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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正午,烈日炙烤着山体。
附着于石头、土壤上的活物蔫头巴脑,臣服于酷热,蝉们撕心裂肺地惨叫声浪混合着热浪,一阵阵扑向用凿具敲挖岩壁的男人们。他们大约有一百来人,都穿着印了“囚”字的小褂,小褂早已被汗水浸透,亲密地贴在男人们的胸膛和脊梁上。
在这些小褂的右上角都缝有一块小布片,上面写着各种数字编号,用来代替他们的名字。
十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端着枪,在囚徒的周围走来走去,不时发出一两声吆喝,以警告那些正在偷懒或是试图偷懒的家伙。
“……记着我的话,跑了一个,你那一屋子的人都加刑三年,所以,各自把眼睛都睁大点,别为了别人白坐三年的牢……”
从已凿入山体十来米的成型洞穴可以判定,这工程进行颇有一段时间了,但其中某个洞穴并没传出凿石之声,也没有警察看守,这说明它是被废弃的,但也并非完全无用,三个中暑晕倒的囚徒便被暂时安置在洞内——这里面的温度比外面要低上好几度。
“开饭了!”
四名大汉推着两辆板车进入了劳作人群,每辆板车上都放着四个大铁桶,一桶饭,一桶菜,还有一桶汤,最后一个大桶里装着数十套碗筷,饭菜的样子很难看,没有热气,也没有香气,即便早已饥肠辘辘,看着它们也很难产生食欲。但犯人们还是露出喜色,积极地排起了长队。
原本躺在洞里的三个人中,有两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284,吃饭了。”其中一个用脚踢了踢那个仍躺在地上的同伴。
“你们去吧,我胃里难受,什么也吃不下。”被称为284的犯人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身材瘦小,他闭着眼,有气无力地说,“不想动……”
那两人也没再劝,拔腿向着吃饭的方向去了,听着两人的脚步声远了,284立刻睁开了眼睛,他灵巧地爬到洞口,朝着人群的方向窥视,警察们正在清点人数,那两名刚从洞里出去的犯人和其中一名警察说了话,大约是在解释284的行踪——这样的天气容易让人生出懒惰之心,并没有警察有意要往这边来查探。
见没人注意他,284便缩回头,站起身往洞的深处走去,走了十来米,便到底了,堵住他的是一堆巨石,每一块石头比他的人都还要壮硕。这个洞在两个月前发生了一次坍塌事故,有五名犯人被当场砸死,监狱请来的地质专家说太危险,便不建议再继续深挖。
284从石堆里捡起一块石头,仔细地查看。
在被关进监狱之前,他也曾是一名地质专家,按照他的常识,这里不应该如此容易垮塌,而这碎石块的形状也不像是自然垮塌后而碎裂的形状,他抬起头来看着洞顶——倒更像是人为。
谁会处心积虑地制造这样的垮塌事故?目的是什么?就为了杀死几个犯人吗?是有固定的目标吗?可是这样的做法如何能够准确命中目标呢?
这些都不是284关心的问题。
他关心的,是可不可以借助这样的混乱,永远地逃出监狱。
以前关在不见天日的地方,自由的心倒还没有这么急迫,如今到了这野外,到处都能闻到自由的气息——它们时时刻刻都在诱惑着他,简直就像鸦片。横竖他也没有前程了,在荒山野岭里做个野人,也好过在臭气哄哄的小格子里做个活死人万倍。
他还要再服刑五年才能出狱。五年,对于死刑犯来讲这叫做福气,对于被判无期徒刑的犯人来说这叫做希望,可是他等不起了,他的母亲更等不起,她的身体越发不如以前了,一想到她这么大年纪还要去给人洗衣度日,他便心如刀绞。还有他心爱的女人,他不知道她还能等他多久,就算她能熬得住寂寞,可是她的家人会允许她一直这样等下去吗?
284把耳朵贴到石堆上。
要制造这样的坍塌,必定需要在内部做手脚,可是犯人和警察天天都在一起,众目睽睽之下,是绝不可能的。
所以应该是犯人之外的人动的手脚,而且这也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事。
垮塌的时候并没有听到爆炸声,这是大家对于这起“意外”毫不怀疑的原因,要做到这一点,需要一个精通地质学的专家,精确地计算出受力点,才能设计出巧妙的机关,保证垮塌发生在一个“合适的时间”,而且在这之前,还不能让人看出丝毫破绽。
这是让284最兴奋的地方,这一片地区四周都被拉了铁丝网,昼夜都有警察驻守,对方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的呢?
他十分怀疑在这洞穴里藏着一条暗道,这条暗道直通外面的世界,那些制造垮塌事故的家伙便是通过暗道进入洞穴的。
有一小股风钻进了284的耳朵眼里。
284的眼睛被点亮了,风向从里朝外,有风说明有通道,石堆的那一面,并不像之前他看到的,只是岩石!
284移走了几块松散的碎石,风略微大了些。
但要移走更大的石头却是件难事,并不是他这样瘦小的男人所能办到的。
284拿起一块小石头,蹲在地上测算。
这工程不会太早结束,至少在制造意外的人找的他们想要的东西之前,肯定不会仓促结束。所以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利用,三个月,五个月,最多半年,他就可以和他挂念着的人团聚了,届时,他会带着她们远远地离开,隐居到谁也找不到的深山里去,偌大一个天下,总有他们的容身之处吧?
“啊哟!啊哟!”
突然,一阵奇怪的声音从洞外传了进来,同时还伴随着狱警们又惊又怒地呵斥:“起来,都起来,不要给老子耍花招!”
284心里一惊,连忙跑到洞口张望。
眼前的情景十分骇人:
只见犯人们纷纷捂着肚子,有的在呻吟大叫,有的在翻滚,还有的正在哇哇呕吐,一个个脸色都难看之极。
而警察们则如临大敌地举着枪,生怕这是一个圈套。 “像是中毒了!”终于有人不那么肯定地喊了一声。
“快回去报告典狱长!”
284重新走回洞内。
外面那些人的死活与他毫无关系,这混乱可以帮助他多争取一些探查的时间,要知道这样的机会十分难得。284再一次靠近坍塌下来的石块,他小心翼翼地触摸并记忆这些石块的形状、位置……
“你就不怕见鬼吗?”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石缝中挤了出来,284惊得跌倒在了地上。
“谁?!谁在那儿?”
“你猜呢?”那个声音反问,“我说我是鬼,你信不信?”
284定了定神:“不信。你是人!绝不是鬼!”
“何以见得?”
“光天化日之下,哪里有什么鬼?!再说了,真要是鬼,何必跟我废话?!”
“你是不是很想出去?”那个声音又问,“只要你答应不说出这里的秘密,我就告诉你怎么出去!”
284脱口而出:“我答应!只要能出去,我什么都答应!”
“我如何能相信你?”那个声音似乎笑了。
“我发誓!发毒誓!若是我说出这个秘密,天打五雷轰!”284想了想又觉得这并不能取信对方,便又补充道,“我可以帮你们做事!你们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说话!”
“好,你是个聪明人!”对方对这个回答显然很满意,“那你往左走五步,我有个东西要交给你。”
284犹犹豫豫地往左走了五步,便看见一只男人的手从石缝里伸出来,食指与拇指捏着一个小纸卷:“这是地图,你过来拿吧,记住你的诺言,否则,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没有用。”
284惊喜交集地伸出了手,刚要去接那纸卷,那只手却又立即缩了回去。他正诧异时,头顶的一块大石头忽然滚了下来,将他死死压在了地上。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1
常天走进第四监狱的大门。
他差不多已经有五年没来过这里了。
为了不惹人注意,他刻意没穿警服,不管怎样,一个在职警官和一个罪犯当朋友,总不是一件值得宣扬的事情,虽然这个监狱离上海有千里之遥。
张廉是常天的同乡,两人自小一起长大,交情匪浅,可惜张廉因为吃醉了酒闹事,将人重伤致残,判了二十年监禁,断送了一生的前程。这几年张家为了张廉的案子上下打点,几乎把家底都花光了,张父张母也于两个月前过世了,常天觉得无论如何也该来看看这位昔日好友,便跟警局请了长假,科长骆杨因为常天不久前得罪了上海滩的一位新晋权贵,毫不犹豫地批准了三个月的假期,让常天避避风头。
让常天没想到的是,监狱方面却驳回了他的见面请求,理由是张廉生了病,不方便见客。
常天等了几日,又去申请,依旧被监狱以同样的原因拒绝,常天觉得古怪,若只是普通疾病,见面应没有妨碍,而十天时间也应该见好了,若是病重难治,按照相关的律法,是可以出外就医的。
不得已,常天只得亮出自己的警察身份,监狱方立刻答应让常天三天后与张廉见面。
但三天后常天到了监狱,却被告知监狱的囚房突然失火,张廉与其他十六名犯人不幸葬身火海了!
见到那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常天又惊又怒,联想这段时间以来的各种怪异迹象,他认定张廉之死必有蹊跷。
“好端端的,怎么就失火了?”
回答他的警官一脸真诚的遗憾:“一个犯人突然发了疯,半夜把自己的床给点了,火势太大,我们有两个同事为了救火都被烧伤了,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呢!”
“犯人怎么会有火柴?你们之前没搜查过?”
“自然每天都是要搜查的,这事儿哪里敢马虎?家属送给犯人的东西也是搜查过的,凡是违禁的都没收了,现在我们估计是这犯人钻木取火,别房的犯人曾经见过他在放风时捡了两个木块藏在鞋子里。”
常天曾经做过狱警,除了要紧的犯人,监狱里的床大多是用干草码出来的,但这所谓的干草因为不见光不通风常常潮湿到发霉,绝不像一般干草,一点就着。
对于他的疑问,对方也早有准备:“可不是吗? 臭得要命,不知道养了多少虱子跳蚤。最近犯人得病的特别多,医生说,都是这些小东西惹得祸,建议做一次大清理,把旧的干草都换了,谁知道,一片好心,倒换出大乱子来了,如果没有换,只怕这火还不会烧得这么厉害。”
见常天仍一脸疑虑,那警官便又补充,“谁也不愿意出这种事啊!这是大事,闹不好要丢饭碗的,上面专门派了调查组来,你要是不信,过几天,他们的结果也便出来了。我琢磨着,典狱长怕是呆不长了。”
常天心下疑惑,他明白这家伙的言外之意——如果是我们做的,我们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你觉得典狱长会这么傻?
若是监狱自己纵火,那非得有值得上这风险的利益关系不可,可什么样的利益,值得一个典狱长甘心冒着丢了乌纱帽的风险?
张廉不过是个普通的犯人,虽然家境好些,却也还没到引来狼争虎斗的程度,常天找不出一丁点他的利用价值,纵然有,也值不起这一把火啊!
或许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怕他泄露风声,所以不准他见外人,进而杀人灭口?监狱是藏污纳垢的大库,不知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深匿其中,若如此,他执意要见张廉的行为,倒也许成了后者的催命符了!
常天愧疚懊恨地跺着脚,早知如此,他来这里做什么呢!
常天转念一想,监狱里杀人再容易不过,为什么不早早行事?非要等到他来找人才急匆匆地杀人,弄得如此被动?一个人便也罢了,一下子死了十七个,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岂非欲盖弥彰?
再要问出更多的信息却是不可能了,这里并不是上海,他的职位又卑微,根本无权干涉他省警务,连进入监狱查看一眼的资格也是没有的。
常天怨愤地领走了张廉的尸体,买了口上好的棺材,选了块山高水绕的地方下了葬。 “你放心,我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2
常天打听到,除了张廉之外,其余被烧死的十六人均无人认领,都由监狱统一安排葬了。
常天自己也做过狱警,按理,犯人暴毙,监狱方是有责任和义务通知家属的,除非联系不上家属或是家属不愿意领取尸体,监狱才有权处置,从事发到下葬,不过短短三天,实在太匆忙了些,难道监狱就不怕家属抗议闹事吗?
常天在监狱的门口刻意又等了十天,当真没人因为这个缘故前来闹事,只有四个远道来探视的人因为被监狱拒绝了申请而感到困惑伤心。
“说是在里面打架生事,伤了人,不但要关禁闭,还要再多服两年刑呢!”
说话的是个老妇人,六十来岁,她的儿子因偷窃入罪,判了三年,服刑一年。
“他上个月还来信说,长官觉得他表现好,要奖励他提前出来呢!怎么反而多了两年,连人也不能见了?”
另外三个人的情形也十分类似,他们的亲友也都因这样或那样的缘故被延长了刑期,且暂时都拒绝探视。
“那什么时候可以探视呢?”常天问道。
谁也不能回答他这个问题,因为监狱方都让他们回去等消息。
显然,监狱里出了大事——涉及其中的人很多。
至于那两个在医院里养伤的狱警,常天想办法与他们聊了几句,这两人对于当日情形的描述都和监狱方高度一致。
“大约是凌晨三点左右,我们刚巡逻了一圈,正打算坐下来休息,就听到有人喊着火了,赶过去一看,便见7号房燃起来了,十几个犯人身上也都是火,刘冲手里拿着一把烧着的草,嘴里使劲喊着‘烧死你们!烧死你们!都给我做伴去!’……我们一面把门打开,又拿水往他们身上浇,但终究还是没救得了他们,那火实在太大了……”
刘冲即是那纵火犯,同那十五名犯人一起烧死了。
“那时候大家都睡得沉,所以都没发觉,等到发现的时候,火已经烧到身上来了,你可是没见着那个惨状……我真怕他们往门外冲,其中一个疯了一样跑过来抱着我,甩都甩不开……”说这话的狱警的腿部确实被烧伤了,伤势不轻,常天也不由得犹豫起来,若是苦肉计,也算得上是不惜代价了。
“哈!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你不在上海好好呆着,跑到这穷乡僻壤来做什么?”
出了医院大门,常天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猛地一拍,回头一看,发现是一个旧相识——他早年在警士教习所里的同学顾松成,极为机灵的一个人,在上海做了两年巡警,后来又托关系去了南京的警察局。
“你不在南京好好呆着,在这儿做什么?”
顾松成也不瞒他:“我是来查案子的。”
“首都的人跑到这儿来查什么案子?十万八千里的。”常天的心中一动。
“我先问,你先说,”顾松成嬉皮笑脸道,“我看你倒是忙得很呐!第四监狱就算被烧光了,关你这个上海警察什么事?”
常天便将原委大致简单地讲述了一遍,顾松成的脸色越来越严肃。
“找个清净地方,我有话要跟你讲。”
3
“这是霍家文。”顾松成拿出一张照片放在常天的面前,“我来就是为了他,这人三年前因为在当铺伤人被当场抓住,判了二十年,就地服刑。南京最近出了个大案,才发现这家伙竟是一个秘密组织里的要紧人物,要提他过去做证人,可是没想到我来的时候,他却在监狱里被人杀死了,而杀他的人呢,也当场服毒自尽了,这事儿也太巧了,我奉命留下来调查此事,一定要将幕后的人给抓出来。”
常天一见照片上的脸,立即变了色。
顾松成见他有异样,连忙问:“怎么?你认识他?!”
常天摇着头:“他长得很像张廉,只是脸要瘦一些。”
顾松成惊住了:“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被烧死的朋友?”
常天点点头:“你可见了霍家文的尸体,确认是他吗?”
顾松成仔细回忆着:“我见的那个,脸倒是瘦瘦的……可是,毕竟我没见过霍家文本人……可是……”
如果是偶然,那也太巧,张廉是被烧死的,说实话,他根本无法从那具尸体上认出张廉来——而狱警之所以确定那是张廉,则是因为张廉在牢里被人打掉过上门牙,死者确实缺少一颗上门牙。
“南京那案子,牵扯很大。霍家文是关键证人,他的证词,可能会让两个局级的,”顾松成指了指头上的天花板,“乌纱不保。”
“所以,想杀他的和想保他命的,只怕都不少吧?”常天最担心被牵扯进这一类利益纠葛之中。
顾松成也无奈地苦笑着:“谁说不是呢?在这节骨眼上出这些事,要说是巧合,我一百个不信。关键是,这周云涛究竟是哪一边的?”
周云涛即是第四监狱的典狱长。
“你可查出什么头绪来了?”常天忙问。
顾松成面露赧然之色:“事关重大,有些东西我确实不能多说,你若知道了,也只有害无利,反受了连累。我只能说,这潭水很深,你可还要查下去?”
常天挠了挠头:“我也不喜欢惹事。可我在朋友坟前发了誓了。”
顾松成点点头,轻叹了一口气:“大概在一年以前,有个叫郑唯的地质专家在第四监狱后面的鹿鸣山上探测出了铜矿,半年前,本地的县长靳大龙终于拿到了批文,和周云涛联手开矿,靳大龙出钱,周云涛出人,这劳力就是监狱里的犯人。大概三个月之前,这矿洞突然塌了,压死了五个人,于是地质专家建议换个地方施工,这个矿洞就被废弃了,之后就不断出事,先是施工的犯人的饮食出了问题,好几十个人都食物中毒,后来又有几个犯人莫名其妙地被石头砸死,便有人传言是厉鬼作祟,那矿的旁边倒确实有座坟,墓碑上没有字,听说是明朝一个王爷的,那王爷是被皇上赐毒酒毒死的,二十年前被盗了墓,说是就因为这个原因,冤魂才出来报复。我却不信,二十年前不闹事,怎么如今倒作祟起来了?分明是人心有鬼。我总觉得,这些事儿和你提的那些有些关联,也不知道对你有用无用,不过你最好能去那里看上一看。” “多谢顾兄弟,省了我不知多少工夫。”常天连忙道谢。
4
深秋时节,山风与山色都带了些枯味儿,即便是镀了一层夕阳的赤金色,也难掩颓败。
常天没花多少工夫便找到了那一块无字碑,此碑材质为汉白玉,高大约五米,宽约两米——左右两边各雕了一条向上竖行的吐珠龙,碑的正中平滑如镜,没有任何字刻的遗迹,可判断并非后天风化所致。
这碑前所立的两尊石头狮子都雕工精湛,碑后即是一四方的青石陵墙,也有五米高,长宽差不多有二十米,比寻常人家的坟墓要有气势得多,常天不由得暗叹,看来这王爷坟的传说并非是无稽之谈。
古人重死,讲究入土为安,因此在墓穴上花的心思格外多,除了防盗,还要防仇,这王爷若果如传说是被赐毒酒而死,那么很可能会更加忌讳,立个无字碑掩人耳目,也不无可能。
常天沿着陵墙走了一圈,果然在南侧墙的墙根发现了异常,有一处的青砖与周围的青砖颜色完全不同,大小约为一个平方,应该是后来补上去的,想来此处就是当年打盗洞的地方,大约是为了掩饰,在这颜色有差异的墙砖前,被人种植了两棵松树,用以遮挡视线——旁人若是不绕到这树后来,便发现不了这异常。
常天蹲下来,摸着松树与补墙之间的草皮,这一块地方的草长得比其他墙根处的草要矮一些。
离这无字碑大约三百米远的地方,便是顾松成所说的开矿区了——也不难找,因为拉了铁丝网,门闸前站着四名端枪的岗哨,隐约可闻里面传出的斧锤之声,常天不敢靠得太近,便挑着避眼的地方,绕着走了一圈,幸而灌木们还丰茂,并没有引起守卫们的注意。他大约统计了一下,这铁丝网圈出的地方大约有两千个平方米,每隔十来米便设两名警察,光是外围便有30名警察。
常天等到下午四点左右,便见犯人们列队出来,两列共约一百人,都是壮劳力,经过一日的辛劳,面上都带了疲色,二十几个端着枪的警察站在队伍的左右,押着犯人往山下走,第四监狱就在鹿鸣山脚,离此地大约有一个小时的路程。
“若真是个现成的富矿,这典狱长的职位就是宝贝,不知道能捞多少油水。”顾松成听了常天的话之后,面露讥讽之色,“也就不知道多少人要打他那个位置的主意了。”
常天找顾松成当然并不止为传递信息:“如果真的能让周云涛免了职,换上一个相熟的人,我们能进监狱去调查,才能得到更多的证据。如果你真想把案子查清楚,不如向你的上司提个建议,活动活动,找一个信得过的人把这位置接下。一来,查清了真相,你和你的上司都好对别人有个交代,二来,如果这铜矿真是个富矿,将来也会有不少好处,即便不是,以后找个由头再调走不迟。新来的典狱长如果协助你们破了大案,他自己不也是功劳一件吗?还怕少了他的好处?”
顾松成便有些动心:“我也觉得纳闷。这周云涛不是个笨人,这次未免太不小心了,这意外有些蹊跷,说不定是有人蓄意陷害,要逼他走人,若是和霍家文之死有关,那我们去争这个位置,便算是把幕后的黑手给引出来了,一箭三雕!”
5
常天没想到顾松成办事的效率竟然极高,半个月后,他便告知常天事成,新的典狱长孙坤即将到任与周云涛办理交接事宜。
“果真是有人来活动这个位置,可惜,不是我们要找的人。”顾松成约了常天喝酒庆功,一面饮酒一面说道,“你猜猜看,是谁的人?”
常天想了想:“靳大龙?”
顾松成比出大拇指。
“倒也不意外,以前他和周云涛是搭档,现在要换人,自然希望找个信得过的自己人。”常天道,“只可惜那周云涛,人未走,茶已凉。”
“靳大龙可是花了不少钱,志在必得,可惜有些事,不是有钱就能办得了的。”顾松成说到这里脸色露出得意之色,“孙坤是我的一个故交,他答应我,会尽力协助你调查张廉的案子。”
两人正热聊着,顾松成的下属王史突然跑了进来,低声向顾松成道:“刚刚得到的消息,周云涛被人杀了!”
6
周云涛倒卧在书房的窗边。
子弹从窗外射进,一共打了两枪,一枪击碎玻璃后嵌入地板,一枪命中头部,窗玻璃被子弹击碎的高度也与周云涛的身高吻合。
死亡时间大概是在一小时前,也就是晚上八点左右。
“……都说了多少次了,当时我们正在打麻将,就听见一声枪响,我什么都不知道……”叙述者是一位二十五六的少妇,娥眉樱唇,穿着不俗,是镇子上富商刘玉舒的妻子马月灵,大约也见过些世面,遇见这可怕的事件,虽然受了惊,却也没有特别惊慌失措,她一面说一面瞟着坐在沙发上的另一名妙龄女子,那女子穿了一身宝蓝色底银灰色牡丹花团的旗袍,小圆脸,杏仁眼,梳着公主髻,露出修长雪白的脖子,身材高挑清瘦,看上去颇有电影明星的风范。
她正是周云涛的情人郑雪英,自从见了周云涛的尸体便一直呆坐,据说从事发到现在,一口水没喝过,一个字也没说过。
出乎常天的预料,地质学家郑唯也在现场,他是郑雪英的堂兄,也是他勘测出了鹿鸣山上有铜矿。
周云涛出事的时候,郑唯、郑雪英、马月灵和周云涛的邻居,也是当地的大户,宋则同的夫人吴梅,正在打麻将,作为主人的周云涛到书房去拿书,进去不到两分钟便被枪击。
“凶手一直躲在树上。”县警察局局长李和均亲自赶到了现场——典狱长竟在自己家中遇刺——这不止是对他权威的挑衅,更是对他头上那顶乌纱帽的挑衅,这种嚣张,他平生从未遇见过,几乎让他手足无措,他有心要在“南京要人”的面前展示自己的断案能力。
常天同意李和均的判断,正对着书房的地方并没有建筑物,无处躲人,只在围墙外有一颗大槐树枝繁叶茂,虽然已是盛秋,但在枝叶之间藏住个把人却也不是问题,子弹是7.63的,应属于毛瑟30手枪,因此射程也合适。
“那他得提前知道周云涛会进书房。”顾松成叫了仆人来问,“你家主人一般什么时候在书房?” “老爷也不太爱进书房的,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进来呆一会儿。”仆人的回答叫大家都有些吃惊,常天从书架上随手取出几本书,几乎都是十成新的,便知道仆人并没有说谎,周云涛和许多买书的人一样,不过把书作为书房的装饰品,把书房作为自己的装饰品。
“你家老爷今天心情不好吗?”李和均一面问那仆人,一面用眼睛看着坐在沙发上的郑唯、郑雪英、马月灵和吴梅。
仆人也不知是老实还是狡猾:“今儿没看出来。不知道呢。”
常天与顾松成对视了一眼:周云涛的心情自然是不好的,马上就要被人踢出门了,谁的心情能好呢?但奇怪的是,在这样的日子,他竟然还会请客人到家里聚会打麻将,若为了转移注意力,他自己却没有加入,难不成看别人打麻将也可解忧?
“他可曾提起过有什么仇家?”李和均问道。
这一次郑雪英终于开了口:“他没提过什么名字——不过这世道,要不得罪人,怕也不是件容易事。
“我们家老周也不是第一次被人盯上了,”郑雪英哼了一声道,“这事儿李局长最清楚不过了,是不是?”
李和均的脸色立刻变了,原来这周云涛在7月20日便曾经遇刺,只是子弹没有打中他,警察局查了几日,并没有查到线索,后来那刺客也没有再出现。
“如果不是你们无能,早抓住了刺客,今天我们家老周也就不会出事?你现在来放这些马后炮有什么用?!”郑雪英完全不给李和均面子。
郑雪英望着周云涛出事的书房,“早就劝你走,你要是早走了,今天怎么会送了命?”
在槐树旁的土里找到了弹壳,常天亲自爬到槐树上去,很快在第一根枝丫上发现了绳子的勒痕,坐在树杈上望向周云涛的书房,窗户是开着的,窗帘也是拉开的,能很清楚地看见站在窗口的顾松成。
“这书房平日里窗户和窗帘也是开着的吗?”常天返回周宅,立刻问郑雪英。
郑雪英有些吃惊:“应该是吧?我没太留意——哦,对了,云涛抽烟的时候,是喜欢站在窗前的。”
窗前确实有掉落的烟灰,而死去的周云涛的手指前,也还有未曾燃尽的香烟卷。
“凶手看来很清楚周云涛的习惯。”李和均得出结论。
“而且凶手的运气很好,不然就是神机妙算——料定周云涛今夜会站在书房的窗前吸烟。”常天不冷不淡地说。
郑雪英立刻叫起来:“你是说,家中有内鬼通风报信?”
“他进去立刻就出了事。”常天说道,“怕是来不及通风报信。”
“那你什么意思?”郑雪英跌坐回到沙发,“是说他命中注定躲不过这一劫吗?”
“我只是说,很巧。”常天将重音放在了巧字上,接着又说,“也许凶手只是赌一赌。”
“那么,麻烦诸位都跟我们回趟警局吧!”李和均把郑唯、郑雪英等人包括仆人都带走了。他不打算邀请顾松成和常天,二者也不能插手太多,只能干看着。
“可以肯定,不是为了典狱长的位置。”顾松成说,“虽然还没有公开,调令已经下来了,这事儿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
“新旧典狱长之间,应该是要交接的吧?”常天提醒顾松成。
“你是说,有人怕周云涛说出不该说的东西?”
“若是可以不说的,周云涛一定是不会说的。”常天说道,“只怕是,有些需要交接解释的,周云涛不得不解释。”
7
第四监狱的新任典狱长孙坤到任的第二天,顾松成便领着常天走进了孙坤的办公室,后者正焦头烂额——周云涛死了,大量的工作无法交接,下面的人生怕沾惹麻烦,一问三不知,他只带了一名心腹过来,要想理清这千头万绪,绝不是一时半会儿的功夫。
孙坤领着常天来到失火牢房的现场——已经清理打扫过了,被烧坏的墙壁也已经补好,但还没有住进犯人。
“我问过了,这里原本在铁栏外面还钉了木板,是充作禁闭室的,犯人犯了错,才会被送到这边来。那被烧死的十六人,其中有十五人就因为在矿区采矿时被发现企图逃跑,所以才被送到这里来关禁闭的。也正因为从外面看不见里面,所以才没有人及时发现那刘冲打算放火。”孙坤说道这里冷笑了一下,“也是巧得很,那刘冲当天被关进来,当天晚上就放了火。”
常天向四处打量着,这监狱的格局和其他监狱并无不同,这一层大约有四个区,每个大约有二十个牢房,分列左右两侧,中间留出约三米宽的通道,每个牢房约住十五个犯人,
这一间“禁闭室”位于第四区左后侧的一个角落,离第四区大约有十米,与狱警们使用的厕所相邻,却并不与其他牢房相邻,但可以看见第四区左侧最后一间牢房,因此,那间牢房里的犯人,照理也可以看见这边的动静。
第四区的犯人对那一夜的回忆都大致相同:那一夜大家都睡得很死,都是在失火之后才被狱警唤醒的,谁也没亲眼看见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也没事先听见什么动静,至于狱警所说刘冲在放火时疯狂地大喊大叫——也没有一个犯人亲耳听到。不过大家都目睹了救火的过程,之后又看见狱警抬出了十六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显然,犯人们也是被“打了招呼”的,相较于刚上任的典狱长,他们更害怕的是时刻与他们相处的牢头们。
“睡得很死这一点我相信。”常天对孙坤说道,“真要做事,有太多眼睛看着毕竟不好。很多犯人迟早也是要放出去的。现在我也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犯人被延长了刑期了。”
孙坤明白常天的言外之意——有人在当日犯人们的饮食中做了手脚。
“厨房的厨师是我新雇来的,以前那个朱怀山前两天失足落水死了。”他小声说道,嘴角露出讽刺的笑意。
“那么,刘冲是因为什么被关禁闭呢?” 常天记得狱警说有人看见刘冲偷偷藏了木块,怀疑他钻木取火得到火源,而关禁闭的人是不能放风的,这说明,刘冲是在关禁闭之前偷藏了木块在鞋子中。
“那天,他打了一名狱警。”孙坤说道,“打了一记耳光。”
挨打的狱警叫马明。 “长官,我已经说过了,那一日我见他形迹可疑,便过去问他在做什么,没想到那家伙竟敢打人,这还了得?!必须要关禁闭的,这么处理,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错, 他后来放火,这是谁也想不到的,谁知道他竟会用两个木块钻木取火呢?谁也不能未卜先知不是?”
“你说你看见他形迹可疑,他当时在做什么,会让你这么觉得?”
“就是觉得他眼神不对劲,贼兮兮的,东张西望。”马明回答得滴水不漏,“我去问话,他不敢看我的眼睛,可不说明心虚嘛!做了这么多年警察,这一点我还是看得出来的。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会打人!”
常天要来刘冲的档案,后者因盗窃被判了三年,再过半年,便要出狱了。按理,他应该更积极地表现才是,怎么还会生出事端来呢?
“这就是他们说的原因。”孙坤将档案中的一封信递给常天,那是一封报丧信,时间是在出事前一周,告知刘冲他的母亲因病故去了。
“伤心可以理解,但伤心到发疯总是有些过分了。”常天翻查档案,发现刘冲幼年丧父,并无兄弟姐妹,所以他的母亲也就是他唯一的亲人了,若是因为受了极大刺激,起了死念,也有这个可能,但他大可自我了断,何苦还要拉上另外十五个无辜者垫背?而根据狱警们的证词,他与这十五人素日并无怨仇,狱警们众口一词,都说是刘冲因失去母亲而得了失心疯,而疯子的动机,是不必去追查的。
唯有张廉过去的狱友吴阿牛的证词算是有用的。
张廉被带走关禁闭的时间是在7月17日,而且没有任何理由。
“长官说什么便是什么,”吴阿牛很是紧张,生怕自己被牵连进什么事情中去,“我们哪里敢多嘴?”
顾松成对这个日期十分敏感:“我是七月二十三日见到霍家文的尸体的,他是七月二十二日被杀的。”
顾松成把霍家文的照片给吴阿牛看,吴阿牛认得霍家文,说道:“很多人都知道他们长得像,就是一个胖,一个瘦。”
“那么张廉被带走的时候,是胖还是瘦?”常天连忙问。
“胖的。”吴阿牛说道。
让大家没想到的是,霍家文的名字赫然也出现在被关禁闭的人之中——他正是那试图逃走的十五人之一,时间是在7月15日。
“真是巧了!”顾松成与常天面面相觑。
两个长相相似的人,先后被关进同一个禁闭室,然后又接连死于非命,更巧的是,他们都死在要和找他们的人见面之前。
8
第二天,孙坤领着常天与顾松成进入了矿区。
常天发现西南处有一个已经成型的矿洞被人用大石头堵住了入口。
“这个洞以前塌过几次,砸死过人。”负责看守囚工的狱警向常天等人解释道,“为了防患于未然,干脆就把洞口堵死了。”
常天很详细地问了意外发生时的细节。
“第二次只死了一个人,那天天很热,那个犯人中暑了在洞里休息,后来大概是想起来走动走动,结果刚好有一块大石头落下来,把他给砸死了。”
据说霍家文等人也曾躲在此洞里商议逃跑计划,没想到洞里再次发生了坍塌,声响很大,引起了狱警的注意,这才发现那十五人形迹可疑,于是监狱方将当时在洞里的人一并关了禁闭,但是犯人们都没有亲眼看见这一幕,等回了牢房,才被告知有哪些人参与了逃跑事件而被关了禁闭。
“这种事,按理应该是大办严办,杀鸡儆猴才对。”常天觉得十分不对劲,“怎么只是关禁闭?”
再一细问,不对劲的地方更多:所有被关禁闭的人都不是从牢房被带走的,都是从矿区直接带走,被关进了禁闭室——最蹊跷的是,没有一个犯人看见他们被带走的情形,都是直到狱警前来通知时才知道出了事。
“那天,没有点名吗?”
所有的回答都是否定。
“不过,那一天典狱长亲自来了,大家是提前走的,三点钟就回去了。”
“不管典狱长是不是来了,犯人离开矿区时一定要点数。”孙坤十分纳闷,“尤其那天出了这么大的事,更应该好好彻查,他在,就更不该疏忽,怎么反而把这一环给省略了?”
“大约是疏忽了。”顾松成自己也不能说服自己,便问,“那一日执勤的都有谁?”
执勤日记上对当日出勤的警官有记载。
常天很快就见到了两张熟面孔——正是他在医院见过的,被烈火烧伤的两名狱警,一个叫魏德,一个叫王锋,两人直到昨日才出院。
“那天一共有三十二个狱警执勤,分八个区,我们俩在西南区,那天也是不巧,我们俩都有些闹肚子,所以没看见那帮兔崽子溜进洞里去密谋……典狱长很生气,就不让我们再去山上了……”
因为渎职,所以受罚,这在情理之中。狱警常年待在监狱里,不见天日,有机会出去执勤虽然可以透口气,但是在暑热时节到矿山做看守却是个苦差事,以此作为惩罚说上去到底有些牵强,而且偏又是这两人那天在第一时间参与了救火,恐怕另有蹊跷。
“那天是怎么发现起火的?”孙坤问道,同样的问题,已经问过当日在场的另外几名狱警,两人的回答与其他人一致,都是先听到了疯子刘冲的大喊声,然后便看见了从木板里冒出来的白烟,等到提了水冲进去救火时,那些犯人都已经身陷火海了,他们也爱莫能助。
魏德与王锋一面讲述着当时的情形,一面刻意将伤疤露出来给孙坤看,以示其言非虚,他们已经竭尽全力。
孙坤与常天一样,恰恰因此而生疑,等到两人离开之后,孙坤便对常天道:“这些油条,平日里让他们多做一点事都是不肯的,怎么会为了救几个犯人奋不顾身?”
9
监狱里新来的厨师叫陈大富,长得也敦实富态,只是家底辜负了他的名字与形象,好在人还算机灵,他打听到一些孙坤和常天都想要知道的情况。
“之前那个朱师傅,其实是六月份才来的,听说是上海人,是以前那位周典狱长的女人的远亲,在上海得罪了人,没了地方投奔,才介绍来监狱做事的,平时也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喝点酒,但喝醉了酒就喜欢乱骂人,周典狱长常常因为这个训斥他,这个人虽然做菜的味道不错,但大家都不是很喜欢他。之前,还出过一次事故,7月份的时候,在矿区上工的工人吃了厨房送过去的饭菜,又是吐又是拉,第二天好多人都上不了工,最后查出原因,是这朱怀山做菜时为节省,用了发了芽的土豆,芽根的地方没有挖干净,那土豆就会有毒,人是不能吃的——这事儿只有几个人知道,那周典狱长要知道的人都保密,对外面只说是运饭菜的路上,有毒虫子落进饭菜里了。所以,那个朱师傅也没受罚。” 周云涛的女人,自然指的就是郑雪英,她也是上海人,如今也已经回上海去了——关于周云涛的案子,当地警察局仍然没有头绪。
“我并不是八卦,凭那个女人的长相风姿,要在上海找一个比周云涛强上十倍的男人,一点也不困难,”常天看着顾松成,“你觉得呢?”
顾松成点点头:“理是没错,不过感情这种事,也有缘分的因素。”
“周云涛暴毙,凶手还没有抓到,她便匆匆离开,哪里称得上是有什么感情?”常天冷笑,朱怀山与周云涛的葬礼都办得潦草,抛开前者不提,只看她为自己曾经耳鬓厮磨的情郎所选的坟地,便可知这个女人的薄情冷血。
“我倒觉得应该再重点查查朱怀山的死。”孙坤说道,“周云涛前脚走,这朱怀山后脚就溺水死了,而且正好是在他请假外出的那一天,多半这姓朱的也是知道内情的人。”
常天翻开监狱里的执勤记录,发现集体食物中毒那一日是七月十四日。
七月十五日就发生了犯人企图集体越狱的事件。
“第一批人因为食物中毒上不了工,所以第二天换了一批犯人去矿山。”顾松成翻开矿山出工的名录,“霍家文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去的矿山,他们那一个牢房的人都是这个原因被派去的。”
常天想了想,然后道:“我得再去矿山瞧一瞧。”
10
在常天的坚持下,孙坤命人把堵住洞口的大石头给搬开,让他得以进入洞内查看。
洞内垮塌的情况确实比较严重,洞底部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垒得密不透风,常天虽然不大懂地质,却仍然可以看出这并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人为的,至少有一部分是人为的,因为洞里的石头都是黑色的,但其中有五六块大石头却是灰白色的,质地也与洞里的大部分石头完全不同,应该是后来从外面搬进来的。
他们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把这里也给堵住呢?如果是为了防止犯人逃跑,用大石头堵住洞口不就成了?
听了常天的疑问,跟随几人进入洞内的狱警曾强尴尬地笑了笑:“这是前任典狱长的命令,我也不知道,我们这些当下属的,哪里有资格质疑长官的命令?只管奉命行事罢了。”
“这里可曾挖出过铜矿?”常天又问。
“只找到很少一些,挖出来的不到一百斤。”曾强拿来一些样品给常天看,是一些蓝紫色的矿石,常天和孙坤都不太懂这些,常天便偷偷藏起了一小块。
曾强指着被碎石堵住的地方:“就是在那里挖出来的,只有屁股大一块地方有这种矿石。”
“那么现在开采的情况如何?”常天又问。
曾强便唉声叹气:“比之前还不如,啥也没有呢!不过这种事不能急,听说有些地方得挖上一两年才能看得见影子,我们这儿算不错了。既然之前找到过,那说明这里是产这种东西的。”
“那么当时怎么会选了这里呢?”常天问:“难道没有专家指导吗?”
“自然是有的,是上海来的郑先生,他起先说这里比较合适,能比较快的挖出铜矿,洞塌了之后,他说太危险,说什么人道主义也重要,当然,典狱长也怕再出事,又选了另外的地方。”
“是郑唯吗?”常天问。
曾强点点头:“没错。”
“除了郑先生,还有其他专家吗?”
曾强又摇了摇头。
“就请了这一个?”常天问。
“是县长大人介绍来的。”曾强说,“郑先生在上海很有名的。”
常天也打电话托上海的下属调查了郑唯,后者确实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地质专家,曾参与过多次重要的地质考察,并成功发现了两座铜矿。业界里对他的口碑都还不错,说来他的经历还颇有传奇色彩,他原本出生于浙江一个富商家里,三岁那年,家中突生变故,父亲暴毙,家产被三叔夺了去,其母带着他及其二叔的女儿即他的堂妹郑雪英辗转去了上海,郑唯酷爱读书却没钱上学,后来遇到一个神秘的资助人,此人不但帮助他完成学业,更花钱送他去国外读书,如此才有了今日的成就,只是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位神秘人的来历。
靳大龙请郑唯到县城勘测,同时把郑家兄妹介绍给周云涛,周云涛却对郑雪英一见钟情,很快打得火热,因此靳周两人联手开办铜矿之事也进行得格外顺利。
常天看着热火朝天的劳作场面,掏出了他的鼻烟壶,拧开盖子,深吸了一口,药味儿钻进脑子里,勉强压住了头痛。
接下来需要会一会的人自然是鹿鸣县的县长大人——靳大龙。
好在有顾松成在,靳大龙对南京来的“要人”多少有些敬意,因此常天也得以顺利地见到了这位县长大人。
靳大龙先是为周云涛之死唏嘘了一阵,称赞后者是个好人,多半是被小人算计了。
“他做了十年的典狱长,没听说有过什么仇人,如果有,我想也只有监狱里的犯人,做典狱长也不容易,杀鸡儆猴的事总是会做上几件的,恨他的肯定有,若是其中有被放出去的,也许就想要报复他,或者是这些人的家人干的。”
提及与周云涛合伙开矿的事,靳大龙便一直叫苦,说当初满以为是个可以造福民生的营生,却没想到是个无底洞,如今流水的银子花着,却一直见不到回报,但工程却也不能停,横竖都是赌,便也只好继续赌,实在是骑虎难下。
常天问起他与郑唯的相识细节,靳大龙想了想说。
“第一次见他是一年以前,在上海龙局长家里的舞会上,他跟龙局长颇有些交情,那天他正跟人聊天,说起很多穷地方地质矿源丰富,其实是守着金矿去讨饭,应该好好发掘,我那时便动了要请他来本县勘测的念头,主动跟他聊起此事,后来又请他吃了几次饭,大家很是谈得来,他便同意来试试看。”
“是交通局的龙局长?”常天问道。
“没错。”靳大龙面带得色,“郑唯在上海交游很广,认识很多头面人物,他可不是一般人,背景深着呢。”
11
常天与顾松成走到周云涛的故宅外,如今那房子已经人去楼空,挂出了出售的牌子,郑雪英委托邻居吴梅全权打理此事,但估计要卖出去很难——谁肯买一座凶宅呢? “这案子千头万绪的,越发叫人糊涂了。”顾松成叹了口气。
常天却摇了摇头:“我倒觉得,真相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
“哦?”
常天指着周云涛的书房位置:“只需要知道那一天,周云涛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站在窗前,一切就都有了答案。”
这是个奇怪的问题,顾松成很是纳闷。
“自然是巧合,总不能他故意站在那里给人当靶子吧?”
听了这个回答,常天竟然微笑了一下。
顾松成愣住:“你真这么想?!”
“如果周云涛没有死,只是被刺受伤,你觉得对他如今的处境,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顾松成想了想,回答道:“我觉得倒是有利的,这说明有人想要置他于死地,他如果聪明的话,甚至可以把刺杀事件和监狱里失火的事件联系在一起,一并地推出去,再找个替死鬼,搞不好能绝处逢生,不至于因为这件事而断了仕途,另外,新的典狱长前来办理交接,他也可以借着受伤的缘由,拖延不办,或是争取出可以转圜的时间来……”顾松成是精通官场斗争的人,说到这里便“啊呀呀”地叫起来:“没错,这种时候,他原本不该有心情请人来打麻将取乐,这些人出现,难不成是他专门找来做人证?”
“郑唯在上海的人脉关系很广,这周云涛与他的堂妹关系如此密切,”常天道,“丢了典狱长这个职务,你觉得郑唯会不会帮周云涛再寻一个好差事?”
“这个自然。”顾松成说道,“周云涛若是有了前途,对郑唯也是有益的。如果不是因为有这个矿的缘故,这破地方的典狱长,不要也不可惜。”
“你可说到点子上了!”常天说,“所有的关键,估计就在这个矿上!”
顾松成便又糊涂了:“这矿是不是一块肥肉,还不一定呢!这次我们的人能轻松争取到典狱长的职位,就说明这地方暂时还没有人志在必得啊!”
常天说:“正因为如此,才是最奇怪的。周云涛这个人,能利用的大约只有两点,一是他典狱长的身份,二便是那座矿,如果有人针对他,那么多半也就是冲这两点。可是,现在似乎并没有人来争夺这个位置和这座矿……”
顾松成点点头:“若是为了私仇,这动静又未免太大了,能搞出这么大动静来的人,不会是普通人,何不早早雇了杀手,将周云涛一枪崩了,不是省事得多吗?”
“并非没有刺客呢!”常天笑了:“一个没得手的,一个莫名其妙得手的。”
常天吸了一口鼻烟,说道:“现在,只需要再查清楚两件事,真相便呼之欲出了!”
12
顾松成按照常天的要求,让南京方面找了数名探员去联络那些被烧死的囚徒的亲属,结果除了霍家文之外,其余十四人的亲属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联络上,几乎都是在7月初的时候便突然搬走了,周围的人对他们的去向都一无所知。
“这可真是邪了门!”顾松成一开始并不明白为什么常天会觉得这是个重要的线索,但调查结果却让他大跌眼镜,“若是一个两个也罢了!整整十四户人家,都是如此!这绝不是巧合!”
常天揉了揉眉心,将一份档案递给顾松成:“这是最后一个被砸死的犯人的资料,他以前是个地质学家,我想这也不会是巧合。现在,要麻烦你再找一个地质专家来了,不过这事一定要保密,人没来之前,连孙坤也不要告知。到了那一天,还得要叫上警察局长李和均。”
顾松成没有提出异议,三天之后,南京金陵大学的地质学教授金洛文便被送到了鹿鸣县,常天先将他之前藏起的那一块铜矿矿石交予金洛文,后者断定这是斑铜矿,但金洛文在矿区走了几圈,又将犯人们挖出的石块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番之后,满脸疑惑。
“我只能说,这里具备形成斑铜矿的地质条件,但不敢肯定这里一定能挖出铜矿,如果换了是我,我是不建议在这里开矿的。”
常天问道:“你们一般会在什么情况下给别人建议?”
“至少有六成把握的时候。”金洛文回答。
“这个地方,你有几成把握?”
金洛文笑了笑:“不到两成。”
常天将金洛文带进那个曾经塌陷过的山洞,金洛文仔细勘察了一阵之后,得出十分肯定的答案:“这不是自然坍塌的,是爆破造成的!而且,我敢保证,你给我看的那矿石,绝不可能是这洞里挖出来的。”
“那现在还有没有垮塌的危险?”常天问道。
金洛文摇着头:“没有。”
“把这些石头全部搬开!”孙坤立刻下了命令。
等到石头被清理干净之后, 一条地道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狱警们面面相觑,但常天能看得出来,他们并不十分吃惊。
地道的另一端很快也被找出来了,它直通王爷墓——这确实是一个被盗空了的墓地,出口已经用水泥被重新封住了,砸开之后,发现它正是几十年前盗墓贼为进入王爷墓打出的那个盗洞。
常天笑了起来:“这就难怪了,当时我便觉得那修补盗洞的地方太显眼了,应该是新修补上去的,那外面的草也比别的地方要低,应该经常有人踩踏——如今都明白了,有人利用了那个盗洞,打了一条地道通往矿洞。”
“为了杀谁吗?”顾松成想不通,“可每天挖矿的人也不固定,这如何能保证一定得手?”
常天冷笑:“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救人。霍家文还有和他关在一起的那十五个人,根本就没有死,而是逃走了!我说得没错吧?”
狱警们都沉默着。
李和均开怀大笑,他立刻明白了常天等人要他带人前来的缘故,他们怕的是这帮狱警因事情败露而哗变。
“真是一场好戏!”
13
酷刑之下,难有勇夫。
经过三天的审讯,魏德与王锋终于吐了口。
正如常天所料,霍家文等十五人,正是在7月15日逃走的。当日执勤的狱警魏德发现那十五人失踪之后,害怕别的犯人知晓了会趁机闹事,没有声张,立刻火速赶回监狱将事情告诉了周云涛。周云涛知道这事一旦张扬出去,不单是他典狱长位置,就连以后的前途也会一起断送了,便严命所有狱警保密,先将犯人押回监狱,之后又带人去那突然垮塌的洞里查看,很快就找到了地道,但是霍家文等人早已逃得不见了踪影。周云涛下令将地道堵上,将洞口封闭,又派人告知其他犯人,谎称那十五人因为试图逃跑而被关了禁闭。 狱警们为了自己的前途,利益一致,自然全都守口如瓶。关禁闭的说法原本只是个缓兵之计,监狱里无故死了人,一般都是用病死遮掩过去,只是这一次人太多,周云涛原本想慢慢处理,却没想到顾松成偏在这个时候要来提调霍家文!于是与霍家文长相相似的张廉被选中了,为了让他在形象上更接近霍家文,他被关进了禁闭室饿了几天,直到后者脱水,周云涛制造了一个死无对证的谋杀案,但顾松成并不肯罢休,竟留下来查案,周云涛如坐针毡,又赶上常天来寻找张廉,周云涛知道自己的位置铁定是保不住了,便索性铤而走险,弄出一场监狱火灾,找来十五具尸体,一并烧得面目全非……魏德与王锋是主要责任人,为了将功赎罪,便配合着演出了一场苦肉计,至于刘冲,那便是他们选中的替罪羊。
“他会这么做,倒也不完全因为我和顾松成二人的压力。”常天说道,“别忘了,7月20日,他曾遇刺,那才是关键,一个人如果觉得自己的安全受到了极大的威胁,最好的方法是什么,是离开危险的地方!如果郑雪英再闹上一闹,郑唯再炫耀一下他在上海的人脉关系,我想这典狱长的位置,他没什么舍不得的。我在想,搞不好,那刺客就是郑唯或是郑雪英安排的,纵火的主意,说不定也与他们有关。”
得知霍家文不是死了,而是逃了,顾松成又惊又喜:“妈妈的,这工程真是好大啊!”
“不错,这是我见过最花心思的布局了。”常天叹了口气,“花了一年的时间,郑唯不惜拼上自己的前途,强说这地方有矿可开,引了靳大龙入局,就是为了让犯人有机会走出监狱,为了让靳大龙和周云涛对所开的矿有信心,他们从别处运来铜矿的矿石嵌入石洞之内,用心可谓良苦啊!另一方面,郑雪英则用美人计,把周云涛迷得神魂颠倒,他们安排朱怀山进监狱,就是为了制造一次食物中毒,好让原本没有机会离开监狱的霍家文进入第二批劳工队伍,借机从他们挖出的地道逃走。少了一环都成不了事。可惜周云涛和朱怀山一样,落了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你是说,周云涛原本是想假装被行刺,却郑家兄妹算计了,他们借着这刺客杀了周云涛灭口?”
常天点头:“不然,刺客如何知道周云涛何时进书房,何时在窗前?若真是周云涛自己的人来做,周云涛又怎会真的被杀?这说明,周云涛托了他信任的人去找刺客,正是这被他信任的人要了他的命。”
顾松成吸了口冷气:“一日夫妻百日恩,这女人,好绝情!”
“最开始就是虚情假意。”常天冷笑,“没有情,何来绝情?说到底,也是这周云涛多行不义,自作自受。”
最新得到的消息,郑唯与郑雪英是抓不到了——他们已经逃去了国外。
“郑唯本有着大好前途,不知道他为什么肯为这个霍家文做这么大的牺牲?”顾松成仍然觉得难以置信。
“逃走的有十五人,倒不一定是为了霍家文。”李和均说道,“我有些不明白,若只为救一人,那干什么要连那十五人都一并救了?”
“监狱的规矩,跑了一个,那一屋子剩下的人都要加刑。”孙坤解释道,“不连那十五人一起救了,一个做了叛徒,谁都跑不了。”
“能让别人花这么大功夫来营救的,自然不是小人物,能在那么短的时间把十四户人家无声无息转移走的,也不会是寻常之辈。除了霍家文,其他十四人都是屁民,我可以肯定,对方真正要救的,就是霍家文!至于郑唯为什么要这么做,说不清楚,他结交了那么多的达官要人,也许是受人之托,也许是被人威胁,也许,是为了报恩。”常天意味深长地看着顾松成,“这是你们那边要去查的事了。我的假期也快满了,要回上海了。”
尾声
常天将原本作为霍家文掩埋的张廉的尸体领了出来,重新埋葬了。
“杀你的人是周云涛,冥冥中自有因果,他不得善终,我也查清了案子,到底没有负你,只是……”
常天站在张廉的墓碑前,仰头看,天空乌云密布,他长叹了一口气。