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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点评
毛焰是这个时代最杰出的艺术家,诗歌对他而言是另一个值得攻克的艺术王国。五年来他潜心于写诗,研读、思考,成果令人惊诧。关键不仅在于他写得好,而在写得如此不同,毛焰写出了一种只有毛焰才能写出的诗,也许这便是诗歌写作最根本的意义。丰富了现代汉语诗歌不同向度的可能性,有了就有了,没有那就永远没有。毛焰的诗抽象而沉郁,感性又难以追踪,其写作实践证明了艺术天赋或精神之力或可成为一种“硬通货”,在不同的质料和形式间进行兑换。当然,你必须真有天才,真能虚心以待,如临大敌,真的可以全情投入而无多余的功利他想,就像毛焰那样。一个年龄和世界观构架的支撑也很重要。成功而有价值的转换说到底十分罕见,从这个角度说,毛焰是幸运儿,也是被诗歌选中的人。
——韩东
冬眠者
我在沙发上睡着了
时间不长
嘎嘎躺在我的肚子上,牠一定
比我睡得好
很难想象牠柔软的脚掌下
完美地收敛着锋利的尖爪,或许
牠只是佯装睡着了呢
我确实短暂地睡着了
脑子里,掠过一些飘忽不定的梦
其中,我用自己白色的胡须
蹭着那几根细小孱弱的
兰草,像一个
游离在外的冬眠者
而我自己的爪子,遗忘在了某处
即景:一个片段
多么鲜嫩的一抹绿色
在古旧的老城小巷里穿行
她用两条黑色的丝袜作围巾
随身携带着自己的体香
仓促、别致的一种性感
广场上,一个流浪的小男孩
从后面追上来
轻轻牵住了她的手
她并没有嫌弃他
而是让他紧贴着自己
穿过那个硕大混乱的广场
像一对奇异的母子
小旦旦,你要放手了
我现在去警察局呢
那个小男孩立马叫着
漂亮妈妈,那我自己去玩了
他擦了擦鼻涕
一溜烟的就跑出了这个小屏幕
你没看错
你没看错,只有眼睛是模糊的
以及它周围棱形的区域
几乎看不到眼珠。那虚幻的
像是个影子。形同虚设
而其他的地方则纤毫毕现
因为不可辩驳的清晰
它们反而显得骄狂而暴躁
鼻子喘着粗气
唇齿从里到外的
咕噜咕噜的冒着血泡
嗯?怎么那么大的火气
耳朵隐隐听到眼睛里迸出来的话
它恭敬地回复
因为你的盲目,我们都不知道如何表达
剩山图2
凌晨的时候
他被一个幻象所吸引
允许他在天空中
画一幅自己的画
这是一件了不起的荣耀
他要在那个巨大的空白里
画满各种浅色交错、更替的圈圈
即兴的勾勒
没有一个是重复的
然后,用水墨将它们之间的空隙
逐一填满
让白的变成黑的
亮的变成暗的
只留下那些无比繁多
淺白色细细的圆圈
光仍然能从这些斑驳琐碎的缝隙中
透射下来
无穷无尽的影子,黑金一般地洒落
剩山图3
让小树露出头来
让天空放低
让那些岩石磕磕碰碰
断崖似的奇崛
让细密繁复的圆圈像藤草一样
垂落,或蔓延
让那些墨色既均匀又斑驳
让线条既散淡又严密
让空白的地域沾染上松烟
和浅灰的迷雾
让它们不仅仅只是上下左右的移动
不仅仅是徒有其表
而是悄无声息地向前侵袭
或向纵深隐匿
让黑中透亮的月光布满山林
让白昼成为明晰的黑夜
让这里人迹罕至,自有无穷尽的
机锋和智慧
让它们归回自己的来处,无踪迹可寻
剩山图6
被那只纤毫小笔牵引着
去往一个陌生之境
它告诉我该去哪
砍伐一些荆棘、藤蔓
摘下什么形状的枝叶,适合遮风挡雨
赤身撬动松软的岩石
搭建一个微型城堡
往那些沟壑扔入一捧带火的绒草
看那深处是否有一些异动
或影子,或轻微的声响
簌簌呼呼
挑拨你饥肠辘辘的神经
如果,饥饿是你无休止的欲望
那么还有突如其来的恐惧
一些迹象
让你猛然发觉,自己并不是
第一个涉猎于此的人
当你看到那些七零八碎的残骸
无须惊愕,他们距此已格外久远
剩山图9
月光下,山林湿漉
云烟、迷雾以及那些墨渍笔痕
都清晰可辨
怪异的岩石散发出冷光
像传说中的山鬼
巨大的骨骼和獠牙
一个轻微转移的幻景,伴随着
无声无息的欲望 所有被你沿途随意标识的
都值得你重复往返
所有你无缘得见或不小心错过的
都值得你心存念想
一次意外的山林之旅
仿佛你曾诚心实意的追随
某位古人的足迹
或者只是梦游般在浅空飘浮
游隼尖利的眼睛
盯住那些苍白神秘的山脊
直勾勾的,只是为了
沉溺于一个完美而虚空的意象
剩山图11
星空繁累。一丝轻腐的意味
那片山廓越来越微小
侵蚀变得更加缓慢而凝滞
但并未停止
树木枯萎,山涧已干涸
飞鸟散尽,空气已污秽
只剩下一些孱弱的风,即便它们
还能透出一点点的清爽
(这似乎更严酷)
無论如何,此刻
在这里,你已经不可能再看到
昔日里那些生动的景象
不可能再见到
那些成群结队的山水膜拜者
或风光摄影团(其实他们个个
都怀揣着开发商的梦想)
更不可能
见到任何一位蹩脚的戏曲人物
长袖轻舞。一幅丑陋的山水
你若不信,试试看
你甚至连一只带着翅膀的苍蝇都见不到
题外诗55:中秋
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
这里,从前的一切都已被抹平
现在这里,只有活着的人是古老的
院子里的篮球,被某个人拍打
抛掷,屋里的窗帘是合拢的
我看不到的那个人
正在一个虚拟的空间中
使劲地玩弄一个圆球
有时候,你进了一扇门
便不知不觉地走进了一个迷途
你在里面绕
忘了进去的目的
只有出来,才想起要找的
原来是自己。如果还能出来的话
题外诗89:入冬以来
呼呼的风,“啌啌啌”
也如空空的声音
是哪里的一扇门被反复地扇打
接下来的雨滴似乎填补了某种空洞
屋子里开始变得冰冷
也让时间慢慢变得些许的冰冷
他赶忙给水壶里加满了生水
让它们烧开,冒出热气
并且一直保持着沸腾、沸腾
在另一个时候,天仍然灰亮
他提前打开了屋子里所有的灯
整个空间透亮
他开始重新撬动
那些事物间的缝隙
他想要此刻的时间变得有点温度,变得发热
题外诗90:耻
眼前的这一切,他都看到了
却无能为力。看到她仿佛突然地被蛊惑
突然地被带离。背对着他
漠然地站在那些同样被裹挟的人群当中
无辜、沉默而麻木,已不听从
他心里悲伤地呼唤
他站在自己的位置,无法动弹
但仍被旁边或后面的人使劲地推搡
他想把她从那堆人里拽出来
这仅是一个愿望。他心急如焚
他的喉咙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手脚也无从伸展
像一个既在现场又不存在的人
他仍然站在那个位置,一动不动
也许,这一切终究只是个梦境
但真实性毋庸置疑。像一场浩劫
他心有余悸,为自己的无所作为深感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