隍庙我就反胃。
　　我的周末也大多奉献到岳母家去了，他们家的粗活细活我都一律承包下来了。我甚至学会了杀鸡和包粽子。当时的大致情形是，妻子和她的妹妹弟弟们在房间里打牌、嗑瓜子、聊天，我在厨房帮岳母做饭。后来，他们觉得我的手艺超过了岳母大人，就建议老人退休，这样，每次他们家庭聚会的时候我就成了当然的大厨。虽然每个人都亲亲热热地喊我“阿哥”，都夸奖他们的大姐有福气，阿哥“人真好”，可当我端上最后一道甜品八宝饭的时候，也没有人来说一声累了吧，你也来坐。他们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我提供的一切。记得我刚开始担当大厨的时候，妻子也来慰问过我，问我一声“要不要帮忙?”，那个时候。我的心里就会流过幸福的闪电。渐渐地，连这样的慰问也没有了。
　　如今我们结婚20多年了，厨房彻彻底底成了我的领地。妻子的领地是沙发、床，还有电视机的遥控器，当然还有家里的存款单密码。
　　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住在筒子楼里，厨房是公用的，妻子脾气不好，经常为了谁先用水龙头、开不开窗等等琐事与邻居发生摩擦，她一不高兴我就成了出气筒，为了免得麻烦我就基本不让她下厨房了。后来，我们搬了大房子，有了自己独用的厨房，她却已经养成了从不下厨的习惯。
　　
　　我的付出成全了妻子的事业却葬送了自己的前程
　　
　　当年，妻子刚怀孕就得到了一次念大学的机会，当时她想把孩子打掉，我不同意。我向她保证孩子出生之后我负责一切，不用她操任何心，她尽可以去念书，孩子我来带。就这样，她上了三年大专，孩子从出生开始就由我来带。我学会了给孩子换尿布、洗澡，从孩子的哭声和表情中判断他的需求。那三年她住校，每个周末才回来。她每次与儿子玩超过10分钟就嫌孩子吵，她要做功课、休息、吃几顿好饭。我学会了一边哄孩子一边做饭。每次她临走，我还会给她装上一大盒好菜，学校的伙食太差。
　　与一般结了婚就发福的男人相反的是，结婚之后，我由一个略微有点胖的男人变成了一个精瘦的男人。妻子倒由一个清瘦的女子变成了一个富态的女人，以前的秀丽虽然荡然无存，但看起来的确是“很有福气”的样子。大专毕业之后，她被领导派到一个很有权威的部门。渐渐地，她把职业习惯带回了家，在家里也对我颐指气使起来。我们原来商量过，等她学习结束之后，该轮到我去上夜大的。可是，她一毕业就遇到了比较好的机会，她哪里肯放下正得意的事业钻到厨房里来呢?随着职务的提升，她的女人味越来越少，离我记忆中或者说理想中温柔体贴的形象越来越远。
　　与她的春风得意相反，我这个当年似乎大有前途有点才气的人在单位里备受冷落。谁都晓得我家庭负担重，我要带孩子我要做饭，我要担心下雨，看到天阴了就想早一点溜回家收被子。与比我年长的人比起来我没有背景没有资历，与比我年轻的人比起来我没有文凭没有活力。而且，天，连我自己也感觉到我还真是越来越琐碎越来越窝囊。我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在琢磨明天该给他们买什么早饭，我每天晚上下班前得想想早上买的鱼是红烧啊还是清蒸。单位偶尔晚上要搞活动，我能躲则躲，我倒是不担心妻子，儿子明年要高考，不补充营养怎么行?她这个做母亲的是完全不会考虑儿子的营养的，我不做饭他们就吃方便面。
　　如今，妻子已经是单位里令人尊敬的中层干部。我呢，年近50岁的我在单位里仍被称为“小陈”。在我们这样的单位，我这样的年龄仍被称作“小陈”就意味着我——没地位。我们的主任刚40岁可已经是“老李”了。看来，我这个“小陈”是得被人喊到退休了。
　　如果妻子承认我的停滞不前是在为她和家庭做出的牺牲倒也罢了，事实是，她从来觉得我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年轻的时候没有感激，这么多年过去之后，她开始嫌弃我的无能。更可悲的是，亲戚朋友我们各自的同事都赞她是多么能干而又多么有福气，我呢，自从认识了她，我就只是一个——“好人”了，我曾经的梦想、抱负和对文学、音乐的爱好都在 琐碎的家务中磨灭了。
　　其实，我的工资并不比妻子少很多，我们单位的效益还是不错的。在我们家，妻子存钱，我负责开支。若干年后回头看，家庭的存款都是她的名字，临遇到大事，我还得到妻子那里申请用钱，这样我显得仿佛更无能了。虽然妻子对我不那么温存、体贴，但在自己的娘家，她还真是一个最好的大姐。外地的亲戚来上海看病，丈母娘家的房子没我们家大，她主动邀请他们到我家来住，我甚至还要负责陪他们挂号，找熟悉的医生，当然还连带做饭和旅游。我在忙碌的时候多么希望她来安抚我一下，给我一个温柔的眼神和体谅的微笑，毕竟这是她的亲戚呀。没有，她继续她在家里逍遥的生活，下班回家，换上家居服，照旧喊我泡一杯香片茶，然后开始看昨天她看了一半的碟片。等到我把饭菜端上桌了，她才姗姗从房间里出来坐下。她是女主人，我，我是男仆。我当然知道我不应该这么去想，可是我真的忍不住这样去想。没有赞美没有表扬，一切都是应该的。
　　岳父生病住院了，他的其他两个女儿和儿子都“工作忙”，我是唯一的孝子。一方面我们家确实离医院比较近：另一方面，他们觉得我反正上班比较轻松，开溜最方便。岳父去世的时候是我给他擦身、换上衣服。葬礼上大家都说得亏了我，老人有福气了。就这样，我造福了妻子和她的娘家几十年，得到的礼遇只是——“好人”。更加奇妙的是，自从岳父去世之后，清明之前，我总会梦见他。老人不出现在自己的老妻、儿子和女儿们的梦境中，却总是来入我的梦。记得有一年，我梦到老人说他住的房间进水了。那一年去扫墓，我还真看到老人墓穴的盖子开裂了，雨水流进去了。结果是我做主给他换了一块更厚实的盖板。
　　
　　但愿来生做“坏人”
　　
　　这几年，可能因为工作比较忙碌，也可能是年龄的关系，妻子的脾气越发暴躁了，很小的一件事情就可以令她大发雷霆，并且在事后也没有愧疚和歉意。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其实，其实我们早就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了。她厌恶夫妻间家常的功课，近十年来我们都不曾有过肌肤相亲。我的教养，我的工作性质，我的性格和道德观，决定了我不可能做背叛她和家庭的事情。可是，我的心里真的很苦闷，尤其是夜深人静睡不着的时候。我这一辈子难道就只是一个——好人?我做好人真的做累了。
　　如果有来世的话，我一定不结婚，做一个浪迹天涯到处留情的游子。这些年我把《鹿鼎记》看了十来遍。如果你问我这辈子最佩服的男人是谁，让我告诉你，是韦小宝!我多么羡慕他游刃有余地在官场情场潇洒地出没的劲头啊!
　　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要做一个人人不得不服的——“坏人”!这个愿望我在谁的面前也不曾透露过啊，至少这一辈子我不得不把做“好人”进行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